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根本,不是琴师。”
白慕听到这句话时,整个人都丧失了思考能力,一动不能动。
窗外雷雨大作,偶然炸开的闪电照亮窗纸,映得镜尘一侧的面容冷白,黑眸更深——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映出白慕更为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庞。
白慕呼吸颤抖。他知道自己是谁了?
怎么会......
怎么可能......
镜尘松了掐着他前颈的手指。
白慕顺着身后的墙壁滑了下去,跌跪在地。
两人都是满身湿透,脚下已经汇集了一片雨水。
红衣落进水里。白慕垂下头,双手撑地大口喘息着。
他闭上眼,重回于世之后的所有事情化作碎片,一点点闪过脑海。
——他根本没有什么机会接近镜尘,连对话的次数都少之又少。对方也从没有和自己有过任何亲密的接触,怎么会知道自己所有刻意隐藏的秘密。
镜尘方才说的每一件、每一桩事情,自己做的时候,镜尘当时都不在场。
他又是是如何知道的?
还是说......
魔尊若想知道些什么,根本就不需要本尊亲自“在”。
白慕双手撑着地面,地板的积水里映出自己模糊扭曲的影子。
他不敢抬头。
如何面对?
如何解释。
镜尘是不是已经猜出了自己是谁?
此刻还有继续嘴硬隐瞒的必要吗?
妖王失去辰匙,不久就会彻底身死魂灭。也算完成一桩旧愿。
可南轩的秘密他还没有去看。
与镜尘的恩怨他还没有了结。
他还没有拿到自己的灵元,如今魂魄里残留的这些微乎其微的灵力,与镜尘交手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他现在根本不是镜尘的对手。
十年过去,镜尘就算不再计较前世恩仇,难道就会原谅今生这些戏弄吗?
白慕心中一团乱麻,呼吸越来越困难,猛地咳嗽起来。
身下积水中的影子又添一个。镜尘缓缓俯身,撩袍半蹲在白慕对面,用两根手指挑起了他的下巴,低沉的嗓音响起:
“不知从何时开始,你扮得越来越像他。衣着、行为、举止,每一个地方。”
白慕被迫与镜尘对视着。他面如纸色,双唇微颤。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与那个女人很像?为什么?
白慕的思绪越来越乱。一向自诩镇定理智的他开始陷入巨大的迷茫。像是被困千里冰封的雪原,举目皆是惨白一片,找不到任何方向。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镜尘问。
“什么......”白慕迷茫地喃喃,声音暗哑不堪,“你说什么......”
“我说,”镜尘掐着他下巴的手指微微用力,一字一句地说,“是哪个仙门,派你来的。”
白慕的双目缓缓睁大,混乱的线索又开始在心里渐渐穿连成线。
那个镜尘爱而不得的心上人,仙门中有人知道她是谁。
——南轩知道。
南轩不仅知道那人的名字,还知道很多其他秘密。
万物生、渡灵符、各种剑法......这些自己会的,南轩也都全部学过,南轩手下的弟子自然也可能会。
难道镜尘觉得自己是南轩派来的暗线?
扮作琴师潜伏在魔界多年,只为破坏魔尊的计划。
白慕犹豫了一下,还没想好如何作答,屋外就传来一阵骚乱。
——乘风而近、踏雨水而来的声响。
不是一个,也不是十个。
而是成千上百个。
“尊上!”魔族弟子慌张的声音在同一时刻闯入大门,“尊上!不好了!仙门来人了!”
白慕感到镜尘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指微微一颤。
镜尘站起身,眸色渐渐阴沉,而后露出了一个冷笑:“他们消息灵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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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关紧,室内陷入了幽暗。
屋外的风雨声小了些,想来是仙门修士不喜雨天,起了晴阳阵。
——雨水弄脏道袍、打湿佩剑,实在是与仙风道骨不搭。
白慕被捆在椅子上,两个魔族弟子站在门边把守。
他现在不再是琴师,是仙门的奸细。
谁让仙门来的这么赶巧。辰匙前脚刚不见,他们后脚就到,一时竟说不清他们究竟是及时、还是不及时。
这回误打误撞,让镜尘不起疑都不行。
白慕看向门口站着的魔族弟子,轻声说:“屋里气闷,能将窗子开一点么。”
这两个魔族弟子平日与白慕还算熟识,但此刻他们看白慕的眼神都带着些愤恨——原来曾经与他们的那些欢声笑语全是做戏耍弄。
身份换了,这个人以前的所有行为好像都是居心叵测。
他们装作没听见这句请求,继续冷着脸站着。
白慕无奈笑了笑,微微叹了口气,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屋外动静不小。
白慕凝神细听——
有玉石环佩碰撞的声响,想必是灵箫门的女弟子。
她们的裙子上总是坠着各种颜色的珠石翠玉,飞身而起的时候裙摆闪着花绯般的光泽,交手旋身的时候风里都是清脆的乐声。对方分心一下,她们的银针就扎入喉管。
还有法杖杵地的闷响,应当是风雨古刹的几位高僧也到了。
听闻归一法师的亲传弟子无乐高僧闭关已有数年,许久不问红尘事,不知这回会不会为了辰匙大开杀戒。
有剑刃与剑鞘摩擦的声响,不顺滑,有细微的坎坷,大抵是剑身雕刻凸纹,在经过剑鞘没有凹纹的地方发出的声音。
是龙渊四君子。他们的剑身靠近剑柄处雕刻着盘龙。
以前白慕还没落上照顾南轩那个混小子长大的任务的时候,自己也是个四下乱跑的混小子。他造访龙渊,却没走正门,而是爬上山门旁的千年神木,准备翻进去。遇见四君子的时候,他正骑在树杈子上。
数目相对,白慕自来熟地指着他们剑上的盘龙:“你们出剑的时候,这龙会一起飞出来吗?能咬对手吗?”
四君子个个板着脸,回答:“不能。”
白慕笑道:“那雕这个干嘛?还怪沉的,碍手碍脚。”
四君子话很少——是指他们每句话的字很少。他们对白慕说:“比试。”
“比试?和我比试吗?”白慕从吐了嘴里叼着的甜草,跳下树枝,右手的剑诀捏得随意得像个吊儿郎当的响指,一把如冰银剑在指间显形,“来!”
最后是白慕赢了。可能是他天资卓绝,也可能是四君子人如其号,作风君子。
他不知天高地厚地对四位前辈留下关于“剑身花纹”的劝告:“花里胡哨不好,还是要朴素一点。”
但他离开龙渊的第二天,就到镇上找雕花师傅给自己的剑鞘上也刻了一堆花朵和云纹。
怪好看的,女孩子们肯定喜欢。他不着调地想着。
以后行走江湖英雄救美的时候,不仅能剑出如风,还能请她们看一场花飞云落。
......
一声窗开的声响打断了白慕的回忆。
刺骨寒风扑面而来,白慕冻得浑身一颤,睁开了眼。
一个魔族弟子冷着脸开了窗,还在窗前拿手在脸侧扇了扇风,似乎在表明只是他自己觉得热才开窗,不是因为谁的请求。另一个魔族弟子好像什么也没看到,直勾勾地盯着门板。
窗外人影幢幢,剑拔弩张。雨虽停了,天色依然阴沉得吓人。
南轩的声音远远传来,有些不真切:“魔尊大人说是我的人劫走了辰匙,我无话可说。但仙门诸家今日前来,不是为辰匙一事,而是为一个人。”
“为了你师尊,是么。”镜尘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能听出冷意,“好一出师徒情深的大戏。”
南轩笑了笑:“师徒情深当然有,为亡者讨回公道也有,我们有一千种一万种理由要你交出他的尸身和灵元。谁都可以保存他的故体,唯独魔尊你不行。”南轩的嗓音逐渐放缓,最后一句话几乎说得一字一顿,“你是这世间,最名不正言不顺的人。”
漫长的沉默。
很久,镜尘才开口,但话音里面没有怒气,只有平静:“你们只是想要阴阳珠。”
仙门诸家的队伍中略有躁动,但没人出声。
无言往往是默认。仙门正道最看重名声,绝对不会允许他人污蔑他们的每一个动机。
白慕浑身一僵!
阴阳珠?
这三个字,重新唤起了他那段被自己忘却的回忆。
那段记忆竟是真的!
那夜,阴阳珠被自己融入丹府灵元之后,难道没有被毁去吗?
还是说......正是那颗阴阳珠救了自己?
可是,为何之后,自己再没有在自己体内感受到过阴阳珠的力量?
南轩的声音再次响起:“魔尊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将我们想的与妖王一样贪得无厌、只懂侵吞。各家掌门不远千里来此、几位高僧破例出关,只因他们都与我师尊是生前好友,师尊尸身灵元落入魔族手中,他们心中愤慨,前来为师尊主持公道,有何不妥?”
镜尘根本没有在意南轩解释了些什么,依旧语调无变地说道:“阴阳珠在他体内,这件事这世上除了你我,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是你告诉这些人的,是吗。”
南轩似乎也不想再陪着演戏,话音里有冷笑:“是啊。上次得了魔尊指教,晚辈着实吃了些苦头,但仍记得魔尊那句豪言壮语,说能将仙门百家都屠干净。这不,仙门百家的人都来了,魔尊今日可以得偿所愿了。”
人界是仙门的地盘,虽被妖王占据数年,但山脉河流都以仙法滋养过百年,自然灵息运道充沛。魔族在此与仙门交战,先天劣势。
况且,镜尘只带了些弟子前来人界,弟子中又有不少什么都不会的新弟子,与对面高手云集的仙门杀阵相较,如同焦熬投石,没有胜算。若真兵刃相向,到时候魔尊不仅不能得到丝毫助力,还要分神顾及这些弟子,束手束脚。
如此天时地利,若说南轩众人是恰好路过,恐怕是任谁也不会信。
镜尘低声道:“南掌教是听了谁的消息,来得如此及时。”
南轩笑起来:“不错,我的确在魔界有眼线。但只是知己知彼而已,不一定要刀剑相逼。魔尊只要交出我师尊的尸身与灵元,”南轩话音微微一顿,又说,“此地便交与魔尊。”
白慕听得心里一颤一颤。
妖王刚解决,他的徒弟竟就要将人界这座云霄城再交到魔族手里。
回答南轩的是一声震人心魄的魔剑出鞘的声音。
无终魔气蒸腾,天地同时色变。
昏暗的天际四周翻滚起暗红色的雾霭,像无数血盆大口的魔兽,向着此处奔袭。
白慕叹了口气。
又要打。
剑气纵横、阵光冲天,飞溅起的鲜血打湿了窗纸,又从没关严的窗缝撞进来。
两个魔族弟子吓得双腿哆嗦,急忙关紧了窗户,但又不放心地扒了个洞往外看。
镜尘会赢吗。
白慕闭眼,第一个出现在心里的念头竟是这个。
他竟然不希望魔尊输给那些来为自己讨回公道的人。
为何如此。好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