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听着,”镜尘冷笑了一下,“仙君是风月情场的老手了。”
白慕垂眸替他系着襟前盘扣,面不改色地道:“那当然,人生活一世,唯有万花丛中是吾乡。”
镜尘没有反驳什么,甚至还配合地抬起双臂,方便白慕为自己系衣带。
他等对方为自己穿好了衣服,才幽幽地说:“可我怎么隐隐约约记得,前夜有人在我耳边说,他连姑娘的手都没拉过。”
白慕动作一滞,抬头看他,问的却是别的问题:“那夜你醒着?”
镜尘未置可否,转身从玉台上取酒杯,说的也是别的事情:“阴阳感应,要做的没那么多,只须共饮合卺酒。你来倒吧。”
花瓣还在摇晃,烛焰还在微摆,在镜尘脸上打上光影错落。
深邃的眉眼更加幽沉,如同星辰坠墨海。
白慕提过酒坛,确认道:“真的?就这么简单。”
镜尘侧眸:“怎么,你很失望。”
冰冷无情魔尊也有报复的想法。被人调弄戏谑了这么久,他当然也要调侃回去。
但他报复的只是自己。
垂睫倒酒的白慕认真地点了下头:“有点。”
镜尘神色微动:“你说什么......”
白慕将第一杯酒递给对面的人:“我怕修复不成,我这颗阴阳珠还是废的。”
酒液是浅金色的,荡漾着微光。
玉台上血色并蒂莲花闻到酒香,向着二人处伸长。
镜尘不再言语,在玉台前跪下,道:“开始吧。”
白慕却没跪,极为较真地说:“你还没带凤冠。”
镜尘:“......”
“我不带。”镜尘斩钉截铁地说,“直接喝。”
“那可不行。”白慕认真地道,“血莲在前,万古神力在上。都道至诚则灵,我们起码要真心实意些。不然功亏一篑,我遭不住再失败。”
镜尘深吸口气,阴沉道:“拿来!”
白慕取过那堆凤冠珠钗,在镜尘面前单膝半跪,一件一件替他戴上。
“我不太会弄,这怎么卡在头发里啊......哎,不好意思,扯断你几根头发......”白慕只顾着摆弄首饰,连肌肤相蹭都没有在意。温热的语息全部扫在镜尘脸前肩颈,弄得他心烦意乱。
“好难啊。”白慕最终放弃,将所有的花钿簪钗全部堆在了凤冠上,“这样,我就搁在你头上,你别动,顶着它们哈。”
镜尘脸色渐黑:“......”
“那我怎么喝酒。”镜尘道。
白慕换了个位置,在镜尘身侧跪下来,建议道:“慢慢抿着喝啊,我有耐心。”
镜尘缓缓举起酒杯。白慕满脸笑意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件新奇珍巧。
镜尘冷声说:“你那是什么眼神。”
白慕满眼真诚地说:“欣赏的眼神。你这样真好看。”
镜尘知道对方的这句“你真好看”,约等于“你看起来真好笑”。
他强压怒容举起酒杯,声音低冷:“过来。”
白慕抿着双唇,忍住笑意,挪动双膝跪得近了些,小心翼翼将端酒的手从镜尘臂弯里绕过,在眼神相碰的瞬间,轻声说:“真的好看,不骗你。”
镜尘没有再看对方,闭眼抿酒。
白慕仰头将酒一口喝尽,停下来看着镜尘。
浅金色的光晕顺着镜尘丹府向上,流过身躯、流过手臂,沿着二人交叠的手腕,流进白慕的经脉。
体内残裂的阴阳珠碎片逐渐聚集,汇合在丹元之位。
疼痛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强大的暖意,瞬间占领了全身灵脉。
——阴阳珠不仅修复了自身,还修复了所在的灵元。
镜尘喝完杯中酒的时候,头上的珠翠玉钗掉落了一地,发出华丽又破碎的声响,在四壁撞荡出层叠的回音。
并不是他仰了头,而是白慕抓住了他的手!
珠钗晃动着光影,映在白慕颤抖的眸色里。
“你骗我。”
白慕笑意全无,酒杯已然翻落,酒水洒满喜服,他紧紧攥着镜尘的手腕,盯着对方的眼睛:“你骗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镜尘神色平静,只给了两个字的解释:“我想。”
源源不断的浅金色灵光还在通过镜尘的手臂流进白慕身体。
并没有什么“两颗相连才得完整灵力”的理由。
只有一颗换一颗。
镜尘用自己的那颗阴阳珠修复了白慕的。
代价是自己的那颗,不复存在。
四面风雪交加,玉台红烛摇曳。
两袭红衣层层堆叠交错,相对之人呼吸渐乱。
“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不想看你死。”
“为什么。”
“你是我唯一的对手。”镜尘说。
也是这无趣世间,唯一的乐趣。
白慕脸上并没有愉悦之色:“可我不喜欢欠别人什么。你这样对我,我一点都不好受。”
镜尘满脸不以为意:“我就喜欢别人不好受。”
白慕一把扯开衣襟扣子,三两下脱了喜服,狠狠摔在地上。玉台之上酒坛震落,酒液洒了一地,淹没了那些轻颤着的珠钗金簪。
他什么都没说,扭头便走。
白慕极少动怒,甚至连冷脸都很少有。
他总是一派温雅翩翩的模样,像一阵薄风。
很轻、很快。处处留情,却不留任何过深的情。
但这夜,他真的感到了心里怒火的温度。
不动怒,是因为不值得。
动了怒,是因为他觉得不值得的事情,开始不受自己的控制,在强硬地占据内心。
他欠了一笔还不了的债。对仇人。
仙魔殊途,他们没法和解。
这债,永远没法还。
......
镜尘没有去追白慕。甚至都没有回头。
他不关心对方离开与否。
他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天涯海角,总是后会有期。
玉台之上红莲盛放,风雪飘摇,衬得红莲似火,格外美艳。
无人共赏。
烛泪流淌,花前形只影单。
镜尘沉默地脱去大红喜服,将地上的珠钗玉簪一件件捡起来,放回玉台上。
酒还没喝。
万空门为来此的英雄豪杰眷侣备下的合欢酒。这两坛酒定是好酒,懂酒的人却走了。
可惜。
镜尘很少喝酒,酒量并不好。
这夜他喝了整整两坛。
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感到落雪堆了满身,梦里却都是火焰燃烧的灰烬。
这酒并不好喝,烧得心口疼,冷夜也止不了痛。
冰雪还在覆下,贴着他滚|烫的皮肤游走。
冰凉柔软,似花瓣。
镜尘忽然从半睡中清醒。
他睁开眼,看到的是花。
红色的血莲。
又不是血莲。
如红莲般飘扬绽放的喜帕红纱,在风雪中如缥缈的云烟,如此不真切。
“好看么。”
白慕将女子喜服穿得整整齐齐,连红色的轻纱都披在长发上。身后是白色的浩荡风雪,身侧是红烛下的花影摇曳。
红白交错,他的眉眼里似有冰雪寒凉的气息,也有仿若红莲的浅淡笑意。
每一个神色和动作都如落雪无声,却又无比深刻入骨。
镜尘不敢眨眼。
唯恐此景镜花水月梦一场。
“我不该逼你穿这身衣服。”白慕端起红烛,照亮了自己,低声说,“这回我穿给你看,还你这个人情。扯平了。”
镜尘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嗓音暗哑:“你回来,就是为了和我扯平......”
白慕道:“也回来和你喝酒。”
喝酒。
哪里还有酒。镜尘全身都是酒气,白慕早该知道酒被他喝光了。
还回来做什么。
半夜浓睡不消残酒,镜尘感到醉意弥漫得全身都是,连心都浸成了酒味。
“这债没这么好还。”镜尘借着雪夜与醉气,猛然将白慕拉下来,翻身压住他,幽深的双眸紧缩,如同即将饮血啖肉的猛兽,沙哑地说,“你明知道我喝醉了,还敢穿成这样......”
他告诉过白慕,自己那夜是清醒的。
清醒地知道那些借着“喝酒”之名的吻。
对方为什么还敢提“喝酒”?
何其嚣张,何其可恨。
双手被按在头顶,白慕却没有挣扎,眸色平静地看着身上人,唇动无声:“你想做什么。”
镜尘的语息里全是酒气,每一句话都透着危险:“你觉得我该做什么。”
长夜微风,醉意撩人。
该做什么。
雪不知何时停了,冷月爬出层云,洒下浅白的光。
落在雪地,将红纱映成花。
风花雪月皆齐备,唯有人还在等。
镜尘体内的魔息在酒气的刺激下猛烈地向外冲撞,墨色的魔雾飘散开,却仅仅停在周身。
像是压抑难耐,又极力忍耐。
白慕没有动,并不是他不想,而是镜尘用魔链捆住了他的手脚。
“来啊。”白慕眼里没有怒气,反而尽是无畏,好像被狠狠压在地上的人不是他,轻声道,“让我看看魔尊的本事,是不是和你的剑一样凶。”
镜尘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落下这个吻。
但他还是做了。
吻得极度凶狠,血味压盖过了醉酒的味道,他仍觉得不够。
不够解恨。
魔尊阴冷无情,满手鲜血,曾经最厌恶那些书里画里的风花雪月。
但此时雪凉,此刻花轻,此夜风月无边。
他第一次想要忘却时光流淌。
他想永远沉醉于此。
雪是冷的,这个人却是暖的。
如同桃花下酒。
够他记一辈子。
镜尘看到白慕眼角的汗水滑落,一滴一滴,随着自己的折磨坠入白雪。
热汗融入冷冰,雪地绽开无色的花,每一朵,都是一个人的欢愉、一个人的痛苦。
“够还那笔债了么。”白慕在湿汗中颤抖着问。喘|息的声音与醉酒的味道交融,格外魅惑。
也格外危险。
足以毁去一颗心。
镜尘眸焰骤熄,按掐着白慕手腕的指节更加用力,从指缝中传来骨节错位的声响。
他不顾一切的疯梦。
只是对方轻描淡写的一句“还债”。
是,是嗜血重欲的魔尊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寂寞难耐,连对象是何人都不在乎。对方只好用一夜春风来做这一场交易。
今夜过后,什么都不会变。
除了更加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