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堆米馒头被江盈知分掉了, 分给那些来吃饭的食客,渔港驳船的渔民、周边的摊贩、铺子里的伙计…
她估计王良肯定把铺子里做的全都买来了,连分都分不完, 这份福气很厚重, 实在让她有点苦恼。
还剩下一些时,她拿着十来块米馒头去了对面的河泊所,陈三明累得打盹, 还是大胖推推他才醒的。
“小满啊, ”陈三明头昏脑胀,从立夏开始就一直日夜交替轮班, 放渔船出海, 他两日没怎么正经睡过觉了。
此时也恹恹的, 接过江盈知递来的米馒头,他嚼了一大口后才反应过来, “你家有喜事啊?”
江盈知就把王良送的这件事同他说了, 陈三明摆摆手, “这馒头才几个钱, 等我小叔哪天疯了,送你一堆钱的时候,你再觉得苦恼吧。”
她没办法想象, 又问, “你小叔对熟人都这么好的吗?”
“熟人啊,”陈三明品着米馒头里返出来的酒酿味, 揉揉眼睛回道:“什么算熟人, 他对不熟的也挺好的啊。”
“就上回那个在东前岛撞礁那船, 船的修补费还是他出的,他就是有钱, 没人花,放在他手里,他就难受。”
江盈知懂了,刚想走陈三明叫她,“哎哎哎,小满你先别走啊。”
“我这还有件事求你呢。”
陈三明打开小窗透透气,同不远处的江盈知抱怨,“你不是知道我们伙房那饭师傅(厨子),手艺差得要命,会做的东西就那几样,没有半点花样。”
他掰着指头数,“早上吃番薯蒸糕,配白粥,咸菜烩虾米,中午吃番薯汤糕,他要是觉得今儿心情头不错,还能再来碗羹。晚上他把番薯切片,同那糙米饭一起蒸,弄得黏黏糊糊,恶心死了。”
“好,这也罢了,这两日打从他家亲戚开始磨豆腐,他就日日跟豆腐过不去,早上嫩豆腐掺点酱油还能吃,中午你知道他怎么烧的吗?”
陈三明都不想回忆,他满脸苦相,“他把那腌冬瓜的臭卤浇在豆腐上,腌又没腌进去,臭得要命。”
“我实在受不了他了,这会儿偏偏逢洋生(夏汛),出海渔船多,我们这些小吏可不是天天在这熬,吃的又是这玩意,我都啃了多少天酥饼了,再吃要吐了。”
“求求你了小满,你教教他吧,我把他酿的酒抢来给你,那老头子手艺差,脾气倔,酿酒倒是挺好。”
江盈知往外看了看天色,确实还早,而且今日煮的三鲜年糕汤,能忙得过来,她便点点头,“成啊,人家乐意吗?”
她在现代就碰到过很多大厨,绝对不允许外人干涉他们的下厨,甚至有的要在厨房外头贴上生人勿进的标。
在这里她还没碰见过正经厨子,不过听这饭师傅脾气这么倔,想来也不大好相与。
陈三明摆摆手,“没事,别看他长得凶,他可怕他媳妇了,有春花姨在旁边,他还能不听。”
“我们可全指望你了,”大胖进来后,苦着脸说。
江盈知也笑,“好说好说,等我先去瞧瞧。”
去河泊所饭堂要穿过一条小巷,院落挺大的,也是四方天井,院子里有一口井,边上搭了竹架,挂着很多风干咸鱼。
有三个婆子坐着,有的劈柴,有的在洗东西,每个人都忙,可嘴上也没闲着,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陈三明先进去,打了声招呼,“阿婆又在劈船板啊,饭师傅在哪呢?”
一个黑瘦但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把勺子,没好气地问,“又没到饭点,跑来做什么。”
陈三明嘿嘿笑,指指江盈知,“上回我跟你老说过的,小满,别看人年纪轻,但是手艺真不错。”
饭师傅倒没有跟被戳中痛脚,像是炸了的炮仗一样,而是眯着眼看了看江盈知,他说:“那个摊子上挂贝壳海螺的,对不对?”
江盈知笑问,“饭师傅你来吃过?我怎么没瞧见你人。”
“没吃过,老听陈三明这小子吹嘘,跑去看了眼,”饭师傅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其实他自己没去。
倒让儿子跑腿买过几次,那锅贴、烧卖
他都尝过,而且要是卖连汤带水的东西,他儿子还得从这里拿了碗过去买,谁叫人家手艺确实好。
他背着手,勺子在后面一甩一甩的,“进来吧。”
陈三明在门口扒着,大声说:“教手艺要按酒坛子来结账的,人家可不白教。”
胖乎乎的春花姨走出来,笑了声,“成了成了,同我讲了多少次,你赶紧回吧,这几日正是忙的时候。”
陈三明这才同江盈知招呼声,忙不迭跑走了。
江盈知进去后瞧了眼这灶房,出乎意料的干净,靠墙处也摆了不少坛子罐子,她闻到了糟卤的味道,而且有很多咸货,大概是虾皮、鱼干、鱼鲞这类的。
靠窗一侧有张长案板,板上有一盆水,豆腐被切成块浸在水里,初夏天渐渐热起来,豆腐不泡水得臭掉。
墙角还堆了两筐番薯,瞧着快出芽了。
说实话,江盈知看到这灶房,真不觉得饭师傅是个手艺特别差的人,至少在吃饭上挺上心。
春花姨见她看豆腐,也看了过去,面上带了点愁容,又强颜欢笑,“哎呀,我们家老周也就会做那么点东西,只能翻来覆去倒腾。”
“这豆腐还是自家亲戚那来的,占了点便宜。”
江盈知抬头看看悬挂的饭篮,空荡荡的,连块咸肉也没有,她听出了春花姨的意思,简单一个词概括,穷。
她小声问,“大伙来吃饭不用给钱的吗?”
饭师傅在盆里反复搓着手,闻言哼了声,“我问问你,单是每人每日上头只给出三文的饭费,三十个人来吃饭,油盐酱醋全都要自己搭上,你做什么来给他们吃?”
上头的管事死抠门,一点都不往下漏,反正他们也不到这里来吃,只管一天给九十文,叫人自己糊弄过去算了,实在吃不惯,那就吃自家带的东西。
早前饭师傅还能糊弄几样东西,炒一大锅菜,放点汤,再蒸点饭,鱼虾便宜就和春花姨一道去采买,费尽心思要把这九十文给用到刀口上。
后来一算账,自己每月还得搭河泊所五百文,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实在没法子,番薯满山遍野种的都是,又便宜又耐饱,可不是每日只能做做这个。
他也知道大伙吃厌了,可哪来的钱买其他的东西,豆腐还是自家亲戚做的,肯给饶些价。
饭师傅嘴巴很紧,也不会跟小吏们说这些,就算说了又如何。难不成叫小吏去闹一闹,他们一闹,上面就会立马克扣工钱,一个月累死累活赚那么七八百文,一扣就能扣走二三百,对半都有。
他呸了声,那个姓李的管事真不是个人,黑心烂肺的东西。
江盈知只一听就明白了饭师傅的苦,三十个人,九十文,就算换作是她,要是想叫大伙吃点好的,也只能自己自掏腰包贴补上一二。
长此以往只会把自家拖垮。
但她也有自己的法子,并不吝啬教给饭师傅。
她问,“番薯粉还有多少,你们拿着这九十文能买几斤?”
春花姨不知道她问这做什么,笑着说:“还有不少嘞,这东西便宜,五六文就能买一斤。”
江盈知问她拿了个腰巾,把袖子一点点卷上去,在卷的时候说:“这番薯吃了虽饱,可吃多了烧心,以后不要老做这了。”
“饭师傅,我教你几个法子,保管便宜又吃得好。”
“你到时候要觉得我教得好,送我坛桂花酒吧,我刚打从那过来的时候闻着了,是去年酿的吧,那股桂花味真好闻。”
饭师傅嘀咕,“你这鼻子属狗的吗,灵成这样,我那都锁上了。”
他又肃着脸说:“况且这是你的手艺绝活,是能这样随便教人的?”
“又不算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也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江盈知把腰巾扯扯好,又笑眯眯地说,“要是大伙都藏着掖着,你不肯教,我不肯教,那手艺方子不都白白浪费了。”
“而且我这个,你们自己一琢磨就会的东西,也谈不上教,倒是那个豆腐,我等会儿说几个外头来的法子。”
春花姨说:“小满,可真谢过你了,我们平时也是老实本分人,实在没法子了,不然旁人的手艺我们瞧也不会瞧一眼的。”
上头银钱五日给一趟,花光了就得掏自个儿腰包,她家老周每日也愁得很,要是实在过不下去,他们估计就不在这干了,这种事情有良心的人做不太长久的。
也不是没是没同上面说过,一说本来每人到手七百文的工钱,那月给的只有四百文,去讨要都说得罪了人。
只能咽了这口气,没办法。
江盈知倒是真无所谓,她想了想,只在这里见过番薯粉丝,却没有见过粉皮,想来是没有的。
饭师傅给她抱了一大桶淀粉来,她舀出一碗,瞧着并不算干净,颗粒大小不均匀,而且还有沙粒。
“这太脏了,得筛一筛,磨一磨才好做。”
春花姨喊,“水婆,你们把这粉拿去磨一磨,筛一筛。”
“哎,来了,我找找那个筛子去哪了,”水婆边低头四处找着什么,没寻到,才把这桶粉给抱了出去。
江盈知指着那盆豆腐说:“豆腐好,做什么都算不得难吃。”
“饭师傅,既你们有路子,干脆多买些来,自己用霉豆子酱点腐乳来,你的酒酿得这样好,这肯定也不是问题,一小块就能吃下一大碗干饭。”
“实在不成,切成片上锅蒸,抹点盐把它晒出去,晒到干瘪,拿回来泡一泡,切丝又是一盘菜。”
春花姨连连点头,“原来还能这样做,只我们这里吃豆腐的法子少,还以为酱油拌一半,臭卤浇一浇腌起来能好吃些。”
“我们原本还想着,再同咸鱼干一道蒸煮,有点咸味,也不差的。”
江盈知没说这样不好,“蒸倒是也行,最好多加水一道煮了,千滚豆腐万滚鱼,这两样在一起也是顶好的,下次还是买鲜鱼来煮吧,鲳鱼正是便宜的时候。”
“不过我教你们做的这个叫,松丸子。”
是道客家菜,并非海浦本地有的。
好奇怪的名字,饭师傅和春花姨面面对望,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跟豆腐圆一样?”春花姨问。
海浦也会吃豆腐圆,加肉加豆腐和番薯粉,上锅煎一煎也挺好吃,不过才九十文,买得起什么肉。
江盈知从水里拿出块豆腐,放到小盆里的说:“不是,不用肉,这比这还要简单,就豆腐、番薯粉加上虾米,再来点葱碎。”
她把豆腐捣碎,春花姨给她拿了碗虾米,这在海浦算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又出去把筛好捣碎的番薯粉拿了些来。
江盈知则把这些掺在一起,粉量不好太多,太多入口难吃,太少松丸子不够滑,她只往里头加了点酱油,搅出来一大盆糊状。
“水滚了没,煮这丸子汤里加点盐和酱就成,还要猪油。”
她像挤鱼丸一样,将豆腐泥挤成一个圆,投入滚水里,饭师傅凑过去瞧。只见原来白乎乎的丸子,在滚水里翻滚煮熟后,表皮竟变得晶莹起来,包裹着小颗粒的豆腐,几粒虾米,葱白若隐若现。
江盈知只煮了几个,捞起来,分作两碗递过去,“尝尝,我这火候刚好,你们以后煮的时候,不能过了头,不然就烂成一锅浆了。”
春花姨忙点头,那边饭师傅早就拿着筷子吃上了,松丸子大,他用筷子夹了点,入口特别滑,没有豆腥气,但是有豆腐的嫩,还有虾米咸鲜的口感,像在吃浓稠的羹饭,可又没那么顺滑。
饭师傅有点楞,只用豆腐、番薯粉和一点虾米,就能做出这样好吃的东西来,哪怕糊成一锅汤,他觉得也是好吃的。
“这味道真是不错,”他有点出神。
春花姨喊,“这哪是不错哦,也就加了这几样东西,就能煮得这么好。”
她看着碗里的丸子,长叹口气,“我都能想得到,等晚点大伙吃到这时的样子。”
真好久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了。
江盈知自己也尝了点,不大满意,料实在少,正宗的得有芋头、瘦肉、虾皮、笋干、香菇干和豆腐。
她自己也会吃放了鱿鱼、马蹄碎、冬笋、红菇、瘦肉的松丸子,吃到嘴里有很多口感,番薯粉特别滑,马蹄是脆的,鱿鱼很有韧劲,红菇鲜笋丁香。
不过也只能凑合,她说:“以后有芋头、萝卜的时候都可以加点,白菜切丝放里头也成,不想煮了就蒸,蒸的时候用蒲瓜,蒸出来得有蘸料碟,随便调一点都成。”
她又说了好些,饭师傅听得连连点头,心想这九十文在自己这是没法子的,到了人家手里,这就能变出花来。
江盈知看了看天,还不算晚,教几人怎么用番薯粉浆摊粉皮,一种是油煎后摊成的,带着点厚度,用来煮的。
另外一种则是放在铁盘里,把粉浆全给糊到盘上,多出半点都不要,上蒸笼蒸熟,薄薄一张带着点褐色,却又晶莹透亮的粉皮。
但不吃,直接晒在竹竿上,等晒干变硬就能装坛,然后泡水再吃,口感特别劲道,跟宽粉一样。
江盈知自己也做了不少,这十斤淀粉能出五斤粉皮,而粉皮特别耐储藏,遇水就胀开,放入汤里变得很厚,吸足了汤汁,味道肯定比番薯蒸糕来的好吃。
她弄完后拍拍手,饭师傅看她的眼神很复杂,张了张嘴没说话,又背过手,“你跟我来拿酒吧。”
这里有间放酒的小屋,饭师傅他爹是酿酒的一把好手,传到他这,也算是后继有人,每一坛酒都各有各的香气。
江盈知欢喜极了,她高兴地说:“你老还会酿花雕酒啊。”
上等的花雕酒用来做醉虾,或是做料酒都香得醉人。
饭师傅这会儿倒是有了点笑意,“你鼻子真的灵,这没到开坛的时候呢,等到入秋,我送你坛。”
“我可等着了,你要是不记得,那我还会自个儿上门来要,”江盈知同他说笑。
饭师傅哼哼,“你到时候尽管来拿。”
最后她挑了坛桂花酒,饭师傅送她到门口,江盈知想了想说:“这路是人走出来的,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
“一天九十文虽然少了些,你们大可以卖红薯粉皮去,卖的钱也能换些银钱,一半买盐,另外的自己也吃些好的。”
“虽说肉要稍贵些,下水难收拾,可总有便宜的,便是买些板油,熬了猪油剩下的油渣,放些许到汤里,都能好上不少。”
她很郑重地说:“而且该和大家说下的,至少不能叫你们老扛着,盐罐子都见底了,今年盐价又贵,难不成还要靠你们贴补?”
在饭师傅渐渐严肃起来的面庞前,她又笑了,“最要紧的是,各家总有各家的便宜路子啊,你同他们说说,问一问。”
没管这番话在别人心里引起了多大的震动,她拎着酒坛子往前走,路过河泊所的时候,同陈三明说了这事。
“你说说这老头,脾气那么倔,问他也不说,”陈三明挠挠头,“晚些我去给他赔个不是。”
他倒没有怒气冲冲,只是很无奈,“那李管事真不是个人,老是把我们当牲口使不说,连点东西都要克扣,怪他摊上了好岳丈。”
“不说了,”江盈知往里头喊一句,“记得晚上都去饭堂那吃啊。”
有人哎了声,“真去那吃啊,我感觉我这会儿就是头猪,天天吃猪食。”
“谁说不是呢,老周那手艺到底能不能好了,年前可不是这样的。”
陈三明不语,到了饭点,前一批小吏下工,他立马抄起自己的筷子和碗就往前冲,大胖紧随其后,有个人目瞪口呆,“这年头还上赶着当猪,吃猪食的吗?”
一想到去饭堂,他就浑身没劲,只想反胃,进门连门槛都迈不过去。
不过今日倒是不同,院子里的几张小桌上挤满了人,全都在埋头苦吃,连头都没舍得抬。大胖吸溜着顺滑的粉皮,他碗里还有半碗,又喊,“水婆,给我再打满,我能吃三碗。”
水婆忙得要命,又笑呵呵地说:“自己打去,我还要摊粉皮子,不然后头来的可没处吃去了。”
“那个豆腐丸子还有没有呀,老周,你今日请了哪位高人来指点,这味道,我差点整个吞下去,好悬没给噎着。”
“我要哭了,饭师傅啊,春花姨,你们两个今日谁的手艺啊,我明儿能不能吃到这口味啊,再换回那番薯糕,我都要跟你拼命了。”
一个个汉子哭嚎着,有人想这总算不是猪食了,他吃着松丸子也忍不住想哭,这才是人吃得东西啊。
平日这里吃饭总冷冷清清,大伙说话也有气无力,现在一个个敲碗大喊,热闹劲十足,可把里头忙活的饭师傅给听美了,严肃的面孔也有了点笑意。
在大伙闹着的时候,平时最活跃的陈三明,今日倒是半句话也没说,嘴巴里塞得鼓鼓的,全把力气用在了吃饭上,尽量吃到更多东西,他还有事做呢。
他知道饭师傅那个脾性,死也不会开口说这件事的,他就等吃了饭,在巷子口等着吃饱喝足的大伙出来。
他把江盈知跟他说的那件事说了出来,有些人就拳头捏得死紧,“真想把那李管事打一顿。”
“打一顿能怎么样,你一个月靠着这么点钱等饭吃,你打了他,你喝西北风去吧你,”陈三明无情地戳破他的幻想。
一群小吏垂头丧气,陈三明最见不惯他们这样,“有什么好丧气的,往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晓得了,还不如回家凑些东西来。”
“大胖,你家不是种了不少豌豆,到时候拿出点来,二子,你堂姑今年那挂面还晒不晒?便宜些卖不卖,我买些来。”
叫他这么一说,大家全都合计起了自家,亲戚家,有的连住在花斑岛后面一表三千里的亲戚都给算上了。
就合计拿些东西出来,好叫饭师傅没那么紧巴,自己也能吃得好些。
于是第二日一早,饭师傅打开院门,想把粉皮子给晒出来,就见小吏们打着哈欠,眼底青黑,手里要么抱着个坛子,或者揣了几个大篮子,要不背上扛着东西。
“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饭师傅颇有点结结巴巴地问,他喊,“春花,水婆,你们快来。”
他喊的时候,以陈三明为首的一群小吏冲进院里,二子嘿嘿直笑,把一个大布袋放在地上,“昨儿回去,实在翻不到啥东西,我娘还以为招了老鼠,拿着棍子来打,差点被打到。”
“不过倒是摸出了一袋上年的干菜,也不知道咋吃,春花姨我放这了,你们自己琢磨琢磨吧,反正不要跟番薯一起煮,我都成。”
大胖把一大篮子豌豆放到桌上,用所有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今儿中午炒点豌豆吃啊。”
“还有我这,我二姑老家他那个三侄子的小儿子种的,我去要了些蚕豆来。”
那人说完,其他人还在算这个辈分,到底是哪门子的亲戚。
另外有人嚷道:“饭师傅,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们吃了那么多日的番薯糕,我实在吃厌了。”
边上人问他,“那你手里拿的啥?”
“番薯粉啊,这不是没啥好拿的,我娘要拿鞋底子抽我,只好上街买了点来,粉皮可以多做做嘛。”
大家哄然笑开,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给凑了点东西出来,有的在家里连吃带拿,下放的蟹酱也不放过,有的倒是阔气,送了一小条腊肉,实在局促的,咸鱼干、虾皮也总要拿些来的。
陈三明最阔绰,他拿了二十斤盐,虽然是从他小叔那里磨来的,但也能算他送的。
“老周啊,”他拍拍饭师傅的肩膀,“以后就放弃你那做番薯糕的手艺吧,实在太烂了。”
饭师傅吹胡子瞪眼,“你个臭小子,有你吃的还挑嘴。”
背后却偷偷红了眼睛,哎呀,人老了,这眼睛风一吹就要流泪。
一瞧后头几个女人早就哭得泣不成声了。
那天晚上,饭师傅开了几坛老酒请他们喝,一群人喝着又哭又笑,还一定
要把李管事拉出来反反复复地骂几遍。
这之后饭堂的伙食真的开始好了起来,饭师傅的手艺一般,可吃的东西多,也没有人挑剔。
而春花姨她们仍旧在晒粉皮,把晒干的粉皮拿出去卖,换来的钱买些肉还有蛋给大伙补补,尤其在河泊所夏汛最忙的时候,夜里还能吃到点豆腐圆子,或是蛋羹。
叫人上一整夜的工也没那么烦躁,而饭堂的每一天,都在香气中萦绕,每个来吃饭的都那么高兴。
这一切的转变就在这个平凡的午后里。
当江盈知从河泊所出来,她也没有办法知道,这之后的变故,只是欢欢喜喜拿上桂花酒,去买了点蚕豆,又买了几条大鲳鱼。
如今是鱼汛齐发,晚点墨鱼又好上桌了,鲳鱼变得不值钱,之前一条三四十,现在八条也才三十文。
店家给她用草绳穿过鱼鳃,笑道:“买去补身子吃啊?”
“不是啊,一条烧鲳鱼年糕,其他几条做熏鱼吃,”江盈知也笑盈盈回道。
“阿妹真会吃,这会儿就吃熏鱼了,那怎么不糟点鲳鱼,”店家也跟着笑呵呵,“糟鲳鱼可好吃了,熏鱼你都会做,糟鲳鱼指定差不了。”
江盈知走前说:“早就糟了,晚些能开坛子了。”
海浦的人哪怕到了几百年前,也还是喜欢吃糟鲳鱼,她想到一句话,街上蛏干包大篓,海中鲳鱼下甜糟。
她拎着鱼回到摊子上,有人笑问,“阿妹买那么多鲳鱼要做什么吃?”
“明儿真不来支摊子了?”
江盈知全都回了,又回道:“真不来摆了,明儿留在家里有点事。”
一时好多人唉声叹气的,她就说:“到时候换点别的吃食,捞汁也重新做。”
立马没人叹气了,只管和旁边没尝过的人,说着那捞汁海鲜多有滋味,又猜测做的是什么。
江盈知也真是哭笑不得,在众人的追问下收了摊,小梅也好奇,“是什么吃食?”
“墨鱼汛不吃墨鱼吃什么,”江盈知笑话她,“这是墨鱼最便宜的时候,得可着劲吃。”
陈强胜划着船,笑容满面,“那你的鲳鱼呢?”
“不吃,抛海里喂鱼去,”江盈知故意说。
三人便笑起来,面对着海上的风,夕阳西下,渐渐归港的渔船,心里那么安定。
下了船后,陈强胜得去帮他爹拉船网,把拐杖留在了船上,他的伤腿一踩地就生疼,也咬牙忍着往前走。
江盈知默默瞧着,她收回了目光,周巧女带着海娃来给她们搬东西,低头看一眼,“你要大补啊,买那么多鲳鱼。”
“我补个啥,我身子骨那么好,给婶你们几个吃的,”江盈知甩甩手,“你不是后日要回明府去了,我把这几条收拾了,给你做点熏鱼带着路上吃。”
她又说:“晚点我教小梅做盐炒豆,让她炒了给你,炒豆带一袋,山川难阻留啊。”
其实就是以前出门离家远行的人,都会带上一包盐炒豆,有了它好像就不怕饿肚子了。
海浦没有这个习俗,所以周巧女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江盈知自己家那边的。
她好些时候会心疼这个孩子,有时候也想问问她,有没有想家,后来想想,便没有开口。
周巧女看着那蚕豆,只说:“我爱吃,我肯定饿不着。”
晚上吃了鲳鱼烧年糕,鱼肉滑嫩,酱汁浇得又稠,海娃吃得嘴巴糊了一大圈,还伸舌头舔了舔,“好吃。”
周巧女拍他,“你可真是的,吃没吃相。”
等把鲳鱼处理好,做熏鱼前要腌要晒,等明天再做。
江盈知先教小梅做盐炒豆,“得你自己炒啊,这是你的心意。”
小梅小脸红扑扑,很坚定地点头,好像炒的不是豆子,而是叫她去面对一帮水师,那样视死如归。
江盈知差点没笑出声,摸着那豆子,她买的是已经泡了好几天,人家晒干好久的蚕豆,做盐炒豆就是要这种豆子,剥开皮能咬得动为止。
她和小梅一人拿一个针戳豆子,周巧女来来回回出来好多趟,还没扎完,她说:“这么麻烦,那不要吃了。”
“不成”
“不行”
江盈知和小梅一块说,两个又都笑起来,终于扎完了最后一个蚕豆。
要先炒盐后炒豆,还得急火猛炒,那些豆子放下去不久,就在锅里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跟小鞭炮的声音一样响。
小梅大喊,“不要崩我脸上来啊。”
哪怕在喊,这个手依旧在努力地翻炒,脚在四处乱跳,可把江盈知给笑得肚子疼,差点连凳子也坐不稳。
海娃哇了声,“阿姐跟跳跳鱼一样。”
他哇早了,一颗豆子崩到他脑门上,他哇地一声又哭了,而后那颗豆子划到了他的手上,他抽噎着,撕开皮吃了。
然后脸上还带着泪,又露出一个笑来,“好吃。”
“吃吃吃,我晚点叫你来炒,”小梅气鼓鼓。
后面半截是江盈知炒的,炒到壳全部裂开,每一颗豆子都裹上了盐,很酥很脆。
嚼着能吃很久,但是吃多了要上火。
她把这些盐炒豆装进油纸袋里封好,周巧女吃了颗,海娃问她好不好吃,她说:“比什么都好吃。”
这在她心里已经胜过了她喜欢吃的桃酥。
周巧女回来的这几天里,忙上忙下,只要她在,不管哪时起都有热乎的早饭吃,把东西收拾得齐齐整整,灶台擦了又擦,连门上挂的花布也拆洗了一遍又挂回去。
把之前拿回来的布料子,裁开给海娃做了两条裤子,又做了两身上衣,给江盈知和小梅各做了两套衣裙。
尤其小梅的,还放大了些,说是身子在长,大一点好。
甚至那些碎布头她都没有扔掉,一点点裁好,纳了做鞋底子。实在碎的不成样子,她都会收起来,装进布套里,做了个小枕头给海娃。
然后按着她们几个人的脚,挨个做了双布鞋,也就几天工夫,也不知道她到底哪来这么多的精神头。
对于江盈知来说,周巧女实在是很好的长辈了。
过了夜,再等到明日清晨,周巧女就得走了。
小梅和海娃都蔫巴巴的,坐在她身边,就不说话。
周巧女其实有很多的话要交代,比如房子要托王三娘一家多上心,海娃不要乱跑,也帮两个姐姐的忙,夜里风大,不要贪凉就不关门。
不要只顾着赚钱,有时候也要多歇一歇,尤其是小梅,正是长个抽条的时候。
只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说:“你们多吃点饭”。
后面江盈知把晾到过夜的鱼收回来,准备炸熏鱼,做个糖醋口味的。
她很爱吃熏鱼,但不是鲳鱼做的,而是马鲛鱼,马鲛鱼横切炸出来的熏鱼,鱼肉香酥鲜甜,但她觉得最妙的是那股表皮的味道,不管是糖醋、话梅、五香,从表皮渗透到里层,撕扯鱼肉下来时的纹理,全是大刺,很少有小刺,吃得很过瘾。
当然现在过了马鲛鱼的鱼汛,用鲳鱼也可以,她开始慢慢下锅炸透炸酥。
等到了她熬汁的时候,全都香得受不了,等那鱼片浸入酱汁里,再被拿出来时只有点油色,其他的全都渗入到了厚鱼片里头。
这熏鱼是过年才做的,江盈知以前拿来给街道上的小孩吃,这会儿却在不是年俗里,有几人眼巴巴地等着。
周巧女小口撕着熏鱼,她慢慢地吃,“这辈子没吃过这样好的东西。”
“等婶你回来了后,天天吃。”
她又把那坛桂花酒给周巧女,“婶你带到明府去,别喝太多,这虽然算是甜口,可也能吃醉人的。”
周巧女收下了,只是望着这罐酒出神。
这一日大家待在一起,哪也没出去,王三娘也来了几趟,送了点东西过来,她和陈强胜在忙起房子的事情。
周巧女倒是也出去趟,收了些东西来,还说要把淡菜干、裙带菜拿到明府去问问,要是有人要的话。
晚上吃了年糕和汤圆,年糕则为步步高,汤圆想着日后团圆,明明那么甜,可吃得人心里酸。
小梅吃完了,嘴巴里甜得很,却偏偏哭起来,她哭还要给自己
找个由头,“太甜了”。连带着海娃也哭,他说:“我的好吃啊。”
周巧女却摸摸两人的脑袋笑了声,“以后航船吹螺叫你们去。”
“哭得这么吵。”
海娃收住了,“那我不哭了。”
小梅双眼哭得通红,她说:“到那边天热,热天吃饭胃口差,阿姐给做的糟鲳鱼能吃段日子,不要不舍得吃。”
“钱不要舍不得用,老想藏着,不要寄钱回来了,主家要是不好的话,就回来。”
江盈知坐下来偏过脸说:“我会给婶你寄东西去的,保重自己。”
周巧女看了她一眼,而后道:“那婶就等着了。”
长久地告别后,第二日清早,周巧女坐上了到明府的航船,手上大半全是吃食。
中午别人吃干饭,她跑到一旁吃熏鱼、糟鲳鱼,那股味散不掉,导致大伙走过那就要说,哎呀,哪里的味这么香。
周巧女听着这些话,坐在船舱一边,摸着盐炒豆吃,就能想起她们两个小孩,心里慢慢地被填满。
而江盈知和小梅目送航船远去,久久地望着,离别是为了以后长久地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