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浦镇一晃到了小雪节气。
正是冬捕带鱼的时候,有句俗话叫,小雪小捕,大雪大捕,冬至旺捕。
虽说是小捕带鱼,可渔船却是成舱地往渔港运。
鲜带鱼卖不上价,都是渔家人自己吃得多,在干煎带鱼、油炸带鱼和带鱼冻三样吃法里来回换。
带鱼堆成山,实在是多,就要做风干带鱼。
江盈知学她外婆的法子,她做风干带鱼,洗干净,备一盆黄酒,里面放盐和姜丝,带鱼浸上半个时辰,穿绳吊起,晾晒后带鱼全身泛红。
要吃的时候,上锅蒸熟,鱼肉一点不腥,而且很紧实。
可周巧女不是这样做的,她找了个阴天,给带鱼抹上盐,搓了麻绳从腮穿过吊起来。
“我们吃风干带鱼,不要日头晒的,晒出来的带鱼是出油了,油蒿气重,不好吃。”
她把带鱼挂在竹竿上,又说:“等刮西北风,整夜整夜地吹,油也渗出来,蒸一下就好吃了。”
江盈知昂了声,“最近风大,吹个两夜就差不多了。”
她把自己的手套脱下来,这是浸了桐油,絮了棉花的,她伸出手烤烤火。
周巧女斜看她一眼,笑道,“你等着吃现成的吧。”
江盈知把手搭在椅背上,眉毛轻挑,“那我要吃冬笋雪菜大黄鱼。”
“给你美的,还挑上菜了,”周巧女甩甩带鱼,抓了把盐,“咸菜冬笋给你吃吃算了。”
话是这么说,晌午周巧女还是烧了冬笋雪菜大黄鱼,冬笋山里挖的,雪菜她自己做的,大黄鱼头天捕的。
炖出来雪菜香气十足,她又焖了点饭,小梅没回来,只有她们两个吃,一盘菜足够。
江盈知也是抽空回西塘关,结算下之前海货和干货剩余的货款。
西塘关的院子里,柿子树结了果实,橙红色一串串,小橘猫变成了大肥猫,天天招鸡逗鸭。
对面平地上,晒着周飞燕挖来的药材,旁边还有一排乌贼墨囊,等着再干透点,放炭火上烤干,研磨成粉。
周巧女拿着谷子喂鸡鸭,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说了句,“小燕看病有两下子,我听海珠说,里长要把东头那间屋子空出来,给她和药婆做个药馆。”
江盈知半点不稀奇,她用钳子夹了块木柴,“我觉得挺厉害,听小燕姐说的,我算是见识到了。”
她们入药,完全就地取材,要海鳗的胆、黄颊鱼的口涎,海黄鳝的血,刺鲀鱼的皮,黄姑鱼的膘,以及老虎鱼的鳍等等。
老虎鱼也就是岩头虎鱼,前段日子捕的岩头虎鱼,鳍全被她收好,给了周飞燕,说是治气血亏损,至于其他的东西,陈强胜日日在海上,有一样算一样都给留意着。
说到这个,她才记起事来,“婶,我去找下大木叔。”
江盈知出门,裹紧衣裳,顶着风找到在海滩上修船的陈大木,说了牡蛎壳的事情。
她的渔场牡蛎多,每日留下的蛎壳也多,海边有些人家会用蛎壳来嵌在房子墙上,充当保暖材料,也有的抛光削薄,用来做透光的明瓦。
她用不上,趁着这次机会来问问陈大木。
陈大木很欣喜,“别说两文一斤了,五文一斤我都要,我正好拿蛎壳来烧石灰。”
修船补船三大样,桐油、石灰和麻絮。
江盈知让他上四时鲜去运,回去的时候,她看了眼高台上的窝棚,妇人们正在撬蛎壳,用专门的蛎黄刀,一啄一伸一转,壳便立即撬开,露出里面肥津津的蛎肉来。
陈海珠眼尖,热情招呼她,江盈知上去,她同大家依旧很熟络。
很自然坐下来,她拿起一个蛎壳,“都上哪撬的?这边没有生牡蛎的礁石呀。”
“这啊,我们坐航船,绕到那个西前岛撬的,”双珠嫂子笑呵呵地说,“挣点家底嘛。”
“小满,你收不收蛎干?”另一个大姐问。
江盈知看她,“收倒是收,不过要等到冬至,冬至蛎肉肥嘛,不管是生晒还是熟晒,个头都大。”
生晒是直接拿蛎肉来晒,而熟晒就是煮熟后再晒,各有各的好吃。
江盈知看了眼她们的手,打蛎黄是个苦活,撬壳也是,那蛎黄刀很锋利,要是撬得不准,就会在手指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她看着这一双双红肿,布满大大小小伤痕的手,有点心软,“现在不收蛎干,不过收干蛎,按八文一斤收。”
这句话一出,又叫妇人们欢喜起来,这是个很好的价格了,能叫她们赚到不少钱。
干蛎是未经水泡过的蛎肉,鲜度最好,而很多蛎肉被销往外地的时候,总是泡在水里,那就是水蛎,干蛎一斤能泡成三斤水蛎,瞧着个头大,重量足,但早就失了鲜味。
江盈知收了她们的蛎肉,准备来熬蚝油,牡蛎也叫生蚝,而蚝油就是用蛎肉熬出来的。
直接将鲜牡蛎熬成稠汁就可以,褐色的稀糊,却有着极具浓缩的鲜。
她收了不少蛎肉,却不打算自己熬,她把活给周巧女,让周巧女也赚点钱。
熬蚝油不简单,而且几百只牡蛎,可能才能出一小罐的蚝油,基本会带点腥气。
所以江盈知不卖,留着自己用。
四时鲜铺面前,总有个老婆婆来卖豆腐,江盈知照顾她生意,总会买些来炖鱼头。
这次豆腐老了点,盖着纱布,皮也被吹得些许皱巴巴的,拿来做蚝油豆腐倒是合适。
如今四时鲜不需要江盈知天天上灶,但她总技痒,会时不时给食客加个餐。
导致大家一看见她出现在灶房里,就要问一句,“今天又有口福了,加的是什么菜?”
给足了大家新鲜感。
江盈知面对众人期盼的眼神,她指指盆里的老豆腐,“只有豆腐。”
“什么豆腐?铁板豆腐?”
她摇头,食客又追问,“不往里头塞点什么,来点刀功?拿了金勺子,可不是得使点本事。”
“啊,我知道了,小满要在豆腐上做雕工,是不是?”有个大聪明说。
“拿大刀来刻呀,哎呦,小满师傅真厉害。”
来自一群江盈知无脑的吹捧者。
江盈知伸手做了个姿势,“打住,别吹捧我了,就是道豆腐,不雕花不刻字也不塞东西。”
“那做啥呀?”众人异口同声。
江盈知搓了搓手,诧异,“就煎啊,干煎豆腐你们吃不吃?”
没有鱼,没有菜,干煎豆腐怎么听着都寒碜了点。
有个老大爷说:“你上的东西,臭的我也得尝尝。”
江盈知开始洗手,闻言又笑,“那您老可得失望了,香得很呢。”
她先煎豆腐,老豆腐有老豆腐的好,水少厚实不怕煮,给豆腐块裹了一层水淀粉,上锅煎到两面金黄。
调了料汁,蚝油、糖和酱油,沿着边浇在豆腐上,确保每块都能浇到。
她也确实没说大话,那料汁一倒,等到沸起来,蚝油的香便脱颖而出,那股香就直冲大家鼻子,浓烈霸道。
“啥味道,咋光闻着就馋呢?”
“煎个豆腐也能这么香,小满,你这手艺真不是我吹,放眼海浦,”那人说完,感觉背后如芒在刺,一瞧那桌全是厨子,赶紧改口,“在我心里,你这手艺无人能及。”
大家哈哈大笑,又齐齐附和着。
江盈知盛出豆腐,那老豆腐在煎过后,有了层焦皮,汁水则裹满了豆腐,红亮的色泽,撒一把小葱,对比更显眼。
她喊,“陈二奶奶,给你先尝尝,我记得你最爱吃豆腐了。”
哪怕食铺生意再忙,人来得再多,江盈知也总能记住绝大多数人的喜好。
而这陈二奶奶就是其中一位。
“难为你记得,”陈二奶奶戴着红色招眼的头巾,苍老的脸颊抹着脂粉,她笑道,“我就爱吃这口。”
年轻时候爱上个做豆腐的人,过了半辈子,老头子先走了,她就把感情都寄托在豆腐上。
江盈知做的豆腐,是她吃过最好的,不管炖在鱼汤里的嫩豆腐,一碰就散,还是同鱼头一起炖的豆腐,有着焦皮又疏松多孔。
还是这盘裹满了酱汁的豆腐,那种豆腐表面汁水的鲜香,咬破焦皮后,里面豆腐的嫩,一点咸香,都叫人不忍心松开筷子,不想放开这块豆腐,全部进了嘴才好。
豆腐烫,心也热烫。
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可在四时鲜这,那就是心急到立马得吃热豆腐,才能缓解那股馋意。
就能一边听着人斯斯哈哈,大喊着,“烫”,又能听见迫不及待地吞咽声。
江盈知做完了豆腐,她浑身也热了起来,趁着这个时候,上楼换了厚衣裳,跟其他人,尤其是小梅交代声。
晚点王逢年要带她出海,明天回来。
大冷天的,说实话她是不愿意出海的,海风冷嗖嗖,咸湿气重。
可是他给的理由实在很诱人,要带她见一个盐商。
那盐真的很好,虽然不是淮盐,却是海盐成色和味道都不错的。
食铺到如今,还没有稳定的供盐渠道,她都是托人南上采买的,那些盐费占了开支的三分之一,是个很庞大的数字。
王逢年从来不会让她多等,船到岸,人就到了她跟前。
“航路有点远,要在那留宿一晚,”王逢年看她一眼,“什么都没带?”
江盈知指指自己,“带了个人。”
“好,”王逢年附和她,走在前面给她挡风,又说,“人带了最好。”
上了船,江盈知早已轻车熟路,直接往中舱去,那里是她最常待的地方。
她盘腿坐在软凳上,王逢年问她,“要不要喝茶?”
“什么茶?”
“桂圆红枣枸杞,”王逢年说。
江盈知就知道,她都多余问这个问题,一般她会得到王逢年几个答案,生姜红糖,桂圆红枣枸杞、桂花茶。
“我不喝,你坐这来,”江盈知指指对面桌子的座位,等他坐下。
她从衣兜里掏出个盒子,是面脂,她找了个铺子买的,不知道放了什么香料,很香,用的是蜂蜡。
“你要好好涂,”她递给王逢年。
江盈知的手常年接触各种油,手掌虽然有老茧,却很嫩。
但是王逢年的就很糙,牵手会刮得她很痒。
王逢年没动,她就把自己沾了一点面脂的手背,蹭到他手上,然后看他,“涂呀。”
最后面脂在两手交握间,慢慢涂抹均匀。
王逢年说:“涂好了。”
江盈知呵呵。
她背过身去,不想搭理他。
此时船已经离开了望海。
王逢年打开了对面的窗户,海风涌了进来,江盈知自然朝风吹来的地方望去。
小雪落下,那小小的窗景里,青山处处,海面与天相接。
她走到窗前,往外探去,海浦很少有落雪的时候,下雪船不能走,阴天雾大辨别不了方向。
船停靠在小岛边,她欣赏着海面的雪,王逢年在看她。
雪越来越大,一时半刻走不了,计划被打乱,本该恼火的时候。
可江盈知却说:“要不要吃面?”
伙舱里有食材,但是不多,她做了一锅面,里面只有三样,青菜、荷包蛋、猪油。
她等船工先吃,然后捧着面,和王逢年两个人守在那窗前,一边看雪一边吃面。
完全没有因为被耽误行程而心焦。
江盈知说:“肚子吃饱了,又看了雪,今天值了。”
“不心焦?”王逢年帮她戴上帽子。
可能会错过跟盐商的合作。
江盈知很坦然,“那就错过了。”
又不会怎么样。
她甚至还能笑盈盈地说:“下去看雪啊。”
王逢年知道,他为此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