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从窗棂照进来,也传来了屋外闹哄哄的声音。
江盈知的眼睛望着光,耳朵听着屋外的声音,似乎全然被吸引。
她听见了什么??
心脏在怦怦直跳。
她的手压住耳朵,触手一片热烫。
没看王逢年,但是她说:“你问我,我会说不能。”
说完站起身,椅子刺啦一声往后滑,江盈知看也没看,急匆匆走了。
留下王逢年在屋里若有所思。
这意思是,不问,就可以吧。
失策了。
当然这天,两个人止步于深拥为止。
这天后,王逢年得处理一堆烂摊子,又到了见不了面,全靠王良每日生无可恋送信的时候了。
王逢年嘴上说很容易处理,实际上,忙得焦头烂额,一天三趟往河泊所赶,赶完夜里还在忙木运的事情。
睡一个半时辰,干一日的活。
就这还能忙中抽出空,每日写信,或者跟江盈知匆匆见一面。
就这样,在冬至前一日,收到造船厂的货款,除了赔付的钱外,其他货运款项也慢慢到手。
要是没有,他只能动用他娘留给他的钱。
索性钱陆续到手,账面保持相对平稳后,他立即取出钱,先把手底下船工的工钱付了。
那些船工都有点不可思议。
因为没有哪一个东家,会在中旬就给钱,而且远远超出了说好的价钱。
王逢年只说:“拿着钱,冬至吃顿好的。”
对于海浦人来说,冬至大如年,也有肥冬瘦年的说法。
这些船工以前冬至时,哪有钱拿,顶着风在外海船上漂泊,那时啃着干饭和鱼鲞,再捕点鲜鱼炖着吃一顿就算过了。
可这会儿,大家欢欢喜喜地拿着钱,要回家去好好吃一顿。
有个船工面上很高兴,他语气激动,“我家闺女总念叨着,说要上四时鲜吃一顿,早前去过一次,人实在多,又觉得有点贵,两道菜就是一日的工钱。”
“明日说什么也要带她去吃一顿。”
“被你说的,我也要去吃,”另一个船工说着,使劲咽了咽口水,“上回花十五文吃了个包子,天爷,馋得我后头十几天都在想再吃一个。”
“别说了,光是提起这个名字,我口水都出来了,走走,明日上那吃一顿。”
结果第二日到了四时鲜,大早上的,人都排到了门口,挤挤挨挨,一问都是上这来冬日进补的。
今日四时鲜会出一道酒淘鱼胶,是迎合海浦习俗的大补食物。
每年冬至家家户户都会做一顿,用的鱼胶是黄鱼胶,放黄酒和红糖来炖,有钱人家还要拿一只鸡同炖。
里镇各家酒楼便是如此,用上好的三黄鸡,黄酒要花雕酒,那鱼胶,个顶个得好,这样炖出来一碗酒淘鱼胶,滋味极好,但是一碗一两。
以前一两买的人不少,今年却冷淡了下来,不少里镇的人全都往四时鲜赶。
“咋不去新丰楼吃酒淘鱼胶了,没钱了?”有个富家子弟调侃熟人。
那人在寒风里跺了跺脚,他呸了声,“你懂个屁。”
“钱这玩意,得花在四时鲜这才叫花,在其他地方只能叫乱用,今日要是没吃到这顿酒淘鱼胶,那冬至跟白过了似的。”
“可不是,”有个生面孔接话,“我们从对岸关山岛那特意来的,就是攒着钱,到这里来吃一顿,一年也就过一次冬至。”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热闹欢愉聚拢在这一方天地。
尤其四时鲜门口摆满了摊子,一溜卖黄酒的,几大个酒坛子,都是冬酿酒,香气醇厚。
还有卖鱼胶的,是对老人,夫妻俩挂着和善的笑脸,吆喝着,“黄鱼胶、米鱼胶——”
旁边卖红枣的,大口袋一敞开红彤彤的,买红枣还搭一小袋芝麻。
光是在这条街上,就能把冬至进补的东西买个齐全,大肥鸡、当归、核桃肉、麻鸭等等,等逛完了,手里提着一堆东西,四时鲜也到了开门的时候。
几个伙计拎出来不少大桶,浓浓的酒香气飘荡,有个伙计说:“我们东家说了,感谢大家捧场,今日酒淘鱼胶只送不卖,全管够啊。”
不少船工也领到了这碗热腾腾,香气扑鼻的酒淘鱼胶。
吃的身上暖烘烘,心里热乎乎。
又听见伙计喊,“今日来吃饭的,送一碗鳗鱼羹。”
初听到鳗鱼羹时,大家以为是用狗头鳗做的,这种肉质不细腻的鳗鱼,估计得放不少番薯粉,才能有嫩的口感。
不过江盈知笑眯眯地说:“不是啊,是油鳗。”
油鳗是海浦人的叫法,还有个俗名是沙鳗,大名叫星康吉鳗,这种鳗鱼在海鳗里为上等。
也是渔民冬汛顶着寒流南上,不辞辛苦钓起来的鳗鱼,油鳗平时喜欢躲藏在海底的缝隙里,但当天气骤冷,它们便会南上洄游。
这是捕捞油鳗的好时机,这时候的油鳗油脂丰富,肉质细腻,当然跨海运来,油鳗的价钱特别贵,不似狗头鳗价贱。
尤其江盈知做鳗鱼羹,鳗鱼用料足,就是纯鳗鱼,不像海浦本地要裹上湿粉,在汤里沸腾后,每条鳗鱼都会挂上面糊,咬透面糊才会吃到嫩的鳗鱼。
而她却是直接用油鳗,处理好切断,清汤倒入,小火慢煮。煮的时候,油鳗的油脂渐渐渗出来,那汤上就漂了一层薄薄的油花。
再放冬笋丝、香菇、鸡蛋、虾米,青菜一把,料足又鲜美。
这一碗羹居然是点了菜后白送的,简直叫人惊讶中,又觉得被重视,尤其在冬至这个日子里。
有人就笑问,“小满,钱赚太多了?都给大家吃起油鳗了。”
江盈知手放在汤婆子上,她回了句,“可不是,回你们点人情,在这里吃好喝好,管什么钱不钱的。”
话是这么说,可那么好的鳗鱼,也不是她花钱买来的,王逢年送的。
他手底下那么多冬捕船,鳗鱼捞得多,他给她送了一船,压根吃不完,也舍不得做成鳗鲞,干脆给大家吃。
冬至得进补,海鳗能补气补血,是大补的海物。
不过对于西塘关的人来说,另一种近似鳗鱼的海鲜才补,那就是生活在滩涂上的涂鳗,它们喜欢在沙滩上钻洞,要靠挂上诱饵给钓出来。
虽然它比鳗鱼粗短,但是其味道和肉质都要胜鳗鱼一筹,小孩吃了骨头会长得很好。
周巧女拎过来一大桶,她说:“这可不是我钓的,她们卖了海货给你,得了钱能过个好年。寻思着也没什么能给你的,就坐航船上了那个大西洋岛,坐了两天才钓了这么一桶。”
“这得你自己烧,我可不想糟蹋了好东西,”周巧女说完,又从另一个袋子里往外掏,“都说羊毛弄好了比棉花还暖和,我把那两头羊的羊毛给梳理好,做了两双鞋,你一双,给阿年也做了双,你带给他。”
周巧女继续往外拿东西,边拿边说:“他没娘,有些东西外头买的总不大好,我就寻思给你们做了,给他也做身,这件袍子我絮了两层棉,你瞧着怎么样?”
“哪有不好的,这比外头买的还要好,”江盈知摸了摸,针脚细密,又厚实,她有点感慨,“婶你做了很久吧。”
“没事多做做,”周巧女笑,其实她多做一件,就是多一个在世上挂念的人。
江盈知笑着试穿衣裳,没有不妥贴的。
等小梅提前回来,两个人拉着周巧女上楼。
江盈知女工一般,但是她会买,她和小梅在铺子里挑了好久,才给周巧女挑了两身过冬衣裳,全是好棉好料子。
周巧女摸着料子,嗔怪,“净花钱。”
结果低着头,又摸又看,转身笑盈盈地问,“穿得好不好?”
小梅哈哈笑,“好,特别好,年轻了十岁。”
“别胡说,”周巧女笑,揽小梅的肩膀。
三个人穿着新衣裳,提着鳗鱼,几只鸡鸭,还有不少鱼胶,去了义塾里。
冬至要举行隆师活动,意思是要拜师,尊师重道,许先生每年会领小孩子拜孔圣人,再师生互拜。
如今义塾也早就攒够了那三十五两,从陈家人那拿回了之前的那块地皮,但是没回去,只是租给了另一个先生,由他办起了私塾。
也是两地兴盛。
这里的义塾如今办得红火,附近不少人家都把孩子送过来,也收了点束脩,所以这里又多了个先生教课。
孩子多,这条冷清的街变得热闹起来,充满了欢声笑语。
但是王逢年深受其害,不过自作孽,没什么好说的。
等小梅和周巧女进了义塾,江盈知走进了王逢年家里,提着袋衣裳。
她刚进门就喊:“王逢年,人在不?给你送温暖来了。”
书房里站的众人噤声,疯狂地用眼神看向其他人,面色扭曲。
刚才王逢年还冷声质问众人,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冷天一冻,人给冻傻了。
把一群壮汉骂的大气不敢喘。
这会儿却听他平缓了语气,放低了声音,“我在这里。”
说着便大步走了出去,留下一众哗然,和硬忍着的尖叫。
“做什么呢?”江盈知打量他,把衣服塞给他,“试试去,我婶专门给你做的,保准暖和。”
“晚上早点来吃饭,给你补补, ”江盈知说,“这段日子这么忙,肯定也没好好吃饭。”
她给王逢年做了盅鸡汤,用的大肥公鸡,里面放了黄芪,那黄芪还是孙掌柜请人从西北那运来的,特别好,匀了她一些,这玩意补气。
还放了黄姜,以及茶腿片,就是用茶叶腌的火腿,不放水,就在炉子那铁盘底下放一斤盐去炖,再焖三个时辰才能吃。
这样熬出来的鸡汤,清亮透彻,鲜美异常,而且尤其补。
但是太麻烦了,一般时候江盈知绝对不会做。
王逢年握她的手,摸摸冷不冷,“你瘦,你多补补。”
“我买了羊羔肉,还有甲鱼、乌鸡,等会儿带过来。”
江盈知说:“那你带来吧,试试衣裳,等会儿早点来啊,别忙到太晚。”
她扬起笑脸,“大家都等着你吃饭呢。”
王逢年点点头,他轻笑,把她衣领拉好,“我等会儿就来。”
他过来的时候,穿着周巧女做的袍子和鞋子,真心向她道谢。
“可别谢我,要谢你就谢小满,”周巧女笑着说,“你对她好点就行。”
她只是爱屋及乌罢了。
王逢年说:“小满的长辈也是我的长辈。”
他也是爱屋及乌。
然后走到江盈知旁边,塞给她一包东西。
“什么,”江盈知好奇,她拆开,有股牛乳的味道,是牛乳糕。
王逢年接过她手里的活,小声说:“你不是要吃吗?”
那还是一次写信里说的,她说突然很馋牛乳糕,但是海浦没有卖。
“哪来的?”她好奇。
王逢年不想承认,不过还是说:“自己做的。”
就知道,全海浦再也没有这样奇形怪状的糕点了。
毕竟没有哪个商人会干亏本买卖,全部都是牛乳,只掺一点点糖。
江盈知大笑,“叫你去开食铺,那可真是要亏本了。”
“不亏本,”王逢年拿过面糊给她,“钱给你花完也不亏。”
“过来的时候吃糖了,嘴巴这么甜,”江盈知挑眉。
两个人在那说着话。
而另一边,海娃和小梅在摆铁架子,要烤鳗鱼吃,秀秀往底下撒炭,起了一阵灰。
王三娘从外头跑进来,搓着手,跺着脚,“那刮的啥风,冷得我够呛。”
“谁说要吃的烤鸭,”她从怀里把纸包取出来,她抱怨,“害我吹着风,闻了一路烤鸭味。”
“等会儿给你吃鸭腿,”周巧女笑着摆手,“来吃橘红糕,我上南街那买的。下回不去了,到了冬至就涨钱,涨了两文。”
“嘁,什么人,”王三娘呸道,又问,“年糕蒸了没,要吃一块的,吃了年糕才步步糕。”
“早买了,给你来切。”
王寻真蹿出来,“给我切,给我切。”
在这样的忙碌里,到了吃冬至饭的时候。
大家喝酒吃饭,小孩也有温过的糯米小圆子,还浇了层糖桂花。
江盈知闻了糖桂花的味道,要喝桂花酒,她找了一坛出来,给大家倒上。
王逢年喝的酒气上脸。
“又醉了?”江盈知凑到他脸前。
他盯着她的唇,想到了不问就可以越界。
但是最后,他没有,只是握着她的手。
目光从她的眼睛,移到她的唇,然后在她手背落下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