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慕御剑出了忘忧谷,停在碧空湖前。
碧空湖水倒映着澄澈碧空,也倒映着他的身影。
白慕抬手,看向左手腕上缠着的红绳——一颗黑玉珠子坠在红绳末尾,像一颗深邃的星星。
昨晚捆绑自己手腕的魔锁,不知在荒唐风月的哪一刻,消失了。
换成了这条手链。
但总归都是锁链。
无论是仇恨还是情爱,动了心念,便成为枷锁。
白慕解下了黑玉红绳。
阳光之下,黑玉珠子中仿佛含着一幅云烟缭绕的山水画。
他微微扬手,黑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进远处的湖水中。
碧空明玉般的湖面荡漾开涟漪,又渐渐恢复平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知道这颗黑玉珠子价值不菲,也许是什么珍器、也许是什么传世秘宝。
只是他不喜欢佩戴绳索。不喜欢被牵绊。
浅浅一条红绳,小小一颗黑珠。
如何锁得住一夜春风。
......
镜尘没有离开忘忧谷。
风吹衣动。黑袍外的金线和坠珠轻声作响。
魔尊身上的秘宝比忘忧谷内的花还要多。
但最珍贵的只有一件。
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无终剑。
而是一颗黑玉珠子。
那是他的母亲留给他的。
戴着能保平安。
他的母亲并非什么妖魔大能。珠子其实也只是一颗普通的玉珠。
却是陪伴他最久的东西。
从暗无天日的魔渊内挣扎逃生,他坚信是那颗珠子的力量。
他想活。
带着母亲的思念。带着遥远时光里那个少年的祝福。
但如今,他有了更想守护的人。
他也想让那个人好好活着。
山间的风越来越冷。
手腕处有冰凉的触感。
像滴落的汗、像垂落的泪......
像昨夜玉台红莲下,意乱神迷的一吻。
镜尘低头去看——黑玉红绳正缠绕在自己手腕。
风中黑玉摇晃,在皮肤留下微凉的触感。
镜尘微微怔然。
他明明记得自己昨夜在短暂的相拥里,将这条黑玉红绳系在了白慕的手腕上。
怎会仍在自己这里?
难道他记错了。
难道他从未送出这件足以表明心意的东西。
怎么可能?绝不可能。
还是说......
这个是假的?!
镜尘猛地扯下手腕的红绳。黑玉中的纹理仿若云烟缭绕,和他自己的那颗一模一样。
这颗是谁的?
“我给你的。”风里忽然掺杂陌生的气味。
镜尘心跳骤停。
一个影子落在他脚边。
镜尘猛然转身——
红纱红裙,背光而立的人对他说了五个字:“镜尘,醒过来!”
忘忧谷不是谁人都能进的。
但此时此刻,镜尘却没有心思去纠结面前的人是谁。
他被“醒过来”这三个字说得愣住。
霎时间,沙尘四起。
狂风暴雨中破碎的画面卷卷展开。
他看到离别人的背影、看到纷杂的刀光剑影、看到百妖山的腥风血雨、看到梦中人苍白垂死的脸色......
高楼塌落又建起、城池流血又愈合、尸山血海在漫长的时光洪流中又变回青山绿水。
唯独离人再无归期。
又下雨了。所望之处皆是水汽,忘忧谷的花草树木被冲刷到扭曲。
雨水是从眼眶里涌出来的。
梦醒的刹那万分疼痛。
原来自己早已经历过如此漫长的时光。
经历过没有他的十年。
经历过满是遗憾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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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尘在大雨瓢泼中睁开双眼——
一双妖异的兽瞳出现在他的对面。
里面盛满了不可置信。
妖王后退数步,张开血口,猛然喷出一股橘红色妖气。孔雀色衣摆在雨中划过几道暗光,人形化华鸟,妖王转身飞进雾霭中......
无终的剑锋却在下一刻穿透了孔雀的心脏!
太快了。
剑身已经化成了一道无色虚影。
唯独妖血的颜色刺眼。在漫天雨雾中溅起一道褐红色的鲜血彩虹。
幻梦结界碎裂,远处的日光如同伸展蔓延的春色,重新铺满阴冷的大地。
陷入梦境的人们渐渐清醒,灵力回身,仙门修士的晴阳阵重新启动,大雨诡异地逆向上升,最终完全消失不见。
白慕退离人群,刚要转身离开。
镜尘已经出现在了前路上,拦住了他的去路。
白慕的红纱红裙被雨水完全打湿。
正如他现在的心境,错乱狼狈。
镜尘提起手中的黑玉红绳,低哑地道:“这个,你从哪里得来的。”
白慕双唇翕动:“我......”
这是他从魔岭密室里拿出来的。
方才梦境当中,他就是用这颗黑玉坠子唤醒了镜尘。
入梦前没有与梦主提前约定唤醒方式,入梦之人只能用出现不该出现在特定时间的东西,来唤醒沉梦之人。
他知道这样会暴露自己偷偷去过密室的事实,但别无他法。
“我去了密室。”白慕没有隐瞒,“我看了那张画......”
镜尘的目光里有复杂的情绪,他踩着脚下积雨一步步走上前,深吸口气,一把抓起白慕的衣襟将人拉在身前,另一只手覆上了白慕的胸口!
魔息缭绕,直探心室。
白慕一惊,但没有后退。
镜尘要试他是不是夺舍之魂。
四目相对。
白慕见到这双如星坠尘的眼眸里,微光在极短的时间里从升起到熄灭。
——自己是得了鬼王特赦的死魂,当然不是夺舍之魂。
镜尘松了手,眸色瞬间暗淡无光,像是在一刹那失掉了所有支撑。
刚才一剑斩妖王的魔尊威风不再,甚至踉跄了半步。
“魔尊大人。”南轩爽朗的笑声从远处传来,“魔尊是做了什么梦,醒来就拉着旁人试魂?莫非是梦见了哪位故人?”
镜尘面色阴沉,背对着身后人影幢幢,嗓音颤抖:“趁我还没反悔......都滚......”
不少与魔尊交过手的修士都后退了几步。
他们见到无终剑在隐隐散发乌黑的魔气——这是大开杀戒的前兆。
南轩却丝毫不惧,反倒继续说:“不瞒魔尊说,我也梦见了故人。与你梦见的兴许是一个人。”
镜尘缓缓转身,盯着南轩,双目里有隐红的血丝。
“但他死了。早就死了。”南轩一字一句地说,像在送出一把把无情且致命的毒刀,“不会回来了。你见到再像的人,也只是徒增残忍。”
“这世间,再无人是他。”
幻梦里闯荡一回,梦见心痛之事和心念之人,往往会伤及心魂。
南轩要击溃镜尘最后一点防线。
寂静。但无声最杀人。
日光是惨淡的冷白,没有温度。
人影重叠,像天际落下的乌云。
仙门修士皆深谙摧毁心魂之道,此时闻言,纷纷意会。他们随着空中暗云移位缓慢地变动着各自站位,随时准备拔剑布阵。
白慕看出了他们的意图,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现在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琴师,除了在即将爆发的恶战里做一个枉死鬼,再没有半分价值和作用。
天地间的阴雨停了,人心里的阴雨还在下。
白慕退到日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身形消失在积水里的传送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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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萤趁乱追上了白慕,藏进了他的衣袖里。
白慕没有去妖界取辰匙,而是回了魔界。
这次他并未走魔宫正门,直接用了隐容术,身魂穿过禁制,直接向着魔宫后山而去。
“你要干嘛?”幽萤问。
“拿回我的东西。”白慕说。
幽萤叽叽喳喳地说:“什么东西啊?你那院子里除了花里胡哨的衣服还有什么?值得你专门冒险跑回来拿啊?咱们直接去妖界哇!辰匙是我的了,我封你个大妖将军当当!一妖之下万妖之上!咱们一起吃香喝辣......”
“我来找回我的身体和灵元。”白慕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它说了什么。
隔世经年,他终于看到了上一世不曾知晓的秘密。
他灵脉枯竭并非被人下毒,而是因为体内的阴阳珠。
凝结上古神力的宝器,若只是暂存内府而不为收纳之人所用,必然要吸取肉|体容器的精华保养自身,所以他的灵脉才会逐渐枯竭。
通往花海的路,白慕不是第一次走。
他几乎是轻车熟路地破开了后山结界,来到了念久花海。
很多年前,他在魔界拿走了镜尘一枝花。
许多年过去,这里的结界地形依旧,好似在对他说:你回来了。
“啊?你的灵元?”幽萤闻言愣了愣,“你、你知道魔尊把你的灵元藏在哪里啊?”
魔界天色渐沉,夕阳下晚风有色,将天地染成淡淡橘粉。
白慕立在无尽花海里,轻声说:“就在这里。”
幽萤从白慕衣襟里飞出来,望向起伏的花浪,震惊地喃喃:“我的天,这是什么花,怎么这么多......”
白慕迈步向前,走向花朵繁密的中央。
幽萤急忙拍拍翅膀追上:“哎哎!你怎么知道镜尘会把你的灵元藏在这里?”
白慕没有回头:“感觉到的。”
幽萤挤眼撇嘴:“感觉到的?你怎么感觉的?想不到你们俩还这么心意相通呢?”
白慕这次没有回答。
幻梦旧景犹在眼前。入梦之人附上梦主之身,他的心在多年前的冰封雪夜中一起波动、在红莲玉台一夜春里一起颤抖......
他能感受到镜尘所感,也能想到对方所想。
他觉得镜尘会把想藏的人,藏在这里。
没错,就在这里。
金乌落入山河彼岸,在最后一抹斜阳的余光里,摇曳的花真的成了浩瀚的海。
白慕在海的尽头,看到了沉睡的自己。
......
白慕本不想来此处找自己的身体和灵元。
红尘世间,游魂难留连。他要做的事办完了,要见的人也都见了。魂魄该去到忘川、奔赴没有归途的轮回。
幻梦如真,花海如旧。却也不再如旧。
他终于知道这些花是为谁而生。
念九。念久。
晚风在花浪中叹息。
他不能就这样离开。
故人相见不识,如何算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