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
不止是喝酒。
至少在他们两人这里,不是。
白慕没有等对方回答,直接拉起镜尘的手腕,御剑而起。
长剑滑过花浪,滑向将坠的星辰明月。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在风花雪月里走过,但却像是第一次。
白慕的发丝飞得到处都是,将夜色打碎,也将心打乱。
但这次镜尘没有伸手去拨动。
发丝拂过冷峻的轮廓、扫过单薄的唇线。
明明如此温柔,他当年为何要拒绝。
“去哪里喝酒。”镜尘微微启唇,任凭那些发丝不安分地探进舌尖。柔软得像念久的花瓣。
“云霄城。”白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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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慕的剑并没有飞得很快,他身姿挺立,说的每句话口吻不带调笑,哪里都是一本正经。但他当然知道自己的长发落在何处。
他似乎以用飘扬的黑发扰乱身后人为乐。
到达人界已是第二日黄昏。
妖王身死魂灭,妖宫成了无主之地。仙门发告示令,会在三日后重新接管云霄城。在此之前,妖王宫中一切名器珍宝皆向百姓开放,任意拿取。
不是新春,更不是佳节,云霄城的大街上却仍旧挂满了大红灯笼。这次不是欢送福女,而是为了迎接崭新的明日。
天地换新,处处皆新。
人们向来对新到的一切充满了憧憬。不论前路是否平坦,新的总是好过旧的。
是希冀,也是无可奈何的接受。
日月轮转,谁也不能不向前走。
长街青石板上人来人往步履匆匆,连风也跟着停不住,吹得旌旗飘扬,褶皱了天边霞云。
黄昏里成片燃起的灯火如同凡尘间的星,在欢声笑语里晃动。
“为什么要来这里。”镜尘问。
酒楼里除了酒香,还有许多味道——汗水味、脂粉味、饭菜香味......
在这里喝酒,不算是个好选择。真正的品酒,应是清风明月松下饮佳酿。而不是挤在人声嘈杂的闹市一隅,虽隔短窄一桌,却连说话都只能靠唇形分辨。
更何况是久别重逢的一杯酒。
“因为这里热闹。”白慕说,“我喜欢热闹。”
烟火人间,红尘走遍。离别时他并不想回玉昆山。
仙山高耸云雾渺,凡人可望不可即,但他觉得那里太冷。高处琼楼玉宇,人心虚虚实实,有人不胜寒。
他很羡慕劳作了一天的人浑身是汗地归家、羡慕孩童无忧无虑地牵着纸鸢奔跑、羡慕晚霞下升起的阵阵炊烟......
羡慕直接表达在脸上的喜怒哀乐和欲|望、羡慕初遇浅交时便愿意付出的一颗真心。
“也为了寻一个人。”白慕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平安锁。
“谁?”镜尘端起酒杯的手停了一下。
“一个不知姓名的女孩。”白慕微微低头,将平安锁挂在自己颈前。
送福女那晚,那女孩跑走又跑回来,并非紧张犯蠢、也不是为了还他的匕首。
她将自己的平安锁留在了门口,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是很厉害的人,但我还是希望你平安。”
他的确很厉害,不需要这样一枚小小的平安锁。
离开世间之前,他想将这个东西物归原主。
“千里迢迢来这里,是为了寻个姑娘。”镜尘看了一眼白慕身前的平安锁,了然对方要找的是谁——那晚所有事,他都在视真符咒中看过。
那夜烟花下隔着红纱的遥遥一眼,让他心弦起伏一夜。
镜尘就是在那时起了疑心。
君子如玉,无心留情。这种手段他自己领教过。
还能是谁。
镜尘继续端起酒杯:“我在那个时候就该认出你。”
白慕为自己倒酒,将荒唐往事用玩笑口吻一笔带过:“现在认出也差不多,反正受的罪也都受够了。我生平第一次做饭伺候人是为了你,可惜那碗汤你还没喝到。”
“那汤能喝么。”镜尘低头倒酒。
“怎么能这么说呢。”白慕端着酒杯冲他扬了扬下巴,佻达地说,“改天再给你做。”
白慕在说那碗镜尘一眼便看出出自不会做饭人之手的汤,镜尘想起的却远不止这些。
想起对方毫无怨言地跪过整个雪夜、想起对方说过情深意切的一句“愿我如星君如月”......
那时他们还殊途两立,这些是捉弄还是另有所图。
被人看破了心梦,叱咤三界的魔尊如今连气愤的资格都没有。
况且镜尘也并不觉得愤怒。只觉得难过。
“别多想。”白慕像能看出他心事般,“我只是想拿回我的灵元。”
镜尘垂眸,没有再多问任何,只说:“我的酒量好了很多,要不要比比。”
“不比。”白慕说。
“你怕喝醉?”镜尘问。
白慕唇角微弯,仰头喝尽杯中酒,望着对面,轻声说:“我怕你喝醉。”
如昔年醉气弥漫的玉台红莲下。醉了的魔尊比交手时的魔尊要凶百倍。
镜尘拿杯的指节僵硬苍白了一瞬。
捏紧了酒杯。是因为指尖在细微地颤栗,他怕拿不住。
不论多少年,他总是败在对方一句轻飘飘的调侃里。
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
他不会问,对方也不会说。
以他们两人的身份,能坐在人间酒肆不问恩仇地喝一杯酒,已经是能想到的最好时光。
还奢求什么。
......
夜幕降临,两个人都清醒着离开了酒楼。
花树星雨人影动,不是上元胜似上元。街道上摊铺鳞次栉比,热气腾腾的蒸锅冒着烟,晶莹透亮的糖葫芦像一个个小灯笼......
白慕走在前面,灯火里的背影有朦胧的光晕轮廓,如梦似幻不真切。
镜尘觉得自己还没醒。
他心底忽然泛起细微的恐惧。
犹恐相逢是梦中。
镜尘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如今他只想一直走在这条人来人往的路上。
哪怕是梦,这次也晚一点醒。
“你吃什么?”白慕在光影错落的街道上转过身,“糖葫芦吃吗?”
镜尘回神,走上前:“你不寻人了。”
“寻人,靠的是缘分。缘分未到强求不得。”白慕伸手从旁边的摊铺挑了根糖葫芦,跟摊主示意了一下身后的镜尘,“找他要钱。”
镜尘还没说话,就听到摊主先说了话:“我不要你的钱。”
白慕脚下一顿,退回两步,低声对镜尘说:“瞧,缘分这不就来了。”
说完,他微微低头,绕开摊位上垂下的装饰丝线,微笑着看向里面的人:“你认得我,还是认得我身上的东西?”
摊主抬起头,露出了一双好看的眼睛:“你这平安锁......”
“是你的。”白慕利落地低头取下了颈上的平安锁,递给她,“对吧?”
那姑娘并没有接,她看着眼前人陌生的面容和穿着,犹疑着道:“你是......”
“我不是你赠锁的那个人。他来不了。”白慕说,“我代他来还这个东西。”
姑娘闻言有些失望,抿唇接下平安锁,放在怀里收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等等......等一下!”
白慕转身:“还有事么。”
姑娘拿出了一把匕首,说:“这个东西是他的,我当时没有还。现在......”她双手将匕首递了出去,“你帮我带给他吧。”
白慕垂眸看了一眼那匕首。
雕花渡灵,柄镶魔石——是计划执行前镜尘给他的,让他到了妖王宫防身用。
“不必还。”白慕道,“他说过,这把匕首送给你了。”
“啊......真、真的么......”那姑娘微微张唇,“可是我一个女孩,拿这种刀......”
她虽然从来没拔开看过里面的刀刃,但单凭这把匕首的外形和分量,便觉得定非凡品。
杀气张扬,不是柔弱女子该拿的东西。
“谁说女孩子不该拿刀。”白慕笑了笑,道,“一把好刀,可比一枚平安锁要更能保平安。”
姑娘愣愣地托着匕首,忽然感到掌心里的东西不再散发杀气。
她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现在就握|住刀柄、牢牢握在手里,将它融成纤弱长指的一部分。
她不想再纤弱。
等回过神时,今夜偶遇的人已经走远了。
她猛地抬起眼,只看到逐渐模糊的背影。
......是他!
一定是他。
从那晚一别,她便日日在天香楼门前等。
人海茫茫,她却从未迷茫。她知道他们还会相见。
妖王灰飞烟灭,对方那么厉害的人。
想见自己,何来“偶遇”。
......
白慕走离人群,灯火阑珊月光浅,他把冰糖葫芦递给镜尘:“没吃过吧,给,我等你吃完。”
镜尘问:“你又要去哪里。”
白慕心里想的是:去见下一个要告别的人。
但嘴上说:“下一个喝酒的地方。”
镜尘接过冰糖葫芦,却没吃,而是在手里缓慢旋转着,像是在观察这个独属于人间的新鲜玩意。他口吻平静地说了一句话,似是不经意的一问:“别人给你的东西,你都保管得很好。”
白慕闻言,挑了挑眉,点头笑道:“懂了,魔尊这是在吃醋。”
他向来嘴硬,但他心里到底理亏。因为镜尘送他的东西,他确实都没有在乎过。
黑玉珠子被他扔进冷湖,在忘忧花香里忘得一干二净。
而且这件事对方知道。
他能猜到镜尘没有咽下那朵忘忧,但他实在不能去想镜尘是怀着何种心情走过他走的路,捡起他弃之如蔽履的黑玉珠子,又将他忘却的真心镶嵌在视若珍宝的画里......
留情人是无情人,无情人是有情人。
镜尘抬起头:“那姑娘会记你多久。”
白慕说:“很久。”
镜尘神色微动,深邃的眸光在浅淡月色中显得有几分落寞,低声说:“你也知道。”
白慕笑了笑,踩着花草屈膝坐在花团锦簇的栏杆上,满眼无谓地道:“是啊,我什么都知道。”
——知道那片念久花海是为谁而种仍旧折撷随意,看过那个伤心故梦是因谁而做依然不提风月。
他已经在对方心里做了负心汉,不介意继续在对方眼里做薄情郎。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露水情缘没有真心。他就是这样没有心的人。
他宁愿镜尘会恨他,也不想镜尘继续记着他。
因为他不能再给对方一场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