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尘眸光微颤,压抑地低声问:“你说什么。”
白慕眼前一片昏花,只觉得周围都是虚影,什么也看不清。他斜靠在桌边,单手松了松衣领,酒言酒语地说:“我说啊,我好热......我头好痛......”
镜尘沉默地盯着他,良久,喉结微微滚动:“去楼上开一间房,把他送上去。”
弟子们连忙起身:“是......”
刚才品鉴八卦轶闻的热情还没消退,弟子们一边将白慕往楼上拖,一边在想:尊上这是准备干嘛?难道夏公子说的是真的?尊上真的和他睡过很多次?原来替身早已取代白月光?
“门外守着,等我吩咐。”镜尘进了房间,只留下八个字。
屋门一关,屋外的弟子们互相对视,脸上纷纷露出了“你懂的”的神色。
白慕刚刚被一群弟子们七手八脚地扔在床上,震得胃里酒液直向外翻涌。
幽萤还在他脑内用密语不停地聒噪:“完了呀,你玩脱了呀,你可给我醒醒吧,你再不醒的话我就要丢下你跑路了啊......”
“你烦不烦啊。”白慕揉着太阳穴,直接出声回答了出来。
镜尘的脚步停在塌边:“你说我么。”
白慕撑起身子,和站在塌边的镜尘对视着。
片刻之后,猛地吐了一大口酒。
镜尘没有躲,反而走上前,掐住了白慕的下巴。
白慕被迫抬起头,无神的双眼仰看着镜尘。
镜尘屈膝俯下|身,与他视线持平,缓缓道:“你醉了么。”
白慕昏昏沉沉地点了点头:“醉了......”
“好,”镜尘低声说,“那你告诉我,我是谁?”
幽萤密语给白慕:“魔尊魔尊魔尊!说他是魔尊。”
白慕皱起眉,认真地看着眼前人,照着幽萤的建议说:“他是......魔尊......”
镜尘双目微眯。幽萤在他脑子里崩溃大喊:“你是魔尊!这四个字,再说一遍!”
“你是魔尊......这四......”白慕还没把后面的说完,身子向前一栽,伏在床边猛吐起来。
镜尘一把将他捞起来,按在床柱上,盯着他的眼睛:“那我再问你,你是谁。”
“我是谁?”白慕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仰靠在床柱上,微微垂眸,笑着看身前的人,“我是谁还用问吗?你不认识我吗?”
镜尘漆黑的眸底映出了白慕浪荡不羁的笑容,他一字一句说:“回答我的问题。”
幽萤这回不敢再告诉白慕答案了,它怕他把所有听到的字都说出去,连自己一起暴露。
幽萤用全身的妖力在翅膀里画清神决,急得不停暗自念叨:白慕,你先别说话、先别说话,我马上就好、我马上就画好清神诀了!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了......
“我是......”白慕闭眼,敲了敲太阳穴,“啊,我叫什么来着。”
下一刻,他忽然感觉如过清风、如坠清水,好似有一只大手从天而降,抓住自己向上一提——心神骤然从混沌迷蒙之中脱离!
他睁开眼,对上镜尘阴郁的目光。
什么情况?
我怎么在床上?
镜尘这么盯着我是要做什么?
应该不是想和我上|床吧?
清神诀驱散醉气,纷杂的记忆碎片后知后觉地出现在脑海。
白慕渐渐回想起方才的所作所为,脸色越来越僵硬。
好家伙,五坛烈酒,水都不敢这么喝。
我是疯了吗?
镜尘薄唇微启:“想起自己叫什么了么。”
白慕藏在身后的手紧紧攥住薄衾,按捺下心里的慌张,告诫自己:沉着冷静!一定能行!
他没有立刻表现出清醒之态,依旧装作半醉不醒的模样,笑得含混:“我叫什么重要吗?替代品也需要名字吗?”
镜尘松开了他,眸底深处的隐焰渐渐消落。
不知是不是错觉,白慕竟觉得对方似乎对这个答案很失望。
镜尘从塌边站起身,拿出手帕擦着衣衫蹭上的污迹,冷冷地道:“你刚才说,我欠你一顿酒钱。”
镜尘擦干净衣袖,低眸看向白慕,“什么时候的事?”
白慕醉醺醺地指着镜尘:“那一次啊!就是那一次......”他面上装成醉鬼,心里却在飞速思索,忽然灵光乍现——
“就是那一次......我和他们打赌、赌我那晚能睡上你的床!结果......被你赶了出来!他们都看我笑话、说我输了让我请他们喝酒......”白慕笑着看向镜尘,颠三倒四地说,“这不都是因为你才输的吗?你要让我睡你床上,我不......不就赢了?这是不是、是不是你欠......欠我的?”
白慕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镜尘已经转身,无情地离开了房间。
留给他一道冷酷的关门声。
白慕脸上的醉笑戛然而止,他收敛了神色,整好自己凌|乱的衣衫,走下了床。
桌子上放着茶壶,里面的茶已经冷了。
白慕直接提起茶壶,仰头灌下一口冷茶。
冷静之后,他在心里回想了一遍所有的事情。
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他要拿到妖王的那把辰匙。日匙月匙早已被毁、星匙被上辈子的自己用禁术封印,如今只有辰匙是三界追逐的无上至宝。
它绝对不能留在妖王手里、也绝对不能落在魔尊手里。
白慕握着茶壶把手的指节微微发白,他回想起镜尘方才看自己的眼神——这个琴师酒后所吐的“真言”,镜尘在听到之后,似乎觉得有些失望。
白慕神色渐渐凝重。
那镜尘究竟想听到什么?
听到自己说“我是白慕”?镜尘想听这句话吗?
为什么?
难道是这十年来三界无敌的寂寞岁月太过无聊,让他怀念起了曾经与死对头杀得天地色变的日子?
白慕摇了摇头。就算镜尘想、他自己却不想再过那种日子,架打得太多、血也流过太多。
再风光无限的仙君剑尊,受伤时也会痛。
谁会喜欢伤痛。
---
上元节这天,大半个云霄城的人都聚集在了天香楼。
白慕扮作普通百姓混在人群中,一边和周围的人喝茶聊天,一边等着“福女”现身。
是的,那个要被献祭给妖王的女孩。
被称作“福女”。
能换来众生平安的女孩,不是福女,是什么呢。
天香楼早就布置得张灯结彩,大红灯笼在天还没黑的时候就奢侈地点了十几排,华贵的地毯从天香楼的长阶一路铺到外面的大街,美丽的鲜花沿着道路摆了几百盆。
给那个女孩最好看的花、最绚丽的衣裙、最丰盛的晚宴。
是她短暂人生里从没有过的待遇。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上元佳节、又逢美人露面,喜上加喜。
今夜过后,又是一个太平长月。
真是大喜之日。
酉时末,女孩在众人的簇拥下出现了。
她穿着淡红色的纱裙,花绯一般的面纱遮着脸,只露出一双动人的眼睛。
眼尾泛着红。
不知是哭的、还是别致的妆容。
但衬得她更美了。像一朵雨里的花。凋谢前的刹那美好,最迷人。
红毯两侧的鲜花开得热烈无比、丝弦声与欢呼声一起高涨。在万千娇花丛中、万千嘈杂的喊声里,她纤弱的身影显得渺小。
她缓缓走过人生唯一一次只为她盛放的花道,登上天香楼前的高台。
台下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挥舞的手。
她第一次站得这么高,俯视着众生。
却觉得无比屈辱。高台越高,她就越是低进尘埃。
她不是高高在上、为他人散福的“福女”,只是一个在死前仍要被摆上高台赏玩的东西。
她的目光扫过人群,所到之处皆是笑颜。
他们就真的这么高兴么。
女孩的视线忽然停住——
她看到了一张不同的脸。
一张没有笑容的脸,一双看似平静却透出淡淡哀伤的眼眸,正静静看着自己。
在欢笑的人群中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女孩忽然酸了眼眶。
只这个眼神,就足够了。
这千百人海里,还有为自己难过的人,就足够了。
她终于为自己即将到来的厄运找到了一丝微乎其微的安慰——那个人,也算是一个自己为之牺牲的理由吧。
时辰到了,鞭炮齐鸣。女孩被四个壮汉横抬起来,送进了“福屋”。
一间被装饰成大红色的屋子,是“福女”在人间待的最后一处地方。
她们要坐在喜庆的红色里,等着夜幕降临、圆月升起,而后走向一条不归之路。
“福屋”四壁是红色的绸缎,桌上点着一排红烛,连镜子也被红纱帐幔缠绕,映出女孩通红的双眼。
在烛光摇曳里,蜡液一滴滴滑落,倒数着她的生命。
忽然,她身后响起细微的声音。
门开门关,瞬息之间。
女孩听到声响,没有回头,只垂眸看着手心里一个小小的平安锁——是姐姐给的。
她父母早亡,只剩姐姐一个亲人。但姐姐护不住她。
因为姐姐早在去年就做了“福女”。
脚步声停在她身后,她轻声问:“要走了么。”
身后的人回答她:“不用去了。”
女孩动作一顿,抬起挂着细小水珠的睫毛,转过身。
她那双动人的眼睛微微睁大,片刻怔然后,喃喃地说:“是你......”
白慕问:“你认识我?”
女孩摇摇头:“我不认识你,但我记得你。你是天香楼前唯一一个不笑的人。”
白慕心道:我得能笑得出来啊,我马上就要代替你去当祭品了,你让我怎么笑!
但白慕没有多说。镜尘给他身上贴了视真符,能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命不由己,同病相怜,他不比这姑娘好到哪去。
不,是比她还惨。起码她还有人来救。
“姑娘,”白慕言简意赅,轻声说,“衣服脱了。”
女孩脸上刚放下的戒备之色立刻重新腾起,甚至翻了数倍。她愣了一下,而后猛然站起身,退到了墙角,失望地摇着头:“你......你也是他们派来的......”
就因为自己要做妖王的玩物,所以人人都想来踩上一脚、玩上一玩吗?
原来人群中那唯一的一眼悲伤也是假的——并没有人怜惜自己,只是换一种更加狡猾的方式来蹂|躏欺辱。
“别怕,”白慕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尽量将语气放得柔和,“我不会伤害你。”
女孩身上没有任何尖利的东西,为了防止她自杀,人们早已贴心地为她断绝了任何可能。她只能绝望地看着白慕一点点走近,泪水浸湿了面纱:“不要......不要......求你......”
白慕只得停下了脚步:“我是来救你的。我们互换衣装,你走,我替你去。”
女孩拼命摇着头:“我不信......没人会救我......怎么可能会有人救我......你、你不要再往前走了!不然我要叫人了......”
虽然叫来的人可能冷眼旁观、也可能会成为帮凶,但只要那些屈辱能晚一些到来,对女孩来说,已经是恩赐。
白慕有些为难。
怎么办,让对方先把她那身衣裙脱下来显然不现实,那难道自己先脱了自己的衣服以示诚意?
那不就坐实了自己的流|氓行径?
来强的?上去直接扒掉她的衣服?
不,那她真的会叫、自己也真的成了流|氓。
白慕没有再浪费时间思考,他直接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环,放在桌边:“这是隐身符,你拿着这个出去,没人会发现你。”
女孩闻言,脸上显出犹豫的神色。
“但在你离开之前,你必须把你这身衣服留下。”白慕继续说,“不然很快就会有人发觉你跑了。留下你的衣服,我才能代替你去。”
听到对方还是要自己乖乖脱了衣服,女孩脸上的希望再次暗淡,反反复复的残酷现实一次次浇灭她心里对这世间残存的寄托,她不再相信任何人任何话,缓缓顺着墙角跌坐下去。
“我没有亲人、没有靠山,自然是谁都可以来糟|践,”她泪流满面,紧紧攥着掌心的平安锁,“你要做什么,就做吧,不用装作虚情假意说要救我......”
白慕没有再说话,抬手解了自己的发带,将自己的双眼蒙了起来。
女孩望着他的动作,微微怔愣。
而后,白慕脱了自己的外衫,搭在椅子边。女孩刚要向后缩,就见到他抽了腰带,自己捆了自己的手,用牙齿咬住一端拉紧了结。
“我不看你,也不做什么。姑娘留下衣裙之后穿我的外衫走。”白慕轻声说,“走之前将我外衫袖袋里的短匕放在门口,我自己割断绑手的东西。”
姑娘身上的挂饰晃动了一下。白慕知道她是站起来了。
“没时间犹豫了。”白慕说,“时辰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