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霜华,镜尘手中的花披着银白的纱,血色不再。
“我不许你死在今夜。”
白慕用衣袖擦着嘴角和眼角不停往外渗着的血,嗓音沙哑地笑了笑,瞧了他一眼:“你又不是天王老子,你说不许就不许啊,凭什么?”
镜尘微微侧眸,目光沉沉地盯着白慕:“你我诸多恩怨还没两清,你不能死。”
白慕不再撑着身子,翻身仰躺在地,卸了一口气般,任由脸上的血留得到处都是,他叹了口气,在咳血的间隙说:“什么恩怨不恩怨的......不如你趁现在用你的魔剑杀了我,这些年的恩怨一笔勾销......好不好?”
镜尘眉眼阴沉:“为何求死,就因为阴阳珠被毁?”
“阴阳珠?”白慕笑了一声,闭上眼,叹道,“什么上古秘宝、什么天下苍生、什么年少誓言......不过是无知无畏的胡话,我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镜尘沉默地看着他,手里的花枝叶微垂。
“没意思,没意思得很,修仙没意思,卫道没意思,飞升更没意思......”白慕躺在月下,周身都是映着月光的血,像躺在一片枫云之上,语调疲倦,“这世间我早就待腻了,本打算再去会会那个妖王,现在想想,还是留给后来人吧。”
乱世总能出英雄,没了白瑾霜,还有后辈千千万。
也许终有一人,能斩妖除魔、戡定内乱,挽大厦于将倾,留万古之英名。
但他不想做那个人。
他只想睡着在这片无暇的月光里,明日做个忘却前尘的孤魂。
在忘川河边喝上一壶酒,看看鬼蜮的月色与人间的月色哪个更美。
白慕静躺月下,不再说话。
漫长的寂静,唯有长夜寒风留下无影无踪的冷。
良久,镜尘问他:“你就没有任何一个愿意活下去的理由么。”
白慕没睁眼,他的嗓音轻哑到近乎无声,却仍不忘调侃嘲弄镜尘:“这你就不懂了吧,修道之人,无挂无碍,无欲无求......哪像魔尊你,心里还惦念着人......”
镜尘的脸色变了变,白慕不用看就知道,因为魔尊那常年阴冷的声音里带了微颤:“我惦念什么人了。”
“啧,听听,这语气,”白慕躺在血泊里笑,好像身下成滩的血都不是他流的,“害什么羞啊......你后山那些花是给哪个姑娘种的?”
镜尘没有立刻回答。
白慕睁开眼,入目的月光在摇晃,像晃动的风铃。
“叮叮当。”
白慕心道:什么声音?难道渊底还有第三个人?
“叮叮当......叮叮当当......”
铃铛声又响两下。
白慕去看镜尘,对方却像根本没听到这声响似的,面色无动。
——是谁?难道是将这声音只传入自己耳内?
不对,这不是密语,是真切的铃铛响......
白慕用力撑坐起来,看着镜尘静坐在阴影里的身影,眉头缓缓皱起。
魔尊耳聪目明,听力视力皆远超常人,这么诡异的铃铛声,他为何没反应?
难道说......
面前这一切人和事,都是虚幻影?
自然无法做出与当年举止不同的其他反应。
当这个念头自心底升起时,铺天盖地的风雨瞬间淹没了他!
静谧月色骤然消失不见。
他感到冰冷的雨水冲遍全身,混杂着落雨的冷风吹起他身上轻纱。
现世中的一切记忆重新填满他的内心——
辰匙......忆梦......忆梦丹!
......
白慕猛然睁开真正的双眼!
乌云翻滚,大于瓢泼。妖王宫前黑影重叠,道道目光皆凝聚于他身上。
“尊上!他醒了!!!”
白慕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冷的雨水里,浑身湿透,凉雨流得满脸,眼睛口鼻都是水。他贴身放在怀里的铃铛顺着长阶一级级滚落,掉落在泥泞里。
那是温栀给的铃铛。
想必是幽萤不敢现身,只能假作铃铛被风雨吹出而摔落发响,唤醒自己。
“把他抬进里面去。”镜尘阴森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
白慕浑身一颤。
梦里相逢事,犹在眼前。此刻再听到镜尘的声音,说不出的感觉。
他的声音比以前更阴沉,只剩下冷。
魔族弟子们上前,将方才晕倒在水泊中的白慕搀扶起来,架着抬进了妖王宫殿,放在床塌上。
床榻之间惹人迷醉的媚香仍未散去,床榻四周熄灭的红蜡泪痕凝固,将垂未垂。
白慕身体落入软衾,心绪一时有些恍惚。
昨夜他还与妖王在此处洞房花烛、高手过招。
如今却已恍若隔世。
阴阳珠......
对,阴阳珠。
昔年他与镜尘水火不容,万空山下深渊遇,约定共走一程险途,在万空门前定夺胜负。既然对方要与自己公平竞争,怎会肯将阴阳珠让给自己,还允许自己将其带出深渊去灵海?
还有,自己被那些仙门修士所拦之后,阴阳珠真的随着自己内丹破裂被毁去?可自己又是如何活过那夜的?
后面又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丧失那段记忆?
彼时仙门百家高手如云,自己怎么能从万空山全身而退?
临虚镜中记录了自己“罪行累累”,自己又如何重回仙门,无人提及?
忆梦丹效力渐退,十年前的旧时岁月飞速在记忆中暗淡消散。穿梭时光洪流,好似仅有朝夕之间、又好似有千百年。
白慕还没有捋清头绪、想明白前世种种。
镜尘已经走到塌边。
他黑袍被雨水打湿,黑靴上尽是水渍,黑发黑睫显得更加幽深。
“辰匙呢。”镜尘声音极度冰冷。
白慕缓了口气,从榻上撑起身子,慢慢移动目光,看向面前的镜尘——
高鼻薄唇,黑发黑眸。与回忆中的他一样,没有锋芒,却到处都是冷厉的锋芒。
只是这双眼睛,比以前更深暗,一点光也没有。
白慕垂下眸子,面色苍白地摇了摇头,低声喃喃:“我不......我不知道......”
他颤抖的手指紧紧抓着身下的薄衾。
这次不是装出的慌张。他心绪起伏未落,脑中一片混乱。
“不知道。”镜尘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
他没有动手,一道凶猛的魔气已经脱掌而出,将白慕整个人提起来,狠狠甩向远处!
后脑砸在坚硬冰冷的墙壁上,白慕顿觉眼前发黑、头痛欲炸,一阵强烈的呕吐感自身体内部向上翻涌。
他还没有来得及略作喘息,镜尘已经瞬移至跟前,一把卡住他前颈,将他双脚悬空按在墙壁上!只留颈骨承受全身重量。
“我再问一遍,”镜尘漆黑的眼眸里已经蒸腾起强烈的杀意,“辰匙,在哪里。”
白慕觉得颈骨都要被捏得断裂,他用被掐到极窄的气道艰难地呼吸着,摇了摇头。
“你不说,”镜尘手上继续用力,阴狠地说,“我、就、杀、了、你。”
白慕眼前黑一阵红一阵,耳中全是轰鸣和自己血流的“沙沙”声。
他双手扒住镜尘的指节挣扎,才勉强能喘息半口,在这半口气的间隙,他用无辜又惊恐的口吻说着断续的字眼:“可我......我真的......不知道......我拿到它的那一瞬间......它就......它就消失了......”
幽萤已经藏到别处,此刻镜尘就算是搜他全身,他也分毫不怕。
他只是个凡夫俗子的琴师、一个什么都不明白的诱饵,其余什么都不知道。
只要自己一口咬定是辰匙自己消失的,其余一问三不知,镜尘就算怀疑,也只能怀疑是妖王临入忆梦之前为了宝物不落入他人之手,而暗暗设下的机关。
屋外风雨交加,天地间万物都被雨声淹没,纷杂雨滴砸得窗纸直响,显得吵闹。
一墙之隔的室内却寂静得压抑,落针可闻。
白慕双眼里全是恐惧,可内心却渐渐平稳镇定。
因为他感到镜尘的手指在缓缓放开。
对方没有办法——再如何愤怒,杀了这个无辜的琴师,辰匙也不会回来。
“你是不是在窃喜。窃喜我不会杀你。”镜尘放松了手指,却盯着白慕的眼睛,露出了一个让人心生恐惧的冷笑。
白慕思绪一断,藏在袖下的指节蜷缩了一节。
镜尘没有移开视线,将他双目中每一个细微的神色变化都收在眼底,把余下的话语一字一句碾碎在唇齿间,低声说:“你为何那般好心地提醒我去试毒?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么,嗯?”
白慕浑身一冷。
——镜尘竟然不信自己!
而且早在自己提出那个建议的时候,他就不信。
他看出了什么?
“三千魔族弟子在此,四位魔道长老在此,魔尊本人亦在此。”镜尘用阴沉的嗓音,缓缓说着,“我让谁去拿辰匙不好。你就不想想,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的建议。”
白慕心底泛起了慌张。镜尘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当时让自己去拿辰匙,到底是自己预判到了对方、还是对方预判到了自己?
“你的建议、你的请求、你去试毒。只要辰匙出事,”镜尘倾身靠近了些,说完最后一句,“那就只能是你。”
此言如轰雷。白慕彻底心冷。
算计来算计去,演了这么久的戏,最后却是他上了镜尘的勾子。
但白慕没有认输,他在瞬息之间组织了说辞和解释,试图继续混乱镜尘的思路。
可还没等到他张口,就听到镜尘不紧不慢地说:
“你擅用灵力,懂御剑之法,会挽很多种剑花,你会捏万物生咒诀,还会画星纹渡灵符。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还提前准备了传送阵,在拿到辰匙的那一刻就将它送走......”
镜尘的薄唇翕动,缓缓叙述着他曾做过的、以为对方不会知晓的每一件事。
但白慕已经听不到后面的话。
如遭冷雪泼,如坠寒冰间。
他连挣扎都忘记,只陷入惊慌后的怔愣。
镜尘都看到了什么、知道了些什么......
又猜到了什么?
他这一次,是不是真的,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