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江盈知在海浦过的第一个年。
她和小梅一起置办年货,比如橘红糕、红枣、瓜子等散货,和周巧女拿着蒸好的糯米,请人捣年糕。
捣的时候,糯米黏成一团,趁着还热乎乎的时候,揪下来蘸红糖浆吃。
反正江盈知是吃饱了,小梅吃撑了,而周巧女做了整整几大桶年糕。
小梅在江盈知背后唉声叹气,“完了,这得吃到水都生白花。”
年糕真的是海浦小孩的噩梦。
从过年吃到热夏,水换一桶又一桶,浸在水里的年糕都变得滑溜溜的,要馊了都舍不得扔。
江盈知只喜欢刚做出来的热乎年糕,或者是新鲜的,切了炸年糕片,撒椒盐粉,要不就是做白蟹炒年糕。
她立志在正月就把这些年糕消灭光,绝不给它发馊的时间。
做了年糕,周巧女说:“还得炒糖糕。”
小梅和江盈知面面相觑,默默叹口气。
别以为这是用什么好料做的,而是番薯去皮蒸熟后,开始炒成的,有点黏还很甜,又炒一大堆。
还要做米胖糖,糯米膨胀又黏在一起,酥酥甜甜的倒是很好吃。
不过小梅连吃了三天,成功上火,嘴角起了两个大泡,疼得她呲牙咧嘴。
而后她好了,海娃也生了泡,他早上吃,晚上吃,没事就吃,吃到后头疼得哇哇哭。
他还拿去义塾里分,一群小孩跟他一样,顶着几颗大红水泡。
年味就在做年糕,炒糖糕,风干带鱼和鳗鲞里,一点点浓郁起来。
江盈知偶尔去江下街鱼厂那里,沿路一条街墙上挂满了渔网,矮墙上是大大小小的团箕,晒着白虾皮,大虾米,红壳虾干、小海参、小鱼干等等。
冬日的风吹来海味,以及更重的咸腥气,街边柱子上都挂了成串的鱼鲞,有黄鱼鲞、墨鱼鲞、乌郎鲞、带鱼鲞、鳗鲞等等,其间夹杂着大个的干鱿鱼。
檐下总吊着蔀篮,干鲍鱼就放在上面,屋檐底下靠墙有很多坛子、大瓮,小坛是糟鱼,大坛里装着醉瓜。
酒香和咸味就在这一条街上发酵,女人们则忙忙碌碌,搬盐、收网、磨鲞刀、晒海货,以及剖着新运来的马鲛鱼。
她过去的时候,那些马鲛鱼已经堆满好几个大桶,血水混着积雪流进了小沟里。
王三娘穿着褐色外衫,把一桶鱼递给旁边女人,交代一声,看见江盈知扬起笑脸,伸手招呼,“小满,来这里。”
“你不是老在我们这定东西,”王三娘把她拉到墙角,“我找我们东家,给你要了点东西。”
“不能花了这么好些钱,连点利都得不到。”
所以她也是厚着脸皮去要的,不过涉及到江盈知的利益时,王三娘还是很能豁得出去的。
江盈知惊讶,“阿姑,你不是挺怕东家的。”
“这在人手里下做活,哪有不怕的理,”王三娘脱下浸湿的罩衫,“这不是占点便宜,哪有脸皮不厚的理。”
其实鱼厂东家备了礼的,只是王三娘嫌那些鱼鲞干货普通,硬是薅了东家几大罐醉鲤片。
王三娘小声说:“打那南边水乡来的,贵着呢,人家那叫香腌,酒香味没开坛远远能闻着。”
江盈知闻到后,这醉鲤片有点名堂,香气特别,那种酒的陈香,并不特别呛,相反很细腻。
香糟并不是直接用白酒或者黄酒,把鲤鱼片放下,浸一浸泡一泡,而是用酒糟再制成的,所以酒的辛辣并不重,相反是带着点甜味的。
这种醉鲤片,鱼肉没有醉鲤块那么厚,一层薄鱼皮,底下就是偏红的鱼肉,糟的过程长,一夹起来,那肉便撕裂开,露出鱼刺跟里面偏白的鱼肉。
正所谓身糟形不糟,保证了完整的外形,内里却早已从骨头开始酥烂,连鱼都带骨头嚼咽下去,来自酒糟的那种香全留在了嘴里。
江盈知对这几罐醉鲤片很满意,她说:“留着过年吃。”
“阿姑谢了啊,再帮我跟东家说声,顺便催催,那剖好的马鲛鱼赶紧送来啊,我等着做鱼羹呢。”
“行,路上雪没化,你踩着边上走,”王三娘交代一句,赶紧忙去了,年底事情多,她要管不少事呢。
而江盈知等着马鲛鱼送过来前,上菜农那买了百来斤白菜,冬天的白菜经了霜打,又包在稻草席里,很水灵。
白萝卜也是,还带着土,萝卜缨子没去,绿的绿,白的白,一瞧就很水润。
江盈知要菜农送到四时鲜那,菜农还问她,“多送你几斤白菜和萝卜,熏鱼能不能卖点给我,家里孩子馋,压根排不上。”
“好啊,我们换一换,”江盈知笑了笑,“大叔你送我萝卜白菜,我还你熏鱼,回去跟小孩说,是你给他们买的。”
菜农也笑,使劲点头,换了熏鱼时,眼角的皱纹更深,笑意爬满了眉梢。
送走菜农后,江盈知指了指泡好的干木耳,边上备菜的女人捞出来,切成丝,大白菜、白萝卜也一一切丝。
江盈知调了一大桶水淀粉,给马鲛鱼片挂上浆,等到每片都有一层薄薄的水淀粉后,大油锅里的油也热烫起来。
随着油温逐渐升高,鱼片下锅,滋啦滋啦的声音响起,鱼片炸到金黄酥脆。
另一边的用鱼骨、鱼头,加上鱼露、蚝油等调料做的鱼骨高汤,也在滚滚沸腾,帮工把大白菜丝、木耳丝、白萝卜丝一一放下。
等到鱼片、蛋丝、青葱,全部放入后,这马鲛鱼羹变得丰盛起来,尤其鱼片上炸的酥皮,在热汤里表层变得滑嫩,内里又是酥的,鱼肉嫩又没有刺,像在吃一碗加倍鲜的瘦肉丸。
冬日就得吃点热乎带汤的东西,尤其进了腊月,望海的风日刮夜刮,日头出来,屋檐底下的冰棱都化不掉,只是会经常摔下来,砸的四分五裂。
冷得人打寒颤,风刮得脸上裂口子,渔港风尤其大,风呼呼灌到衣服里,冷飕飕。
所以前几年时,没什么要紧事,大家都缩在屋里,出门的人并不多。
可自打渔港有了四时鲜,那大家是刮风下雨下雪,哪怕天上下冰雹,也会找把结实的伞,顶着冰雹过来。
哪怕到了四时鲜,伞被砸出小洞,变得又破又烂,只要一尝到美味,啥烦心事都能往后放放。
是以四时鲜里帮工、大厨轮岗,没关门过一日,每日早早开门,等着大家风雨无阻过来吃饭。
这日也早,江盈知刚在屋外把炉子放下,三三两两的人群便过来了,有些人是跑着来的,袍子乱飞。
远远的就听见有人喊,“小满,烧什么啊?给我留一碗!不,三碗!”
“小满你瞧瞧,”胖姑娘扯着自己的裙摆,后面全是雪污,“刚在路上摔雪堆上了,疼得我呲牙咧嘴,硬是扶着墙过来了,你可怜可怜我,让我先吃吧。”
“又来了,”有人惯常吐槽。
江盈知捂着嘴笑,不然大笑嘴里会进风,她拿锅铲沿边敲了敲,她收了笑,很认真地说:“好啦,今天请你们吃马鲛鱼羹,都有份的。”
“怎么又送,小满你不要赚钱了哦,”老婆婆震惊,这给几百人白吃白喝的,哪有这么败家的。
江盈知取了碗,舀了一大勺,满满当当的,递给旁边的人。
闻言倒是笑了,她舀起鱼羹后说:“你们老是刮风下雨都来,我也心疼你们啊,吃吧吃吧,吃点热乎的,做活也有劲。”
“这都年底了,认识那么久,老是在我这吃饭,也让你们占点便宜回去,明年再来捧场啊。”
“别说明年了,就连今年小年夜都想在你吃了,”有人吸溜着滑嫩的鱼片,被烫得喘气,又在那喊。
这碗鱼羹里的马鲛鱼片,嫩得滑溜,又不是薄薄的一片,沾嘴就化了,那种带着点厚度,咬开能看见雪白的鱼肉纹理。
再是很多汁的白菜,哪怕是白菜梆子都好吃,木耳特别脆,嚼起来嘎吱响,白萝卜丝给汤增了点别样的鲜,而鱼骨和鱼头炖出来的鱼汤,本来就有着高汤的鲜美。
一口汤,一块鱼片,哪怕直面渔港滚滚而来的寒流,站在潮涌起的风口,都能觉得暖融融的。
来四时鲜就没有白来的时候。
当然哪怕在四处灌风的街上,捧着碗鱼羹吃,众人也照旧满足。
只是仍要抱怨一句,“为什么只开到年三十中午,夜里都想在你这吃啊!”
江盈知就笑,“我家人也要等我吃饭的啊。”
她朝大家说:“不过给大家备了海浦过年三件套。”
“什么三件套,这名字奇怪得很。”
“就是肉圆、熏鱼和蛋饺啊,”江盈知一脸你怎么不懂我的神情。
海浦过年三件套,代表团圆的肉圆,象征金元宝的蛋饺,作为年年有余的熏鱼,必不可少。
江盈知做的肉圆,跟其他人家用刀剁成肉糜不一样,她选的精肉,用棒子捶打的,那种肉糜在捶打下变得分散,又在淀粉黏合中,逐渐紧实起来。
到了滚汤里,一整个变得肉圆弹牙,多汁又有韧劲。
而且那蛋饺,金黄的外皮,圆圆薄薄一张,煎的带点焦糖色,包裹着猪肉,每一个两边薄,中间鼓起来。
最适合煮着吃,放到汤里,等蛋饺吸足汤汁,再咬下一半,那肉馅里的汤汁便会流下,流进嘴里。
要是再放点菌菇、火腿、鱼丸、青菜,那一砂锅汤会吃的人发汗,暖洋洋的。
而四时鲜里,一排的砂锅里全是三鲜蛋饺汤,旁边有几大桶肉圆,伙计把签子扔进罐子里,端着砂锅还要喊,快点拿一盘熏鱼来。
大家吃着熏鱼,夹了个肉圆,再喝碗三鲜蛋饺汤,提前的年味和热闹全在四时鲜里。
而四时鲜外,满街的积雪融化,日子便到了腊月底。
年底是各行各业最忙的日子,钱庄要收账,鱼行开始招揽冰鲜商,谈春汛的合作,渔民要借钱,有的要讨债,年关难过。
江盈知忙得脚不沾地,王逢年也忙,各种账册、税款、营收,四处打转。
就这样忙碌的两个人,相互抽出空,见上一面。
对于见面的下午,江盈知提议,“做年糕团,我吃甜的,桂花馅和玫瑰糖馅,沾黄豆粉,给你吃咸的,咸菜冬笋香菇。”
“你不累?”王逢年没答应,握她的手,“想吃年糕团,我们去外面吃。”
他微微皱眉,想了会儿背过的铺面,以及那些馅料,太多记不住。
只好说:“那边好像还有瓜子仁和金橘丝,嗯,掺在黑芝麻里的馅吃不吃?”
江盈知就这样看他,眼睛睁圆,她摸了下脸,小声嘀咕,“金橘丝跟红绿丝一样 。”
她不喜欢吃。
最后两人出了海浦,在一座小岛上吃的,除了年糕团,还吃了萝卜团,那里的白萝卜长得特别嫩,擦丝做萝卜馅多汁又鲜甜。
而且除了萝卜,还有牡蛎、冬笋、虾干来作配,江盈知特别喜欢牡蛎小粒的口感,嫩又韧,冬笋的脆爽,全都包在圆圆的糕团里。
吃了后,两人去了灯塔,这座位于关口处的小岛,有一座很高的灯塔,有专门的点灯人,要在夜里点亮灯笼,给过路渔船指明航向。
江盈知站在高塔上,眺望苍茫的大海,等着日落月升,灯光照亮。
“又一年要过去了,”江盈知轻声说。
王逢年偏过头,看她秀致的脸,他的余光里也没有海洋,只有她。
他说:“又一年。”
“我等着下一年。”
比任何时候都想。
江盈知耳朵发烫,微微泛红,她说过明年再来谈以后,也就是谈婚论嫁。
她也回望王逢年,看他瘦了以后,越发硬朗的脸,脸踩在她的审美点上。
当然更多的是心动,那些像是小潮汛时,如同缓缓流动的海浪,某个涌起吞没礁石的心动。
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爱别人像是划船,她的每一下都那么有力,要去往自己想要奔去的地方。
被人爱是能回想的某个瞬间,他所有的好,能感受到他毫无保留的偏爱、温柔,像是踩在盛夏的海滩上,每一步都能感受到炽热。
江盈知想,在那么多个瞬间里,她确实是想过以后,能长久地在一起。
心动是瞬间,相处时的舒服、融洽却是长久的。
她伸出手,王逢年低头,牵过她的手。
江盈知感受到掌心的温热,她望向海洋,她说:“看到海了吗?”
“看见了,”王逢年回答。
“我特别喜欢海,看了二十几年也从来没有厌烦,”江盈知笑了笑,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指着海,“我以前就想,守着海过一辈子算了。”
王逢年并不在乎她的年纪,反而问,“现在呢?”
他着重补了一句,“海里很冷,海水有咸味,我没有。”
江盈知哦了声,她抬眉,“现在啊,我觉得要找个看五六十年不烦的。”
“不会让你烦的,”王逢年说。
江盈知摇头,这种事谁说得准,但王逢年下一句话是,“等你烦了,我会把你眼睛蒙上,你就看不到我了。”
“哈哈哈,什么东西,怎么不把你眼睛蒙上,”江盈知又气又笑。
王逢年无辜,“我不会看烦的。”
“闭嘴,你不许说话。”
他说:“现在就烦我了?”
王逢年给她支招,“下次觉得我烦,你可以找我麻烦。”
“什么麻烦?”江盈知好奇。
王逢年回得面不改色,“关门放狗。”
其实他不喜欢狗,尤其无法接受掉毛。
江盈知被逗笑,“不,我会给你吃臭卤。”
“换一个。”
“不可能。”
两个人拌嘴,灯塔的灯笼逐盏点亮,发出朦胧昏黄的光。
江盈知走下旋转的木梯,在昏暗的楼梯里,她贴着王逢年走的,她甚至不用看路,有人会牢牢牵着她,让她有了点久违的安全感。
她在往下走的每一步,都在确定,她的选择和喜欢没有错。
“年三十你过来,”江盈知拉他袖子。
王逢年的脚步一顿,转过脸,他试探,“带什么来?”
年三十说好了,他不会去,年节上门很容易引起其他人注意。
江盈知往前小跑一步,她声音压低,“什么东西能换红帖,那就是什么。”
“别走,”王逢年拉住她,紧紧握住她的手,语气里有点惊讶,“是我想的那样吗?”
在海浦婚俗里,定亲要由媒人带男方上门,询问女方的生辰八字,这叫作请庚帖。
而女方这边要是同意,把八字写在红帖上,这种就叫过庚帖。
一般到了这步,把庚帖放在灶神那三日,算命说相合的,那就可以送婚书,聘金等等东西,宴请亲朋办定亲酒。
那就到了选择婚期的时候。
大部分人全是这样的流程,先成亲再相处,到这两人身上,完全反了过来。
江盈知不说话,王逢年低头,轻声说:“小满,真的吗?”
“真的,难不成还有假的,”江盈知掐了他一把。
王逢年没感觉到疼,只是有点热,扯了扯衣领,脑子都开始发懵。
像是喝了酒,醉醺醺,晕乎乎,抵达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里。
“傻了?”江盈知戳戳他,这人好半天不动。
王逢年却伸出手,抱住她,在狭小的空间,宽厚的胸膛,炙热的手掌,时快时慢的心跳。
黑暗里,呼吸交缠。
王逢年嘶了声,他声音发闷,“小满。”
“嗯?”
“别咬我。”
江盈知反驳,“那你磕着我了。”
没办法辩驳,王逢年默默承认。
出了灯塔,江盈知跳到他背上,王逢年背着她走。
走在遍布灯笼的海滩上,王逢年问江盈知,“你说了,那就不能反悔。”
“看你给我什么,”江盈知不上当。
“我有的都给你。”
江盈知趴在他背上笑,“你怎么不说,把命都给你。”
王逢年奇怪,“给了后,那你能多一条命吗?”
“哈哈哈,”江盈知笑得一抽一抽的。
不过王逢年说,有的全给她,倒不是句玩笑话。
抵达海浦的夜里,大半夜把王良和王明信叫来,算钱算东西。
从黑夜算到天光微亮,啥都拿出来算了,大到屋子船只,小到金银珠宝。
王良狂打哈欠,生无可恋,他面对高高一摞的纸,想坐在箱子上,刚挨着,被王逢年一记冷刀吓得弹起来。
他开始振振有词,“老大,没有哪一家在送庚帖的时候,会送院子、金银首饰的啊啊!”
“你清醒点啊!”
王逢年瞥他一眼,一夜没睡还精神奕奕,回了句,“你现在见到了。”
“见到了,”王明信说,背后嘀咕,这简直是老房子着火,光棍也有春天。
当然王逢年还没那么疯狂,只是正式上门的时候,多带了几个箱子罢了。
得四个人扛一只箱子的那种。
而且特意选了祭灶的日子,提前上门来。
打扮得人模人样,简直是老黄瓜刷绿漆。
不过早就见过,江盈知自己也同意,没人拦着,全恨不得两人能名正言顺,这红帖便到了他手里。
王逢年小心收好,他看江盈知,江盈知冒出句,“突然好想反悔哦。”
“ 我没听见,”王逢年心里咯噔跳,嘴上却说。
江盈知凑到他耳边重复一遍,又问,“听见了没?”
“听见了,”王逢年语气坚定,“你说你会嫁给我。”
“我心甘情愿。”
“呸。”
江盈知想捶他。
两个人吵着吵着,过了今夜,当明日来临,年也就近了尾声,在祭灶、扫尘备货里,到了年三十下午。
灶房归江盈知管,其他人全帮着她打下手。
“海娃,你和秀秀去揉黑芝麻馅,”江盈知低头嘱咐,“先去洗手。”
小梅喊,“那我来包。”
过年要吃猪油汤团,猪板油是周巧女早早买来的,挂在竿子上,让冷风吹透后,再剥去表皮那层黏膜,撕去筋脉,把雪白的猪油切成一小粒的。
那样裹在黑芝麻里,煮出来的才是流心馅的。
当然还少不了猪头、蹄髈,江盈知擦了擦手,喊了句,“阿姑,快来剁蹄髈,靠你了,这玩意真难剁。”
王三娘正用火棒燎猪头上的毛,闻言便说:“等等,放着我来。”
周巧女抓了只大公鸡,走进来找刀,嘀咕了句,“得祭祖来着,我得好好念叨句。”
“哎,”门口有人敲门,随后推开门探进头来,大声喊,“你们家的有钱女婿来了。”
周巧女应了声,见怪不怪,自打定亲过了明路后,在西塘关引起了不小的沸腾,王逢年也多了这么个称呼。
大家习惯了,江盈知也很直接,“小王快来,我要的菌子你拿了没,要做三鲜汤的。”
“来了。”
小王师傅派送东西很及时。
这顿年夜饭很丰盛,肥鸡、大鱼,炖到很烂乎的蹄髈,一咬连皮带肉撕扯下来,骨头上干干净净。
还有那大猪头肉,红亮的色泽,拿筷子一戳,直接穿透厚皮戳到了肉里,切开来,每一块都是肥瘦相间。
炒的腰花特别嫩,肉圆里面还塞了肉馅,当咬开弹牙的外皮,那汁水便溅了出来。
年夜饭总少不了海鲜,比手指长的大虾,个头大蟹膏多的螃蟹,还有那生蚝、龙虾。
以及小炒牛肉,涮羊肉,菌菇汤,四喜丸子…,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今年算是过了,明年也得好好过日子,”王三娘感慨一句。
周巧女说:“是每年日子都得好好过。”
过日子,过好日子,这样的憧憬随着除夕燃起的烟花,骤然炸响,散落无数个家庭里。
热闹的一夜便过去了,新的一年来临。
海浦初一到初四不做生意,江盈知歇了四天,白天睡晚上睡,吃了饭再睡,什么走亲戚,她不用走。
到了初五,各行各业都开门做生意。
江盈知歇了几日,完全不想上工,不想开门,她只想缩在温暖的被窝里。
但是没有办法,有食客已经快闹到上门来堵她,再晚一日,大门都得给破开。
她才休息了几日,被迫上岗。
“你这样的年纪你怎么能休息得下去,”有人呐喊,“你歇了,我们吃啥啊?我就前头大年三十那天吃了顿好饭,剩下几天全是剩菜,冷了热,热了吃。”
“可不是,谁能想到我上一年过年,连吃五六顿鱼鲞炖肉都可以,现在我一吃那剩菜,满脑子都是,烤鱼、包子、蟹黄汤包,椒盐小排骨,啊啊啊,我要饿疯了。”
江盈知被吵得脑瓜子疼,满脑子都是,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到后面开始默默抡起了大勺。
然后给自己洗脑,她很爱烧饭。
她以为初五的人流已经算多了,差点把房顶掀翻,院子里但凡能有个落脚点,那就全是人。
压根来不及拦,一窝蜂地涌进来,全部都像饿了好几天没吃饭一样。
吵了整整一天,杯盘碗碟都堆成小山,压根来不及洗,洗碗的帮工都换了好几个,实在是胳膊疼。
江盈知以为过几日能好点,毕竟都没什么新菜,全是旧的那些菜色,再吃几日也总会吃厌。
但没有想到,人是一点没少,相反有更多的趋势,门槛都被踩坏了,完全不堪重负。
那些人大多是生面孔,说的话勉强能听懂,带着浓厚的外地口音。
全靠蛮力硬生生挤了进来,有个人大喊,“我们是慕名而来的。”
原来这一批人来自海浦沿着明府的海道,一路上的渔港。
这件事情得从渔港的码头建成后说起。
海浦有渔港,但是没有码头停靠,需要不少人驳船,船只停靠要停在很远的地方,造成了极大不方便。
而且关口多,要缴纳的税也多,除了重要的大小黄鱼、墨鱼汛期外,外海渔船来得并不算多。
可当最大的关口被撤掉,不需要再纳那么多的税后,加之又有了码头,从明府到海浦的船只骤然多了起来。
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吃喝拉撒,这四样里,吃是比天还大的事情。
不过先前来过海浦的人,对于吃饭的地只能说还成。
“你不知道啊,”有个商人说,“我来过海浦太多次了,想要吃点好的,肯定得上新丰楼和四海庄吃去,除了这两个地方,也没啥能够瞧得上的。”
“那都是酒楼,价格贵的不像样,”另一个瘦高个开口,“要我说,在这海浦吃饭,哪有明府的好,小地方除了酒楼也没有点像样的食铺。”
两个人聊着,下了船,哪怕饿得慌,走起路有气无力,想着随便找个地方凑合着吃顿饭,对付过去得了,有口饱饭吃也不挑啥的。
这两个人是自顾自说着,也不管旁人,没成想给航船拴绳的渔民听见后,满心不服气,他把绳子拴好,三两步上前叫住两人。
“两位很久没来海浦了吧?”渔民问。
高个子商人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上年春汛来的吧,有什么事?”
“怪不得,”渔民笑呵呵地说,“我们海浦早就跟之前不一样喽。”
“哪不一样,不就多了个码头,别的不说,就说这吃饭,哪里比得上明府,就算是这些其他岛镇,你们这里的手艺也排不上号,能吃饱就算不错了,”矮个子商人很嫌弃地说。
以前他这样说,听见的人无一不面红耳赤,要跟他争辩,有些人则无力反驳,默默承认。
可眼下听见的渔民不恼,而路过的人都笑了声,仿佛说的不是他们海浦镇一般。
倒是把那矮个子商人给笑恼了,“怎么,我说的不是实话?”
“今时可不同往日,”渔民往回走,大声告诉他,“上四时鲜看看去吧,要是你们能排得上的话。”
“你昨儿去四时鲜吃饭了,”路过的渔民问了边上人一句,“你都排到了,怎么不喊我一声,不给我带一份,真是气死人了。”
“其他我肯定叫你,在那我得吃独食的,谁喊你啊,”另一个人说得理直气壮。
关键没吵起来,大家都觉得说得有道理。
这些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留下两个商人面面相觑,又格外恼火,打什么哑谜,压根听也没听过。
在这些人身上问不出来,到了渔港随便找了个人问,没想到一群热心人跑出来告诉他们。
“就前面,人都挤在那的,你们来的太晚了,今日肯定是吃不上的。”
“对啊,人都排到大街上了,里头肯定没位置了,明日再来吧,天亮了就去排,晌午保准能吃上。”
这两个人呵了声,压根不信这铺子能有多好吃,排不上就不排了,上里镇吃去。
没想到到了里镇,路上的人都在讨论,说什么四时鲜货店,又说吃了那个鱼卷,一天都在那想。
连吃饭的食铺里,两个伙计还在商量着,找谁去四时鲜门口排,多花点钱没事,只要能吃上这口东西就成。
自打两人从渔港一路过来,满打满算没一个时辰,却听了三十几遍四时鲜的名字,这下倒是真的想去了。
结果排了一个早上才排到,满心抱怨,正觉得怒火中烧,想着大骂一句,结果一进去,闻到那股香味,怒气先消散了一半。
吃到送上来的两碟小食,熏鱼和翡翠烧卖,还没吃,就没火气了。
矮个子商人在那嘀咕,“做得还怪好看。”
一吃到嘴里,他愣住了,啥话也没说,筷子夹起翡翠烧卖就往嘴里塞。
咋能这么好吃,皮是翡翠绿,又薄又透,能透出里面的馅,馅是糯米包着腊肠,还有肉丁,油润但不油腻,一个没吃完,才吃了一小口,立马用筷子叉了其他两个,牢牢护住。
本来还有三分的怒意,现在早就完全消失不见了。
等吃到鱼卷后,简直恨不得把自己兜里的钱全都砸在这里。
这种鱼卷,外皮是用马鲛鱼的鱼茸,加上淀粉使劲搅打成型的,特别弹。
在蒸之前,被卷进了马蹄碎、鸡蛋、小葱,外头还裹了一层猪网油,上锅蒸出来的,鱼肉的胶质,筋道和弹牙,猪网油增添了细滑的口感,鲜香十足。
“上次你说啥来着?”高个子商人问。
矮个子商人呸了自己一声,他说:“我说这地方真邪门,邪门得好吃。”
“这名声还真不是虚的啊。”
自此以后,但凡有人来海浦,他俩必定好一番吹嘘,吹的让人厌烦。
不止这两个人如此,之前先前嫌弃的,一进到四时鲜来,那又换了另一副嘴脸,全都喜笑颜开地出来。
“我说海浦这些年,”一个商人大口往嘴里塞五丁包,含糊不清地说,“总算有个好地方了,东西还便宜。”
“可不是,”另一个人吐槽,“但就是排那么久,连个位置也没有,这人挤人的,店面还是太小了。”
江盈知收到了一大堆的控诉,她无力反驳,承认确实窄了点。
不过比起扩充店铺,她最要紧的是安抚住这群人。
琢磨了好半天,在左边靠墙边上,搭了个铺子,卖起速食来。
头一个是海鲜粥,去年冬的新米,加上春天渔场里捕捞出来的江白虾,头部透明的外壳里,还包着橙黄的卵,做醉虾鲜甜,在海鲜粥里变成了又嫩又鲜甜。
粥用了专门的厚碗,给心急的客人吃,哪怕端在手上也不烫手。
要是想打包带走,江盈知做了简单的海鲜炒饭,还有海鲜饼。
这时候韭菜长出来,正是好吃的时候,小葱也嫩,而且从望海过境的这一批鱿鱼,是带籽个头小的糕鱿,肉有韧劲,一煎就能咬透,带着刚生出没多久的嫩。
春韭、糕鱿,鲜虾,青葱,鸡蛋液,全混在面糊里,摊成海鲜饼,刷上酱汁,每一个都煎的底部焦脆。
啃的时候能听见清脆的咔嚓声,那是焦脆的外皮,而内里却是带着类似于馒头的暄软,可有着馒头没有的丰富口感。
那些拿到海鲜饼的人,吃的脸上沾了碎屑都没工夫搭理,一口接着一口。
有的人格外爱吃那糕鱿,就是喜欢那种有韧劲的口感夹着微焦的皮,也有的人喜欢吃葱,爱极了底部平铺的那些葱管,有葱味却没有葱的呛人味道。
又或是春韭特有的香气,跟虾搭在一起又特别配,完全不突兀。
单吃就已经很好吃了,还可以刷酱,海鲜酱偏咸口,海味浓郁,最受欢迎的是甜面酱,不少人喜欢这种甜口又带着点咸味的,跟海鲜饼很配。
小众一点的是辣酱,有些人爱,吃到呼哧喘气,辣得上头。
这一群刚到海浦的人,排不到位置,就等吃一口海鲜饼,反正也不贵,一吃就跟上头了一般。
吃完一个等第二个,第二个刚下肚,又催着煎饼的人再来第三个,完全吃不饱。
海鲜饼吃够了,想走前,得买点鱿鱼丝,鱿鱼条,鱿鱼丝瞧起来细,很耐嚼,嚼的每一口那咸鲜的滋味都在不断加重。
要是觉得吃鱿鱼丝不过瘾,还有比较大条的鱿鱼干,就是有点费牙,可以含着吃,等唾沫浸软上头的粉末。
喜欢吃这口的,也很爱吃鱼松,能抓一大把,全都塞进嘴里,等它慢慢融化,最后再嚼。
这三样东西给了这些来海浦的人,别样的体验,而且很耐放,可以带回去分给亲友。
除了这个之外,江盈知抽出空,还做了烤鱼片,以及鲜虾饼,不是那种掺在面糊里的,而是很薄很脆一张,有着浓浓的虾味,吃起来像是在吃薄饼。
以及辣味小鱼干,说是辣,其实还偏甜口,鱼干很脆,甜辣的口感特别,一下就征服了很多人。
这些东西也被大家疯狂抢购,每天刚摆出来,没一会儿就没货了,再想买,只能等下午出摊。
当然买到的外岛人很满足,拿着大袋小袋,赶上回家的航船。
忍住不吃,到了家里,东分西分,这些东西特别的味道和口感,让这些刚尝到的人,立马被折服,记住了四时鲜这个名字。
有的渔民嚼着鱿鱼丝,津津有味,他说:“晚点去一趟海浦,正好小黄鱼从那边过。”
“我也去,早点收拾收拾,我也尝尝味去。”
“还有我!”
如此便一传十,十传百,只要从外海进了海浦,头一个被推荐的地方就是四时鲜。
口碑被他们这些人一步步往外扩散,到了开春,海上虽然还有冷意,却已经有大批渔船开始备春,准备捕捞今年的小黄鱼。
也有了更多的渔船抵达海浦。
头一件事情就是,先问四时鲜在哪里,也要过来吃饭,搞得渔港这条宽街都挤得水泄不通,需要小吏来维持秩序。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河泊所每天验那么多船只,每登上一艘船,都要例行检查问一句,“来海浦做什么?”
以前能听见,“来海浦这停靠,买点渔网和吃食,再南上去大陈湾那里捕小黄鱼。”
“卖东西啊,我是闽省那地来的。”
“走亲戚,家里有个亲戚在这块,就是对岸的大山岛。”
各种五花八门的理由,现在却是这样的,“来四时鲜吃饭啊。”
“我先去那什么四时鲜吃个饭,听说她那的干货也特别好,买点带到渔船上吃去,吃了再出海。”
“我也来吃饭的,总听别人说多好多好,总得自己来吃吃吧,我就不信真有这么好,肯定是吹的。”
这个人说完,问话的小吏没忍住,回了句,“还真不是吹的,那就是好吃。”
如此问话就变成了外岛人询问,小吏推荐。
每天来渔港的人太多,其中问四时鲜的尤其多,刚开始小吏们和其他海浦人还热情满满,几天下来,喉咙都哑了。
回话都有气无力。
小吏们把这事上报给了所官,所官和上面商量后,找了江盈知。
“什么?”江盈知有点疑惑。
所官请她坐下,倒了杯茶给她,“我们也是没想到,你的生意能做得这么大,名声都传到外海去了。”
“那个小满啊,我想问问,”
江盈知正襟危坐,以为他要问什么很重要的问题,立马严肃地说:“所官有什么事你只管说。”
所官有点不好意思,转头看了眼旁边,没有人才快速开口,“就是你家那个鳗鱼丝,什么时候还有啊。”
这几天他没事就吃点,又甜又辣,吃的人上瘾,只是等他想再买点,发现根本就买不到,不管是渔港还是里镇。
他已经有三天没尝过那滋味了,夜里都睡不着觉。
江盈知有点呆,还以为是啥大事,原来是这个啊。
她憋住没笑出声,摆正自己的脸色后说:“明日成吗,我做了送您老一些。”
所官满脸喜色,“哎呀,这个多不好意思,记得少放点辣。”
“好,保证少放点。”
说完私事后,所官终于谈起了正题,“这些日子来问路的不少,我们打算给你的店铺在港口立个路牌。”
这件事是小事,只是海浦头一次弄,难免想弄得好些,最好全是石头刻的。
这件事对江盈知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她自然同意。
不仅如此,她有点心潮澎湃,毕竟这是官方自己做的路标,独属于四时鲜。
后面所官说:“不止如此,我们今年新增了到临安的海道,所以会有五艘航船。”
江盈知不明所以,只是附和。
所官便接着说,把事情挑明,“但是我们的航船,毕竟是头一次到临安,载客上肯定比不过其他的航船。”
“所以我们想跟你谈个合作,你把这些海鲜干货卖批给我们,我们这里会有人帮你在那吆喝。”
所官给的诚意很足,“不止如此,只要是从河泊所到外海的船只,我们都给你配个小吏,专门给四时鲜揽客,你觉得呢?”
这对于江盈知来说,其实有点犹豫,因为她的铺面压根没有办法接待这么多的客流。
现在她就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所官看出她的犹豫,只是劝她想想,时间还早,想通了到时候来找她。
江盈知答应了,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深深思虑。
其实面对眼下就已经很庞大的人流,她又喜又忧,忧的是铺面不够大,而来吃饭的人又特别多,扰民而且占道严重,吵闹和拌嘴还有肢体冲突也比往前要多。
她每天都要出来安抚大家,时常觉得吵得脑瓜子疼,出现耳鸣。
但喜的是,她赚的钱足以淹没她整个人,每日光数钱就能数上很久,全部兑换成银票有厚厚一叠。
扩张店铺钱肯定是够的。
只是该如何扩张,旁边那两间铺子很小,对面鱼行不可能卖给她,原本有动过去里镇的念头,但是现在她不可能移位,这里就是她的地盘。
一天写写画画,愁的连饭都不想吃,周巧女和小梅也没法在这上头帮她。
“怎么了?”王逢年风尘仆仆,他刚从木场回来,回去换了套衣服才过来。
江盈知看见他眼神一亮,正缺个能商量的人,“快来,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买前街,还是买后街那个废弃的酒楼。”
“买前面还是小了点,后面地方又偏些,但它那个楼很大,是走马楼,楼上一圈回廊,楼下地方也大,你说呢?”
“要我说,”王逢年说,“都买了。”
江盈知瞟他一眼,“口气这么大。”
“我的钱都是你的,”王逢年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的口气可以再大一点。”
“比如说,买下里镇十家酒楼。”
王逢年安抚地摸摸她的头,他说:“小满,”
“不要怕,我可以给你兜底。”
江盈知盘腿坐下,松了口气,又问他,“忙不忙?”
“还行,最近让人捕小黄鱼和鲳鱼去了,”王逢年坐下来,同她交代。
江盈知唔了声,没说话,定亲以后还有个桩事,叫作认亲,就是毛脚女婿第一次上门。
王逢年觉得之前那次送的礼不好,一般来说,除了酒肉菜品,还要送一担小黄鱼,一担鲳鱼的。
小黄鱼表示吉利,鲳鱼则代表一家团圆。
他以前连海神都算不上敬畏,如今倒是信这些名头来了。
找人去最好的渔场捕捞,生怕婚事不顺利。
从前怕的太少,现在怕的又太多。
毕竟婚期定在秋汛期,不冷不热的时候,间隔好半年,实在是太长了。
江盈知笑他,“胆子那么小。”
“你胆大,”王逢年撩了撩她的碎发,手指点在纸上,“不管铺子还是酒楼,想买就买。”
他声音加重,“跟所官的生意想做就做,不想做就拒绝,他不会为难你的。”
“不要皱眉。”
江盈知趴在他肩头,闷闷点头,其实压力确实大,有时候也会担心自己不能做得足够好。
当步子越迈越大的时候,一点纰漏都会让人胆颤心惊,她得到了很多的人夸奖,现在也被很多人的负面情绪困扰。
夜里也很难睡个整觉,得到的多,背负的也多。
王逢年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安慰,他的声音沉稳,“你叫小满,又不叫大满,大满才需要担心,什么都要大,又要足够多才觉得足够好。”
“可是我们小满,名字是小得盈满,外公外婆给你取名的时候,是希望你知足常乐。”
“小满水涨会灌溉所有,大满水多就会倾覆所有。”
“所以,小满你现在就很好。”
江盈知听得心里一动,吸了吸鼻子,“上哪学的,嘴巴这么甜。”
“开心点没,”王逢年说,“要还是忧心,”
“那我们去看海吧。”
看春天的海,冬汛渔船归来,春汛渔船出海,看万船齐发,顺利交汇。
也看那么蓝的天,深邃而宽阔的海,江盈知确实忘记了烦恼和忧愁。
站在船尾,迎着海风,她坚定地说:“我想做得更大点。”
想走得更远些。
王逢年刚回来,买了个风筝,上面写着四时鲜的名字。
他把风筝放到江盈知的手里,“放吧。”
江盈知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把线把外放,风筝随着此时的海风,慢慢飞起来,越飞越高。
王逢年看着她说:“你看,不管走得多远,线都在你手上。”
“尽管去做吧。”
江盈知看着高高飞扬的风筝,像在看另一个自己。
她确实有了很大的勇气,与其往前试探着迈步,不如给自己放手一搏的机会。
不能退缩。
所以她开始跟旁边其他两家铺子谈条件,这条件不是那么好谈的,两家早就眼馋她的客流,只是沾点边都赚了不少钱。
轻易给出去是不可能的,他们联合起来,喊了个很高的价格。
一个小铺子,最多两百两,他们叫到了七百两,说本来想要八百两的,看她面子,给她降个一百两。
仗着江盈知没他们这铺面不行,左边是墙,右边除了他们两家的铺子,再往前是几十年老店,专卖鱼制品的,压根不可能卖给她。
除非开在渔港最前面,可那些大多数是渔民居住的地方,想做食铺要花更多的钱。
江盈知最烦敲竹杠的人,连讲价都没有讲,转头就走。
她就不信自己没了这两个铺面,还扩张不成了。
只是确实发愁,甚至都动了敲墙的念头,要不是墙的那边还是墙,她确实想要这样做。
又去后街逛了圈,那个曾经的酒楼,二层回廊,吃饭的地方也大。
但是如果她不买前面两个铺子的话,通到这里,她得把后面两间大院给买了,因为院子大,各种雕花石窗,月洞门,价格肯定比八百两要贵。
加上酒楼,她手里的钱得填不少进去,而且各种装修,短期内她的钱会紧缺,渔场、渔船的维护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犹豫了两天,江盈知找来了牙侩,买了后面的院子和酒楼。
面对这一联排的屋子,又看了眼地契,江盈知心里涌起了许多感慨。
也有了无限的拼劲。
这种拼劲,让她无视了旁边两间铺子的诋毁,也不管他们也放弃卖干货,自己开起了食铺。
压根不搭理,就够这几人气得够呛,开食铺因为做的难吃,还被人堵着骂,一开门就被骂,闹得生意都做不下。
后面再来求江盈知买,她毫不犹豫拒绝了,谁爱买谁买。
她忙着做生意,买了后面的屋子后,她才有底气答应所官。
不过这种事情见效很慢,说是揽客,到底又没有揽到,江盈知也没在意。
她得顾着眼下的装修,要尽量把这个排场弄得大点。
除此之外,她开始招人。
原先招人都是熟人介绍,很适合她的小作坊,现在不行,她要招特别多的人,帮工、跑堂、伙计、厨娘、擦洗打扫、运送鱼获,连洗碗都得招六个人,专门烧火的人要二十个。
这个招工告示一贴出来,简直把路过的人给惊住了,从没见过一招人就这么大阵仗的,要招六七十个人。
江盈知说:“没办法,地方大,人就要多,大家多给我介绍点啊,得手脚勤快的。”
“还要我们介绍吗,就你这里,谁不想来,”有个女人指了指自己,“你看我咋样,我烧火贼好,力气也大,柴火搬两筐都不是问题。”
她悄悄说:“我比她们都便宜。”
江盈知也是哭笑不得。
实际上自打招工告示一贴,来的人特别多,就算不看四时鲜这个招牌,光是听那些条件,一日两百文,包三餐,白天做四个时辰,要是夜里得上工,那晌午后再来。
过年过节都有年礼,上工有专门的衣服穿,给做四季衣裳,生辰都有生辰礼,还给休一天,有钱拿。
除开以上这些,招工的人会说:“我家七舅小儿子的女儿也在这里,娘哟,吃的老好了,还有个厨子专门给他们烧,每日吃的不重样。”
“我那亲戚之前瘦津津的,胳膊就跟油菜杆子一样,上回见她,整张脸都肥嘟嘟的,一看就是油水很足。”
“我老早就想来了,眼馋很久了,没法子,之前这里都不招工的,这回算是被我碰上了。”
这群人各显神通,跟江盈知讲着自己的本事,上从会钓鱼、能把厚鱼鲞熬烂,冬天手不怕冷,洗啥都好使,下到能徒手杀鱼、面不改色洗猪肠子。
各种乱七八糟的本事,听的江盈知和小梅一个头两个大。
光是招人就花了小半个月才完成,实在是良莠不齐,招完还得找人带带,先把活干明白了之后再说。
除此之外,江盈知还要忙着盯装修,真是白天黑夜两般倒。
在倒春寒的时候,给冻着了,发热狂打喷嚏。
周巧女嗔怪她,“你啊,忙得连歇都不知道歇,这下病了,不歇也得歇。”
又心疼,“等这弄完,真的少忙点,瞧瞧你自己,多少补汤补进去,越补越瘦。”
这些日子江盈知忙,周巧女帮不上太多忙,就跑到食行那里,跟别人讨教吃什么食补好。
学了后,白天在西塘关做好,晌午过来,给江盈知一份,给小梅一份,总说自己不需要补太多。
江盈知被她说,也只是笑着,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身上的药味,睡着了。
等江盈知病好后,王逢年拉着她说:“出海吧,到渔场去瞧瞧。”
“走,”江盈知回得很简短。
当人看见春天的海浦,幽蓝深邃的望海,青山处处,岛屿匆匆,渔船上号角有力,船旗飘扬,海鸟成群,海豚在各个岛屿穿梭时,会觉得一切都生机盎然起来。
尤其江盈知站在福满船上,面向大海,去往她的渔场,而船上陈强胜把着舵,海娃和秀秀拿着竹篓,穿着棕鞋,兴致勃勃要赶海去。
小梅站在船边,她很豪迈地说:“等明年,我也要买艘船,上面就挂一个梅字。”
“然后赶着这艘船,在夏汛的时候,专门赶梅童鱼,把它们都赶到渔场里去窝着。”
她是梅童鱼那时候生的,每次也取自这,觉得自己跟它也是同类。
周巧女斜眼看她,“你干脆下海里,当它们鱼首算了。”
“这法子不行,”江盈知看她,“你得这样做,到了鱼汛时,拿上一堆钱蹲在渔港,碰到个卖梅童鱼的就买下。”
“再把它们放生啊,人都能称你为梅童鱼菩萨。”
小梅指指自己的脑子,“我脑子没进水。”
海娃大笑,“但是阿姐你嘴巴在水里会咕噜咕噜起泡。”
这话听的人哈哈大笑,小梅翻了个白眼。
一路说笑到了渔场,春天的摇星浦,山上桃花簇簇,绿意盎然。
而海滩上,早上是大潮汛,小海鲜满海滩。
海娃刚下去就哇了声,和秀秀在那挖蛏子。
礁石上趴着海螺,招潮蟹从洞里爬出来,又赶紧缩回去,肥嫩的蛏子直接从沙子里冒头,躲也不躲。
跳跳鱼来回蹦跶,在坑里溅起水花,大蛤蜊就窝在沙滩上,压根不用费力去捡拾,另一片滩涂,遍地黄泥螺,皮皮虾在海水里跳。
而渔场此时到了鲻鱼的鱼汛期,江白虾过境,剥皮鱼频繁出没,要是有闲情逸致,还能在礁石里钓石斑鱼。
到了春天,渔场就到了小海鲜季,在这里赶海特别爽,有最新鲜最肥美的海鲜。
大家在赶海,江盈知和王逢年赶了会儿,坐在石头上,看着远处的海面,有海鸥盘旋。
江盈知看着海,又看了眼鱼篓里的蛏子,思绪回到了很久以前。
那是她刚来到这里,也是春天,她走过了海浦的四季。
她有点感慨,又露出笑容,一路走来,就像大潮汛后赶海,收获满满。
看着在海滩上捉皮皮虾的大家,她突然想到了一句话,小得盈满,爱逢其时。
她喊了声,“王逢年?”
“不喊小王了?”王逢年有点毛毛的。
江盈知说:“婚书好好写,我要逐字逐句看的。”
“小满老大请放心,”王逢年回她。
又悄悄拉她的手,他说:“想赶紧到秋天。”
到秋天就成亲。
而现在才春天,等着盛夏,等着冷秋。
而属于海浦的盛夏里,江盈知的大酒楼挂上了新的招牌,旧的名号——四时鲜。
这对于海浦人来说,显然期待比震惊要更多。
原先食铺的后墙全部凿开,跟后面的街道相连,而街道旁边,是个死胡同,江盈知给它砌上了,这样就形成了半包围的格局。
只要进了食铺,再往后面走,就能到更大的院子,而那个大院子,前后都连接着酒楼。
这座酒楼原先是个富商弄的,后来破败了,前面也造了新的铺子,这里便彻底荒凉下去。
可现在重新刷过漆,木门全都换过,雕花更为精致,而且一进门抬头能看见二层连廊,回旋楼梯,十分精巧。
当年这里很热闹,而现在这里,重现当年没有的辉煌。
开业第一日,所有的地方全部都坐得满满当当,即使那么大的院子里。
热闹在这里蔓延,食客喊着,“豆瓣烤鱼上一份。”
“盐水虾再来一点。”
有人在二楼探出头来喊,“蒜蓉粉丝蒸鲍鱼好了没?还有干锅大虾,土豆记得多放点。”
“你们渔场还钓上来了东星斑,给我留着啊,我就要清蒸,什么?没了!瞧不起谁啊,我有钱,赶紧再来条,别让我丢这个面子啊,”那个男人喊得高声,转头又小声说,“求你了,快给我说说吧。”
在渔港码头,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渔船,他们到了海浦,看了眼渔港上高高的木质地标。
那里指向四时鲜。
他们到海浦的第一站,也是四时鲜。
当这群人涌入到四时鲜里,看见那么多的食客,还有些震惊。
有个女人结结巴巴说:“人可真多。”
“你们有什么菜?”另一个人看别人吃的眼馋,忙问道。
伙计说:“这会儿其他菜都要等会儿,各位要不要来点红烧小墨鱼?”
“这墨鱼又是红烧的,谁家里不是这么烧的,还能在这吃出别的味道来,以为能有多新奇呢,”大肚子男人不屑。
伙计只笑笑,问道:“那要不要来一份?”
“来一份,不好吃砸了你们的场子,”大肚子男人放狠话。
听见的人没一个生气的,有的人还笑了笑,又自顾自吃了起来,今日这墨鱼蛋蒸肉饼做得可真有水准。
更不要说红烧小墨鱼了,看似红烧两个字简简单单,似乎放油炒加酱油,再来点姜片,加水焖煮后,色泽红亮就成了。
实则不然,得用上好的五花肉,三分肥七分瘦的,切了小块跟墨鱼一起炖煮。
红烧可不是加酱油,要加红腐乳汁,炖的汤色渐稠,旺火收完汁后,五花肉和墨鱼全裹上了一层酱色。
光是这样已经足够诱人,不过还得加上一层薄薄的水淀粉,勾出剔透的芡汁,油一泼,上面的葱段激发出香气。
这一盘的红烧小墨鱼,让人不仅眼馋,嘴巴更馋,夹的时候,那小墨鱼身上的酱汁在缓缓滑落。
每一口都那么有韧劲,嚼的时候,只能冒出鲜和香的想法,但当吃到那五花肉,肥肉颤巍巍的,只想再来碗饭。
这种浓油赤酱的肉,最适合和米饭吃,然后吃了才发现,连米饭都能蒸得那么好,粒粒分明,一点不黏糊。
蒸米的时候加点油,油会让米饭变得油润,松散不粘连。
刚才还嫌弃的大肚子男人,一口一个小墨鱼,压根无暇顾及其他,连说话都没说。
要添饭的时候,随手拉住一个伙计,嘴里大口咀嚼着,然后使劲指了指那碗饭,意思要他添满。
在这里吃饭,每个人的表情显得都很满足,心无旁骛地享受着美食。
享受着在四时鲜用餐,尝到海鲜时,体会着它带来的特别和海洋风味。
而更多来自其他海岛的人来到了渔港,看到了那高高的路标,看到了四时鲜。
到了四时鲜之后说过最多的话是,再来一碗。
而冬去春来,四季轮换,四时鲜一直在。
不辜负海鲜,也不辜负美味与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