此话一出,白慕霎时脸色惨白。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镜尘真的拿走了他的尸身?镜尘想干什么?
一种极少在白慕心里出现的不安感渐渐升起——
灵元与身体都落入仇敌手中,对方可以做任何事。将自己做成傀儡?将自己融进什么凶阵?
还是将自己的灵元于身体封印进恶禁之中,让自己死后的魂魄永遭剧痛之苦?
镜尘......
你对待仇人,是不是也太狠了点。
魔族的守卫和弟子们闻言也都变了脸色,呆若木鸡、面面相觑。
前不久,他们还忠心耿耿地帮着自己尊上说话,和玉昆山派的弟子们据理力争,说他们的尊上绝不会做出这种鞭尸解恨的事。
万万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
“都退下吧。”镜尘冷淡地道。
众弟子都结结巴巴领命:“噢......噢......是!”
而后都拿好各自兵器法器离去。
他们在一旁一句一句有来有往,白慕独自一人跪在远处,显得狼狈凄凉。
此刻,白慕好不容易听到镜尘“都退下吧”这四个字,立刻挪动跪麻了的膝盖,也一起站起来,准备离开。
镜尘冷眸瞥过来:“我让你起了么。”
白慕:“......?”
我没招惹您吧?起码最近没有吧?什么仇啊。
白慕什么也没说,重新跪了回去。
镜尘上下打量他一眼,冷声问:“谁教你这么穿的。”
白慕微微一怔。
这么穿?他没穿什么啊。就穿了一件白衣,带了一张面纱。
这也用别人教?
镜尘在离开前,留下几个字:“以后不准穿白衣。”
白慕在对方看不见的时候,狠狠翻了几个白眼。
穿白色衣服也惹到你眼睛了吗?
上哪来的这么多忌讳!你他娘的就是事儿精吧!
难道是......
打扮得太像前世的自己,引得镜尘想起与自己这个死对头的不悦回忆?
太难猜了。魔尊的心,海底的针。
难啊。好难。
白慕同情起和镜尘成过婚的那个白月光。
哪个倒霉蛋要是和魔尊谈恋爱,一定很累吧——对方肯定是动不动就生气那挂的。
然后你去哄吧,对方还拒绝沟通冷脸就走的那种。
然后你去认错吧,对方只会阴阳怪气语焉不详地吐出孤零零几个字,跟多说句话要钱似的。
活该!
镜尘!你根本就是活该!
活该你的心上人不喜欢你!
活该你们成过婚你也得不到她的心!
你肯定是强娶人家的!人家出嫁的时候脸上全是不情愿!那画上都画出来了!
白慕靠着心里谩骂镜尘撑了好几个时辰。
太阳落了,夜幕降临,有几个弟子打着灯笼过来:“夏公子,你怎么还在这儿跪着啊?”
白慕嗓音沙哑道:“......魔尊没让我起来。”
那些弟子悄声劝说:“尊上罚了你之后就忘了你了,根本就不会再来看的,你跪一会儿就起来吧,以前你不都是这样嘛?起来吧......”
白慕道:“魔尊没让起,我不能起。”
领罚可以主动,免罚必须有令。
玉昆山派就是这样的规矩。白慕以前罚过很多弟子,他没说让起,就是让对方一直跪到跪不住为止。
“可是,你是个身子骨弱的凡人啊,晚上这么冷,待会儿说不定要下雪,你再跪下去会出事的,”那些弟子似乎很讶异白慕的反应,“你以前不是跪一会儿就装晕了吗?”
白慕:“......”
怪不得镜尘不喜欢“自己”。
身为玉昆山派的副掌教,白慕最讨厌偷奸耍滑的弟子。
白慕很欣慰死对头在这一点上与自己有同样的喜恶标准。
“我没事的,”白慕道,“都回去吧,你们明天还要早起,别担心我了。”
那些弟子没办法,最后只得犹豫着离开了,彼此小声交流着:
“他和之前好不一样啊......”
“温栀不是说他失忆了......”
“失忆也不至于性格大变吧......”
“难道他之前那个讨人嫌的模样是装的?”
“诶?有可能啊!他会不会是不想做那人的替身,但奈何长了一张相似的脸,所以只能故意让尊上讨厌他?”
“我错怪他了......原来这么有骨气......”
白慕:“......”
各位,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
不论是之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都很愿意做那个人的替身——他想要荣华富贵,我想要我的灵元。
我们都没什么骨气。
白慕仰头望向苍穹,云霭遮星蔽月,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际坠落。
大雪落在他发丝肩头,化成冰冷刺骨的水,渗进皮肉深处。
他忽然觉得难过。
这个重回于世的选择,究竟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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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弟子们都早早带好行装,在山门处编队列阵。
魔族长老们难得地全部聚齐。
白慕仍旧跪在惘然殿前。
雪下了整整一晚上,还在下,没有停的意思。
深达数尺厚的积雪埋住了白慕的小腿,他浑身上鞋都是落雪,露出的皮肤青红交错,裂痕中隐隐渗着血丝。
弟子们行色匆匆,碍于长老威压,没人敢与白慕说话。
白慕微垂着头,跪在嘈杂混乱的殿前广场,背影显得落寞凄凉。
卯时末,所有弟子已经编好队伍,整装待发,静待魔尊。
阳光寸寸升起,白慕的白衣在满广场的黑衣弟子中,格外刺目显眼。
队伍中微微响起了悄声说话声:
有不明所以的弟子问:“他怎么跪在这儿啊......”
其他弟子解答:“昨日尊上让他跪着......”
有弟子问:“他又去招惹尊上了?”
“没有吧......”
“我们几个昨天都在,没看到他做什么啊......”
“这么惨......”
“他以前不是跪不到半个时辰就晕倒了吗?怎么这回跪了一夜?”
“不知道啊,身体变好了?”
“噗,是性格变好了吧......”
忽然,叶长老狠狠清了清嗓子。
众弟子赶忙噤声。
数千弟子聚集的广场顿时落针可闻,衬托出一个慢慢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镜尘踏着魔岭的第一道曙光走来。
他今日身着黑金长袍,头戴玉冠,流金面挂反衬得面容更加威冷。
镜尘的目光落在白慕跪着的背影上,脚步微微一顿。
他没有朝着弟子们的队伍走,而是转了个方向,往白慕的位置走了过去。
“抬头。”镜尘停在白慕对面。
白慕微微仰头,发丝的积雪纷纷而落,像是在周身又下了一场小雪。
镜尘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白慕:“......?”
你脑子没事吧?不是你让我跪在这的吗?
果然,我昨日就应该听那些弟子们的,您贵人多忘事,压根就不记得我这号人了!
还是说,因为这个琴师向来只跪一会儿就偷跑,所以如今我老老实实跪到现在,反倒像是有什么事相求?
我只求你说一句“起来”成不?这两个字就那么烫嘴吗!
白慕动了动嘴唇,一连试了几次,才终于发出暗哑的声音:“尊上没让我起......我不敢起......”
镜尘似乎极低地在喉中冷笑了一声,缓缓道:“我是问你,昨日来惘然殿,做什么。”
白慕用嘶哑的嗓音艰难地说:“来报名......参加历练......”
镜尘微微挑了挑眉梢,没有说话。沉默了半晌后,他向前走近,黑靴踩在厚雪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一步一步,很轻很慢,在白慕极近的面前停了下来。
镜尘俯身,指尖挑起了白慕的脸,低声问道:“你去做什么。”
白慕被迫直视着镜尘的眼睛——数年过去,镜尘的眉眼褪去锐利,化作更深的深沉,漆黑的眸底映出自己苍白的脸。
白慕双唇微动:“我来魔界日久......却没做过什么......想为大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力所能及的事,”镜尘勾了勾唇,笑得暗带冷讽,“你能做什么事?”
白慕喉结上下滚了滚。
呃,说的是啊,自己能做什么事?
好像一件也想不出来。
自己一个凡人,能为一个个修为远在自己之上的魔族弟子做什么?
当活|体靶子?人|肉沙袋?
罢了,就算是这些,也认了,只要能去。
白慕咬了咬牙,把自己能想到的东西都说了一个遍:“洗衣服做饭提行李......只要是大家吩咐的,我都可以去做......”
回答他的是良久的沉默。
完蛋,可能没戏了。
算了,去不了就在家种桃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再搭上一年就是了。
有弟子大着胆子开口替白慕说话:“没错,尊上,夏公子会做的事可多了,我们都见识过的,他还教我们养鱼种花、还教我们食谱,真的......”
白慕心道:好样的,桃子没白给你们吃。
镜尘垂眸瞥向身侧的弟子队列,冷冽的眼神像在说“我问你们了?”
弟子们见状急忙闭了嘴,不敢再吱声。
镜尘重新看回白慕。
白慕顺着弟子们为他说的话僵硬地点头:“是的,我、我都会......”
会就鬼了。
都是一本正经瞎编乱造的。
镜尘沉默地看了白慕半晌。白慕只觉得身体都被他的眼神剜了个窟窿。
良久之后,镜尘终于开口,缓缓道:“好啊......”
白慕微讶地仰头。
镜尘这是......同意了?!
白慕连忙道谢,及时帮镜尘坐实这个决定:“多谢魔尊应......”
“那你就负责所有弟子们的生活琐事。”镜尘恶意地低语,“当最低等的奴仆,谁都可以驱使打骂。如何?”
白慕:“......”
什么仇啊。我不过就是不小心长得和你白月光像了点,就要遭此横祸吗。
“......应允。”白慕仍然说完了自己上句话,并且伏地领命,声音平静,“我定会尽我所能。”
开玩笑,这点困难就想吓退我。
我偏不会如你的意。
这次反倒是镜尘微变了脸色。
他没再看白慕,回过身,只冷冷说:“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