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鱼菜荟萃
对于海浦镇来说, 有几个节点很重要,春、夏、冬三个汛,开洋和谢洋两个节。
开洋在春三月, 谢洋在夏六月, 正好是春夏两汛,秋季海鲜淡季,鱼汛有, 却不多, 大多渔民只网些小海鲜,更多的是备汛。
备汛, 备的就是冬汛。
冬汛从立冬开始到立春结束, 主要鱼汛是带鱼、鳗鱼, 但是立春紧接着是春汛,得赶紧往南下捕捉鲻鱼、马鲛鱼、江白虾等等。
所以这一批渔民出海, 是冬汛期紧接着春汛, 出几个月的长船, 过年也是鱼回来, 人基本不回来。
比起夏汛的劳累,漫长的冬汛期更为艰苦。
夏汛回来是鱼行搞吃鱼宴,谢洋宴是河泊所办的, 但冬汛这个宴是整个衙门办的, 规格更高。
“那这个帖子为什么是食行送来的?”江盈知晃了晃,有点不解。
她确实不大明白, 她才刚混进食行没多久, 跟大伙关系都还可以, 但这段日子她忙,去的次数少, 很多事情也不大清楚。
陈三明举起手来,“我知道,我知道,让我来说。”
“就跟谢洋宴请每年做鱼第一鲜掌厨一样,冬汛宴,那就得分小宴和大宴了。”
这事有次经手过河泊所,他知道得可清楚了,“别听这个小宴,就觉得真是宴小了,那请的可不是渔民,而是海浦全部的食铺/酒楼做菜的师傅来尝。”
陈三明啰里八嗦说了一堆,江盈知听懂了,这个小宴为什么又要金勺子宴,除了奖品是金勺子外,最后还是冬汛大宴掌勺的人。
参加这个宴席选拔的,必须是食行认可的人,有了食行认可,也就初步获得了同行的认可。
而评委也就是食铺/酒楼的师傅,还有几个老师傅,以及衙门的官员。
这一次,食行依旧喜欢搞抽签,抽三次,做三道菜,在三天内比完。
三道菜,每次都会打乱顺序,分给不同的人品尝,确保公平。
这些同行的嘴巴可是鲜味海味里尝过来的,好不好,一尝就知道,只有完全靠技术,才能够取胜。
所以每年这个金勺子的获得者,是真的没有任何人质疑,因为赛制足够奇葩,而且获奖者也并不是浪得虚名。
比如前年,是从明府回来的大厨获得的,他运气差,抽到的一样食材是鱼鳞,但是人家靠着一道脆皮龙鳞,技惊四座。
获得金勺子后,两年内不能再参加,所以上一年的获得者,是海浦本地的一个老师傅,抽到的是海鲈鱼,霜降过后的海鲈鱼虽然能吃,味道终究差了不少。
他看似就做了道简单的煎鱼,表面金灿灿,但鱼腹鼓鼓,香气诱人,掰开一瞧,其实鱼肚子里,藏着一点腊肉、虾米、马蹄和虾皮,连海鲈鱼都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这些都是王逢年说的,何老师傅不好过来,他去打探的。
他把近十年获得金勺子的人,抽的什么食材,做的什么菜,全都套出来,写在纸上给了江盈知。
这个确实很有用,因为可以知道,食行出的签子是有多么不可琢磨,从鱼皮、鱼唇、鱼尾巴、鱼鳞,到鱼肚、鱼肠、鱼白、鱼脑全都不放过。
还包括望潮,这种过了重阳节就开始靠吃自己手脚的海鲜,肉质完全老了,想把它做好吃,得费很大劲。
以及盐味重,苦气大的鱼鲞,以及不怎么用来做菜的石花菜、海芥菜(裙带菜),还有小海鲜,跟大拇指头大的螃蟹,压得很扁和纸一样的虾皮等等。
这些是分开装的,江盈知可以概括一下三个签盒,一个不咋样,一个正常,一个极度不正常。
所以这种比赛最难估摸,每个人都有可能在不正常的那里面翻车,而最终评判,这道菜是占比最高的,因为有衙门官员等人品尝。
江盈知不算紧张,她有着满满的兴趣和挑战感,这种完全靠实力的比赛,她最喜欢。
吃鱼宴那个名头虽然好,总还欠缺了点什么。
她不紧张,可是其他人都替她紧张,毕竟虽然得到了帖子,但她的胜算并不高。
上次吃鱼宴,那些大师傅虽然厉害,可终究都在海浦本地比较多,手艺有学到外面的皮毛,但终归保留着海浦本地菜式多。
但食行的人,有不少都是在外头游历过的,不乏在临安、明府、宁城这些大酒楼里做活的,甚至有从宫里出来的御厨后代,虽然隔了几代,但是也有幸被教导传授,手艺还真不一般。
什么羊方藏鱼、虾鱼肚儿羹等等,出招是别具一格。
食行里也有人尤爱酸和辣,会做一手好菜,比如椒香黄鱼块、豆豉鳝鱼片、炝锅鱼、麻辣肥肠鱼。
闽粤两地的菜肴,自然也有几人会的,江盈知就曾吃过两个人做的,一道生淋鱼,一道蟹粥,状似普通,实则简单见功底。
想要其他菜式出其不意,别人有人可以做,江盈知自己也明白,想要赢很难。
她当然想赢,所以便在这十日内,把四时鲜的生意交给两位师傅和几个帮工,自己也照着往前写的签子,开始抽签练菜。
她有太多忠实的食客,每个人能很乐意告诉她吃后的感觉,像是胖师傅这种还算能品鉴的,也一天不落过来,新丰楼大师傅也来几次,说了几道别致的处理方法。
小梅则不声不响,花大价钱找别人买了本食谱,还是别人家珍藏的,她说:“我瞧过了,这些菜要是能做出来,阿姐你指定赢。”
江盈知翻开后就笑,“我会好好看的。”
其实这本菜谱半点用都没
有,因为它上面写的那些山珍海味,江盈知上哪去找啊,压根就找不出来。
王逢年倒是每日掐着空过来,每次都会带不少吃食,涵盖了她们一伙人的晚饭。
周巧女私底下还说他真是个败家子,江盈知说:“太难听了,请叫他散财童子。”
日子就这样平滑的往前移,从霜降的白霜茫茫,到十日后的艳阳高照。
江盈知在众人的种种鼓劲里,一个人走进了食行里,比赛就是在那比的,那里锅灶多。
她看见了很多熟面孔,扎堆聚在一起说话,大家相互寒暄,江盈知含笑说:“还是得靠大家手下留情了。”
“哪里哪里,”年轻厨子立马说,“你手艺很不错。”
另一个御厨后代哼了声,扶正自己的帽子,“先瞧瞧再说,别相互吹捧了,我可听说,今年可是又加了不少新奇东西,别到时候做不出来一点,砸的招牌不保。”
这话明显就是刺江盈知的,他这个人也不是一次两次这么说话难听了。
“那就各凭本事,瞧瞧看了,”江盈知哼了声,转身就走。
那人还在后头说:“吃鱼宴终究是次了点,大伙都没下场比,还凭本事,哼。”
任凭他跳得再高,也没人附和他,毕竟其他人都跟江盈知关系不错。
漫长的等待里,江盈知搓着自己的手,旁边的瘦高个一直在跺脚,又紧张又冷得发抖,直说自己今日穿少了。
也就是在他越来越急促的等待里,才有小吏抱着两个大号签筒来,第一个先抽几号,再依次排序来抽食材。
江盈知运气很一般,她抽到了三十,总共也就三十三个人,倒是那个御厨后代运气不错,第五个。
抽号次大家尚且能保持平静,但是抽食材后,院子里开始了高高低低的讨论,倒是没有太激动。
因为今天的食材虽然一般,倒不是不能做。
比如那个御厨后代,抽到了滑皮虾,外壳光滑均匀,比一般的对虾要好。
年轻厨子抽到了青口贝,看小吏端上来的一大盆青口,肉质都很新鲜,而且个头也大。
擅长酸辣菜的大姐抽到的食材是对虾,虽然个头不算特别大,不过这个时候正是对虾肥美的时候,喜的人在那乐。
其他人抽到的也都挺好,若鳎、大黄鱼、牡蛎、皮皮虾等,江盈知看着自己手上的签子,也是虾,是个头不大的鹰爪虾。
也就是在这一场三十三的比赛里,有十个人都是虾,剩下十个是小海鲜,还有十三个全是鱼。
江盈知开始琢磨着虾的做法,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随着小吏重重地敲锣打鼓,今日的比赛便开始了。
江盈知长呼了口气,望向对面的长蜡烛,点完算一个时辰,要在这一个时辰里,把东西给做出来。
每个灶台位,都有着隔板,配一个烧火婆子和小吏,不允许说话。
哪怕不说话,可江盈知都闻到了香味,她对面的大姐在剁辣椒,那味道又辣又辛香。
她旁边的大哥甩着刀,在磨刀石上蹭了几下,用水淋了下,捉起还活着的鱼,利落划下两刀。
鱼头一刀,鱼尾一刀,鱼还活着又放回水里,鱼挣扎间血水往外流。
看似十足血腥又毫无慈悲心,但这却是老道的厨子才明白,想要做鱼生,想要鱼肉鲜甜,鱼片鲜甜,放血是第一步。
那大哥挥刀似有影,刷刷几下,薄鱼肉便片了下来,薄如蝉翼,半点没破。
江盈知收回视线,感慨于他的技法,这鱼肉比她片得好,她都已经能想象到入嘴的弹和鲜,像糯米纸一样沾到舌头就化开。
又感慨于他的别出心裁,大冷天的叫人家吃鱼生,说不准还真有好这口的,毕竟他确确实实突出了鱼肉的口感。
她另一边那个大厨,手法很老道,自己用小鲫鱼熬成浓汁,再把那汁倒进豉油里,顿时香飘整个灶房,双倍的鲜。
他再把这个倒在剖好的鱼上,上锅蒸,蒸出来的鱼是用其他调料都难以匹及的。
江盈知在剥虾的时候,估摸了下她周边人的手艺,有点压力的同时,也有了动力。
她开始做蓑衣虾球,这道菜只用鸡蛋和虾仁,做法看似简单,只需要先腌虾仁,再把蛋液搅好,往里面倒上水淀粉和盐,搅成糊状。
虾仁过蛋液再下油锅。
可是要把鸡蛋液炸的薄,蓬松,弧度要好看,挂在虾仁身上,一层层淡黄色叠开,像是紧凑的花瓣。
勾丝、拔丝,装盘,最后成型,江盈知做的一气呵成,这菜讲究的是卖相好看,口感酥脆咸鲜。
不过江盈知觉得这道菜欠佳,主要食材限制得多,肉一点不能用,她会的夹心虾糕必须要猪肉和虾混合才好吃,椒盐虾仁阻碍了虾的味道,红梅虾朵没有红梅椒,松子虾仁没有松子和枸杞,虾丸太普通,干锅大虾卖相不好。
所以她在等蜡烛燃完前,把自己的菜做好了,跑去另一头的食材摆放区,把里头给的食材,挨个给记了下来。
辣椒、醋、鱼酱、豉油、豆瓣酱这些都有,甚至还有胡椒,至于食材就要寡淡的多,鸡鸭蛋、各色面粉、各种米,还有就是蔬菜和鱼,以及她不会用的水果。
她默默盘算着,而在她出神的时候,小吏敲着锣过来,“收菜了,收菜了,没做好也不许动了。”
每个灶台边的小吏拿过长方盘,把每样四盘的菜端走,送到早就等候在那的食客同行们。
每八人一个长桌,总共有九桌,每三桌吃相同十一个人的菜式,而上席的几位最高评委,则有三十三份,每样都得尝过。
这些菜卖相都很不错,管食行的老行长说:“今年的也是各有千秋啊,这道石榴虾,味道虽然一般,可胜在新奇。”
这道石榴虾确实新奇,割了上面的一层,留下完整的石榴壳,把小虾腌制后,挂了薄浆,再塞到石榴壳里,混着石榴籽,上锅蒸熟。
蒸出来的味道一般,没有保持好酸味与虾味的平衡,不过确实让人耳目一新。
镇长说:“这碗虾汤面也不错。”
煮出来红彤彤的,因为用虾捣成了虾泥,混合面粉,再手擀面条成了一碗红汤面,大冷天吃着又暖和又鲜。
蓑衣虾球也被夸了几句,不过后面就被略过了,味道好,卖相好,但是大家都觉得欠缺点东西。
而今日得票最多的,倒不是那个鼻孔里看人的御厨,而是另一个默默不起眼的老师傅。
他做的是改良版的山海兜,本来山海兜是用绿豆面做外皮,他改用虾泥来做外皮,里面包笋和雪菜,还有完整的大虾,味道好又让人带着能吃到什么的心情,拔高了期待感,虾味浓郁,又捏的特别讨巧,像是个小福袋。
江盈知输得心服口服,她真诚地跟老师傅道喜,老人家说:“哪有,我这就是讨个巧。”
在大家的恭维声,道喜声里,江盈知慢慢走出了食行的大门。
让她惊讶的是,送她来的一伙人,周巧女、小梅、王逢年、陈强胜都在门口等她。
江盈知身上都是油烟味,她等着散散味,心软但嘴硬,“等我干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不如在食铺里烤着火等我。”
“哪里等得住,小满啊,”周巧女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这胜败啊,是人生常有的事情是不是。”
“对啊,就像顺子老找别人打架,别人把他打趴下了,他依旧能站起来,再去讨打,”陈强胜笨拙地安慰江盈知,“这也不是挺厉害的。”
小梅只顾用自己的手搓着她的手说:“天冷了,手都冻僵了。”
王逢年看了眼,他说:“输一场而已,你还可以赢。”
当然赢不了也没关系,金勺子而已,他也能给。
江盈知倒没有太失望,只是有点小小的失落,不过在大家努力的安慰下,大餐的抚慰中,深度复盘后。
她雄赳赳气昂昂,准备第二日的比赛。
有了第一日的轻车熟路,她开始抽号次,这次可以,往前了许多,是七号,她后面是那个御厨后代。
跟她又抽到了一样的东西,只不过江盈知是黄鱼肚,他是
米鱼肚,其他人这次抽的也很正常,鱼虾蟹类,反正都不错。
她这次没有关注别人,哪怕对面那个大姐在做酸辣干鱼仔,那股酸辣的香气一直往她鼻子里钻,又或者是她旁边换了那个御厨后人,各种工具和花样都很多,她也只管自己手上的东西。
江盈知这次做的菜很麻烦,叫作绣球鱼肚。
她已经摸清了食材,取东西的时候也很利索,一壶清油、葱姜、荸荠、干贝、小白菜,还有一盆虾。
先把发好的鱼肚,切断后再浸到油里,让它再短暂地油发,到慢慢鼓起,再换开水泡,让它再次胀开,直到达成江盈知想要的厚度。
今天做菜的时间加长了点,大概两个时辰,所以她才有充足的时间来做。
等着鱼肚再次发好的时候,江盈知把干贝搓成了丝,荸荠切丁,葱姜拍扁,虾快速去头去壳,剁成虾茸。
锅里的水沸腾,她取出鱼肚下锅熬,熬的时间慢慢处理其他食材。
最后,她把鱼肚扯成丝,用干贝丝一块,还有后加的胡萝卜丝,本来应该用火腿的,不能用,她只好退而求其次。
然后抹了虾茸慢慢把丝沾成了小绣球的样子,上面再点上荸荠。
为了突出鱼肚,鱼肚丝大,而其他丝小,而且上锅蒸熟的时候,浇的汤是鱼肚汤。
所以这盘小白菜垫在上面,而白黄橙三色的绣球摆在其间,江盈知还用胡萝卜雕了几个镂空的绣球,这真是色香味俱全。
反正她做的时候,可把旁边几个小吏都看得目瞪口呆,这昨日到今日的菜,简直跟平地蹬到二楼一样。
江盈知自己做好了,这才有心思分神看了眼旁边,默默睁大眼,旁边御厨后人做的还真是道名菜,蟹黄鱼肚。
他用的是水发鱼肚直接下锅煮,切成大小适中的片,葱姜炒香蟹黄,鱼肚、冬笋、冬菇下锅煮熟,勾芡,再到装盘。
别看步骤不多,但是光蒸蟹,拆出蟹黄,把蟹黄熬的如同融化的黄油一般,不见丝毫水多后褪成淡黄色,又要保证发好的鱼肚,脆韧吸味。
装盘则要突出黄白两色,确保卖相是否好,勾芡要做到位,不然那种感觉就是稀,而不是自然的稠。
江盈知光是闻味道,就知道他所言不虚,真有点底子,她都不能保证,她的绣球鱼肚碰上蟹黄鱼肚,到底谁能获胜。
而且今日大家做的都是大菜,一个个使出了看家本事,下的重工,要抢夺这个第一。
什么二龙戏珠、鸳鸯鱼卷、香糟鲈鱼球、芙蓉鱼排、凤尾虾,雪花蟹汁等等。
等到小吏来端菜,灶房里仍旧只有锅碗瓢盆的声音,大家都还在琢磨别人的菜式。
直到有人张口说话,其他人才像活了一样,跺跺脚,哈哈气,相互吹捧。
“啊呀,我看到你那个凤尾虾做得实在漂亮,浇的汁我可没闻到过。”
“不及你,那个什么蟹汁,我知道的,你肯定不错。”
全都在拍别人马屁,又猜测,“这把我倒是猜不出来了,小方那个蟹黄鱼肚做的可真好,我就光闻他那边的味了,说不准今日他能得头名呢。”
边上有人附和,御厨后人高高昂起下巴,然后说:“你真是抬举我了,旁边江小满也做的鱼肚,说不准还是她更厉害点。”
“我赌今日她是头名。”
颇为阴阳怪气的语气,尤其加上昨日江盈知的蓑衣虾仁,只有第十三名的份上,显得格外刺耳,其他人哈哈干笑几声。
还不等江盈知反驳,门外报信的小吏满面笑容地跑过来,为了表示郑重,他还拿了个卷轴,慢慢摊开。
在众人期待和瞩目中,声音洪亮地喊,“今日获得头名的是”
他喘了口气,众人的心高高提起,这次的结果比昨天的还让人激动,要还是那老师傅的话,压根就不用比了。
但他们都迫切地希望是自己,殷切的目光如同火焰一般,灼灼地落在小吏身上,期盼他赶紧公布一个答案。
小吏又吸足了气,把这个答案喊得特别响亮,确保能够传到每个人的耳里,“今日头名是四时鲜食铺,江小满!”
一众的沉默,都在默默地震惊,啊,不是,昨日还在十名开外的,怎么一下跃到了第一,但他们知道,这个结果肯定是公平公正的。
每个票数后面,都列着详细的投票数。
那御厨后人面色刷白,江盈知微笑,“借你吉言哦,你的嘴巴真的跟开了光一样。”
那御厨后人转身就走,实在丢不起这个脸,他已经在心里扇了自己几百个嘴巴了。
估计这一晚上要说上几百遍,他明日能得头名了。
江盈知还真没有想到自己能得头名,不过后来她知道了,本来就是一群人在蟹黄鱼肚、绣球鱼肚和蟹卷里犹疑不定。
但是她的绣球鱼肚巧思太过,最后大家倒戈,选了她这个菜。
江盈知虽然喜悦,但她知道外头等候她的人,比她更欢喜。
所以她保持着相对冷静的表情,迎接她的是一张张笑脸,还有一声声,小满我就知道你可以,她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走走,回去吃涮羊肉去。”
今夜梦里都是涮羊肉的味道。
到了第三日,连江盈知都忍不住紧张起来了,因为终于到了超级不正常的题目。
这一场比的就是厨子的手艺,能不能在这种烂食材里,依旧可以脱颖而出。
没看到连这群吃客都来看热闹了吗?就知道这些食材,没一个正常的。
第一个就开门红。
“啊啊啊,我不喜欢海螺啊,我压根就不吃这玩意的,”来自海螺重度嫌弃者的呐喊,“而且你说,你们说,现在哪里还有海螺好吃的,有肉吗,有肉吗?”
清明螺,赛肥鹅,但现在距离清明,正着数过去了七八个月,反着数还有五六个月,这海螺能好吃就见鬼了。
食行沉稳老大哥,刀功和炖煮最擅长,他甩了甩自己的签子,“我的,呵,泽鱼鲓头,按老头子准备的,那肯定是最小的,就手指粗的,齁咸的那种,这能做个啥?”
“哈,你这个都还好了,我的,”另一个手艺出众的大哥深呼一口气,“是三眼蟹。”
还没有抽到的江盈知都瞧了他一眼,三眼蟹虽然也是螃蟹,但是排不上名,只能叫作杂蟹。
吃的人不多,因为它肉特别散,而且水分很多,不管是蒸还是煮,谁都不愿意吃一副空壳架子,吃蟹不吃肉,没有膏又没有黄,难道吃壳。
另外个老大姐拍手笑了声,笑声疑似疯魔,“来了,食行每年必来的,老到把牙磕掉的望潮。”
她把签子扔回去,不甘心地嘀咕,“我得去拜拜海神。”
“老天,这望潮我把它掼死了,掼碎了,它也依旧是那个味道啊!有没有人管管食行,别每年都出这个幺蛾子了成不成。”
就在这样的呐喊声里,江盈知开始抽签,她屏着一口气,缓缓将视线下移,顿住,愣住,僵住。
作为昨日头名,她的一举一动在今日颇受关注,就有一堆人凑上来看她的签子,有个大姐念出了声,“黄、呼、鱼”
随着她最后一个鱼字落地,原本还撸起袖子,跳脚叫嚣着要找食行算账的,在那里大吵大嚷的,全都偃旗息鼓。
没办法,太惨了,这手气太背了。
黄呼鱼,别看名字去掉个呼字,就是黄鱼了,它跟大小黄鱼半点不沾边。
它是鳐鱼一族的,身子扁,样子长得跟魔鬼鱼差不多,难看不说,还拖着个猪尾巴。
如果说难看还好,那么跟蜜蜂一样的尾刺,会蜇人,能够让人中毒而死,都不算是它致命的缺点的话。
那么,它死后有股浓重腥气,好似尿骚味,熏得人恶心,才是罪大恶极的缺点。
就是因为死后越久,味道越重,而且压根处理不好,所以大家对它简直避之不及。
有人喊,“食行终于疯了,这么多年到现在,还是把这该死的黄呼鱼给加上了!”
“啊啊啊,我不想闻那个味道啊,救命!”
“小满,你,哎,”有个姑娘同情地拍拍她,“没事的,大
不了再来一局。”
江盈知还处于大脑飞速运转中,这黄呼鱼她处理得不多,因为她也嫌弃这个味道啊,真的很恶心。
但是她又是那种极度不服输的人,她要做!
“把鱼抬过来我闻闻,”她说得豪气。
等鱼抬了过来,周围其他人都开始哕了,她也没忍住,在心里呐喊,啊啊啊她要吐了。
最后她包着头,塞着鼻子开始处理,其实黄呼鱼新鲜的时候还好,这个放了一晚上,味道就开始发酵了。
要去除它的异味,就是拿滚水浇,把它底部那根尾刺全砍掉,当然这个过程,看其他人皱巴巴的脸就知道了。
弥漫着让人无法呼吸的味道,想吐又吐不出。
不过渐渐的,那股味道随之飘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白菜帮子的清新味道。
江盈知炖起了鱼羹,黄呼鱼虽然味道恶心,不过肉确实不错,拆皮去骨做鱼羹,尤其是放了白菜,霜降后的白菜很甜,能中和鱼肉的不足,她在炖鱼的时候,还放了豆腐吸味,再把豆腐给捞出来。
这样一份有着香味的鱼羹,要不是大家都是亲眼看着她做的,估计都要怀疑她,是不是换了一条鱼。
当然要是有人这么问的话,江盈知会把手放到他们鼻子底下,多闻闻。
如果时间充裕,食材足够的话,她会把用毛豆或者干菜来炖,至少能把黄呼鱼的味道给吊出来。
而其他人,也是鼓足了劲去比的,拿到鱼皮的,挂一层面糊,做成酸辣鱼皮,至少保证了它的口感和滋味。
而海螺,虽然螺肉难吃,不过剪碎,酱汁多浇一点,用壳来当容器,鸡蛋液摊平垫底,也是一道能看得过去的菜。
三眼蟹固然水多,只有一副空壳架子,不过做的时候,保住了里头的水分,让壳变软,吃起来外头脆糊,里头一汪鲜汁。
有人抽到的鱼骨,即使涨发后依旧不如意,不是正常鱼骨那种有光泽的,柔软的,哪怕质地较差,却别出心裁,用了糖和银杏仁去熬的。
鱼骨胶多,炖出来胶质多,显得极为透明,撒的芝麻,浮在上面,让这显得更加剔透。
这最后一场,大家也是各显神通,哪怕开头嘴上抱怨得很起劲,夸张尽显,让人放松警惕,实则从抽到食材开始,大家就已经开始飞快琢磨起东西来了。
食材不行,那就从雕花、摆盘、勾芡、味道来入手,腥气重的,不惜用各种鲜料来熬汤,以盖住这个味道,样子难看的,那就雕只凤凰出来,让它成为陪衬。
这一局,江盈知很坦然,至少她做到了自己能做到最好的,没有放弃,哪怕输了,她也认了。
当然这一局,大家品鉴起菜来,也是格外细致,只有吃完,投出票来,旁边小吏才会告诉相应的食材。
“唔,这个螃蟹还成,水头很足啊,挂糊挂得也不错,一咬一包水,蘸这个酸梅酱,确实别出心裁,我投这个一票。”
“哎,那个雕小凤凰的,确实很吸引人,一尝东西,不知道是什么肉,味道欠佳了点。”
“我倒是比较喜欢这道,”有人点了点望潮,“虽然老了些,不过这样烧,倒是把韧劲全给烧了出来。”
这些菜各有各突出的点,大家也很难选,不过到了鱼羹上,倒是突然没了说话声,开始细细品尝。
该怎么形容黄呼鱼的味道,去除掉那些难闻的腥气后,它的肉质是很独特的,那种紧实的口感。
最为特别的是,黄呼鱼最外层的那条裙边,全是软骨,这种裙边熬出来的,犹如上好的燕窝那种胶质口感,鲜和糯,它占了两样。
当在鱼羹里的时候,乍然尝到是会让人惊喜的,忍不住细细品味,连尝过各种上好食材的酒楼师傅,也没忍住,再舀了一勺,放到嘴里,琢磨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如此一勺又一勺,鱼羹便很快见了底,而其他菜式,仍旧还剩着不少。
几乎尝过鱼羹里这种胶糯的裙边,都把票投给了它,并且有人嚷着,“快点公布下,这到底是用什么鱼做的?肯定不是啥好鱼,我刚吃的时候,真的是抓心挠肺地想知道。”
小吏在这些人无比期待的眼神里,吐出一个让谁也没有想到的词,那就是,“黄呼鱼。”
这个词一出,曾经被黄呼鱼味道熏晕过的人,皆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作为靠海吃海的人来说,怎么可能在面对新奇事物的时候,没有征服它的好奇心,但是黄呼鱼实在是让人毫无欲望。
有收拾它的工夫,不如多做几道菜。
大家不可置信的时候,又揣测,“这到底是谁的手笔,难不成是那个方家传人?”
“哎,肯定是李老师傅啊,他那手艺不用说的,一等一的好,能做出这样的东西来,也不为稀奇,我们跟他的差距还大得很呢。”
另一个酒楼的师傅说:“要我就猜,估计是陈大厨,别看他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手艺全都藏着呢,这会儿才显现出来,实在是高,我等佩服。”
而在大家热烈讨论的时候,反正也没有讨论出个结果,全又围在小吏旁边,积极追问。
小吏无情地打破了他们的结果,语气激昂地公布了,“做这道菜的,是来自四时鲜的江师傅。”
从一众的“啊?”“哈?”“什么?”“我不相信,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到后面,“哎,这年头,后浪可真比前浪强啊。”
“四时鲜,我还以为小姑娘也就烧烧旁的菜能过的去,没想到啊,是我眼拙了!”
“她家那个蟹黄汤包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马后炮少来,刚才你还说的是老方后人。”
不管他们讨论得如何激烈,比赛结果已经成了定局,毕竟只有鱼羹是全部被吃完了。
最后这一场比赛,毫无疑问。
小吏面朝众人报信,“恭喜,四时鲜的江小满师傅,获得了最多的票数,总共是六十三票。”
要知道,这在场的也就是七十二个人,她能获得六十三票。
实在叫人哗然,又格外心服口服。
江盈知内心充满了茫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在大家看来,又多了一层世外高人的安定如山。
老行长捧着金勺子过来,当着所有同行,所有参赛者的面说:“我们每年都有这么个传统,拿这些看似不怎样的东西来比。”
“虽说比的就是处理食材,但其实是想看看,大家能不能把东西给做好,有没有这份心,手艺如何。”
他简短说了几句,然后当着大家的面铿锵有力地说:“我宣布,今年这把金勺子,归江小满所有!”
在众目睽睽中,江盈知郑重接过勺子,很沉很重,金灿灿的,她想咬一口。
老行长说:““江小满,实至名归!””
底下有人喊,“实至名归!”
随着呼声慢慢变大,大家的语气也变得真诚很多,不再是吃鱼宴的时候,她获得做鱼第一鲜牌匾时的反复否定,和极度不认可。
她已经确实凭本事,靠实力,走到了一众同行的前头。
迎来的不是嘘声,而是掌声,认可她确实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