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尘是醒着的。
他从未如此清醒过。
他在对方睁眼之前,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寒冰之痛几乎要了他的命,但在这一瞬间,他竟恍惚地期冀这夜风雪永在。
镜尘默数着品尝到酒液的次数。
总共十七次。
直到半壶酒喝尽。
他不敢动,即便他很想含住那冰凉的花瓣、最好将它们咬碎在齿间。
可他不能动,只能继续装作未醒。一动,这个脆弱的幻梦就碎了。
何其难耐。
又何其遗憾。
无星无月,冷夜无边,只有雪。
茫茫大雪,不知尽头。
白慕撑起身子,仰靠在背后的冰墙上,断续地长叹。
他不再说话,因为已经没有力气。
他最后的力气用来做了最荒唐的事情。
如今还要迎接更加荒唐的事情——
和仇人死在一起。
白慕左手手指渐渐僵硬,从镜尘的颈后滑下,落在冰凉的雪里。他望着黑夜中翻飞的雪花,一点点感知着灵脉和血液在寒冷中渐渐凝固。
漫长的死亡前奏,如此残忍。
就在白慕想要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忽然觉察到了什么。
黑夜无光,他怎会看到雪花在飞舞?
有光。
哪里来的光。
白慕艰难地移动着快要冻僵的眼睛,垂下眸子——看到了散发着暗红光芒的无终剑。
镜尘正睁眼望着他。
“你......”白慕对镜尘露出了个苍白的笑容,“你终于......醒了......”
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们也许不至于死在这里。
镜尘还躺在白慕的腿上。他没有动。
“你不起来么......”白慕说,“我没力气抱你了......”
镜尘仍旧躺着:“我也没力气。”
白慕气息不稳地说:“你倒是理直气壮......我的腿都快让你压断了......”
镜尘问:“你怎么叫醒我的。”
他在明知故问。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答案。
“用酒啊。”白慕回答得很快,他似乎不论何时都是坦坦荡荡的模样,用眼神瞟了一眼埋在雪里的空酒壶,“这可是我最后一壶酒,算你欠我的......”
镜尘看向酒壶,低声道:“就只用酒吗。”
这次,白慕没有再答得很快。
他停顿了片刻,笑道:“当然不止用酒。”
镜尘漆黑的双眸看回白慕,看向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又滑向他那冰凉的双唇。
“还用了什么。”
白慕仍在笑,抬起颤抖的手臂,指了指镜尘视线滑到的地方——他的双唇因为那些吻,没有雪。下唇的血渍没有被雪掩盖,像一朵藏匿未遂的小花。
镜尘心弦一滞。他的指节抓进身下的雪里,却觉不出冷。
只觉得热,全身的气血都在翻涌。
“还用了我的话啊。”白慕指了指自己的嘴,不正经地说,“我骂了你很久、咒了你很多句,不知道你都听到了几句。别介意,都是我胡说八道。”
镜尘眼底的焰芒暗淡,撑起身子,站了起来,低低道:“我一句都没有听到。你都咒我什么了。”
白慕的双腿还保持着方便镜尘斜靠的姿势,一条伸直一条微屈,他仰起头,瞧着镜尘整理衣衫,说:“你确定要听?”
镜尘体内魔息运转,身上厚雪逐渐化水,他拍落衣袍间未化的积雪,系紧腰带:“听。”
“我说,”白慕仍旧没换姿势,寒毒冻硬了他的身体,他左腿屈膝右手放在身前,好似依然搂着人,“等你从这儿出去,你的心上人恐怕就不要你了。”
镜尘动作一滞,微微转眸看过来:“为什么要咒我这个。”
白慕的话音越来越沙哑:“不为什么啊......就是专挑你不爱听的说。你这不是气醒了。”
镜尘低下头整理腰间佩剑,发丝间的冰雪在火热的魔息里飞速融化成水,水滴顺着他满头乌黑的长发向下滑落,滑向鬓角、滑过眉梢,将他本就深黑的眉眼染得更加深黑。
“我不是气醒的。”他低声说。
白慕挑眉,靠在身后的冰墙上看他,叹气:“行行行,是你功力深厚,自己醒的,好不好?”
镜尘大步走过来,左手提起白慕的衣领在手里转了半圈,右手一掌拍向他的后心!
瞬间,如热火般的真气涌进白慕的脏腑,力道之大,如强行撞开城门的冲车巨锤,直接轰开他体内每一道经脉,猛烈地燃烧尽寒毒冰雪。
白慕双眼一黑,凌空吐了一口浊血,咳嗽着说:“你......你能不能......对我轻一点......”
镜尘面容无动,低冷道:“轻一点可化不开你灵脉里的寒毒。”
白慕吸了口气,用衣袖蹭了嘴角的血:“那你就慢慢来啊,我不着急......”
镜尘说:“我着急。”
白慕挪动恢复知觉的双腿,开始打坐调息,叹了口气:“别急,离万空门就差两层了,再过两天,你就不用再跟我这个仇人相看两厌了。”
镜尘许久没说话,他转身向另一边走,在一丈远外坐下。
冷风仍劲,雪势未小,可滚|烫的魔息在燃烧,此间已经不再寒冷。
“那是什么酒。”镜尘忽然问。
白慕闭眼运气,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玉昆山上桃花酿,好喝么。”
镜尘又沉默了许久,才生硬地吐了两个字:“还行。”
“还行。”白慕笑着重复,双掌下覆,睁开了眼,“魔尊肯赏一句‘还行’,就说明这酒不错。”
镜尘垂眸擦拭无终剑,只有喉嗓中极低地“嗯”了一声。
调息完毕,白慕转过身,又恢复了落拓不羁的坐姿,他手搭在屈起的腿膝上,瞧着镜尘散发魔气的剑,说:“只可惜啊,你以后再也喝不到这样好的酒了。”
镜尘抚拭剑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并未抬头:“为何。”
白慕百无聊赖地用指尖接了一片雪花:“在此间险境你我生死过命,可出了这万空深渊,我们仍是水火不容的劲敌。你要想上玉昆山讨一壶桃花酿,得先问问修士们的剑同不同意啊。”
镜尘闻言,极短地笑了一下,合上无终剑鞘,一声铮然厉鸣。他抬起深黑的眼眸,说:“这样的酒,喝一次就足够了。”
足够他回想许多年。
长夜未尽,茫茫大雪间只有冷剑幽光,照亮两个人的容颜。
那样荒唐的酒,这辈子喝一次就足够了。白慕看着镜尘,也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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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焚天,炽火燃烧。
深渊十七层。
与上一层的冰天雪地截然相反,这里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大火,俨然天上地下两个极端。
赤红色的烈火翻滚,烧得青石火红,只消轻轻触碰一下,就会引火烧身、变作焦粉。
镜尘和白慕在烈火之上御剑而行,即便离地数丈之远,火焰高温仍旧燎得剑身滚|烫,几乎将他们的靴底衣摆都烫焦。
金石神器锻铸的名剑甚至在烈焰火光中渐渐融化变软,边缘的花纹已经模糊不清,在向下滴落通红的铁水。
不仅仅是剑处境艰难,人亦如是。
在漫天邪火中调动灵力御剑,灵脉内犹如有火油翻滚,一路从四肢烧到丹府。
前不久才受过寒毒的经脉显然扛不住如此剧烈反差的剧痛,崩开无数细微裂口,脏腑痒痛难耐。
火河刚渡一半,四下机关骤起!
铺天盖地的火箭从天而降,来势汹汹。每一根利剑都拖着长长的浓烟,箭头在扎入皮肉时还会爆开四瓣毒花,喷射火舌,直冲血脉。
白慕的银剑细软,不堪重负。数十支火箭扎入,剑身顿时裂纹交错。
他加速御剑,追至前方,在扑面火风里说:“镜尘!”
镜尘微微向后侧眸看了一眼,黑袖一翻,已经拉住了白慕的手。
火河机关又起一道,拳头大的火石仿佛天落急雹,劈头盖脸向着二人砸过来!
镜尘手腕一收,将白慕拉起。白慕脚下软剑在同一时刻轰然断裂、散做四截。
白慕本要落在镜尘身后,但眼见镜尘前方迎面而来的火石正在急速逼近,他干脆借着镜尘的手臂腾身,身子在空中飞旋了半圈,足尖踢起四段断剑——
断剑化作四道银光飞刃,削碎火石,在火海中斩开一道前路。
四截飞刃在空中回旋,无终前行剑锋所指之处火石崩裂成齑粉。白慕踩上无终,落在镜尘前方,他转回身,越过镜尘侧脸,向后方猛推一掌——
气浪纵横,二人脚下无终猛然向前加速,趁着前方火石碎散,飞快穿梭过火河中央。
远处削碎火石的四截断剑飞回,一截截插回白慕背后的剑鞘。
白慕在无终剑上反向背风而立,黑发翻飞得到处都是。镜尘微微侧头,单手揽在他后肩,将他散在身后的长发握在掌心。
像一个极浅的拥抱。
但只是像。
只是生死一线间转瞬即逝的幻象。
镜尘冰冷的指节并不细腻,摩挲着白慕后颈。
白慕身子微僵,收回视线,以交颈的姿势低声说:“别这样。”
镜尘目视前方,语气没有波澜:“你头发挡我视线。”
“你放开我,”白慕想要直起身子,但长发被拉在别人手里,他只能停在对方身前,“我转过去,不对着你了。”
无终剑逐渐平稳,越过火石阵,向着火河对岸驶去。
镜尘没有松开白慕的长发,右手仍在他身后:“那样更挡。”
两道机关已过,白慕松了口气,闭眼缓息:“嫌我碍事啊,怎么不现在把我推下去算了。”
镜尘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这样想。”
“是啊,你当然想。”白慕笑道,“那样万空门里的东西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佩剑连接心脉,白慕的本命剑遭受烈火重创,灵脉也一起烧断了几道。方才情况危急他顾不得许多,此刻伤痛才顺着经脉漫延到全身。
他觉得眼前昏黑,两腿直软。
“借你肩膀......”白慕闭着眼,垂头将下巴放在镜尘肩上,“歇歇......”
他没有听到对方的回答。
因为他在下一刻就陷入了昏迷。
镜尘视线仍在前方,只有握着白慕长发的手指松开了。
一路向下,搂住了他的腰。
......
火红的赤焰在慢慢消弱,远处出口渐近,偶有凉风袭来,吸引着浑身滚|烫的无终。
镜尘一手捏诀稳剑,一手搂着身前人,穿行火河最后几里。
白慕在凉风中醒过来。
“辛苦......”白慕许久没说话,嗓音有些微哑,他兄弟似的拍了拍镜尘臂膀,在镜尘耳边道,“谢了。”
镜尘没什么表情,松了手。
十七层的出口就在前方,但可供通行的廊道却越缩越窄。
烙铁般赤红的石壁向四面包合的猛兽巨口,随着无终剑的前行自上而下压下来,几乎燎着了镜尘头顶黑发。
深渊似乎能感知闯入者逼近出口,开始剧烈摇晃,无数带着火星的巨石坠落砸下。
“小心。”白慕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镜尘,两人半跪下去,堪堪擦着头顶喷射火舌的顶壁而过。
无终剑因为两人突然的动作而下坠,划过火河,溅起了几点滚热沸水。
上方是逼近压低的剧烫烙壁,下方是足以融化吞噬宝剑的火河——如同巨兽正在闭合的上下颚。
此间恶兽似乎不想放过这两个即将到口的猎物。
“镜尘,”白慕挪动跪着的双腿,缓缓向后仰身,平躺在无终剑上,“躺下来。”
镜尘犹豫了一下。
想要御剑通过如此逼仄的廊道,这个方法的确奏效。可剑身位置有限,即便无终已经伸长不少,左右仍旧略窄,要想平躺两人,只能上下叠着。
“怎么,你还挑上下不成。”白慕瞧着镜尘神色犹疑,叹道,“得,我起来,换你在下面......”
镜尘俯身压在了白慕身上:“没时间了。”
这句话刚说完,顶上的石壁就又下压了数尺!
坠落的火石落在镜尘背后,又溅开不少火星。白慕将他紧紧搂在身前,贴着耳侧低声说:“离那么远做什么,这剑翻了,咱俩都得玩完。”
“我的剑,”镜尘看着身下人,见白慕浑身已经被汗浸透,衣领微敞,淌着湿汗淋漓。
镜尘的话停顿了片刻,像是忽然被什么分神,过了须臾才想起要说什么似的,“何时出过事。”
白慕闻言,挑挑眉:“我怎么听着这句话是在讽刺我呢。”
进入深渊的第十七天,白慕的剑已经裂过三次、断过两次、这次直接散成四截。
从火海里走一遭,镜尘的衣衫也早被湿汗浸透,和身下人的衣衫黏在一起,他说:“该换把剑了。”
本命剑被人轻视调侃,白慕却丝毫没有恼怒,反倒对镜尘露出一个笑:“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以弱为强、以退为进、以破碎为完美。”
镜尘喘了口气:“什么乱七八糟的。”
白慕说:“若我的剑不断,如何躺得上你的剑?”
镜尘冷笑一声:“当然是因为本尊仁慈。”
白慕脸上的笑意更浓,清如澈水的眼眸里盛着漫天火星、也盛着镜尘眉眼的倒影,他说:“是,你仁慈,魔尊好仁慈。”
“别笑了。”镜尘呼吸有些急促。
是热的,一定是。不是被这个笑扰的。
这里太热了。不仅身体是热的,连心脏都被烧得火热。
“不笑了。”白慕艰难地移动了一下被镜尘压着的腿,声音放低的时候显得有些轻缓,几乎只余口型,“你、好、沉、啊。”
镜尘深吸了口气,眯起眼睛瞧他:“你和别人都是这样说话的么。”
“当然不是,”白慕道,“别人又不是仇人,我会温言细语。”
镜尘盯着白慕的眼睛:“比现在更温言细语?”
白慕微怔:“你觉得我对你温声细语?”
镜尘冷冷说:“不然呢。”
“好吧,我身不由己啊。”白慕故作悲伤地叹了口气,眼里却没有悲伤,“这不是借着你的剑呢,勉强委曲求全。”
距离太近,镜尘与身下人鼻息相闻:“是么,仙君是做戏的行家啊。”
“别这么叫我。”白慕拍了拍镜尘的后背,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对对方做的动作,即便有些不合适的亲昵,说,“仙什么君,听着别扭。”
镜尘道:“你们仙门正道不都喜欢被这么称呼吗。”
白慕说:“我不喜欢。”
镜尘问:“那你喜欢别人叫你什么。”
“我想想,应当是‘哥哥’吧。”四周危机遍布,白慕的话却又开始不着边际,“哪个男人不喜欢女孩子叫自己一声‘好哥哥’?英雄行侠不为钱财,只为这样一句感激。千金难买红颜笑,就算豁出命也值得了。你觉得呢。”
镜尘冷冷道:“我不觉得。我只觉得你腿动得太频繁。”
白慕又在镜尘身下挪了挪腿,喘|息着说:“我腿麻啊,人都要被你压扁了。还有多久,你看一眼......”
“还有......”镜尘的话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
白慕的腿这次也不敢再动了。
他神色微僵,抬起眼,静望着身上人。
周围温度太高,两人几乎是泡在汗水里,衣衫被浸透成薄薄一层,不分彼此。这样的体温、这样的距离,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像是——
不怀好意地摩擦起火。
而且已经起了火。
虽然他们都知道那只是外力摩擦的结果,并不是别的什么。
但逐渐坚硬的触感还是让两人同时苍白了脸色。
白慕道:“你多久没碰过女人了。”
镜尘只极低极冷地说了两个字:“闭,嘴。”
白慕笑起来,又叹气:“是,怪我,我不再动了。只求你明天别因为这件事对我下死手,咱们公平竞争,成不?”
镜尘颤抖着吸气,低声说:“公平竞争,不就是下死手......”
“不啊,你理解错了。”白慕一本正经地说,“我之前说的公平竞争,是指我们两个公平猜拳,谁赢了谁拿阴阳珠。”
镜尘:“......”
“不会猜拳吗?”白慕满脸正色,“猜灯谜会吗?”
“......”
“那我们飞花令定胜负?”
“......”
“成语接龙。成语接龙你总会吧?”
白慕又胡说八道了一堆有的没的,感到二人身体之间的坚硬渐渐消失,他松了口气,拍了拍镜尘后肩,轻声说:“好了,没事了。”
他在故意用话分散镜尘的注意力。
镜尘眼底神色变化,垂下长睫不再去看身下人。
没事了。
本来是可以没事的。
只可惜这句“没事了”太过温和,像是一句轻柔的安慰、更像是无奈的宠溺轻叹。
对烈火焚身的人来说,这不是解救......
是手段了得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