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糖
冬至后,一日冷似一日,屋顶结了霜,船底凝了冰。
但带鱼到了旺汛,蛎肉肥津津。
渔港码头每日船来船往,带鱼一船船从外海运回来,打蛎黄的女人背着一筐筐蛎肉,腥味在干冷的海风里逐渐散去。
又汇聚在鱼市上。
清早雾气未散的渔港,人来人往,大家在挑鲜带鱼,肥蛎肉,以及那蜷缩在桶里的鳗鱼。
“冬至过了,可以做糟带鱼了,”头上缠了布的女人说,她蹲下来挑带鱼,问旁边人,“蟹股、蟹糊做了没,还有鳗鲞、鳗筒?”
“哪有不做的理,”旁人回道,“鮳头都晒了一堆,收着等过年吃呢。”
海边人家少不了蟹股、蟹糊、鱼鲞、鮳头这些东西,那是过冬必备的东西,也被她们称为咸羹。
勤快的人家,从白蟹、青蟹刚肥时就开始准备,早早做蟹酱。三五不时地捉点白蟹,把蟹钳、壳都去了,剁成糊再腌,就是蟹糊,要是只剁四到六块,全是大块的蟹肉,那腌完就是蟹股,专门用来下饭吃。
也叫下饭榔头。
除这些外,下饭的还少不了鮳头,在海浦镇,大的鱼晒干或者腌制后做成的,那叫作鱼鲞,要是小鱼干,那便称为鮳头。
江盈知倒不是很喜欢做鮳头,处理小鱼麻烦,但是有周巧女在,就少不了她们几个一口吃的。
从夏天海涂泽鱼旺汛,捕捞泽鱼开始,又腌又晒,晒到干瘪有韧劲,再到泥鱼、鲚鱼,以及水潺做的龙头鮳,还有最小的海蜒。
到现在的带鱼丝鮳和鳗鱼丝鮳,丝不是把带鱼或鳗鱼肉撕成一条条的,而是小带鱼和小鳗鱼。
江盈知看她忙活,满院子全晒着鮳头,充斥着腥味和海盐味,架起来的竹竿上,倒挂着她种的白菜,要做梅干菜,还有些腌咸齑。
角落里叠了一堆的白萝卜,晚点周巧女还要把这些晒成萝卜丝。
因为西塘关人煮带鱼,就喜欢跟萝卜丝一起煮,能去除带鱼的腥味,同时又增鲜提味。
周巧女真的闲不住,眼下又开始做糟鱼,江盈知打了打屋顶的冰棱,她冷得缩了缩手,“婶啊,你歇会儿吧,上次给你的面脂涂了没,刮裂了可有段日子要疼。”
“歇啥,我要是歇了,过年你们吃啥,年夜饭糟鱼不能少的,”周巧女搓了搓手,“我得张罗张罗,别人家做的,总不如自家的好。”
“你喜欢吃带鱼,小梅喜欢吃鳗鱼,海娃那小鬼头,给他惯的,啥也不吃,做少点,没他的份。”
周巧女嘴上这样说,备的又多,她把晒到六七成干的带鱼收回来,拎着坛子说:“小满,我给你做两份啊,干糟和鲜糟的带鱼,你都尝尝。”
“婶啊,大冷天的,别麻烦了,等会儿再给冻着,”江盈知进去瞧了眼汤,出来后说,“算了,让我来吧。”
这糟带鱼,分干糟和鲜糟,干糟是先把带鱼晒到六七成干,再切断腌制,一块块塞进去,放酒糟腌。
带鱼薄,身板不厚,很容易入味,蒸熟后出了油,香喷喷,肉则在酒气里,又能品出咸香的滋味。
尤其那肉在晾晒中变得紧实,又在坛子里被酒糟浸满,肉开始松散,等到上锅蒸熟,那肉与骨头便分离开来,能吃到完整的带鱼肉。
而晾晒后的带鱼肉,则在表皮有嚼劲的同时,里面依旧有着绵软的肉质。
但是鲜糟的带鱼,吃的则是银白细鳞片底下,那嫩而充满酒味的鱼肉。
周巧女在江盈知舀酒糟的时候,把鳗鱼切成片,装进坛子里,底下已经铺了一层盐,香料和酒,鱼片铺上去,一层鱼一层料,装满封坛。
“等到过年就能吃了,”周巧女说了句,拿了箬壳,盖在坛口,用麻绳紧紧勒了几圈。
江盈知嗅着酒香气,她洗了手,揉了揉脸,笑眯眯地说:“就盼着过年了。”
中午吃的鱼饭,周巧女往粥里片了带鱼肉,熬出来一锅雪白,米粒开花,鱼肉分散,青菜点缀。
江盈知吃了两碗,洗了碗后,她拉周巧女,“婶,别做了,这萝卜拿过去,我叫大家一起帮忙擦丝。”
“我带你玩去。”
周巧女擦了擦手,有点纳闷,“上哪玩去?”
“食行啊,”江盈知换鞋,她解释,“今日不是又吃饭,找人打叶子牌,谁输几局谁多烧几个菜。”
“我上回输了六局,烧了六道菜。这回我可不能再输了,”江盈知翘起头,有点不服气,“他们又没说非得要本人来,婶你不是打得挺厉害,你帮我打几场嘛。”
周巧女之前在明府石员外府上,经常打叶子牌,这牌要四个人打,时常缺一个人,总是找她。
原先她不会的,又要强得很,四十张牌,什么万字、索子、饼子等等,一个下午记下来,就跟她们打,从生疏到越打越顺。
她笑笑,“好久没玩了,手生得很。”
换了衣裳,又调侃江盈知,“你不是有个军师?”
江盈知摆摆手,“甭提,我跟他玩不了这个,我赢不了要急眼的。”
她跟王逢年玩这个,他要让她,那不行,不让她也不行,最后为了两个人的感情,这个牌被王逢年藏掉了。
到了食行,大家早就摆好了牌局,四十张纸牌叠好,在那围着哈哈笑,有几个还在那说:“今日怕又是小满出力最多。”
“害,她手艺好,那多做几道,我们享了口福。”
江盈知呵呵,她这几次小宴连着输,快承包了所有的菜,简直是奇耻大辱。
“你们上回说可以请人帮忙的,”江盈知先发制人,“别我请了人,你们不认啊。”
一群人正摩拳擦掌地准备跟她打上一场,看她带来的人,全都傻了眼。
相互看了看,又哈哈大笑,白婆婆止了笑说:“行,巧女你随便打,输了记小满账上。”
江盈知背着手,微微抬头,语气笃定,“我婶指定会赢。”
周巧女心里咯噔跳,面上保持平静,冲大家笑笑,转过头跟江盈知小声说:“少给我戴高帽,我等会儿输了,你得押在这了。”
“没事,”江盈知笑了声,压低声音同她说,“输了到时候就做一鸡九吃,螃蟹十八斩给他们吃。”
这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一鸡九吃,鸡头、翅膀、爪子拼起来就是一道菜,鸡肠鸡血丁煮了后,又是一盘菜,压根难不倒她。
“巧女,快来快来,我跟你说,今日能不能吃到小满的手艺,可就看你了,”白婆婆坐在牌桌上,赶紧叫周巧女。
其他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周巧女坐下来,取了八张牌,其他三人各自取了八张,留下八张在中间。
边上人说:“这牌可不怎么样,”
“哎哎哎,”江盈知站过去,“不要透牌啊,要是我输了就赖你,分你一道菜。”
“哎呦喂,我这嘴,该打该打,”那厨子立即接话。
一群人全都笑了起来,“叫你瞎说,等会儿小满的菜全给你做。”
“可饶了我吧。”
“嘿,赢了,”周巧女一摊手,她立即喜气洋洋,寻找江盈知的身影,她说:“小满快来,你赢了!”
“婶,”江盈知欢欢喜喜地喊,“我们赢了!”
其他人有点愣,等她俩高兴过后,这才说:“还有五局呢,这才哪到哪啊,别赖皮啊。”
江盈知哼了声,“等会儿我赢了就留在这里吃饭,输了我就溜走啊。”
“哎,我把门给堵着,你爬墙过吧,”胖厨子跑去堵门,站在那得意地说。
江盈知转头,她说:“我可没说我要赖皮,我其实是个很愿赌服输的人。”
其他人齐齐咦了声,臭不要脸。
这场牌局打了大半个下午,周巧女赢了输,输了赢,到后面可把她打爽快了,输赢也不管了。
牌局是建立起关系的途径,至少周巧女融入了这群人里,大家还喊她没事就来打牌,不打牌就来做做菜,不管干菜、咸菜还是腌菜,那都是可以的。
而且看在江盈知的面子上,大家都很欢迎她。
周巧女在这里被逗得合不拢嘴。
江盈知要做三道菜也认了,她还私底下托白婆婆多多关照下,她说:“我婶在西塘关认识的人也少,这大冷天的,海边湿冷,想着让她来里镇住,她又不来。”
“这不想着年底了,也让她图个开心。”
白婆婆笑着说:“那你尽管放心,保管留住她,叫她不挨着冻,又把家里该备的东西给备了。”
“婆啊,有你这句话,下回我专门给你做道桂花鸭脯。”
白婆婆看她,“你先把欠我的话梅果、蒜泥瓜脯,琥珀桃仁给我先。”
江盈知摸摸鼻子,欠的债太多,实在有心无力啊。
这场小宴,周巧女吃的最高兴,满桌都是没吃过的菜,什么盐水羊舌、葱烤羊腿、羊肉锅贴、蟹粉狮子头、鳝鱼烧卖等等。
大家也不讲究食不言,吃一道菜要说一道菜的典故,或者是谁的笑话。
“上回说用边角料做菜 ,”有个厨子说,“我怎么也忘不了,小满做的那道脆皮咯喳。”
“我满怀惊喜,等着她上一道大菜,结果我左看是骨头,右看是骨头,吃到嘴里还是鸡骨头,半点肉没有!”
“我就问她,这跟咯喳有啥关系?什么脆皮!”
“结果她说,这吃起来不就是咯喳咯喳的,哪里没有关系。”
那厨子缓了口气,差点没笑出声,接着说:“她又说,这脆皮啊,这鸡骨头是从脆皮鸡扒下来的,虽说骨肉分离,但这关系可在这。”
说的人全都大笑起来。
江盈知叉了块羊肉,也跟着哈哈笑,她说:“下次鸡骨头包层脆皮,专门炸给你吃。”
“那我说什么,多谢你?”那厨子无话可说。
其他人又乐,有的人笑的手打颤,筷子夹菜也夹不起来。
热热闹闹吃了饭,出来后天色渐黑,远处的天灰蒙蒙,周巧女挽着江盈知的手,往家里走。
两个人说着家常话。
“明天吃不吃带鱼冻?”周巧女问。
江盈知说:“要吃萝卜肉圆。”
“不早说,没有肉了,只有萝卜丝。”
江盈知妥协,“那吃炸的。”
“你是油桶吧,大早上起来就吃油,”周巧女笑道。
江盈知眨眨眼,“其实我是饭桶。”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到了路口,小梅和海娃朝她们挥手。
光灭了,黑夜来临,几个人在火堆前烤火,说着今天的趣事。
到睡觉时,小梅从旁边跑过来,叫江盈知闭眼。
江盈知照做,又笑说:“干什么,要给我东西?”
“对啊,”小梅声音带笑,她把东西托在手上,“阿姐你快看看喜不喜欢。”
江盈知睁开眼,借着火光看她手上的东西,是块金锁,还不小。
“你发财了?”江盈知震惊。
小梅啊了声,“我没发财,我要发财我买个金店送给你。”
“我攒的钱啦,这叫如意锁,”小梅有点不好意思,“我希望阿姐事事顺心。”
江盈知心软,她问,“怎么送这个给我?”
“明天是阿姐你的生辰啊,我要早早跟你说,”小梅笑眯眯地说,“那样阿姐你就会高兴得早一点。”
江盈知忘了自己生辰,她好久没过了,每年生日这天,她都在忙。
她确实高兴,又有点想哭。
小梅抱住她,小声说:“阿姐你总说,别人坏话不要讲,好听话要大声讲出来。”
“那我要告诉你,我最爱你。”
“我老是跟海神感谢,感谢她把阿姐带过来,感谢你成为我的姐姐。”
她把一个很厚的红包塞到江盈知手上,她说:“阿姐,我的钱都给你花。”
小梅嘀咕,“我以后会赚比王老大更多的钱,他对你不好,我拿钱砸他。”
江盈知真是又哭又笑,她点了点小梅,“你可真傻。”
可是她确实很欢喜,也很感谢这份提前的祝福,让她的高兴和快乐都早一点到来。
不过她还是没办法跟小梅一起睡,她那点充盈而感动的情绪,都在一脚又一拳里,渐渐消散。
大半夜的,她睡不着了。
迷迷糊糊睡下,到第二日早上,周巧女来喊她,“小满,阿年来了,你醒醒。”
扰人美梦,简直不可忍受。
江盈知盯着他,打了个哈欠,“大早上的,你最好有要紧事。”
“等等,你这两天不是还在外海的,你连夜回来的?”
王逢年看她毛茸茸的风领,拍了拍,嗯了声,连夜赶回来的。
“给你过生,”王逢年拉她的手。
“你怎么知道的,”江盈知笑的眉眼弯弯,又奇怪,“我可没说过。”
王逢年告诉她,“很早之前,我帮你造船,有生辰八字,我记住了。”
“那时候你就居心不良,哎,这去哪,去你家?”江盈知回过神,又看了眼十字路口。
“嗯,东西在那。”
到了他家,江盈知坐在地毯上,没拆礼物,和他一起拼船模。
“福满船的船模,你刻的是不是?”江盈知半跪起来,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指着这个字,“我认识,这就是你的字。”
“我弄了很久,”王逢年把船片一一卡上去,江盈知给他找,拼了一个很大的船。
她抱着船说:“我特别喜欢这个礼物,摆在我的床头,我要把上次的泥塑放进去。”
她确实以为这是王逢年给她的礼物,王逢年也没有解释。
一个上午,两个人在温暖的房间里,拼船模,穿贝壳,做陶塑,偶尔抱抱,偶尔亲亲,仅限于唇角。
王逢年还把她退回来的海洋之心,也就是心鸟蛤,拿了两个,切成两半,跟江盈知做了两个心。
“你的心,我的心,哈哈哈,”江盈知捧着这两个粘在一起的心,忍不住笑,“快收好了,别把我的心给冻着了。”
王逢年贴身放好。
玩到了中午,王逢年下厨,揉的面很有模样,至少肯定不难吃。
“做什么面?不会是青蟹汤面吧,”江盈知猜测。
王逢年笑,“是长寿面。”
“吃了这个,再带你去吃别的。”
江盈知吃了碗清汤白面,味道一般,但却是她吃过最好的长寿面了。
她连汤都喝完了,双手捧着空荡荡的碗,她眉毛挑得有点高,嘴角上扬,“我吃完了哦。”
“小王师傅最近手艺很不错嘛,值得夸奖。”
“留着等会儿再夸我,”王逢年抱她起来,“走吧。”
江盈知摇头晃脑,“吃什么去?”
“不要生辰礼了?”王逢年跟着她的手一起晃,“拆了再去吃。”
“还有啊,”江盈知有点惊喜,又说,“不管什么,我肯定很喜欢。”
迎接她的是一堆礼物。
她就坐在礼物堆里拆东西,有大有小,有的是胭脂,有的是陶人,里面甚至还有菜刀,笑的时候,她的喜欢已经溢了出来。
这都是王逢年出海的时候,看见好的就买下来,充作小礼物,买的有点多。
等江盈知拆到最底下,是个信封,她笑得两颊鼓起,晃了晃,“不会又是你写的信吧,我要好好品读一番。”
她小心翼翼拆开,取出里头的纸张。
出乎她的意料,那不是信,而是张地契。
她把纸摊开,低头看了又看。
好半天才意识到,王逢年送了她一间铺子。
一间叫满记的铺子,里面有南北两地的食材,东西很齐全。
他在纸上写道,把你喜欢的,全都送给你。
江盈知看他,眼里闪着光,王逢年朝她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喜欢吗?”他问,这花了他很多的时间。
回应他的是,江盈知贴上来的唇瓣,温热,柔软。
只是那么一下,一触即离,她开始脸红,耳根子也红。
王逢年心开始上下跳动。
试着回应她。
亲她的眼皮,亲她的脸,再亲她的唇角。
然后轻轻吮吻。
冬日的午后,暖阳照进窗里,外面有吵闹声。
屋里两人拥抱,头挨头,脸贴脸,到额头相抵,细细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