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慕到的第二处喝酒的地方,是他住了三个月的院子。
万物生让桃树跳过开花直接结出果子。但在主人不在的时候,桃花已经悄悄开了满园。
镜尘停住了脚步。
月下桃花是银白,像褪色的画。
“你都让琴师给你奏什么曲子?”白慕摘了片摇晃的叶子,放在唇边,靠在门边笑道,“我给你吹一首。”
镜尘静立晚风中,望着紧闭的院门,低声说:“你怪我吗。”
白慕挑眉,收起笑容,点了点头,道:“为什么要找别人替我。”
镜尘眸色微变,心头细颤。
他明明应该心虚懊恼,可此刻却莫名感到一丝极其细微的欣喜——白慕的语气是不悦的,这是不是说明白慕对自己有其他人这件事感到在意,是不是可以认为白慕还是在意他的......
白慕又接着问:“你都和他做过什么?”
镜尘闻言,思绪一顿。缥缈的喜悦感随风消散。
他在想什么。
这分明不像是白慕会问出的话。
太在乎,不属于无拘无束的风。
“琴师,除了弹琴。”镜尘说,“我没有要求他做过任何事。”
白慕没有语气:“是么。”
镜尘有些无措,他从没和任何人解释过什么,也从来不需要和任何人做任何解释。
但此时此刻,他却恨自己不擅长解释。
他能猜到那个琴师是南轩送来试探他的,但现在用这种解释反倒很刻意,毕竟他确实把人留下了。
镜尘不想撒谎,也不会撒谎,只能重复着苍白的一句:“我什么都没有做。除了留他在这里,我什么都没和他做过,你可以亲自去问......”
“好了好了,慌什么?”白慕忽然笑了,“我知道他是仙门送来的卧底,你不过将计就计。”
他说话时上身前倾,用手里的叶子尖扫了扫他的下巴,像在逗弄小孩,“应该带块临虚镜来的,把你这副紧张模样印下来挂在魔宫正门口,让你那些魔族手下们看看他们尊上私底下是什么样,嗯?”
镜尘见到白慕在笑,却没觉得松口气,反而隐隐感到不安。
一日之内,对方已经对自己笑了很多次。
这是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果然,白慕的笑在下一刻消失了,他轻声说:“琴师已经死了。”
镜尘没有说话。
在冷酷无情的魔尊面前,死亡再寻常不过,“死”这个字,还不如一阵春风更能扰动心弦。
他见过太多血腥,早已心如磐石。
但此刻他没有那么心如磐石。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白慕。
镜尘微微抬眼。
“不是我杀的。”白慕转身推开门扉,踏入铺满桃花的小路,“我只是借用他的尸身。”
满园繁花散香,桃树立在池边,如月下一顶雪。白慕走到桃树下,地上映下斑驳影子。
锦衣玉食罗巾贵,但琴师活得并不开心。
心病往往更能杀人。
白慕那日来找自己的身体和灵元时,将琴师的尸身埋在了桃树下。
他别无所赠,唯有这棵桃树。
这棵,人人都爱的桃树。
琴师生前有了奢食靡衣、有了荣华富贵,却唯独没有人真正在乎他。
纵使性格古怪、瑕疵遍身,可世间众生哪个能是完人。
缺憾未尝不是美,也未尝不能有人爱。
那日埋葬这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时,白慕将坠落的桃花花瓣一片片撒在了泥土上,轻声说:“愿你来世不再像谁。”
风动白衣,无色无声。镜尘却听到了花语。
他似懂非懂地望着月下人。
他不懂对方的心思,但他能感觉出来,对方绝不是因为浅俗的争风吃醋在怪罪他。
而是因为别的什么。
心之所隔,就像这窄窄一道月影,却是他们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是不懂人心的魔,他甚至做不到成为一个懂对方的朋友。
白慕转身,从袖袋中拿出一封信,放在石桌上。
镜尘垂眸扫过,封面上有“温栀”两个字。
明月清风的白仙师永远不可能会因为什么而纠结吃醋,漫开酸意的只有自己这颗相形见绌的心。
镜尘只能做到语气没有波澜:“弟子们已经回来了,可以直接去见她。”
白慕摇头:“夜深了,让他们睡吧。”
况且有些话只适合写下来,当面说出来实在太过残忍,也太难应付。
比如,“此去不还”这类。
在这夜桃香春风中,他就只做一个琴师。
一个一直有人惦念和记挂的琴师。
白慕从屋里拿出了酒壶和七弦琴,对镜尘道:“走,去你的花海。”
......
人不常在,花海却常开。
白慕将酒递给镜尘,琴横放在如水月色下。
他很少抚琴,但他知道镜尘每年八月三十要听的曲子是什么。
忘忧谷内,他用忘忧花叶给镜尘吹的曲子。
没有名字。
也许可以叫做忘忧。
琴弦映月夜,新花见故人。
乐声不必悠扬动听,因为人已经醉了。
镜尘已经喝过够多的酒,只差这最后一壶。
白慕转头看镜尘醉酒的模样,问他:“我弹得好听吗?”
镜尘醉眼迷蒙地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点头,又摇了摇头。
好听,但实话实说,没有那年微风里的忘忧好听。
“还挺挑剔。”白慕笑了笑,翻手拔出了自己的剑,“弹剑作歌,让魔尊饱饱眼福,怎么样?”
一剑霜寒,两处人影,三四点凉花春酒。
剑身如清水荡漾,搅乱一池夜色。出鞘的剑用风扬起花瓣,又将它们斩碎成纷纷花雨。
白慕没有弹剑,也没有作歌。而是探身夺了镜尘手里酒杯——
镜尘喝红了脸,两只眼睛深邃不再,只有吓人的红,盯着白慕的时候,像是一只捕食猎物的豹。
“别喝了,你再喝下去......”白慕按住了镜尘又去拿酒的手,话音微微放低,别有深意,“我怕。”
镜尘喉结滚动,想要抽手起身,白慕却回压得更用力。
醉气太重,镜尘身形踉跄,这一下竟跌跪在地。
白慕微微一愣,松开了他的手腕,笑道:“怎么着,给我行这么大的礼。是你良心发现了,以前让我给你跪了那么多次,现在想还回来?”
镜尘没有起来,他微微抬头,不顾白慕还未收起的剑锋,猛然抓住了轻云般衣摆的一角,低哑地说:
“别走......好不好......”
魔尊不懂人心繁复,但也没有那么冷漠迟钝。
他早就看出了这是一场不说道别的道别。
金锁还旧友,好刀赠佳人,万水千山送一封别书......
花前月下一场剑舞。
他不敢再看。看了又是刻骨铭心几十年。
白慕唇角的笑容不见,良久没有说话。
漫长的寂静后,才开了口:“谁说我要走了。”
镜尘长睫颤抖,微有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天涯虽远,相逢终有期。”白慕轻声叹息,温和地说,“既然有期,何来别离。”
还是别离。
镜尘眸中光芒暗淡。
白慕曾不惜用生死相隔的假象逃离自己十年,连做一个常常交手的仇敌都不愿,他从那时就该知道,对方不可能对自己有任何其他情感。
醉笑刀剑捻红尘,恩仇弑命不由身。如今能月夜下欢笑畅谈离别二字,就已经是太过仁慈的怜悯。
镜尘没有松手,流下的泪已经收不回去,他不介意更加狼狈:“别走......求你......”
他想说的很多,但除了这四个字什么也说不出来。
近在咫尺,却如隔山海。
对方会挂念熟识不久的弟子、会记住萍水相逢的姑娘、会怜惜素未谋面的琴师......
会为了不曾相识也不会相识的千千万万人奔赴万空深渊。
镜尘不懂为何对方的心里能装下那么多的人。
他占据过对方的全部,唯独进不去那颗心。
他们走过花前月下,睡过风雪寒夜,却没说过任何一句互通心意的情话。
因为他们没法互通心意。
镜尘因为白慕的一句“喜欢比我强的对手”,执着又荒唐地做了对方十年的仇敌。
镜尘为白慕杀过数百名仙门高手,可白慕不会感激。
魔不懂人心,更不懂如何爱人。
他的心和面前这个人比起来,肮脏不堪、狭隘不堪。
他的愿望也狭隘——只想留住这狭隘心房里的一个人。
但他留不住。
此去一别,落花流水,十年又十年。
风吹念久摇摆,月下双影合一。
白慕叹了口气,在镜尘面前半跪下来,影子叠着影子,他用手背蹭了镜尘的眼角:“魔尊今年几岁了,嗯?怎么跟小孩似的,难道还要我哄你别哭。”
镜尘在冷风中深深呼吸,再抬眼时,面上已经冷峻无泪。他低声说:“是我醉了,你就当是醉话。”
镜尘要起身拿酒,白慕却再次按住了他的手背。
“别喝了。”白慕说,“不然我真要走了。”
“不用怕,我什么都不做。”镜尘语气平稳,“我让你走。”
话音刚落,花海起伏,远处猛然风急——透明的结界绽开,道道禁制全部消散。
白慕抬头,望向魔气散尽的魔岭。
风清气明,月华洁白。
晚风干净到没有气味,像是敞开大门,恭送远行人。
白慕笑了笑,站起身。他缓缓收剑回鞘、俯身收起横摆的七弦琴、将花海中所有自己带来的东西通通收起拿回......
只留下镜尘手里没喝完的酒。
白慕转身远行。
身影逐渐淡入夜色,消失在看不见的地方。
镜尘没有回头。
对方既然说了相逢有期,那就等。
哪怕十年百年也无妨。
但清风送来脚步声。
这次白慕没有让他再等十年。
镜尘回过头。白衣停在眼前。
“来吧。”白慕手里既没有剑也没有琴,他俯下|身,弯唇笑得轻佻,“碍事的东西都拿远了,方便魔尊大展身手。”
乌云藏起月亮,凉风吹来落花和细雨。
落花躺进黑发,描摹出一树墨梅。细雨落进清眸,打碎一潭澈水。
比画更像画,比梦更虚幻。
“你......”镜尘在这一刹那间失语。
......大展身手?......做什么?
白慕继续向下俯身,长发落在了镜尘的肩膀,花瓣落在了镜尘怀里。
满身暧昧气息的人,用极轻的声音,说了两个字:
“亲我。”
镜尘映着月影的深邃眼眸中光波微浮,诧异地望着身上人:“你说什么......”
“我说,”白慕的发稍滑过镜尘耳侧,他离得近了些,用近乎气声的嗓音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亲、我。”
眸中诧异化成了迷乱。
镜尘滚了滚喉结,一把反捉住白慕的手,牢牢把人钳在身前!
斜风细雨穿过花海,“沙沙”声奏着静谧的小调。
镜尘额前碎发被这阵风拨过眼角,微微阖眼的醉色里闪过一缕危险。他握着白慕的手,把人又拉下来了些。
距离太近了,几乎是一个语息相交的吻——但镜尘却停顿了一下,偏了个方向,贴着白慕耳边:“‘亲我’的意思是道别,对吗。”
“是啊。”白慕在危险的目光里开合双唇,像一只不知凶险到来的单纯猎物,轻声说,“魔尊生气了么。”
镜尘嗓音极度暗哑:“你好狠的心......”
他恨他没有真心,恨他如此凉薄。
恨他直至此刻仍然拿自己的深情当玩物。
“给你个惩罚我的机会。”白慕薄唇微动,在这个时候依然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无关自己也无关紧要的小事,“只此一夜,过期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