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终剑在四周火舌聚拢的瞬间逃出了火海。
火石陷落火河,剧烈地碰撞爆炸,掀起巨大的火焰气浪。
镜尘立刻从剑上起身,乘着这阵气浪,控制无终穿梭过十七层出口。
漫天烈火骤然消失,爆炸与燃烧的声响被远远甩在身后。冰凉的气息迎面而来,紧接着是瓢泼大雨!
仿佛是深渊最后一层对来人的迎接与惩罚——
用一场冷雨迎接刚从烈焰焚烧中逃出生天的勇敢者,也用一场大雨惩罚一路杀向十八层的凶悍入侵者。
“好一场及时雨。”白慕笑道,他在大雨里仰头,将脸颊鬓角湿淋淋的长发向后拢去,雨水顺着他侧脸的线条下滑,像是露水滑下花枝,“如果再来一壶冰酒就好了。”
白色的衣衫湿透,已经近乎成了透明,紧紧贴着皮肤,透出殷红的血迹,也一寸寸勾勒出他胸前起伏的肌肉纹理、延伸向修长劲瘦的腰肢......
每一个地方,都明明与美无关,却像涂了蛊毒,让人只能想到这个字。
美。
为何,为何这些可怖骇人的伤痛与英气逼人的劲力,到了这个人身上,通通都成了勾人的手段。
镜尘沉默地盯着白慕的侧影。
有多少人见过这些画面。
又有多少人,像自己这样肖想过。
仅仅是一个假设,就足以调动魔尊心内所有的不悦与占|有欲。
“酒就那么好喝么。”镜尘阴沉着嗓音问。
白慕转过身,雨水流过他的唇角,他微微抿唇,将那滴水舔进了舌尖——
很随意。
又不怀好意。对看的人来说。
“好喝啊,美酒千杯不嫌多。”白慕扯了扯松散的领口,雨水顺着颈线流进锁骨的凹陷、再流进衣衫内引人遐想的阴影里,可作祟者本人却满脸坦荡地走过来,停在镜尘身前,低声问,“只可惜最后半壶给了你。你怎么补偿我,嗯?”
镜尘垂眸收剑,不去看对面的人。
是不敢。
对方随便一个小动作、随意一个尾音,都能扰乱呼吸与思绪。
好生了得。
白慕在说自己的半壶酒。
可镜尘只想到了寒夜里互相取暖的那个吻。
“你想要我如何补偿。”镜尘面容冷峻地合剑归鞘,好似什么都没有多想。
“我想求你。”白慕脸上的玩笑神色收敛不见,认真地说,“我想求你一件事。”
镜尘抬起眼睫:“求我?”
“对,”白慕重复了一遍,“求你。”
镜尘觉得自己听错了。
白慕从不会说“求”字,哪怕遍体鳞伤哪怕陷入绝境。
这个人纵使是输了,也像是赢了。永远云淡风轻,永远仙姿傲骨。
永远不会有求于谁。
镜尘道:“什么事。”
白慕喉结微动,停顿了一下,才低声说:“阴阳珠。”
阴阳珠。这个千万人贪念的上古秘宝。
镜尘看着对方的眼睛,许久没说话。
——原来白慕也有渴望渴求的东西,原来他也有想要得到什么的欲|望。
他好擅长伪装。
那夜的几口温存美酒会不会也是假装。用救命之恩来换自己让出绝顶秘宝,何其值当。
“你原先与我约定公平竞争。”镜尘话音冷漠,眼底全是寒意,“一路凶险,我帮持了你,如今你却临阵反悔,要独吞秘宝。没这个道理。”
“所以才是‘求你’。”白慕说,“是我违约在先、是我言而无信,但我真的需要它......”
“我也需要它。”镜尘打断了白慕的话,冷冷说,“全天下的人都需要它。无价之宝,谁不想要。难道谁想要,谁就一定能得到吗。谁问我要,我就一定要给吗?”
“我可以用其他东西交换。”白慕静静听镜尘说完,清澈的眼底似乎没有任何欲|望。
镜尘望着那双眼睛,觉得不真切。真的有人能生出这样清澈的眼睛么,像雪山之巅的冰泉、像平滑无暇的明鉴——只能映出他人污浊,永远映不出自己的。
镜尘看着清眸中自己的倒影,说:“阴阳珠,世上绝无仅有的东西,你拿什么换。”
“一个同样绝无仅有的东西。”白慕说。
“什么。”镜尘问。
“我。”白慕回答。
镜尘微微一怔。
他心里还没有细想清楚这句话,身体却率先有了想法。
熟悉又陌生的细微酥麻感流淌过指尖。
因为对方的一个字。
一个有歧义的字。
“我这条命给你。”白慕的神色平静,口吻也很平静,似乎今日的每一句话都已经想好了许久,“杀了我,魔尊可以在仙门扬威立信、在三界震慑妖魔,可以多一桩丰功伟绩、可以解一个心头旧恨。”
镜尘却沉默。
“或者其他什么,只要我能做得到的。”白慕见对方没有回应,语气里渐渐浮现出之前从没有过的殷切,像是祈求、像是讨好——
不论哪个,都不该出现在这个人身上。
镜尘觉得陌生。
“用剑、用刀、用你的魔鞭,”白慕微微俯身,从下方看着镜尘垂着的眼睛,“用什么杀我都行。砍头腰斩还是剥皮剜骨,你怎么解气怎么来。到时候把我的尸身挂在魔宫前、把我的骨头磨成你剑柄的挂坠。你们魔族不都喜欢将手下败将做成战利品,我也可以......”
“够了。”镜尘猛然低喝了一声。
冰凉的雨水还在顺着白慕脸颊和发丝流淌。
也许是他的汗。
“所以你认输了。”镜尘忽然觉得没由来的恼怒,“你为了这颗珠子,向我彻底认输。是吗。”
先前还称之为无价之宝的东西,在这一刻,只成了“这颗珠子”。
因为镜尘觉得这个交换不值得。
是这颗珠子不配。
白慕没有擦那些滑过眼角的雨水,任凭它们像落魄的泪流下来。
“是。”他说。
“你人都死了,还要一颗珠子干什么。”镜尘的怒气并没有没这句承认抚平,反倒烧得更旺,“拿回去给你那个好徒弟?让他坐稳玉昆山掌教的位置?还是让他对着你的墓碑感恩戴德一辈子?”
白慕微微张了张嘴,但还没来得及说话,镜尘就又道:“南轩是你亲儿子吗?你为了他闯过多少禁地,给他带回去了多少奇珍异宝绝世神兵,还差这一件吗?”
寂静良久,白慕说:“我是他师尊。故人托子于我,我不敢负。”
镜尘冷笑:“故人。”
好一个故人。
只要不是仇人,哪怕是一面之缘的人、萍水相逢的人,都可以得到白慕的什么东西。鸣月仙君永远那么慷慨、那么仁慈、那么心怀天下,似乎对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到倾尽所有。
镜尘的心里忽然闪过荒唐的想法:为什么自己是魔,为什么自己偏偏是对方的仇人。
哪怕只是一个陌路人,是不是也能在偶遇的时候得到对方一个发自真心的笑。
“但我要这件东西,不是为轩儿。”白慕又说。
“那是为谁?”镜尘问,“连命都可以不要。”
镜尘想起对方在火海里不着边际的话——“千金难买红颜笑,豁出命也值得”。
这次又是为哪个姑娘,哪个佳人。
“为了很多人。”白慕的神情很认真,甚至虔诚,“不止为了人,是为了普天之下所有。为了飞虫走兽、为了山林河海、为了每一个值得存在于世间的东西。”
白慕的嗓音柔和,像冷雨里的一阵暖风。镜尘其实根本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却听到了自己胸腔内坚冰融化的声音。
难道这就是修道之人的能耐吗。
“所以呢。”镜尘仍旧强作漠然,“与我何关。”
“也为了你。”白慕说。
镜尘怔然。
魔尊纵横三界,睥睨众生,脚踏万千白骨,手染淋漓鲜血。他享受过败将匍匐于脚下俯首称臣的模样,他见过无数卑躬屈膝的身影、看过许多极尽谄媚的嘴脸......
却没有人这样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一句“为了你”。
“深渊第九层的天机匣中,底部刻着一行小字,‘阴阳珠融于灵海,可保三界太平百年’,此乃飞升前辈留书,本是天机不可泄露,但我今日别无他法。”白慕声音微颤,“镜尘,你愿意答应我这个请求么。”
镜尘没有回答,转身就走。
冷雨倾盆,他穿过积水慢膝的甬道,向着远处的一点光亮前行。
万空门近在咫尺。
生辉的匾额在雨帘中散发光芒,三个大字的笔锋中流淌着金色的灵力。
镜尘仰起头,在雨中看这三个字。
万空门。
万空、万空,万念皆空。
是不是只有不存私念之人,才有资格得到这颗阴阳珠。
那他好像已经输了。
魔尊怎会没有私念。
他早就欲念缠身。他念着这颗上古秘宝,也念着不可言说的人。
深渊似能感知内心,雨越下越大,撞在青鱼石壁上,砸出玉石碎裂的声响。
很吵闹。像是在威胁、也像是在嘲讽。
嘲讽被欲|望束缚的来人。
“无妨,我本不该强求你答应什么。来,我们依然此门之前定胜负。”白慕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镜尘的身后,轻声说,“拔剑吧。”
镜尘没有拔剑,背对着他:“你的剑不是断了,还怎么比。”
白慕笑了笑:“以手作刃,以气为剑。只要你想打,我怎么都可以接。”
镜尘转过身:“这样打,你赢不了。”
白慕叹气,眼底却是笑:“那就你赢啊,不开心么。”
镜尘想了想。得到秘宝,自然开心。
却又觉得没有那么开心。
说不清原因。
沉默片刻,镜尘说:“换种比法。”
“好啊,比什么?”白慕似乎总是这样豁达,答应事情的时候要比阴晴不定的魔尊爽快得多,“比掌法?还是比阵法符咒?你来选。”
镜尘道:“猜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