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慕再次恢复感知的时候,周围正在下雪。
天寒地冻,千里冰封。他不用睁眼就知道。
身下一片冰凉,指尖的触感是极寒的冰雪,坚硬的冰棱刺痛皮肤。
他埋在雪里。
确切地说,是梦境的主人——镜尘,埋在雪里。
入梦之魂只能暂寄梦主之身。
周围都是雪落和冰裂的声响,偶尔有扑簌而下的雪水和碎冰落在脸上。
好冷。
但紧接着,一点温热出现在雪水融化的皮肤上。
有人替他抹去了脸上的冰霜。
这丝轻不可察的微暖温度,在这片寒冷中太过奢侈,显得格外不真切。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镜尘?”
很轻、很缓、甚至很温柔——不用见人,便能想到对方清俊温雅的模样。
白慕愣了愣。
好熟悉的声音......
是自己的声音。
自己的声音,原来竟是这般。
与密友知己说话是这个声音,无妨。与萍水相逢的佳人新朋说话是这个声音,也无妨。
可是为何与宿敌仇人说话,也是这样温和的嗓音。
怪不得昔年与每个对手刀剑相向之时,只要自己开口说话,对方便会面红颈赤、怒上加怒——与敌人这样温柔言语,很难不被认为是恶意的撩拨戏弄。
可他自己从没意识到。
梦境里的雪还在下。
越来越多的冰雪从遥远的高崖裂缝坠落,砸得镜尘浑身都是青斑淤紫。
白慕微微叹了口气,俯身,在距离镜尘极近的地方,很轻地说:“镜尘,你可不能死在这里啊,这才十六层,你死在这里,接下来两层我就要一个人去闯了。我好怕。”
语息相交、鼻息相闻的距离,镜尘脸上的凝霜微微融化成水。
被白慕用指尖拂去。
太轻了,轻到仿佛是不怀好意的花瓣在抚摸。
镜尘的意识被勾动,但仍旧挣脱不出冰寒之毒的侵蚀。冷,他只觉得冷。
混沌朦胧之中,镜尘感到上身一轻。
他被人抱了起来。
纷纷坠落砸下的冰雪消失了,似乎被什么挡住了。
白慕抱起镜尘,挨着冰墙坐下,让镜尘横躺在自己腿上。
周围响起冰纹碎裂的声音,还有白慕极轻的吸气和叹气,似乎是他被冰棱割伤了什么地方。
“镜尘啊镜尘,你也有这个时候,”白慕似乎毫不在意身处这片冰寒险地、也不在意自己的伤口,倒是很乐于在对方陷入昏迷的时候肆无忌惮地胡乱说话,“啧,脸冻成这样,若是留了疤,等你出去了,可就得不到姑娘们的芳心了......哦对,你好像已经有了心上人,她要是看到你这张脸破了相,说不定就不要你了......”
白慕胡说八道了一通,镜尘仍旧双目紧闭,没有丝毫反应。
“还不醒啊,你真的听不到我说话啊。”白慕微微低着头,替镜尘挡住了下坠的寒冰,轻缓的嗓音里有极其细微的颤抖,但语调仍旧温和得像在哄人,“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抱人,你就看在我付出这么多的份上,给个面子,醒醒,好不好,嗯?”
镜尘听到了他的话,每一句都听到了。
但四肢却像被千百斤重的锁链牢牢捆着,一动也动不了。
雪越下越大,寒冰上冻的声音“咔咔”作响,越来越急促,听得人毛骨悚然。
镜尘能感到抱着他的手臂在渐渐下垂——白慕也中了寒毒,此刻寒毒在他体内渐渐漫延,小臂和手指越来越僵硬。
“镜尘,”白慕的叹息也像在浅笑,嗓音微哑,“你说,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
镜尘身体冰冷,依旧无言。
“我可不想和你死在一起。”白慕浑身都覆着积雪,发丝眉眼全是白霜,艰难地垂眸看着怀里的人,“就算是死,我也想死在娇香软玉温柔乡里。和你这个魔头一同葬在雪里,太没意思了。”
镜尘没有任何回应,白慕仍在喃喃自语:“可我没去过温柔乡、也没抱过温香软玉,我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他顿了顿,离镜尘近了些,“但我却抱过你、握过你的手。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呢。”
镜尘:“......”
他渐渐觉得四肢似乎恢复了些知觉,躯干也在缓缓复暖。
大概是被身上这胡言乱语的混蛋给气的。
气活过来。
白慕艰难地从镜尘腰侧收回冻僵的手臂,拍了拍储物袋,一壶酒出现在掌心。
“不行......我怕再过一会儿......我也要撑不住了......”白慕的语气正经了些,他拔开酒壶塞子,仰头灌了口酒。
酒液一路滑过喉嗓、滑向心肝脾肺、滚烫热意散遍四肢百骸。
白慕觉得暖和了些。
他又一连喝了几口,发白的指尖都开始微微显现淡红。
原来酒这么有用。
白慕留了半壶没再喝,转头去看镜尘。
对方仍旧面无血色、双唇发紫,乌黑的长发全都结了冰,冻成一根根硬直的黑棍。
白慕轻笑出声:“镜尘,你怎么这么好笑呢。”白慕又看了一会儿,回味了一下嘴里的酒香,又道,“不过你现在,倒比醒着的时候好看多了。”
冷风吹得凶猛,杂乱的雪花在空中张扬翻飞,好似凶猛跳动的小鬼野兽。
待这半壶酒喝尽之时,也许就是他们葬身冰雪十六层之时。
万空深渊万死无生,当真名不虚传。连这世上最顶尖的修者、三界无敌手的魔尊,都仅仅止步十六层。
可惜,可叹。
白慕将酒壶放在镜尘嘴边,低声说:“就剩最后半壶,我让给你了。”
可镜尘的双唇已经冰霜凝结、冻得冷硬如坚石,根本撬不开。
倾斜的酒水刚一流出壶口,就冻成了透明的寒冰短柱,堵死了后面的酒液。
“唉,你怎么连喝酒都不会呢。”白慕收回手,两指捏诀,想用力擦出一点灵火烧化壶口凝冰。可他灵脉被寒毒侵蚀,半分灵力都调动不出。
他只得换用掌心握住酒壶口,想把坚冰融化。但他的掌心和雪一样冷,捂了半天,壶口仍是坚冰堵塞。
白慕无法,只得重新把酒壶拿回自己身前,继续仰头喝酒,用唇齿温度融化冰雪。
这冰天雪地之中,恐怕就只有他自己体内是暖的。
可这点暖意太过渺小,风雪不容。
下坠的寒冰越来越急、也越来越大,砸得白慕浑身都发颤,手臂和侧脸全是被飞过的冰刀割出的口子——鲜血涌出的瞬间就冻结成鲜红的冰,点点碎血坠雪地,像绽开的花。
镜尘刚刚恢复了些的四肢再次被这股凶猛的寒潮冻住,整个人仿佛被塞进冰棺,寒气从各个缝隙钻入体内,将他的身体冻成冰板一块,再不能动。
然而,下一刻,他的后颈被揽住,上身被抬高。
紧接着,冰凉又温软的东西,贴上了他冷硬的双唇。
是什么......
镜尘在意识模糊中朦朦胧胧地想。
很凉、但很柔软,好似是覆雪的细腻花瓣。
是他种的念久么?
柔软的花瓣缓缓扫过他干裂的唇,一点点湿润着那些冷硬的地方,极其温和、极有耐心。
他感到花瓣带着浓郁的酒香,在与他双唇交融的时候,有温热的酒液流淌进唇齿,漫延到口腔。
从未有过的感觉。
镜尘的指尖发颤,仿若流过细小的战栗。
他不爱喝酒,此刻却渴望着那些酒。
他的双唇恢复了些知觉,微微翕动,想要再索取几滴酒液。
更想要留住那两片花瓣。
镜尘不受控制地微微用力,把花瓣含在了唇间。
却不再有酒了。
为什么......
白慕眉心微蹙,拇指捏了一下镜尘的下巴,将他的双唇微微掰开,才逃离了他的身前。
“好小子,还咬我......”白慕用指腹蹭了蹭自己渗血的下唇,看向镜尘,用指背弹了一下他的脸,“把我当成谁了?”
镜尘还是没有睁开眼,但他的喉结上下滑动,苍白干涸的嘴唇已不再冷硬,而是微微张启。
好像在渴求着什么。
白慕挑眉笑了一下,晃了晃酒壶里的酒:“还想喝?”
镜尘没有回答,只抿了抿唇。
已经是回答。
白慕上下摇了摇酒壶,里面的酒液已经部分冻成了冰,随着摇晃碎裂成雪状。
“这回我不喂你了,你自己喝,听到了么。”白慕的声音很低。
但他这样温柔的嗓音,在放低的时候,便显得格外暧|昧,甚至宠溺。
镜尘感到自己的指尖又开始酥麻。
难道是那一口的酒的余威不散。
酒壶抵在了镜尘的唇间,凝成冰渣的酒水落进嘴中,清冽、冰冷、无情。
与方才缱绻如念久的花瓣融酒,完全不同。
不对。不是这个,他不想要这个。
镜尘皱眉,抿起双唇,抗拒这些冰冷的东西进入。
当酒壶再次靠近的时候,他甚至微微别开了脸。
“冷......”他含混不清地低喃。
“你说话了,”白慕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惊喜,“你醒了么?”
镜尘的身子仍然僵硬,没有丝毫动作,只会含混地重复那一个字——“冷。”
白慕叹气:“冷,当然冷,这冰天雪地,就只有我这个活人身里是暖的,我怎么暖你,总不能把你吞进我肚子里。你这么大个,我可盛不下。”
这次,镜尘的低声喃喃中多了几个别的词:“像方才......的酒......”
白慕低眸:“酒?你不是不喝么。”
镜尘混乱又固执地重复着:“方才......那样的......酒......”
方才那样,有温度的酒。
还有那些有温度的柔软花瓣。
白慕这回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笑,沉默了许久。
空中的冷雪暗淡,湮灭于无尽的黑暗。
在告诉不自量力的来者,不再会有明天。
过了半晌,白慕仰起头,将凝成冰雪的酒液灌进自己口中,而后俯身——
含住了镜尘的双唇。
暴雪肆虐,寒风凛冽。夺人性命的十六层寒窟冷蜮到了最冰寒的冷夜。
可镜尘却在这最寒冷的时候,醒了过来。
因为一口酒。
也因为一个吻。
他醒着。在这个时候。
他看到白慕闭眼在风雪中仰头灌下冰酒,如刀的冷风中,白慕侧脸全是鲜红的血痕,却衬得他本就俊美的容颜更加摄人心魂。
他看到白慕的手背布满伤痕、看到白慕的指间全是薄茧,他看到这个总是云淡风轻的人,其实只是善于隐忍痛苦。
他身为魔尊,曾见过许多倾世绝色的美人。
但没有一个,能与眼前人相提并论。
因为这个人根本不能用美来形容,那些殷红的伤痕出现在冷白的皮肤上、那些凶残的伤口出现在修长的指节上,并不美。
却每一处都,无比动人。
冷风还在飘摇,大雪仍在坠下。
他看到白慕用伤痕遍布的手搂着自己,也看到白慕闭眼轻吻自己。
——近在咫尺,连带雪的睫毛都根根分明。
明明这张脸上不带丝毫神情,可这个人的动作却偏偏太过温柔,好像只是在克制情愫。
镜尘从没在对方手下输过,此时却觉得自己彻底败了。
他不仅觉得败了,而且觉得害怕。
怕这个雪夜,太过铭心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