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午后,下起了雪。
从轻雪到厚雪,渔港的码头停满了渔船,全都纷纷停靠在岸。
街边摊子插了竹竿,用布来充作棚顶,而路边商铺挂起了灯笼,鱼行的伙计忙着收拾东西,路上有孩童在跑跳,嘻嘻哈哈的声音从街头传到街尾。
江盈知在雪里看着这一幕,会心一笑,脚踩着薄雪,迎着拂面而来的风,心里安定而满足。
她以后总会时时想起这天。
想到长寿面,想到酥麻的吻,想到在院子里,烤小饼干,烤出来薄薄脆脆的,又香甜。
围着炉子煮起茶,听旁边火盆里的栗子爆出声来,像是炸响的鞭炮,而王逢年拿了竹子,给她做灯笼,是螃蟹灯。
江盈知在白宣纸上刷绿漆,嘴里哼着,“大水潮头白蟹烤,小水潮头鸭蛋炒。”
“小王,老王,”江盈知随便喊,“想吃揾蟹了,你知道什么是揾蟹吗?”
王逢年摇了摇头,他说:“今日鱼行送了我不少白蟹,你要吃的话,给你做。”
“做什么,你的拿手烤蟹?”江盈知把毛笔往旁边一搁,她凑近说,“揾蟹就是把切了,拌点糖、酱油、白酒和葱姜,过会儿就能吃了。”
“生的,”王逢年皱眉,“不能吃。”
“不听不听,”江盈知把头转过去,默默在心里念完,王八念经。
当然最后也没吃成。
两个人出来吃了盐烤白蟹、醉蒸青蟹。
这家小巷子里有个专门做蟹菜的婆婆,蟹婆婆每到秋末才会开门,天冷螃蟹才会肥美。
尤其是霜冻后,捕鱼船捞上来的白蟹,一拆开壳,便是满满蟹膏,那真是只只鲜。
蟹婆婆烤蟹放在小锅里,三只三只地烤,蒸蟹则要在竹笼屉里,一只一只地蒸。
店面很窄,只能坐下三五人,这样小的空间里,江盈知能闻见烤蟹的香气,那种盐加了香料后,在锅里爆开时的独特味道。
还有青蟹蒸时,那包裹青蟹的酒在蒸时,一点点蔓延出来,等闻到带着热意的酒气,人有了醉醺醺的感觉。
江盈知满怀期待等着上菜,蟹婆婆笑眯眯递过来两个碟子,“尝尝,这是我做的酱。”
一碟是红钳蟹酱,一碟是蒸熟的芋艿。
“刚进来就闻到了,正馋这口呢,”江盈知撕了芋艿的皮,顺手递给王逢年,自己也拿了个,撕开皮蘸了蘸蟹酱,吃起来绵绵的芋艿,配上蟹酱,那是绝配,鲜掉眉毛。
她毫不吝啬夸奖,“婆婆,你这手艺可真好,别人卖蟹酱,一个铜板一调羹,您老卖蟹酱,得二十个铜板。”
“真有这么好啊,”蟹婆婆被夸得直乐,“那你多吃点,到时候走了,我白送你一罐。”
“那不行呀,二十个铜板一调羹哎,你白送我不就亏了,”江盈知指指王逢年,“卖给他好了,他老有钱了。”
王逢年正看着她笑,神色温柔,他说:“有钱不能吃白食,要丢面子的。”
蟹婆婆看了看两人,笑得脸上皱纹深深,她是老喽,可一双眼睛还亮着呢。
她说:“那买一罐,搭你们一罐。”
最后两人从这里带走了两罐蟹酱,还有蟹婆婆叫江盈知下回来吃蟹羹。
江盈知吃了螃蟹后,又拉着王逢年往前走,顶着雪,去看了满记。
那间满满地堆了各种食材的铺子,上到海鲜干货,梅花参、菊花鱼翅、鲨鱼肉、干鲍鱼,下到各地干货,小红枣、黄芪、乌笋干、黄花菜等等。
这要很多钱,更要很多的爱。
而钱在哪里,爱在哪里。
江盈知想要的话,自己可以做到,从铺子开始,又或许是从船到渔场。
但那会让她更有底气,而这会让她惊喜。
江盈知感动之余,仍要说:“可我没有给你这么有心意,又贵重的礼物。”
“可是我有你了,”王逢年如此说,“其他的不重要。”
他的人生里,只有一个重要的就足够了。
她愿意走近他的人生,已经足够让他感恩。
江盈知会记得这个午后,也会记得这天的夜晚。
大家都来给她过生。
她收到了很多食客的祝福,礼物,还有一捆捆红带子包的长面,那是海浦特别的长寿面。
吃到了小梅和海娃做的长寿面,小梅脸上沾着面粉,她撸起袖子说:“面是我和的,汤是我调的。”
海娃跳出来抢功劳,“我揉面了,面粉是我搬的,盆是我洗的,盐罐子我拿的,还有还有,”
他说:“我揉一次面,就念一遍,小满姐姐长命百岁。”
“阿姐,我给你念了,”海娃数不清楚,他算数很差劲,只好说,“好多好多遍。”
“阿姐,你会跟海龟一样长命啦。”
海娃真切祝福,“永远不死哦。”
江盈知听了还没感动完,又被逗笑,小梅却愤愤不平,“啊啊啊,你个臭海娃,话都给你说去了。”
“哈哈哈,”周巧女笑得肚子疼,她捂着肚子说:“那我们小满,可得活成千年王八万年龟了。”
江盈知听着咋这么不像好话呢,王逢年在她旁边小声接话,“那刚好凑一对。”
一个要活得跟王八一样长命,一个是小王吧,简称小王八。
总结为王八组合。
江盈知伸手捶他,“你才是王八。”
又小声说:“我要真能活成王八,分你点命。”
其他全分给大家,都要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江盈知默默地许愿。
王三娘则在喊,“陈强胜,你把我的牌子拿哪里去了,叫你上普山求来的,开了光的,在船上??信不信我抽你。”
她咆哮,“赶紧去拿!”
转头又笑,“小满,先吃饭,先吃饭啊。”
这变脸闹得众人全部大笑,在雪夜里,大家围坐着吃了一顿饭。
送走了冬十一月,也迎来了腊月,一年里最忙的月份。
要是用一种味道形容海浦的腊月,是熏鱼味。
闻到这个味,那离过年就不远了,从腊月初到年末,街头巷尾全飘着熏鱼的香。
她们的熏鱼总少不了烟熏火燎,毕竟那鱼,全在横梁挂着的竹篮里,被烟气熏得变了色,滋味却不差。
毕竟用的鱼可是马鲛鱼。
海浦流传着这样两句话,一是“鲳鱼嘴,马鲛尾。”
二是“山上鹧鸪獐,海里马鲛鱼。”
马鲛鱼刺少肉多,圆滚滚的鱼身,肥嫩的鱼肉,鲜美不亚于大黄鱼,所以也有“没有马鲛不成宴”的说法。
不过眼下从南下过境,想要游到更南边的马鲛鱼,还称不上好吃,只是鱼肉紧实细腻。
好吃的马鲛鱼得等到阳春二三月,清明前后。
但海浦人才不管,过年要是少了马鲛鱼,做不成熏鱼,那哪里算过年。
是以,冷风吹,西北风盛,望海的几个大岛屿前后,全是捕鱼船,候着马鲛鱼,一捕到就送往鱼市鱼行。
腊月里满大街都是马鲛鱼,连带鱼和鳗鱼都被挤到了一边去。
女人们挑选着马鲛鱼,手里还拎着酱油、糖包、油罐子,等着拿了马鲛鱼回去,放酱油里浸浸,再铺到竹匾上,叫冷风吹上三两个时辰。
晾干了才好下锅炸熏鱼的。
四时鲜也要做熏鱼。
那些老客都催得紧,一个个喊着,“小满,快点做熏鱼,这过节走礼的,可不就是拿着你家的东西出去才有面子。”
“你就好面子,”有个女人说,“我图啥,我就图那一口好吃的。我在海浦这么老些年了,吃过的熏鱼那叫一个多,可都不如这里的好吃。”
“什么娘做的味,爹做的,全不如四时鲜这做的,真是吃了肉,骨头都不带往外吐的。”
江盈知听完,感慨这是个狠人。
又被催得脑瓜子疼,她调酱汁手都僵住了,麻得慌,但面对一张张期盼的脸,十分希冀的眼神,她只好说:“等我。”
等她再叫点人来,找了些在鱼厂边上等着接活的女人,给了很丰厚的价钱,请她们来剖鱼切鱼。
这些女人们可高兴了,有了这笔钱,今年能过个富足年。
有人切鱼,她还得找人晒鱼片,量太多,得把浸过料汁的鱼片,搬到其他街道的空地上晾晒。
要满足那么多的食客,江盈知只好把主意打到了食行的人上。
她给大家下套,“食行为什么叫食行?”
“那不就是民以食为天的意思嘛。”
“哎,对了,”江盈知说,“我们可不能忘本啊。”
“眼下就有一起民吃不到熏鱼,天都要塌了的大事,需要你们来帮忙。”
其他人异口同声,“说人话。”
“帮我做熏鱼,”江盈知说了人话。
“行啊”“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大家应得很爽快,一个个夸下了海口,别说做熏鱼了,做烤鱼都没得问题。
干了一天,吐槽江盈知,“叫你说人话,没想到你压根不说实话啊。”
江盈知摊手,“你也没问啊。”
实话是,帮我做熏鱼,很累很苦逼。
毕竟她的食客包罗全海浦,再加上环海浦的岛屿,过年可不是人多,乌泱泱几百上千人,就等着吃这一口熏鱼。
不累不正常,累死算工伤。
江盈知啃着熏鱼,随着肉被撕咬开,香酥鲜甜的味道传入嘴里,这玩意真是百吃不厌。
她面向调酱料的大家,“很大气”地说:
“别气别气,到时候你们的熏鱼我都包了。”
“真抠门啊你!”
“小满,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敢不敢说得再大气点。”
江盈知倒酱油,她说:“大气这东西我没有啊,我浑身上下都写着小气。”
大家作势要扁她,又全笑闹起来。
不过江盈知请人来帮忙,可是出了点血的,教了好几个方子。
一个是八宝酱,做这个酱之前,还得先做甜面酱,有了甜面酱,少不了笋丁、肉丁、茭白丁、黄豆、虾米、花生,炒出来一罐,料足酱香滋味妙。
还有辣椒油、花椒面的做法,这可把食行的人迷得晕头转向,之后总是在琢磨,到底能怎么跟鱼和海鲜配上。
教了辣椒油和花椒,她顺手教了水煮鱼的做法,做出来的水煮鱼红彤彤,油汪汪的,鱼肉全浸在汤里,豆芽铺了个底。
这干吃烧喉咙,辣得大家呼哧喘气,浑身发汗,却又停不下来,只好大口扒着饭,不辣再吃一块嫩滑的鱼肉。
吃得脸红脖子粗,哑着也要发出一声,“再来一块。”
食行的人得到了实惠,帮起忙来也确实卖力,泡鱼炸鱼不在话下,那一桶又一桶的熏鱼就被送到了食客的手里。
只要来买,保证有。
没有饥饿营销,也没有让人等候太久,这一份熏鱼便到了手。
闻着那酸甜的味道,叫人回想起这一年里,那些苦和累,就如同这熏鱼肉,在嘴里咀嚼,有着明显的酸,又有着丝丝缕缕的甜。
吃了熏鱼,好似这一年也到了尾声。
就要过年了。
又过一年了。
别人说这一年辛苦了,江盈知却想,感谢自己,可真了不起。
而冬天会过去,春天会来临,难走的路后面是坦途,难过的日子里,幸运会来临。
请再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