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我晚娘要回来了?”小梅喃喃自语,颇为不敢相信。
江盈知点点头,又展开李翠文的信, 上面写道:我到了明府便去石员外那走了一趟, 周巧女到了石员外亲戚家里,我见了她。
她瞧着挺好,说月月都托人捎了东西来, 叫我问问小梅可有收到?我又跟她说了你的事情, 她便再也坐不住,隔日来找我, 说向主家告了半月假, 要回来一趟。
另外我托我男人给你捎了一袋香料, 里面有胡桃壳、茶叶、桂皮和茴香,待他送到不久便是立夏, 小满你拿去煮茶叶蛋。
另有一袋糯米和糯米粉, 全是香子糯, 味道颇好, 不要拿去蒸蚕豆糯米饭,做雪团和米鸭蛋,附了一袋松花粉, 多尝尝鲜。
一时来不及备礼, 只略送了些,……
最后写道:望下回小满你来明府做客。
江盈知看着桌上的东西, 无一不妥帖, 想着还些礼回去, 一时又想到周巧女不日便要回来,让她有点猝不及防。
当时让李翠文捎的信上并未说她的事情, 而是让李翠文当面与周巧女说,不料人竟半日也待不住,便急急要回来。
“你晚娘待你可真好,”江盈知说,把信上说的念给小梅听。
小梅听了后,先是喜上眉梢,感念她晚娘无事,又待回来看她和海娃。而后立马皱眉,气鼓鼓地道,“定是那捎东西的,全昧了下来,怪不得我说怎么小几个月没见过他了,次次去寻,总也寻不到。”
说完后,又急忙看向江盈知,怕她误会周巧女来了要赶她走,“我晚娘应当只是来瞧瞧,我到时候同她好好说说,她人脾气其实还挺好,”
江盈知站起身来,把信件贴身放好,拍拍小梅的头,“你岁数这样轻,怎么心思倒重,”
“我可不小了,到明年都能嫁人了,”小梅嘟囔。
江盈知收拾东西的手一顿,她确实忘了古代十五岁就能出嫁,一想到便寒毛直立,在她的观念里,最早也得十七八才能嫁人。
平复了下心情,只当没听见,她总有法子让小梅不要早嫁的。
今儿陈强胜去里镇拿膏药敷腿,收摊的便只有她们两个。江盈知边叠着凳子边说,“你想什么嫁人那档子事,还不如想想,去买些棉花和布套子来,做床褥子和盖被,把旁边空的那个屋子收拾收拾。”
小梅被臊得脸红,她才没想,只是顺嘴一说,真要她去旁人家,估计得抱着江盈知大哭。
因着周巧女要回来的事,早早便收了摊,小梅拉着江盈知去挑花布料,又要了点棉花做薄褥子,一气做了好几套。
江盈知实在受够了那硬竹板,往哪翻身都睡不安稳,花出去一笔钱,心疼得她又数出三百文,还得要做个枕头,她不想再用衣服叠起来垫脑袋下。
拿了布和棉花回去后,小梅把这件事告诉了王三娘。
王三娘歇了手上在做的活,将手在腰间上擦了擦,“也是,得该回来一趟
的。”
“就这两天是吧,到时候我也过去,好些日子没见着人。”
又问海娃,“你娘回来了,你还识不识得?”
海娃在玩吹海螺,闻言摸摸脑袋,他娘走前给他把脑袋上的头发全剃了,说是别叫阿姐给他洗,还麻烦。
等头发生出来了,她就回来了。
海娃不解,“我头发还没生满啊。”
“你个呆瓜,”小梅也摸摸他脑袋,只长出了点薄薄的发茬。
王三娘被他回的话噎住,拿手指头点点他的脑门,“问你想不想,谁叫你说这个了。”
海娃把海螺吹得嘟嘟响,没人听得懂,只有这个小孩自己知道,海螺响,就是他也想。
他吹了好久好久才停下。
王三娘从竹屋离开前,还把江盈知拉过去说话,“巧女那个人不坏,你就当多了个亲戚,等见了她,你叫她婶婶就行。”
江盈知点点头,日子在她把沙蟹做成了沙蟹汁,小潮汛渐渐转大,小梅每天晚上来回念叨,去渔港就往海船上瞄,海娃一直吹着那个海螺中,终于又等到了明府来的航船。
那航船下午到的,此时渔港人少,江盈知都有些昏昏欲睡,忽然听小梅叫了声,“航船来了,阿姐,明府的航船来了!”
江盈知打了个哈欠,立马清醒,她喊:“强胜哥,你看着摊子,我们去瞧瞧。”
“去吧去吧,我守着,”陈强胜在剥虾壳逗海鸥,闻言拍拍手,慢慢挪到前头去,也瞧着海船。
此时小梅的心又激动又复杂,拉着江盈知的手,眼睛在航船那些走下来的人里,来回地张望。偶尔还踮起脚,怕漏了又回过头去瞧已经走远的人,细细打量着背影。
直到终于在人群里瞧见一个人,她才难掩激动,上下晃着江盈知的手,“阿姐,那个就是我晚娘。”
只她情怯,见了人,临到了头又不好意思跑过去喊。
江盈知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见到了一个瘦条条的女人,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相比西塘关的妇人,她要白净许多,面色瞧起来很和善,穿着粗蓝布对襟衫子。
手里提着一袋东西,肩上还挎着一个大包袱,压得她下船都走不稳。
江盈知上前接过,周巧女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又看到后面小跑过来的小梅,她笑着招手,“小梅。”
“你是小满,对不对?”周巧女又问。
江盈知喊她,“婶婶。”
周巧女笑笑,打量了下江盈知,而后才把包袱提了提,看着小梅说:“胖了点,我前头寄来的布料子和散货,你收到了没?”
小梅还没同她寒暄叙旧,陡然被问到这茬,也收了哭的心思,连忙摇摇头,“哪有收到。”
“一连几个月没有东西,寄信到明府也没人回,要不是小满姐来了,我和海娃连饭也吃不起。”
周巧女没有愤怒,仍旧微笑,她对江盈知说:“小满,多亏你了。”
“你们还自己摆了个摊是不是,那先把东西拿到摊上去,我出去一趟,等会儿就回来。”
小梅急急喊她,“晚娘,你去哪?”
“我找人说道说道。”
江盈知举着包袱,看着周巧女往渔港左侧小道走去,眨眼工夫人便不见了,她有个猜测,“不会找捎东西的人算账去了吧?”
她总觉得怪怪的,这周巧女跟她想的脾气可不一样,原谅她刚见着人时,以为是脾气软和,很老好人的那种。
不过能一个人从西塘关去到相隔距离甚远的明府,也不是什么软弱的人。
小梅叹口气,“肯定的,但愿我晚娘收着点脾气。”
江盈知满脸不解,小梅抱着包袱往摊子那走,小声说:“别瞧我晚娘生的那张脸,要论骂人,我十个大伯娘都比不上。”
她半信半疑,想去瞧瞧,又被来吃鲜虾锅贴的食客绊住了脚,只好先忙活这里。
等终于歇下来,往那边小道上瞧了眼,周巧女两手各拎着一袋东西朝这边走过来,江盈知和小梅忙上前帮她接过。
周巧女坐在凳子上,喝着陈强胜倒来的水,问他,“腿脚还疼不疼,这回我从明府给你带回些膏药,说是好用,你拿回去试试。”
而后又拆起她讨回来的东西,说话语气平静,半点没有起伏,“那个龟孙子,瞧他还一副老实弹蝴相,原是只包着墨的乌贼,肠子心都发了黑。”
“骂他一顿就跟瘟鸡笃头了似的,好好一份人家也攒了些家底,还贪别人东西,这么没脸没皮样,怪不得生了个要赌钱的儿子。”
周巧女用十分平和的语气,说出了一堆骂人话,还微笑,“惹了我,不出点血是不成的。”
她把一个布兜扔给小梅,“拿去吧,那人赔你的,晚些回去数数有没有五百文。”
在场的三人谁也没敢开口,怕周巧女连带着她们一块数落,很显然并没有,周巧女面对小辈时还挺和蔼,起身时环顾了一圈这个小摊。
江盈知说:“婶婶,我给你下碗敲虾面吧。”
周巧女摆摆手,“我不吃,正饱着,你们啥时候收摊?”
“还差一点,卖完了就回去,”小梅舀舀桶里的汤,剩了一点料。
周巧女看了看说:“那卖完再走,海娃在家闹不闹人?”
小梅摇摇头,周巧女也不再说话,帮她们出去招揽人过来吃,没过多久,倒真卖得一干二净。
大家收了东西回家去,周巧女有半年没回来,都在明府帮着照顾产妇和婴儿,一时坐上船回到这,还颇有点怀念。
一路碰到的人都惊诧极了,原是以为她跑明府去就不回来了,没成想这人又风光地回到了这。
曾跟她斗气拌嘴过的真是气得牙痒痒。
到了竹屋,海娃没在,周巧女放下东西四处打量,比她在时添的东西还要更多点。她拉了拉门上的碎花布帘,又瞧着小屋里摆满的粮食、调料,像是正经过日子的。
从明府到这积压的郁气也算是消散了些许。
东西全拿上来后,她解开布头,往外拿,“在明府的时候给你捎了不少粮食吃的,结果都被这遭瘟的给吃完了,只赔了点钱。倒是这些布头,他家舍不得用,还留着。”
她抖抖一叠花布,明府的式样可比里镇布店卖得还要好些,有蓝布拓花,粉布等等。
“等会儿小梅你,还有小满各挑些,我留在这还有段日子,给你们裁了做件衣裳。”
周巧女拿了布叠在膝头,自顾自说着,说实话,她看江盈知挺有眼缘的,不像是那种面上瞧着好,背后烂心肠的。
对她来说无非是多认个孩子罢了。
不说小梅是她的后女,毕竟就连海娃也不是她的儿子,是别人不要,她不忍心给带回来养的,其他人说她三十八了还能老蚌生珠,她也懒得管。
这会儿再认个亲,又有什么难的。
小梅按住包袱说:“晚娘你歇会儿吧,东西晚些也能拆,又刚坐了四五日的船从明府回来。”
“哪有这会儿歇的,”周巧女继续拿东西,还说了句,“全靠你们两个寄来的桃酥,我在路上吃了不少,还是我没出嫁前那个味。”
其实老早就不是那个味了,以前的桃酥很香,里头有核桃仁,现在吃起来,都少了点滋味,吃着不大好。
可她仍掰着一点点吃完了,还剩下些,回去的路上再吃。
她这次过来,找主家支了两个月的工钱,出去到外头买了不少东西,给小梅买了匹红布和头花,海娃和顺子则是些耍货糖块,又听说江盈知手艺很不错,就买了把铁刀,要价挺贵。
给陈强胜带了药膏,给王三娘拿了盒涂脸的面脂,另有零零散散的东西,瞧见皂角不错也买了些,另有一包干莲子和梅干菜、桂圆干。
如今一样样拿出来,叫收到的人心里都熨帖极了。
江盈知趁她拿东西的工夫,走去小屋摸了三个鸡蛋,坐在外面熬了一碗鸡蛋茶,多放了点糖,端起碗拿进去。
周巧女也没推辞,其实她真饿了,在航船上哪有什么好东西吃,无非就是能混个饱。
她搅着鸡蛋茶,她回来一是为了讨回东西,二则是看看江盈知怎么样,光看这份妥帖劲,她就明白了。
正喝着鸡蛋茶
,王三娘带了海娃回来,顺子跟在后头,一进门就喊:“小婶。”
海娃也喊:“阿娘。”
周巧女放下手里的碗,朝海娃招招手,“过来,让娘看看你。”
她捏了一把海娃的脸,笑道:“壮实了些。”
又起身叫王三娘,“嫂子,你来了,赶紧坐。”
“我来瞧瞧你,在明府日子过得下去不,实在不成,你就回来,”王三娘拿了把椅子坐下,“你有这本事,到里镇那些大户人家中去也成,无非是少几个钱。”
两人说话间,江盈知带着小梅和海娃出去,王三娘也同周巧女说些体己话,“这家里总要有个正经长辈在。”
“不说旁的,就说小梅的亲事,我倒是想给她相看人家,可总也不能越过了你。”
周巧女苦笑,“谁说不是,我走前也不放心两孩子,可一是钱实在多,二是小梅她爹没了,欠下十两的债,不出去压根还不了。”
“只是一时我也回不来,这会儿主家那头真离不了我,趁着还能赚些,便多赚点来。”
她已经吃够了没钱的苦头。
“至于亲事,再缓缓吧,嫁妆什么也没有。”
王三娘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只好暂时歇了这个心思,瞧她面色比以前好了不少,也不再多说。
又看了眼地上的东西,诧异起来,“你把工钱全贴补在这上头了?”
“哪能,”周巧女拉了拉王三娘的手,“嫂子,你瞧瞧这布料子好不好,给她俩做身短衫,大襟的,”
“这给海娃做掰脚裤,颜色也不花哨”
屋里两人在说话,屋外小梅傻笑着,手指搅着花蛤,看看泥沙吐出来没,海娃蹲在旁边,跟顺子分糖,两人便嘴里含着糖,笑嘻嘻地说着话。
海娃偶尔还要扒到门缝上,看看他娘是不是真的回来了,瞧到了周巧女的身影便嘿嘿直乐。
江盈知也笑,又低下头忙自己的活,取过擀好的面皮,舀了一勺鲜虾猪肉混的馅。她的手指很灵巧,三两下那个水煎包便有了漂亮的褶子。
她挨个包好,鏊子上擦油,将小巧的包子沿着圈放好,油在小火慢烘下,将包子烤得逐渐发黄变硬。
翻开一个看看底,被煎得发焦,从白底变成了焦黄,江盈知伸手拿过芡汁,浇在锅边,看它慢慢地覆盖了包子底才停下。
旺火烧一阵,再转为小火把芡汁给熬干,盖子底下便有了咕噜噜冒泡的声音。等到打开时,芡汁便结成了焦渣,底连着底,一铲能连带着铲出十几个来。
江盈知夹了一个出来,皮特别暄软,底部烤得焦,她微微掰开,馅里的油汁便迫不及待跑出来,要往旁边流。
顺子正死盯着呢,瞧到了便啊呀叫一声,“小满姐,你别掰了,你给我吃吧。”
海娃也仰头,他好想吃。
江盈知把水煎包塞进嘴里,尝到了味,这才说:“拿碗,每人夹一个。”
小梅手疾眼快抢到了第一个,顺子排后面,海娃腿短又走得慢,乖乖捧着碗,在两人后面探脑袋。
小梅拿了三个,她要给晚娘和大伯娘都尝尝,江盈知煎完了水煎包,留它在鏊子上焖一会儿。
又煮起了花甲粉丝,她忙着剁蒜蓉的时候,顺子和海娃就一左一右站在她旁边,吃得嘴上油汪汪,嚼嘎嘣脆的焦底。
今儿周巧女回来,江盈知炒了一盘油焖大虾,有做了肉末蒸蛋,炒青菜,蒸了些干饭,她在外一阵捣鼓,等菜端上桌,可把周巧女吓得够呛。
她说:“你会榨油?”
“还是偷了卖油人的壶?”
意思是,居然放了这么多的油,那油亮亮的虾,她都不好意思夹起来。
王三娘习惯多了,她剥着虾壳,顺嘴嗦嗦上头的油,“她爱泡油里,清汤白灼没滋味。”
她还给江盈知找补了句,“只你来,她做的油菜多,旁的时候小满也很会做人家。”
小梅在一旁心虚地猛点头,压根不敢说,那油壶一个月都用空两次了。
陈大发说:“说这做啥,有的吃就好,小满怪辛苦的,弟妹你多吃点。”
“阿姐,你吃,”海娃把一个剥到坑坑洼洼的虾放到江盈知碗里,而后又开始剥,他说,“阿娘你别急,我也给你剥。”
周巧女忙说:“可别,你自己剥了自己吃。”
海娃舔舔手,江盈知看见后,暗戳戳地把那虾肉夹了放到他碗里。
“咦,碗里多了个虾,”海娃惊讶。
其他瞧到的人全哈哈大笑起来,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周巧女以前哪有这福享,哪怕在明府那员外家,吃的也不过是清汤寡水的东西。
她心里知道是因为谁,露出点笑来。
饭后,顺子和海娃把花甲壳拿去洗了,他俩要把壳给埋在地里,陈强胜擦着桌子,王三娘拉了小梅扫地。
周巧女特意叫上江盈知一道洗碗,问她,“家在外海那,就不回去了?你的手艺这样好,在里镇酒楼里也能混下去,怎么想着待在了这里。”
江盈知笑笑,“我那时躺在礁石边上,要不是小梅把我带回去,只怕我就被水师拉走了。我瞧她小,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你说话倒促狭,”周巧女甩甩自己的手,郑重地说,“倒是真得谢过你,要不是你的话,估计我还要好些时候才能知道,东西没送到两个孩子手里。”
“婶,我真拿小梅和海娃当自己亲弟妹,”江盈知抹着碗上的油花,倒是说了句真心话,“我已经没亲人在这世上了。”
周巧女深深地瞧了她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自打周巧女回来后,江盈知早早起来时,炉子上便已经有熬好的粥,焐好了一盘梅干菜,一碗笋干,还冒着热气,也不知道她几时醒的。
屋内没人,屋外有些许动静,江盈知扣着衣服上的对纽出去,周巧女拿着抹布在擦柱子和栏杆。
说来惭愧,江盈知虽然手艺好,可在干家务活上实在懒,除了灶台、锅具碗柜,吃饭和睡觉的地方能保持干净。其他地方只要没蹦到她跟前,不碍着她的眼,压根不管,脏就脏吧。
可周巧女实在勤快,里里外外全打扫了一遍,系着的腰巾都脏了不少。
瞧见江盈知,周巧女蹲下来擦着竹木板,头也不抬地说:“怎么不去吃饭,还是要油一点的,早上不好吃太荤的。”
江盈知笑笑,“挺好的,那梅干菜闻着味就知道,是乌菜,很地道,下粥肯定好吃。”
“那我晚些走前再给你们炖点,”周巧女起身,手上拿的抹布都变得脏兮兮,外头倒是干净不少。
江盈知回去捧了粥喝,周巧女也洗了手过来,坐下后同她说:“听小梅说,你之前说要养些鸡来?”
“想养,倒是没时间,又怕没人在家,鸡叫人摸了去,”江盈知说的实话,本来这破竹屋是西塘关独一份,老鼠不来,小偷更不会来。
可要是养了鸡鸭,走这道去山里的人能瞧见,要是谁偷偷顺走,那也说不准的。
周巧女觉得也是,这鸡鸭还是得等她回来才能养,想了想又说:“原是想叫你养在屋子里的,这样一想又不成,那算了。”
正好屋外有人叫,江盈知想是陈大木送了虾和肉来,他起得早,捕虾回来也早。又是在渔港处一带捞的,便许了几个钱,央他每日买三十文钱的肉回来。
“你吃吧,我出去拿,”周巧女按住她,自己走了出去,寒暄了会儿,拿回来几桶虾和肉。
在门外问道:“小满,这虾要不要剥壳?肉剁不剁,你吃着吧,让我来。”
一时屋外传来了剁肉的声音,小梅这才迷迷糊糊醒来,昨天晚上实在太兴奋,辗转反侧好半天也睡不着。
有了周巧女的帮忙,加上今儿送来的实在多,且昨日还有不少花甲在,江盈知今日还做了盆捞汁
虾蛤带到摊上。
周巧女没来,她带着海娃,还想把家里收拾收拾,叫他们几个去,这样等她们忙歇回到家里,也能有口热饭吃。
江盈知觉得有周巧女这个长辈在真好,她发自内心地想,跟她外婆一样。
一路顺风到了渔港,才停稳船头,那边已经有熟客瞧见了,远远地招手,随后有人跑了过来,身上的肉一直颤,是之前陈三明带来的胖小吏。
江盈知后面知道他诨名叫大胖,平生就好一口吃的,不说日日来,河泊所忙,他便隔三岔五抽着空偷跑出来。自己带了碗,要二十只锅贴,有时候再要一碗敲虾面,或是裙带菜虾滑汤。
她有时候还会建议他去海红那头买个馒头,毕竟馒头配汤吃也挺好,如此也给海红带去了不少馒头生意。
“大胖,今儿不忙?”陈强胜同他也熟,笑着问道。
大胖很有眼力劲,抱了张桌子下来,一手提着,另一只手揣过几张凳子,憨憨笑道:“不忙,全压给三明了,我偷摸跑出来吃口。”
江盈知搬了捞汁虾蛤出来,上头还盖着盖呢,只见大胖便使劲嗅了嗅,随后笃定地说:“有醋,生鲜味,腌了什么是不是?醉虾还是醉蟹?”
他猜测着,口水在嘴里泛滥,眼睛往盆上瞟。
这鼻子还真灵,江盈知想,她一时也不好放下,只好说:“到了摊子上给你先尝点。”
大胖立马乐呵呵地说:“我可等着了,我刚一闻就知道,肯定好吃。”
为了这口吃的,大胖来回跑了两趟,把船上的炉子、碗盘抱下来,此时天已经渐渐热了起来,渔民有的早已赤着膊,走了这几趟,可把大胖给累得额头上出了汗。
他坐在小凳子上喘气,还不忘说:“先给我吃口。”
江盈知简直哭笑不得,手里炉子还没生起来,跟陈强胜说:“哥,你赶紧些的,舀上一碗给他。”
陈强胜也笑,掀了木盖子放边上,木盆里是一锅冷汤,透着红亮的色泽,汤里浮着白芝麻,飘的油花是麻油的。
浸着橙红紧实的虾肉,还有开了壳的花蛤,蛤蜊肉全泡在汤里,白芝麻和蒜蓉不少沾在上头。
他舀了一碗料,再浇上一勺汤,一跛一跛地给大胖送去,大胖忙起身接过,他瞧着便喊道:“闻着味比酒淘黄鱼还要香。”
“叫什么?腌花蛤?”
那头江盈知终于把火给生起来,她继续用火钳子捣鼓,背着人说:“叫捞汁,你吃一口。”
“胖哥,我赊你个竹筒,你带些回去,家里有没有青梅酒,配那更好吃。”
“瞧我来得多赶巧,听见了什么?”双鱼从背后冒出头来,弯腰低头看江盈知捣火,笑着问,“什么赊他一个竹筒,我也要。”
黑里俏的姑娘露出口大白牙,差点没把江盈知吓到,缓了缓才露出笑来,“成啊,记得还,就给个竹筒啊。”
双鱼哼哼,对面大胖本要说点啥的,这会儿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蛤蜊他又不是没吃过,鲜蛤蜊、蛤蜊干,爆炒蛤蜊,那也咸得到位。
可这汤里的蛤蜊,冷冰冰,蛤蜊肉上有白芝麻和蒜蓉,捏起一个来。连汤带肉地塞进嘴里,轻轻一抿,大胖怔住。
那汤带了点酸,有点麻油香,又格外开胃,蛤蜊肉在这汤里,竟是吸足了味。熟芝麻点缀,且那蒜蓉一点不辛辣,带来浓浓的蒜香气。
甚至连壳都带了味,他忍不住嘬了口,这才放下,而后又剥开一只虾,虾肉饱满,虾头上还有虾黄,他小心翼翼用手剥开虾皮。
其实以往吃虾,他都是用牙去剥的,吃惯了也能剥得干干净净,这下却不敢,生怕沾了一点肉在上头,那他可亏大了。
大手捏着那么只小虾,硬是把虾壳完完整整给剥了下来,虾肉半点没缺。他把虾头扔嘴里嚼了,吸了虾黄,而后才捏着虾尾,在汤里蘸了又蘸,一只手兜着,一只手把虾仁塞进嘴里。
闭着眼咀嚼着,一瞧就知道十分地美味。
大胖品着那滋味,不敢想再抿一口酒能好吃成什么样,正想着,忽听有人问他,“好吃吗?”
他一睁眼,被眼前几张大脸给吓一跳,除了双鱼外,其他全是边上的食客,有鱼行的伙计大龙,干货铺的店家阿青,在街头算命的半瞎老大爷,全齐刷刷盯着他。
大胖咽了咽口水,猛地点头,“跟你们说,这滋味,什么米鱼脑,那都不算回事。”
大龙看他吃得那迷糊样,就知道味道绝对差不了,他喊:“阿妹,不要煎锅贴了,快给我上一碗这个。”
“要死了,小满,你瞧瞧我这衫子都要绷出来了,自打你来了这之后,我晌午连家里没开火过,”阿青拉拉自己明显紧绷的衫子,着实苦恼。
谁叫一到晌午,从干货铺前看到那招幌,眼睛才刚看见,舌头就馋了,腿不归她管了,手自己拿上一串钱就走过来了。
不过也不怨她,瞧瞧那算命老瞎都年过半百了,还贪这口味呢。
双鱼吃着浸过的虾,连忙附和,“可不是,前阵子来给送年糕,都不敢在这多待,一待就走不了了,恨不得全点一份,再带回家去一份。”
“这外海哪的手艺啊,清田我没听过,要是近的话,真恨不得日日待那。”
江盈知听了一嘴的夸赞,脸上露出满满的笑意,“你们嘴巴这么好,白送只竹筒,带些回去。”
双鱼欢呼,大胖捧着碗小跑过来,“给我先,我先来的。”
阿青掏出七文钱,“给我满上!”
几人差点为了一点捞汁翻脸,双鱼都气道说:“晚上跟陈三明告你的状,叫你不好好上衙,跑这来吃。”
大胖喝完了最后一口捞汁,捧着竹筒傻乐,“你尽管说去吧,东西我吃到了。”
其实最后他还是拿着那一竹筒捞汁回去,倒在碗里,同河泊所几人一道吃了,这玩意得抢着吃才更好吃。
摊子上因为这盆捞汁虾蛤热闹得很,晌午正是人多要吃饭的时候。不管从里镇到渔港,还是渔港停泊的渔船要去吃饭的,以前只看招幌新奇,还没上来吃过的。
今儿一见那边桌子上坐满了人,全埋头在苦吃,连头都舍不得抬一下,以为吃的啥山珍海味,走进去瞧,嘛呀,吃的不就是烂海滩的花蛤,海里一捕满船的虾。
有人嘀咕,“这有啥吃头?”
旁边宁可站着也要吃的人瞥他一眼,故意站近了点跟他说话,“我们又不傻,做的好吃才来吃啊。”
那人嗅到一股极香的味,又瞧了瞧边上人端的碗,“这是啥?”
“捞汁,你不懂了吧,”端着碗的年轻人嗦着壳。
那人问,“除了这,就没旁的了?”
年轻人瞥他,“你要早前来,这里还卖鱼汤,大个雪白的鱼丸,吃到嘴里比那生鱼还能跳,那鱼豆腐也好吃,鱼面嫩得很,只可惜这会儿没了。”
“你这会儿来吃,那个捞汁你一定要尝尝,”年轻人喝了口冷汤,喟叹一声,“还有那锅贴,别听名字古怪,就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他指指自己嘴边起的几个泡,“疼得我张不开嘴,也天天来吃,你就晓得这说的不是虚话。”
本来没想吃的,一听他这话,连带着后面来的人也跟着喊,“什么锅贴,捞汁来一份啊。”
最后没位置,跟年轻人一样,蹲在地上捧着碗也要吃。
今儿生意实在好,本来因着好多时日全是裙带菜虾滑汤,鲜虾锅贴,敲虾面,没点新花样,好些人便隔三岔五来吃一顿。
这会儿因着这个倒是又来捧场,陈强胜都已经洗了两次碗,小梅一直在走来走去,江盈知还叫了海红过来帮忙,连带着她刚蒸的馒头也卖得精光。
总算吃完了,大伙临走前还得问上一句,“明儿还有不?”
江盈知甩甩酸疼的手,笑眯眯道:“明儿更多些。”
这才满意地带着饱饱的肚子走了,准备回去跟其他人说说,难得在小摊上吃到滋味这么足的小海鲜了 。
这一下午可把这三人累够呛,陈强胜腿都犯疼,原先来时江盈知摇船,回去时他摇,今日
变成了两人各摇半段路。
到了岸口,早早就瞧见周巧女牵着海娃的手站在海滩上,时不时张望,看见陈强胜划了船过来,连忙上前。
“今儿忙不忙?”周巧女把凳子拿下来,递给海娃,自己又拿了水桶,瞧她们额前发都沾湿了,关切问道。
小梅说:“忙得腿都软了。”
“回去吃饭,定是饿的,”周巧女心疼归心疼,还翻旧账,“一定是前头吃番薯丝吃的。”
“那家子不要脸的,我走前再去臊臊他们。”
江盈知差点没笑出声,周巧女看她一眼,她立马憋住了。
回了家,周巧女从锅里拿出蒸好的饭菜来,她手艺比小梅好很多,炒了年糕,炖了碗汤,是淡菜汤。
“海珠拿来的,说是晒好了,给你尝尝味,”周巧女盛了一碗先给江盈知,又接着舀,“怎么,你要给她卖东西?”
江盈知喝了口淡菜汤,贻贝晒干后鲜头没那么足,得多放些,周巧女还不舍得放盐和油,不过倒是让她尝到了原本的鲜味。
她咂摸了下说:“采淡菜不容易,我想着哪有门路,给她们卖点掉,至少多挣点,十文一斤太少了些。”
反正她同周巧女算不上太生疏,虽说刚见面不到一日,但这事也不是不能讲。
这淡菜干她不可能自己收的,这起码得要二三十文一斤,她的摊子利薄,要是用淡菜熬汤,得亏本。
只能往外找找,渔港的人更爱吃鲜淡菜,也就是贻贝,干的冬天才好卖。
周巧女咬着年糕,听了这话瞧她,“她们允诺你什么好处了?”
江盈知一愣,摇摇头,“没有啊,卖出去我也没钱收。”
“那你费什么劲,”周巧女觉得这丫头真憨,“万一没卖出去,别人赖上你了,你那是吃力不讨好。”
小梅说:“前头阿姐帮她们卖了蛏干,也没有啥事。”
周巧女一听这事情原委,更是来气,“你傻啊,白白叫她们占了便宜,人家有些背地还嚼舌根子。”
“瞧你生的多精明,怎么内里一副老实相。”
“你不晓得,做一次是你好心,三次以上是烂好心,以后谁都来找你,没办到又怨你,你那就是给自己惹一身骚。”
周巧女跟这些人打了好几年交道,谁不晓得,“幸好这两次寻的是双珠和海珠这两个稳妥的,要是旁的,天天来闹你,你吃得消?”
江盈知自认自己还算清醒,可从后世吃饱穿暖,精神富足的地方来,总对同一个地方的祖先带有点同情,想着有时候顺手的事。
叫周巧女给她说清醒了。
她也问得坦率,“那阿婶,你觉得要怎么做?”
“当然得收钱,”周巧女摆摆手,“你们小姑娘家家脸皮薄,没事,到时候我去同他们说。”
“你只管捎了,我给你拿了卖到明府去,最少也有二三十文好卖。”
周巧女觉得这丫头实在是傻,又忍不住觉得,这种性子才好,对小梅和海娃都好。
而江盈知倒是心里涌动着些许异样的情感,她想应当是做事有人兜底的安全感。
谈过这事后,周巧女叫小梅过去,拿了绳子量身,“个头长了点,尺量再放大些。”
“你多吃些,做事也勤快点。”
小梅自然点点头,“我已经在学着烧饭了,下回娘你回来,肯定能吃到我烧的。”
“等我这趟回去,把主家的照顾好,就辞了回来,我们也起个石房,”周巧女摸摸她的脑袋。
小梅很惊喜,忙问是不是真的,周巧女又开始说:“你只管在梦里,我全在胡说 。”
她才不听,同海娃和江盈知说去了。
后面周巧女也给江盈知量了,说了句,“你以前好饭定是没少吃,长这样高。”
江盈知想那是当然,从小补到大。
周巧女拍拍她的背,“累了一天,早点歇去,明儿又得忙活。”
赶了她俩去睡,自己倒是点了蜡烛,守着海娃,在夜里缝补起鞋袜衣裳来。
转日,周巧女在家,江盈知几人出摊,原以为同昨日畅通无阻,未料一夜的工夫,望海海面竟是停满了渔船。
她们被迫靠边,一旁划过去一艘大对船,小舢板被夹在旁边,往前游去。
海面停靠了数百艘如白天鹅似的船,那是白鸭船,花花绿绿的则为打烊船,简直是鱼艇乱如麻。
强子说:“应当是闽南,海州的人上我们这网墨鱼来了。”
甚至有句俗语说,立夏百客齐,夏至鱼头散。
立夏前后,渔港前面的海域墨鱼汛旺发。
在这些船里,而后又驶入几条巨船,压迫感袭来,阴影从海面扩散到船上,渔船上的众人全齐齐回头望去,一时不免连连惊叹。
江盈知也看过去,她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的船,船头的船眼在光照下熠熠闪光,而船身通体黑漆漆的,泛着上好桐油漆出来油亮微光,船上的鳌鱼旗在空中猎猎作响,高耸的蓬帆飘扬。
在巨船的旁边,十来艘挂着鱼行旗子的冰鲜船伴在左右,五六艘水师的船为他们在前头开路,河泊所的小吏押后,海螺鼓声不停。
这几艘船一划过来,江盈知感觉眼前灰蒙蒙的,小对船完全被船身的阴影笼罩了。
她问强子,“这是什么船,也是来捕墨鱼的?”
陈强胜看了她一眼,又望向巨船里那艘最高的船,“那叫乌船,大捕船里最高最大的。”
“也不是来捕墨鱼的,墨鱼禁不起这么捕,”他缓了口气,勉强按捺住激动,显得稍微平静点,“这是船老大回洋了!”
旁人也有人喊:“船老大回洋了——”,一声连着一声在海面回荡。
江盈知比他们要激动点,不过什么船老大,她才不关心,她只想着,小黄鱼横街的时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