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问我的剑。”
这句话原来是真的。
白慕转过身,长剑指向众人的方向。
无人敢上前。
他们要阴阳珠。但阴阳珠在白慕体内——是已经归服新主,还是已经被融入内府?
未雪剑银光灼灼,如同天降惊鸿。
谁也没有把握。
白慕望着夜色中静立的重叠人影,轻叹口气:“我身死十年无人问,得知秘宝在我体内,天下皆为我来。”他话音微顿,视线移动,扫过一张张人脸,“白某今日才知道,原来我有这么多愿为我讨公道的‘好友’。”
名门修士最怕被人戳穿心思、伤及名声。
今夜闹剧,费劲机关,用尽力气。可魔尊未败,秘宝亦未得。
到头来,丑角似乎是他们自己。
死寂中,龙渊四君子率先转身而退,御剑离去。
夜色中残留的剑风声格外刺耳,像是对其余人的嘲笑和催促。
修士们惊恐于鸣月仙尊未死,更畏惧于阴阳珠的力量。
此刻谁也不敢张口询问。哪怕心中疑虑万千。
若白慕动怒大开杀戒,又有魔尊相助,南轩更是不知会站在哪一边。如此窘境,待会儿被血洗的恐怕不是魔岭,而是他们。
“白仙师身安,我等便放心了。”无乐大师开了口,音色慈悲,而后转向南轩,“南掌教得逢故人,想必有许多旧事要叙,小僧先行告辞。”
无乐一走,许多修士也纷纷冲白慕抱拳颔首,狰狞面目消失不见,唯余笑容洋溢,亲自为对方编排传奇经历:“原来白仙师并未遇险,而是福泽护佑,闭关数载。是我等莽撞了,白仙师既然归来,以后仙门便不必担忧妖魔作乱......”
“是啊,恭迎白仙师出关。”
“师徒相逢,我们不在此碍眼了。白仙师,南掌教,我们先走一步。”
无数传送阵出现在修士们脚下,像花海里绽开的格格不入的花。
数百身形先后消失在大雪中。夜色重归平寂。
南轩双目微红:“师尊......”
白慕对他温和一笑:“你长高了。”
“师尊......”南轩见对方神色里并无怒气,眼底浮上一丝极淡的惊喜,大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师尊......你这些年去了哪里?我为何连魂魄都寻不到......”
“山高路远,四海为家。”白慕的回答不像回答,“天地之大,你如何能寻得到一个不想露面的人。”
玉昆山的弟子们只在画像上看过鸣月仙尊的模样、在传奇话本中读过鸣月仙尊的故事,此刻见到真人,都不敢靠近,只敢远远站在南轩身后,偶尔互相低语询问:
“仙尊原来这么年轻?”
“他就是掌教的师尊吗......”
“比画上还要好看......”
“嘘——”
南轩没空管身后的弟子,他听了白慕的回答,脸上惊喜的神色渐渐凝固:“师尊......难道不想......见我?”
“你执掌玉昆,继志述事。”白慕语调平缓,内容却冷漠,“师兄所托我已尽数做到,还有再见的必要么。”
南轩双眼隐隐发红,不甘心地问:“师尊不和我回山?”
白慕摇头。
“师尊!”南轩不可置信,双眼红意更深,话音颤抖,“你和我回去......我等了这么多年......你跟我回去!师尊......”
“我不再是谁的师尊。”白慕轻声道,“旧事如烟。我们各走各路。”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要走?”南轩目眦欲裂,脸色表情非笑非怒,格外吓人,挽留的话说得像恶毒诅咒,“你骗了我这么多年......我的好师尊......你骗得我好苦!”
南轩没有尝到相逢的喜,只品到了欺骗的恨。
他从小到大见过师尊最多的模样,便是对方的背影。
师尊不经常在玉昆山,一走就是成年累月。他在离别的山路上问师尊何时归来,师尊总是说:“你长高的时候。”
南轩拼命想要长高。
可从有一天开始,他不敢再长高。也不会再长高。
年年岁岁,时光难敌。
离别的山路上,他不再问对方归期。
他长大了。扭捏的哭闹再也不属于他。
也再不会管用。
师尊有比天更高海更阔的理想,而他只有玉昆山上小小一树桃花。
师尊为他种的。
师尊为他种过许多奇奇怪怪的花草、做过许多奇奇怪怪的玩具、讲过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
但比起离别的次数,这些并称不上“许多”。
离别。他最讨厌离别。
但他期待着师尊归来时对自己剑法精进的一句夸奖、对自己长大了的一句感叹。
常年的分别没有冲散他的记挂。年少时的回忆最难忘。
可记得那些回忆的只有自己。师尊只觉得自己是锁链,斩不断也不能斩的锁链。
妖王的幻梦太逼真,南轩在梦里笑,也哭得撕心裂肺。
他不是被魔尊救出的,他是自己挣脱醒来的!
因为他知道那些都是假的!
他的师尊早已离去,连没有感情的一副躯壳也不愿陪着他。
他的师尊留下的唯一珍贵的东西,也不是留给他的。而是留给魔尊的。
他好恨。好恨。
为什么!
南轩心内恨意翻涌,像滔天的浪,将他完全淹没。
他癫狂地想:师尊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不能被彻底毁掉?
被做成不能走不能跑的人偶、做成只会乖乖微笑的傀儡!
日日夜夜在桃花树下为他讲讲不完的故事。
......
无声的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白慕收剑要走。
南轩几乎是扑上前,嘶吼着:“不行!我不允许!我不允许你走!你要去哪......你要去哪?”
白慕侧身避开,南轩只扑到一怀风雪。
“我还有很多要做的事。”白慕疏离地说,“南掌教,就此别过。”
说完,白慕没有再看对面的人,转身便走。
残云隐月,风急雪劲,白慕衣袂飘扬。
他走进扑面的寒雪、穿过浩阔花海,与静立的镜尘擦身而过。
没有停步的意思。
镜尘碎裂过一次的心魂在燃烧。
在心魔的烈火里烧成灰烬,在漫天的冷雪里化成湿泪。
相逢犹如隔世。
他不觉得喜悦,只觉得痛。
十几年的思念都成了数不尽的刀子,在一瞬间扎得他千疮百孔。
镜尘袖下的指节紧绷。他曾想过很多次,想把这个人用千万条锁链死死捆住、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地牢、束缚在逃无可逃的身下......
他想要那双清如澈水的眼眸里,永远只有自己一个。
但生离死别岁月流转,此时重逢,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风雪飘过的时候,他没有做任何动作。
没有挽留。
正如白慕所说,天涯之大,寻不到不愿露面的人。
再多的话,也留不住执意要走的人。
对方就像一朵随风的云,从来都不属于任何人。
镜尘十年前没有留住,十年后也不会再留。
只要对方还好好活着。
于他而言,就已经是他心里故事最好的结局。
......
风雪越来越大,如多年前的那个寒冷夜晚。
满地的花瓣被狂风卷起,分不清哪些是雪、哪些是花。
“魔尊大人。”白慕在与镜尘错身而过的时候微微转头,踏雪而来的云为镜尘停留了一瞬,“不一起去喝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