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老大回洋和墨鱼汛造成的盛况, 让人又是欢喜又是烦恼。
此时望海上,白鸭船被打烊船堵住,小对船在夹缝中, 大对船夹着小舢板进退两难, 后路全被乌船堵死,卫所的哨探小船被严严实实围住,压根出不去。
水师的船都靠到花斑岛去了, 河泊所的小吏从船上跳下来, 想从各船的船头往前走疏通海道。
明明此时潮水很好,宽潮平稳, 大船却都因此被迫抛锚暂潮, 像等待潮水涨起般, 等着海道畅通。
江盈知站在船中央,眺望海面, 她喃喃, “这简直是活水码头。”
她都能从自己这艘船, 跳到前面的船上, 一路踏着船走到渔港去了,这比之前因海盗封岛时渔船还要多得多。
已经没法想象,这才是小黄鱼汛刚结束的盛况, 到了洋生(夏汛)后, 休洋时的渔港怕是船比蚁多。
陈强胜也抬起头瞅着前面,渔船纹丝不动, 他说:“怕是得等上一两个时辰了, 肯定要把前头的白鸭船划到乌山口那停桩。”
小梅却说:“又得抢摊子地方了。”
她可忘不了上次的盛况, 地方被占走,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 得挤着海红姐的摊子。
江盈知啊呀一声,光顾着高兴小黄鱼便宜,人又兴盛了,忘记她现在只是个摆摊的,连个固定摊位都没有。
她靠在水桶上,琢磨着等这阵鱼汛过去,她一定得租个店铺来,只是现在口袋空空,想起座像样的鱼舍都没钱。
等了好一阵,前头才渐渐放行,渔船从港口几个岸口划出去,陈强胜划着船,插着缝挤到前面,后头乌船缓缓驶近,却仍在海上停留。
海岸口各大鱼行的伙计举着印有鱼行名头的大旗,驳船的船工、脚夫全部都翘首以盼。岸上披红挂彩,鱼行的几个东家慌忙叫道:“点炮仗,人呢,把炮仗给点起来!”
冰鲜商那头立马扬红布,每个渔民都欢欣鼓舞,重重地敲锣打鼓,螺号声声不断。
这是一贯的作风,现在还简陋了些,要是换了大黄鱼汛时船老大
们回来,从渔港到里镇全都挂满了红布头,红灯笼。
毕竟他们带回来的是鱼山虾海,堆银叠金,老渔民说是“鱼叠鱼,虾堆山,金鱼银虾满海滩。”
为了看船老大回洋,岸上的人挤挤挨挨,连树上都有人爬上去,抱着细小的树杈,向船上张望。
人实在多,怕是里镇前镇的人全都汇聚到了渔港,江盈知纵使到了岸口,也挤不进去,只能被迫留在船上。
小梅倒是兴奋,拉着江盈知一道站起来看船老大。
“你不是说都胡子拉碴的,还有啥好瞧的,”江盈知话是这么说,不过也踮起脚往那瞧。
“瞧个热闹呀,”小梅只管扒着缝瞧人。
最先停靠岸口的,是相对较小的大捕船,刚一停靠在岸,船上便冒出不少人,在鞭炮声里齐齐喊着号子。
一个个船工只穿件背搭,赤着胳膊拥着船老大下来,她和小梅定睛瞧去,齐齐沉默。
“船老大能吃的肚子那么圆乎?”江盈知实在不解。
小梅也悄悄说:“谁知道,肚子大能稳住舵牙吧。”
又瞧了一个,那船老大是一身深酱油染色的皮子,人瘦得跟长脚鹭鸶一样,又或者是真的发包脸,胡子拉碴的糙,衣裳穿得邋里邋遢。
江盈知看着看着,便蹲了下去,看男人看得索然无味,不如看她的吃食,啥时候才能摆出去卖,耽误她这么久的工夫。
她小坐了会儿,忽然人群里开始骚动沸腾,小梅忙喊,伸手拉她,“阿姐,阿姐,快来看年轻的船老大!”
“有多年轻,三十几岁?”江盈知边站起来边问。
陈强胜冷不丁开口,“才二十五呢。”
江盈知哦了声,也顺着人潮望过去,原是那艘最大的乌船靠了岸。
那个所谓年轻的船老大从船上走了下来,没有人簇拥,只是后面跟了一排人,离他有些距离,都不远不近跟着他。
离得有些远,江盈知没太瞧清楚脸,身形倒是出乎意外的高大,眉峰挺拔,穿了一件黑色的短衣,瞧着人特别健壮,古铜色的皮肤,没个笑模样,确实年轻气盛。
而且居然没有胡子,江盈知的关注点与众不同。
小梅好奇地问陈强胜,“这是哪家的船老大?”
“王家的,只我也不知他叫什么,”陈强胜能认识,还是因为这两年王家渔船是汛期捕鱼最多的。
江盈知也只瞧了一会儿,很快这船老大便被岸上等候的鱼行东家、冰鲜商给请到一旁坐着去了。
倒是乌船开大舱,冰鲜船过鲜,鱼行伙计,脚夫上去运东西,一箱箱小黄鱼从渔船运下来,整整齐齐叠放在岸上,到时候运到鱼行、酒楼、铺子里。
有些装在篮子里的,从江盈知面前移过,还能看见碎冰,光一照金灿灿的,她眼睛都不带挪一下的,眼馋得要命。
要不是现在小黄鱼价没跌下来,她真想掏钱买一篮子来了,小梅跟她说话,她也只顾着点头。仍看那些小黄鱼,她还闻到了很重的海盐味,应当是黄鱼鲞。
黄鱼鲞炖肉多好吃啊。
岸上人尤其多,看见船老大都兴奋地叫嚷,此时还没法过去。江盈知便蹲在船头默默盯着他们卸货,有好几次都想走上去问问,散卖是个什么价了。
正看得入神,旁边有人叫她,江盈知看过去,是一个脸黑,但长相算周正的男人。
男人指指那艘最大的乌船,笑的时候露出一口大白牙,手里还提着一篮子小黄鱼,他说:“阿妹,我是王家船的多人(大副)王良,我们船停得晚,耽误你们在这好些工夫。我们船上货多,船高脚夫不好走,弄得稍慢些,一时还走不了。”
“我们老大便备了点鲜鱼,送来与你们吃,别嫌弃,尝点小鲜,劳烦你们在这多等一会儿。”
他把一篮子装得十分满的鱼递过来,篮子里小黄鱼一半,鲜银鲳一半。
现下小黄鱼是五十文一条,银鲳则要便宜些点,不过也得四十文一条,篮子里总有二十来条鱼,价钱约摸一两,还铺了层碎冰。
那篮子应是过了桐油,又垫了油纸,竟也没湿淋淋的,仍旧干爽。
人家实在客气,江盈知虽想要,但却不好意思收,“也没有耽误多久,再待会儿也成。”
王良把篮子放到船舱里,又笑道:“今日停靠在这的渔船全都有,旁人都收了,你快些收下吧。”
他又瞧了瞧翘出来的招幌,走前拱拱手说道:“阿妹,四季发财啊。”
小梅和陈强胜互看一眼,没想到乌船上的人这么和气,倒是江盈知叫住了王良。给了他一大竹筒的捞汁海鲜,虽说有旁的,但没开火总不好送人生的。
“小哥,这是我们摊子上卖的,你拿去尝尝,不要嫌弃,今儿没带旁的熟食,下回你见了这个招幌,只管过来吃东西,不收你钱。”
江盈知说得很实诚,她真不好白占人家便宜,不过多等了会儿罢了。
王良才不会嫌弃,他早早闻到了那股香,也没有推脱,一手托着底,笑呵呵道:“就馋这口吃的。”
“阿妹,你等会儿有空也带小妹来,我们老大要发纸包的,我给你留两包。”
反正每年鱼行、冰鲜商、钱庄都要送一堆的纸包,什么红枣、红糖、桂圆、糖块…,他老大也不爱吃,每次都分给一旁的小孩。
王良就这样说好,美滋滋地捧着一竹筒捞汁回去,要知道在渔船上,除了停靠在小岛和城镇外,他们都吃干饭、蒸鱼虾,船上那个斩鱼羹(厨子)手艺挺烂。
他喝了一口捞汁,立马嘶了声,超出他意料之外的好喝。于是便小心捧住,一路穿过运货的船工、拥挤的人群,然后端着这个东西,回到他老大旁边。
王逢年正听钱庄东家鼓动他存钱,最好给渔民放山本(高利、贷),眉头皱起,又听旁边吸吸嗦嗦的声音,偏头看向王良。
王良被他锐利的眼神吓得一激灵,也不敢在他面前吃花蛤了,钱庄东家咽了咽口水,没再说下去,啥味这么香。
“老大,你吃不吃?”王良高高地端起竹筒问道。
王逢年压根不吃,他没有在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吃东西的习惯。
他捏着一叠报税纸单,转手递给旁边的阿成,跟王良说:“去交钱。”
又转头看钱庄东家,只能看到个脑顶,他默默移开视线,很平静地说:“穷,没钱,放不起。”
把钱庄东家给气得半死,还听见王良跟在王逢年身后喊:“哎呀,老大,啥税要几百两,陈三明有没有扣错,打小那小子算数就差,要是算错你就别认他当亲侄子了。”
几百两的税说交就交,眉头都不带变一下,他说存几百两就没钱,气煞人。
钱庄东家倒是想骂人,可又打不过人家。而且王逢年早已走远,他人高腿长走路快,王良得把竹筒给阿成,空着手才能小跑跟上。
“东西全送了,”王良小跑几步说,“纸包也叫王新给收拢到一处,等鱼货运完再发给小孩。”
王逢年三两步上了船,闻言点头,看见一旁背着箱子下去的脚夫说:“晚点给他们每人工钱再加五十文。”
“到晌午了,叫他们去吃顿饱饭。”
王良啊了声,半天一百文的工钱已经算高了,吃什么饭要吃五十文。
王逢年收拣东西,把鱼刀插进鲨鱼皮鞘壳里,头也不抬地说:“从我的钱里出。”
“只给脚夫,还是?”王良一听出他的钱,半点心疼也没了,没必要心疼钱多的人。
王逢年嫌他聒噪,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王良立马闭嘴,晓得这些人包括今天所有在船上帮忙的,连同鱼行伙计、冰鲜船上的百来人。
王良给钱的时候都在肉痛,偏王逢年没异色,好像掏的不是他的钱袋子一样。
下了船,碰上对面大捕船上的周老大,带着他那不成器的表弟,走过来对着王逢年说,语气颇为阴阳怪气,“逢年小弟啊,还没来得及恭喜你,今年少不得又是你得头鬃旗啊。春鱼捕得这样多,南边渔场都要被你一个人给捞完了吧,胃口真大啊,怎么也要给大伙留口饭吃吃。”
头鬃旗
是鱼行和里镇富户在鱼汛结束后,给每年鱼汛捕鱼最多的渔船和船老大送去,端大猪头和备红包,一路敲锣打鼓地送去。
那旗子哪个船老大不想要,恨不得日日挂在桅杆上,偏偏王逢年倒好,连得两年,今年怕又是他,桅杆上却连个头鬃旗影都没有。
他怎么能不气,出洋前他还特意去拜了海神,祈求能让他捕到最多的鱼,结果输给了个心半点也不诚的。
他一番话说完,王逢年看了他一眼,只说了句,“承让。”
周老大楞楞地看着他走远,而后气得心口疼,“什么人啊!”
他表弟立马接上,恨恨地说:“瞧给他傲的,还不是二十五了,连个媳妇都没讨着。”
他又恭维周老大,“不像表哥你,早早就成了婚,孩子都有几个了。”
周老大一时更气了,说的啥屁话,王逢年是娶不着媳妇吗,要不是这人脾气古怪,旁人面子半点不买账,他难道不想跟这人结亲吗?
别的渔船老大,就那个肚子滚圆的,爱逛花楼赌大钱,连带着底下的船工都吃喝嫖赌样样通。
虽说他看王逢年不顺眼,可这小子自持,把底下人管得服服帖帖,在船上连衣裳都要穿好,不能袒胸露背。
所以周老大只除了他每次出海后到其他岛上包井洗澡,或是镇上包客栈洗澡的毛病,还真没啥能说的。
他表弟仍怨气很足地说:“也不晓得赚几个钱,能有种成这样,”
“你把头伸过来,我告诉你人家赚几个钱,你个缺心眼的玩意,”周老大照着他脑袋使劲拍了下,又捂着心口喘气。
提起赚钱这档子事,他咋都忘不了,回洋前渔船碰到了乌耕将军(鲸鱼),驱赶着海□□(海豚)往前横渡海湾,鲳鱼群在旁边纷涌而至,一网下去收成差不了。
可谁也没胆子,旁边还有虎视眈眈的白蒲鲨,几头就能顶掉渔船,那么多回洋的渔船全都停靠在岸,不敢上前。
偏偏王逢年却让乌船跟着鱼群,一路过了海湾峡口,湾口小,领头的乌耕将军过不去便带着海□□转道。
但鲳鱼脾气直,认准一条道不拐弯,在湾口处被渔网套牢也不逃,径直往前,应了那句俗语:鳓鱼好进勿进,鲳鱼好退勿退。
而乌船不用费劲,直接就把它们一网打尽,转手卖给冰鲜船,百两船费立马抵了,还要倒给王逢年一大笔钱。
周老大一想起听来的这茬事便窝火,可任凭自己再年轻十岁,也没有这个胆子去追着乌耕将军走,谁不怕船翻。
偏偏这小子有种,脑子还好使。
他又想到晚上鱼行、钱庄、冰鲜商三家做东,王逢年坐上席,他更是不想去,丢死个人。
这边周老大愤愤不平,怒气冲天,那边江盈知确是喜气洋洋。
她翻着篮子里的银鲳,鱼的眼睛像是玻璃珠一样,还是鼓出来的,便表明很新鲜,刚捕捞上来没多久,立即过了冰给冻上了。
刚好周巧女在,这样新鲜的银鲳最补,蒸了吃,再做糟鲳鱼,等她到了明府也能吃。
还有那小黄鱼,能奢侈地做顿面拖黄鱼。
江盈知把那鱼放进桶里,冰铺回去,看了会儿,心想这是来自船老大的馈赠。
看那架势,搞得她也想当船老大了,最新鲜的鱼第一个吃。
她把心里话说出来,陈强胜哈哈大笑,“哪有那么简单,三岁要下滩学游水,七岁下船扳头桨,八岁要出海做伙桨囝(jiǎn),十六七还在船上混,二十能当船老大就很不得了。”
哪有轻轻松松的事。
江盈知也笑,哪行不要下苦功。又想起自己,她十六岁在海鲜餐厅打下手,十八岁读烹饪专业,苦磨苦熬,一年到头碰电子设备的日子,全部加起来才不到二十天。
二十二争主厨,加班加一年,天天让她烧夜席,结果当主厨一年还没满到了这。
想到这,她立马起身抱了炉子,得出摊,劳动才会带来回报,她才不会奢求每天都会发生这样的好事。
此时渔港的人被乌船上发东西给引到一边去了,江盈知没去领,倒是看见领到的小孩抱着一大个红纸包,笑嘻嘻的,嘴里含着糖,旁边妇人也高兴,只说能吃上好几个月了。
她也跟着笑笑,人全聚到一边去,这下渔港通了路,摆摊子的不大多,可能因为白鸭船和打烊船出海去了,暂时没回来。
等明儿又得抢摊位,一想到这个,江盈知头疼,真想晚上不睡守在这算了。
她想归想,动作却很利落,赶紧地摆上东西,小梅开始生炉子,上蒸笼,江盈知做了糯米烧卖。
糯米虽然比糙米要贵一点,但是耐饱,以前有鱼丸、鱼豆腐时,吃上两碗汤便饱了,现在换了虾滑、敲虾面,便差上些,得再吃两个馒头才能饱。
她便提前浸糯米,泡上一天,夜里蒸熟,蒸出来的糯米便会很香甜,皮做的薄。
小梅在捏褶子上倒是有点样子,皮便全交给她捏的,小梅对自己做出来的烧卖格外重视,连放到小蒸笼里时,都是轻拿轻放的。
她如今已经努力在学,什么都想上手,倒不是出于旁的,主要是怕江盈知没个帮衬,便在梦里都在想,手不住地捏褶子。
所以那烧卖捏的不错,皮包糯米,整个底浑圆,再渐渐包拢,上面跟一朵花心一样绽开,等到上锅蒸熟,那皮便透出里头酱色的糯米粒。
等烧卖上锅蒸之后,江盈知刚摆完桌子,外头便结伴来了一伙渔民,应该是刚做完活,肩上搭着块破布,身上有着浓重的鱼腥味。
领头的那个她记得,她刚来摆摊时,旁边那个卖虾皮的大娘领他们过来吃,是驳船的。
后面又来好些次,再后来摊子人多起来,他们便也没再来,江盈知倒是后来也没在渔港瞧见过这伙人。
“阿叔,这段日子上哪做活去了?”江盈知同领头的寒暄,“怎么都没瞧见了呢?”
“叫我大山叔吧,难为你还记得,”周大山憨厚地笑笑,“前一阵子带着兄弟在其他岛那驳船,做力工拉船绳,这两日才刚回,正碰上给船老大做力工,多给了我们每人五十文。”
“叫我们来吃顿晌午饭,哪用得着这么多,”说到这,周大山摩挲着袋子里的钱,面上难掩高兴和激动,“便想着到你这来饱饱吃一顿。”
对于他们自己来说,曾经吃过的鱼丸,和煮在面里加的蛏油,是没法忘记的味道。
有一次出海碰上风暴,被迫停在一个无人来往的小岛,那时外头风吹浪打,又饿又累,浑身湿透,大伙都怕自己撑不下去。
幸好那天买了一桶鱼丸,晌午不舍得吃,有人说煮了吃,便摸着火石点了火,靠着取暖,等水沸了煮了大半锅,什么料都没放。
光吃着这紧实的鱼丸,两三个下肚,又连带喝一碗汤,只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也有劲了。
隔日雨停,晌午的时候又吃了顿,这才顺利地从小岛回到了渔港。
所以周大山这些日子里,最想吃的还是那鱼丸,此时便问,“鱼丸汤还有没有?”
江盈知摇摇头,好声好气跟他解释,“没了好一阵子,等这批墨鱼汛捕了墨鱼来,阿叔你们过来吃墨鱼丸。”
“今儿有锅贴、敲虾面、烧卖和捞汁,你们瞧瞧,要吃点什么,烧卖是糯米做的,耐饱,要不要来几个?”
周大山回头看看这一群人,全是舍不得吃的,可他们又难得碰上有多给钱吃晌午饭的时候,一商量,索性狠狠心,“都来上一些。”
他们拿不准要多少,可江盈知是餐厅里干过的,几人份的量一估摸就知道。给上了四碗敲虾面,两大碗捞汁海鲜,一盘二十四个烧麦,二十四只锅贴,八碗虾滑汤。
这会儿人都只想着抢东西去了,桌位倒是空得很,这些老实巴交的渔民才坐下来,四个人一桌刚刚好。
见了这些东西的卖相,全都没舍得动筷子,他们哪吃得上这些啊。
相互瞅瞅,还是周大山说:“看啥呢?赶紧地吃,吃饱了还有活做,难不成还叫
旁人还顶工。”
一听这话,才齐齐动了筷子,周大山夹了那烧卖,第一口就嚼到了香菇,他没吃过,混在黏黏糯糯的米里,只觉得怪好吃的。
又咬了一大口,不敢贪快,在嘴里细细嚼着,这下尝到了肉,有点不敢相信,忙问,“闺女,你这是包了什么藏里头?”
江盈知把锅贴包在油纸袋里,递给来人,闻言转过头说:“做了好些,有香菇猪肉、虾仁、梅干菜、笋丁,阿叔你尝尝,味道应该差不了。”
何止差不了,简直要把人吃迷糊过去,他们哪吃过油润润的糯米啊,更别提包着一层面皮了。
一咬到笋丁,又脆又耐嚼。梅干菜他们倒是常吃,可混在糯米里被蒸熟,一吃也不是那个味了,要好吃太多,虾仁的便是鲜。
一人吃了四个烧卖,便觉得肚子被填了个底,舌头却啥也想吃。
待他们吃到了捞汁小海鲜,更是觉得对胃口,他们可不就是吃这些烂滩头的海鲜长起来的,一时越吃越觉得人这辈子,再难回到以前了。
尤其今天江盈知多放了些,有蛏子、花蛤、海螺等,是请顺子领着西塘关的孩子摸的,一小桶可以得两文钱和一块糖。
可把这群孩子高兴坏了,每天到了潮退时,就乐颠颠地帮她捡,以为她爱吃沙蟹,还趴在滩涂上去钓,白送给她。
太多了,全给做了沙蟹汁,还要好些日子才能吃,倒是腌了点沙蟹,只用了盐和黄酒,嚼着尝个咸味,口感很清鲜。
她也倒出来一盘腌沙蟹,送给他们这桌人吃。
周大山有点眼热,一大把年纪了,倒在今日才体会人情冷暖,这样热心,他们已经好多日子没吃过什么像样的饭了。
那边渔岛的主家更不做人,每日便是干饭咸鱼。
他真想喝点酒,实在忍不住问,“闺女,我们打两壶黄酒来,在这喝点成不成?放心,我们酒量都可以,不会吃醉的。”
江盈知也挺喜欢喝点小酒,没有拒绝,只是说:“阿叔你们少打些来,喝酒又吃海鲜伤风,打了来,我这还有口锅,给你们热一热。”
“热酒吃了好,冷酒吃了难受,你们下午还要做活呀,”小梅也搭了句腔,说完便转身去拿那小砂锅,洗一洗,等会儿好温酒。
这态度叫一群汉子百感交集,周大山去打酒的路上,竟是没忍住泪。回来后连连谢过,吃着温好的酒,剥着小海鲜,在这美美吃了一顿。
他们吃的时候,远处有人担了两桶水走过来,陈强胜腿不好,却每次都忍不住上前搭把手。
那是靠卖井水为生的,叫柱子,才十六岁,之前渔港人多,洗碗要用不少井水,海红姐便介绍了他来。
人瘦小又很老实,两文钱一桶水,他每次都要把水给打得很满,一路晃悠,到这里仍是满满的。
陈强胜问,“怎么这么早来?不是说了半下午来一趟。”
柱子放了水下来,揉揉肩膀,咧开嘴笑道:“我看今日渔港人多,你们摊子上生意指定好,要是晚些送来,要用水的时候肯定着急,就赶紧先送到这,再去送别家的。”
“你怎么这样实诚,吃了饭没?”江盈知起身,嘴上问道,手上却已经在掀锅盖了。
柱子还没吃呢,他担水要从家里往另一个山脚去,路上颇费工夫,只能带了咸鱼干在路上嚼着充饥。
回的时候却说:“早吃过了。”毕竟他已经得了小满姐不少好处,别人给两文一桶的水,她还多给加一文,又时常送他点吃的,让他带回去跟阿娘一块吃。
小梅喊他,“柱子,把水倒一下。”
柱子便立即去倒水,回来后江盈知把一包锅贴,一包烧卖要塞给他,“还早吃了,少来,拿着路上吃,以后都这时送来吧。”
柱子连连后退,小梅拿过东西,把热腾腾的东西塞到他怀里,笑眯眯地说:“刚叫你干了活,不算你白吃。”
陈强胜把水桶叠好,又数了钱给他,“吃吧,你不吃,拿回去给你娘也尝尝。”
“那我真收下了,”柱子低声说,一路担那么远的水到这里,他真的很饿。
又念着家里的娘,连连谢过众人,拿过木桶揣上东西就跑,边哭又边笑,回去跟他娘吃了顿饱,从来没这么饱过。
想着小满姐说烧卖不能多吃,只吃了两个,剩下的明儿再吃,他想真好吃啊,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不过他也不知道,等他走了后,来吃的熟客跟江盈知说:“啊呀,没有这样子做生意的,你老送人东西,以后要亏本的啊。”
“哪有亏本,赚一个钱也是赚啊,哪能做事老往钱眼里钻,”江盈知满脸带笑地回。她是真觉得你来我往,送些东西又亏不着,人家也待她这般好。
熟客只是心疼她们几个小孩,哥哥嘛又腿脚不好,怕她亏了不来卖,闻言也笑,“亏不着就好,给我来一份锅贴,我带回去给我家老头子吃。”
江盈知多给她几个,老太太一上手就知道了,忍不住笑起来,“明儿我再来,给你们带三个蛋吃。”
“哎,我可爱吃蛋了。”
江盈知到现在越发喜欢这时的海浦镇了,不像以后人心被高楼平房给阻隔,嘴上眼里只认着钱,这里充满了人情味。
忙了一阵,江盈知喊小梅,“坐下来歇会儿,你累不累?”
“我真累够呛,”回她的是陈三明,整个人搞得灰头土脸,过来就一屁股坐凳子上。
江盈知咦了声,“又熬夜查船去了?”
“这遭瘟的,说好了今日我休沐,昨晚查了半夜船,正眯会儿,给我喊醒了,说是船多人手不够,”陈三明恨恨地说,上头管事的已经被他狠狠咒骂了一遍。
等他说完,旁边三张脸上都写满了同情,陈三明也同情自己,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说:“快给我来碗汤,我垫垫肚子,早上就给人吃冷番薯糕,谁能嚼得动。”
小梅赶紧给他端了碗汤,送了一碟烧卖,陈三明喝完汤后才不再趴着,又拿着烧卖吃了口,“真糯,比粽子馅还要好吃。”
边吃边走过来说,抬抬下巴,指指旁边仍然很热闹的船,问道:“乌船上发红纸包你去拿了没?”
江盈知也看了那一眼,摇摇头,“没去拿。”陈三明听了后瞪大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他的便宜你都不占,小满,平时真没瞧出来你脸皮这么薄。”
散财童子的便宜都不占,陈三明越想越替她气不过,便把剩下的烧卖往嘴里塞,卷了袖子说:“你等着,我去给你们抢几个回来。”
抢不到讨也要跟王良讨三包来。
江盈知忙喊他,“你去哪?”
她下一句是,“赶紧回来,烧卖要冷了啊,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陈三明回来也很快,衣裳更乱了,手里却提着三个很大的红纸包,放在桌上,“一人一包拿去吃,有便宜怎么能不占呢!”
“你抢的啊?”江盈知拆了纸包,真是满满当当一堆东西,红糖、桂圆、五谷等等,省着吃确实够吃很久的了。
陈三明理直气壮,“讨的,拿了篮子里的就跑。”
江盈知当即要还给他,陈三明哈哈大笑,“你不会真信了吧,熟人那拿的,你们放心吃。”
他说:“过意不去就给我来点吃的,我带回去。”
他带回去给他诨名叫散财童子的小叔吃去。
这名字是他取的,毕竟爱散财,到二十五岁了还是童子身,不是散财童子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