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初,轿子停到了流月桥前。
“姑娘,”一个人挑起轿帘,“下来吧。”
白慕提起碍事的裙摆,下了轿子。
天色已黑,晚风阵阵。流月桥上与河对岸没有一个人影。
一个小灯笼被塞进他手里。旁边的人交代道:“过了这座流月桥,对面就是妖王的地界,咱们凡人不能去的,姑娘要自个儿过去。”
白慕:“......”
得亏祭品长了脚,还能自送上门。
不对啊,那祭品跑了怎么办?
白慕转过身,见到黑压压的队伍里站着一排排佩刀持弓的男子,堵死了退路。
他心道:哦,知道为什么不跑了,我这就去。
白慕回身,冲说话的人点了点头,而后提起灯笼,照亮了漆黑的前路。
他微微躬身弯腰、放慢脚步速度,尽量学着女子神态一小步一小步前行。
桥上风很大,冷风吹起了他面纱下摆的珍珠流苏,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桥下河水冰冷,顺着晚风送来扑面的水汽湿雾,带着河水湿冷气息的寒风穿透了他身上轻纱制成的衣裙,凡人躯体不耐寒,他的四肢不受控制地轻颤。
那些“福女”独自走过这生命中最后一段路时,应当比自己还冷吧。
流月桥很长,白慕走了将近一盏茶功夫。
桥对岸是更深的黑夜。
四周都安静得过分、也阴沉得过分,压抑得让人难以喘息。
空中的乌云随风缓缓飘动,将月光一寸寸吞没。夜色越来越深沉,雾气也渐渐浓重。
灯笼中的火苗忽明忽暗地跳跃了几下,猛然熄灭!
周围瞬间伸手不见五指,远处传来乌鸦凄鸣,枯叶扑簌而落。
白慕不能动用灵力,完全是依照着直觉摸索着,一点点向前走。
忽然,夜风迎面送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白慕停在了原地,盯着面前的漆黑夜色。
脚步声还在渐渐靠近,紧接着,雾霭深处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手中的东西发着隐隐幽光,只照亮他一半的容颜——
好俊利的眉眼。
下一刻,一道朗朗少年音破开雾霭而出:“姑娘,你来了!”
白慕抬眼去望,只见迎面而来的,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张着血盆大口的妖畜,而是一位......
明眸皓齿的少年。
那少年身材笔挺、玉树临风,身穿孔雀蓝色衣袍,右手拿着一把嵌着珠光碎片的长伞,正春风满面地对着白慕微笑。
像是照亮暗夜的一束暖阳。
见白慕神情严肃地盯着自己,那少年看了看自己,又抬头哈哈笑道:“姑娘是不是觉得我是妖怪?”
白慕心里暗道:不然呢。难道我是妖怪。
但他害怕声音暴露,没有出声回答,而是装作十分害怕的模样,抿着唇小步后退。
那少年见她似乎不信,连忙跟着上前一步,急促不安地解释道:“姑娘别害怕,我不是妖怪、也不是坏人。我是个剑客!”
白慕心道:我信你个鬼。
随即,他又疑惑:不是,来接个祭品也需要弄这么麻烦吗?直接人一捆嘴一堵,扛起来往妖王床上一扔,不就行了?
还要小妖们扮成奇奇怪怪的角色来陪一个祭品演戏吗?
“我知道姑娘是被他们强|迫的!”蓝衣少年义愤填膺地说,“别怕,我是来救你的,我三天前就埋伏在这儿了,我带姑娘逃出去!”
白慕:“......?”
你是来救我的?这话怎么听着这么熟悉呢?
白慕忽地想起,今日早些时候自己也对那个女孩说过这番话。此刻听闻这个少年的话,他突然有些理解那个女孩为何不信自己了。
太离谱了好吗。你凭什么救我......啊不是,你为什么救我?
“姑娘花容月貌,岂能被那个丑陋不堪的妖王糟|蹋。”蓝衣少年愤愤不平地说,“我一定要将姑娘救走!”
白慕在面纱下露出冷笑:懂了,又是一个老色批。
但白慕没有跟少年走,而是装作慌张恐惧的模样,绕开少年就跑。
他步子迈得很快,还踩了几下裙角、绊了几颗石子,差点摔倒。
那少年先是一愣,而后急忙小跑了几步追上来:“姑娘别不信啊!别跑啊!前面就是妖王守军的地界了!别去......”
“姑娘、姑娘......”少年终于追上白慕,绕到他身前,倒退着走路,将右手提着的东西向上一抛,又接在左手里,喘了口气,“我给姑娘看......”
白慕瞥了一眼,见是他那把纸伞。
少年见吸引到了白慕的目光,立刻将伞柄一拉,一把极细的的银剑从纸伞中被抽|出,在暗夜中闪出一道炫目白光!
“我真的是剑客!”少年喘着气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自豪。
白慕一向对剑气很敏感。
一把好剑。
但却没有任何灵力,也没有妖魔气息。
回神之后,白慕做出被吓到的表情,捂住胸口后躲。
少年见状,立刻又收回了剑,安抚道:“别怕别怕,这剑是用来保护姑娘的,不是伤害姑娘的。”
白慕回忆着今日早些时候那个女孩的表情,望着少年咬住下唇,表示正在慢慢相信。
“其实这把剑我还不太会用......”少年挠挠头,收了伞剑,又连忙说,“哦不,只是不熟练、不熟练,我还是有能力保护姑娘的!我和师兄弟们打赌,这次一定能将‘福女’救回去!他们都还不信,连师父都不信......”
白慕跟在少年斜后方走,在他说话的时候悄悄打量他——少年生着一双笑眼,说话时总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让人讨厌不起来。
“姑娘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呀?”少年忽然停步,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些,弯下腰来,去看白慕的眼睛,“那我就当你是信我啦?”
白慕急忙垂眼,略显“娇羞”地点了点头。
少年露出灿烂的笑容,继续向前走:“太好了,这回师兄弟再也不会嘲笑我是最没胆识的胆小鬼了,师父说不定也要高兴、不后悔送我这把好剑......”
白慕心道:好能说,快赶上幽萤了。
“这边,我做过记号的,”少年一直贴心地走在白慕身前,用长伞替他扫干净前路的杂草石子,“沿着这条小道走,我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挖了个洞,里面是师父教我做的传送阵,到时候咱们就能悄悄离开这里,不会被那些强|迫你的人发现......”
白慕能感到他们离妖气浓重的地方越来越远,这个少年似乎没有说谎。
刚刚被白慕腹诽过的幽萤此刻悠悠转醒,在密语里打着呵欠问:“什么时辰了啊......”
“别乱动。”白慕捂住胸口,回密语给它,“你睡了一天,还以为你死了,都准备找地方埋了。”
幽萤委屈不已:“你知道我画那张清神诀费了多少妖力吗!我都是因为你才......”
“有什么委屈以后再说,”白慕打断了它的抒情卖惨,“现在我命令你继续睡死过去,一点妖气都不要露。”
“哦!”幽萤嘟囔,“睡就睡!求、之、不、得!”
前方的少年又走了几步,回过身,对白慕伸出一只手,颇有男子汉气概地说:“姑娘,前面道路不平坦,把手交给我。”
白慕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将右手放在了他手掌上。
少年笑了笑,并未用拇指压住白慕的手背,而是就这样单纯地用手掌虚虚托着,极有礼貌地引着他前行。
白慕心道:可以啊小子,算是个男人。
在林中走了大概小半里路,少年停下了:“就是这儿。”
他蹲下|身子,扒开地上的一大堆枯枝干叶,露出了一个深坑。
“等我一下!”少年对身后的白慕咧了咧嘴,而后率先跳进了坑。
坑底传来实腾腾一声闷响。
白慕:“......”
没摔死吧。
片刻过后,坑里露出一个蓬头乱发满脸泥土的脑袋,少年向上伸出双手:“姑娘,跳下来,我接着你!”
白慕没动。
——我自己跳下去比你接着稳多了,真的。
我相信自己的身手,但不相信你的。
那少年见他犹豫,笑着安慰道:“放心,我在下面垫着呢,摔不了。”
白慕故作“矜持”地摇了摇头,“倔强”地朝着别的地方迈出了脚,做出要靠自己的努力跳下去的模样。
白慕刚向着坑下迈出右腿,少年立刻用手掌托住了白慕的鞋底。
“没关系的,我明白了,姑娘害羞。”少年将另一只手放在下面一点,用手掌做阶梯,“别怕,那就踩着我的手走下来。”
白慕眉心微微蹙了一下。
这是真的纯情少年,还是真正的高手?
白慕犹疑着踩上少年的手掌,本来还担心这个少年人会不会受不住,这一踩这才发现,这只手托得极为稳当,甚至连颤抖摇晃都没有半分。
“没事的。”那少年又用另一只手垫在了他另一只鞋底,耐心安抚道,“我能托住你。”
白慕这样踩着他的手掌下了一半,就在离坑底还有三尺不到的距离时,他感到脚底一软——少年的手腕崴了一下!
白慕失去重心,直接砸在了少年身上,两人一起狠狠摔落在坑底!
真的是,狠狠。
坑底被砸出一个人形的轮廓,少年一半身子都埋进了土里,右手手腕上横着一道青紫的淤痕。
白慕虽扮作女子,但骨架到底是男子,重量并不轻。
能看出这个少年为了单手托住他费了很大力气。
白慕正犹豫着用什么方式道个歉,谁知对方倒率先道了歉:“姑娘......对不起......我、我冒犯了......”
白慕莫名其妙:冒犯什么了?冒犯我的体重了吗?
幽萤用密语嚎叫道:“压扁我啦!”
白慕忽然明白了少年的意思。来之前,为了不让别人起疑,白慕在胸口塞了布团,既能模仿女子身形,还能藏匿幽萤。
但现在,布团已经因为自己和少年亲密无间的接触而被挤到变形。
少年脸颊通红,两臂张开以示清白,满脸无辜地看着身上的白慕。
白慕:“......”
很难不怀疑你是故意崴了手。都是男人,还跟我玩什么纯情。
不过没事,反正你冒犯的是两团布和一只虫而已。
白慕重整演技,“惊慌”地从少年身上爬起来,低着头蜷缩在一边。
少年咳了几口土,也跟着爬起来:“姑娘没生气吧?”
白慕捂住脸,扭到了另一侧,不看他。
“唉......是我不好!”少年吐了嘴里沙子,抹了把脸上的脏灰,开始扒拉坑底藏着的传送阵,“我这就带姑娘离开这个鬼地方.....”
白慕用余光瞥了一眼,那是一个最基础最普通的传送阵,每一笔每一划都工工整整按图册标注的画,连尺寸都不知道变一变,足足有一口大铁锅那么大......
因为最近总是和铁锅打交道,导致铁锅成了度量单位。
少年用手指在传送阵中心画了一个圈:“姑娘,你站在这里。”
白慕站起身,听话地走进了圈里。
幽萤在密语里大喊大叫:“白慕!你要去哪?你不能走啊!你得去妖王的宫殿呀!不然云霄城的人都会死呀!镜尘也不会放过你的!他不是给了你......”
“闭嘴。”白慕回它密语,“不然一掌打晕你。”
幽萤不畏牺牲,冒死直言:“你不去拿辰匙了?不管妖王了?不找镜尘报仇了?”
白慕隔着衣服扼住了幽萤的咽喉:“都不干了,我要逃命去了。”
幽萤震惊一瞬后,破口大骂:“白瑾霜!你是被人夺舍了还是疯了!我......”
白慕面无表情,双指一用力,捏晕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