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顾琅言离开后好像就没回来过。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他也没有出现,陆祺还特意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只能失望地离开,一路上都无精打采的。
一直到早自习结束,顾琅言才背着书包姗姗来迟。
他面色苍白,眼里有很多红血丝,平时穿得很板正的校服也有些皱皱巴巴的,眉峰微微拧着,像是一整晚都没怎么休息一样,整个人散发着冷冽的气息。
凳子被顾琅言拉开,蹭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
陆祺时不时瞄他一眼,像是生怕被顾琅言发现自己在偷看他一样。
“怎么了?”顾琅言侧过头看他,表情没什么变化。
陆祺有些犹豫,但考虑到两个人的关系好像还没有好到可以打听他的烦恼的地步,只能收回全部的话,“没事儿,你迟到疯疯没说你吗?”
这才几天,陆祺就被陈知行他们带的一起喊乔峰的外号了。
“他没说我,倒是被马主任抓到了。”顾琅言放下书包,从桌位里翻出一个笔记本,“帮我看着点老师,我先把检讨写了。”
顾琅言口中的马主任,就是经常出现在陈知行口中的“大马猴”。
第一次见到马主任的时候,陆祺就被他几乎和那个叫“大嘴猴”的潮牌logo一模一样的脸震惊到了。
陆祺刚把自己的想法偷偷告诉了陈知行,引起陈知行惊天动地的爆笑声。
陈知行向他解释“大马猴”这个外号的缘由:“因为他长得特别像大嘴猴,再加上姓马,‘大马猴’这个外号就流传下来了。”
发明这个外号的人简直是天才。
——这是陆祺当时的第一反应。
马主任长脸、地中海,还戴着啤酒瓶底那么厚的眼镜,个子很高,有一只跛脚,听说是早些年在校门口力挽狂澜救下一个小女孩被车撞到留下的后遗症。
虽然他跛脚,对学生们也都很严苛,陆祺不止一次听到班级里有人吐槽他,但大课间操下楼时,陆祺也不止一次看到有人扶着跛脚的马主任。
陆祺想,那时候的他们很纯粹很简单,会偷偷摸摸地说坏话,也会光明正大地做善事。
“怎么会被他逮到?昨天付炀也迟到了,但是无事发生。”
顾琅言埋头,他飞快地写着检讨,动作极其熟练,甚至不需要打草稿。
顾琅言写字的时候刘海垂落,他就像是永远不会被打倒一样,脊背挺得笔直,神情很是专注。
“运气不好,翻墙过来的时候撞到他在检查卫生。”
顾琅言语气很平淡。
一中除了正门还有一个侧门,侧门的墙很矮,而且还有一圈高大茂密的树木做遮挡,稍微借力就能轻松翻过来,昨天付炀迟到没被抓就是翻墙过来的。
正因为侧门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无数迟到的学都将它视为救命稻草,作为合格的教学主任,马主任自然掌握了他们的想法,经常会去那附近溜达,能抓一个是一个。
也就是说,是否被逮到,全看运气好不好。
显然,顾琅言的运气不太好。
“你翻墙进来的?”陆祺相当震惊,显然没想到顾琅言会和其他人一样迟到的时候选择翻墙进学校。
顾琅言写字的动作一顿,过于用力不小心把纸戳破了一点,“正门有乔峰。”
好家伙,陆祺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刚才还在好奇顾琅言为什么没被乔峰抓住,原来是为了躲避乔峰结果去翻墙,没想到碰上了更不好惹的马主任!
顾琅言嘴唇不自在地抿了抿,恼羞成怒地问:“好笑吗?”
陆祺一只手捂着嘴,声音从指缝中溢出来,有点沉闷,“不好笑、不好笑。”
顾琅言扬起下巴眯着眼,像是在睥睨天下,染上了几分危险的味道,可陆祺却一点都不害怕,反而笑得更张狂了。
顾琅言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见他那么开心,整张白嫩的脸都蜷在一起了,嘴唇是鲜红的,有点可爱。
顾琅言瞬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继续写检讨。
八百字的检讨对他来说不是难事,每节课下课十分钟写上两笔,中午之前就能写完。
难搞的是要去马主任办公室亲手交给他,并且当着他以及一众主任的面大声地朗读出来。
想到这些顾琅言只觉得一阵烦躁,他捏了捏眉心又揉了揉跳痛的太阳穴。
一旁的陆祺并不知道他心里都想了什么,但情绪是会传递的,陆祺能感知到顾琅言似乎心情不太好。
陆祺收敛了笑容,有点心不在焉地在书本上写写画画。
下午有陈知行心心念念的体育课,陆祺特意穿了一双崭新的跑鞋,干净又漂亮,是最近非常流行的款式。
体育课上课之前顾琅言去找马主任交检讨了,陆祺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回过神来和陈知行一起下楼。
小半截体育课陆祺都没能打起精神,任由陈知行拉扯着他走到球场。
头顶的太阳灼人,陆祺只打了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他捏着矿泉水瓶猛灌了好几口,身上黏腻腻的,不知道是谁的篮球,脏兮兮的,还沾着点难闻的味道,刚看到这个篮球的一瞬间陆祺还以为是从哪个臭水沟里捞出来的,但他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强忍着浑身的不适打了一会儿。
“不打了。”
陆祺扯了扯黏在身上的校服,没好气道。
中场休息,陈知行凑过来问:“怎么不打了,今天发挥得挺好啊。”
陆祺浑身冒着汗,汗珠从额头流到鬓角,还有几滴挂在他浓密的睫毛上,眼前模糊湿润,掌心一片泥泞。
陆祺更烦躁了,挪了挪身子与陈知行拉开了距离。
陈知行一脸莫名其妙,这是谁又惹他不高兴了?
陈知行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瘫坐在球场角落的一群男生,忽然明白这是陆祺的“公主病”又犯了。
“我有湿巾你用不用?”陈知行从校裤兜里掏出一张未拆封的湿巾递给陆祺。
“不用了,我去卫生间洗手,再洗个脸。”
陆祺十分后悔自己脑子不清醒被陈知行拉来打球,两三点正是最晒的时候,篮球场周围还没有树荫乘凉,几乎是完完全全暴露在阳光下,地面都被烤得发烫,陆祺郁闷得不得了。
崭新的鞋子在打球的碰撞中多出了几道悲壮的黑印子,这一天陆祺后悔的事又多了一件。
烦闷的情绪无处发泄,陆祺只能在卫生间里接了满手的凉水狠狠扑在自己的脸上,凉水毫不留情地冲刷着他。
脸上湿润润的,带给陆祺清爽的畅快,水珠在太阳下晶莹剔透,紧绷着唇角终于舒缓了些。
走出教学楼,陆祺一眼就看到了在人群中奔跑的顾琅言。
顾琅言实在是太显眼也太耀眼了,红色的校服在烈日下极其刺眼,看久了眼睛有点酸痛,可陆祺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
付炀抬手将球扔给他,他接过后干脆利索地一掷,篮球摩擦球框发出短促的声音。
球进了。
陆祺的心情也被带动了起来,眉心跟着舒展开。
顾琅言和付炀配合得很好,进球后相当默契地笑着击掌。
陆祺当机立断,转身去小卖铺买了瓶运动饮料,就当是还顾琅言请自己喝汽水的人情。
可他回到操场后,却看到顾琅言已经下场了。
他同样没有打很久,不知道和付炀说了些什么,顾琅言转身走向台阶,背对着他们挥手,微微弯着腰用力拧开了瓶盖,挤压着瓶身用力喝了几大口,嘴唇被水渍沾湿,嘴角还有一小滴顺着下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青筋在手臂上突起,动作散漫、随性。
陆祺也跟着坐在台阶上,两个人隔着一层。
顾琅言已经喝过水了,陆祺偷偷把饮料藏了起来。
等了半天,顾琅言都没等到陆祺坐到自己身边,他回头看向陆祺,注意到他没藏严实的饮料。
“怎么不坐过来?”
陆祺有一瞬间的动容,他没正面回答,只是问:“你怎么不打了?”
顾琅言只觉得他转变话题有点生硬,“歇会儿,累了。”
陆祺当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毕竟顾琅言看上去一点都没有疲惫,反而精神抖擞。
“你呢,怎么不去打球?”顾琅言反问。
陆祺自然不会说自己是嫌天气太热、篮球太脏,他嘴硬地说:“没意思。”
好巧不巧,这句逞强的话被陈知行听得一清二楚,陈知行把喝完的矿泉水瓶投篮似的扔进垃圾桶里,表情带着点谴责。
“你胡说八道,言哥别信他,”陈知行毫不犹豫地拆穿陆祺,“他就是嫌弃打球出一身汗不舒服,娇气得很!还洁癖。”
陆祺咬了咬牙,恨不得冲过去把陈知行的嘴撕烂,让他再乱说话。
其实陆祺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其他男生不太一样,他会比普通男生更注重卫生,同时还会很在意和男生之间的相处距离,有的男生大大咧咧的,动手动脚的没个分寸,他就莫名生出一种被骚扰的感觉。
那时候他不太懂,以为是自己格格不入,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就在同龄人都看起了小电影聊起哪个女优更好看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居然对那些一点都不感兴趣,反而更多的关注点是在男人身上,在查阅了一些相关信息后,他大概明白自己的性取向不是女性,而是男性。
在经历过短暂的迷茫和惶恐后,陆祺逐渐想明白了,性取向问题不是疾病,他完全没必要如临大敌。
但陆祺不太想让自己看起来和其他男生有什么不同,因为他不想让自己多很多麻烦,所以他经常会勉强自己做一些不太喜欢的事情。
“是吗?”
“我可能是有点事儿多吧。”陆祺闷声道。
面对着陆顾琅言,陆祺表现得相当坦然。
顾琅言忽然觉得现在的陆祺有点脆弱,就像是回家之后没有第一时间摸小白,小白的尾巴缓缓晃了两下最后垂在两股之间,眼睛的光泽也肉眼可见的暗淡下来。
“你不是事儿多,只是爱干净。”
陆祺的心脏重重一跳,蝉鸣声在耳边萦绕,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远。
这是陆祺在明确自己的取向后,第一次对一个同性男生产生这样特殊的心情,既有想要靠近的欢喜,又有怕自己沦陷的惴惴不安。
“你说的对。”陆祺想,他说的很对。
顾琅言抿着唇,表情有些不自然,视线落在陆祺藏身后的手臂,“是给我的吗?”
陆祺顿时脸上烧了起来,像是刚剧烈运动过之后,呼吸的频率都加快了。
他支支吾吾把饮料拿出来,伸手递给他,顾琅言抬手时稍微用了点力,陆祺感到一阵拉扯感,顺势而为下了一节台阶,坐到顾琅言身边。
“准备藏到什么时候?”顾琅言戏谑地看着他。
“我、刚才看你喝水了,以为你喝不下了。”陆祺小声解释,脸更红了。
“不一样。”顾琅言拧开瓶盖,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
陆祺没听懂他的意思,心里又乱又涨,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
正午的风都是燥热的,重新点燃了陆祺心头的小火苗,树叶交错沙沙作响,陆祺的心脏也跟着砰砰跳动,吵得他心浮气躁。
那时候的陆祺并没有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心事,只是很期盼这个夏天再长一点、再久一点、再慢一点。
春去秋来四季流转,没有一个季节会被落下,就像陆祺以为曾经自己永远不会被扔下。
明明再过几个月又是一个崭新的夏天,可他最怀念的永远是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夏天。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掌声在哪里,尖叫在哪里,没有的话我就灰溜溜地退下了:)
提前发出来了,下一章在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