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蒜泥白肉
客商约好的地点在里镇一家酒楼, 江盈知请王三娘跟她一道去的。
王三娘为此换了件新的蓝布衣裳,反反复复瞧了好几遍,怕给江盈知丢脸。她这是头一次走在里镇这条中街上, 两边全是招牌林立的酒楼。
有不少伙计在吆喝, “两位客人,上一份茶汤,来碗鱼羹——”
“上我们家酒楼吃呀, 我们这有参糊, 香酥黄鱼,糟卤小鲜, 还白送四粉果, ”
一排的伙计肩上搭着白布巾在揽客, 一个喊得比一个响,王三娘小声跟江盈知说:“这进去不得花上个几两的, 里镇的人可真有钱。”
江盈知也压低声音说:“点个便宜的, 肯定有几十文的。”
王三娘赶紧拉着她走, 真吓人, 江盈知又立马把她拉回来,到地了,再走就过头了。
这家鸿兴楼在两个大酒楼中间, 显得比较局促, 大早上的吃饭的人也不多,伙计都没出来迎客。
前面桌台处有人在打着算盘, 边打边唉声叹气, 江盈知走进去, 敲了敲旁边的木门,店里人都回过头看她。
她没一点露怯, 声音清脆,“李员外让我到这来的。”
“来帮厨的?”酒楼里有人问。
江盈知回道:“我是来掌厨的。”
屋里顿时有椅子被挪动的声音,有伙计机灵地跑到后厨去,食客都抬头看她,倒没说什么,但是都透露着不可思议 。
穿着青蓝袍子的掌柜走出来,他面色严肃,打量了江盈知一眼,语气很平静,“你掌厨?烧什么菜,看你也不像是川蜀那两地来的。”
并没有任何讽刺之意,开酒楼的要是说话夹枪带棒,看人下菜碟,那更没有人来了。
掌柜只是很疑惑,“瞧你样子还小,怎么就能掌厨了呢?今日的菜色花样不少,大黄鱼也是新捕连夜运来的,你真能把这些给做好?”
没等江盈知开口,屋里有道浑厚的声音喊了句,“让那个小丫头进来试试!”
江盈知倒没有直接进门,而是朝掌柜说:“这英雄不问出处,掌厨不分年纪,我能来这,肯定有我自己的本事。不说旁的辣菜,便是大黄鱼我能做的花样也不少。”
她张口报了几个做法,“芝麻黄鱼条、酸辣黄鱼羹、蒜枣黄鱼、砂锅焗黄鱼,我都会做。”
这几个做法掌柜是一个也没有听过,他每听一个就在那琢磨,这些到底是啥味道,什么酸辣黄鱼羹,这里只有清淡的黄鱼羹。
后头那个胖大厨听了后,过来挤开掌柜的,拿着柄大勺,“进来后厨说。”
还要嘀咕一句,“挡在门口算个什么意思。”
江盈知拉着王三娘,一道进了后厨,这还是她第一次来酒楼后厨里,可比河泊所的饭堂要大太多了。
一排的大锅灶,有几个烧火婆子在挨个灶膛烧火,有的锅上头摆着笼屉,在蒸馒头,有几个帮工在炒雪菜。中间是张很大的案板,摆了一堆蔬菜,一块牛肉浸在盆里,边上是用碎冰镇着的大黄鱼。
屋里有不少人,胖师傅带着江盈知进门后,大家把目光齐刷刷投过来,有个瘦高个问,“是来洗菜刷锅的吗?我这里还有点活。”
胖师傅背过手,往前走了几步,不紧不慢地说:“谁来给你做活,这是人家李员外请来掌勺的。”
这话虽然声音不大,却像是在一堆人里扔下几枚小炮仗,突然炸了把大家吓一跳。
瘦高个厨子傻了眼,“这不能吧,哪有女子掌勺的,在家里灶台练出来的功夫?”
“不会就剖个鱼,囫囵煮道菜就算能掌勺了吧,今日这些菜的菜价可都不便宜,烧坏了也赔不起啊。”
也有个大娘说:“小姑娘,你真能掌勺?不要是说大话,眼下这菜都还没开炒,要走也来得及。”
王三娘听了这话当即想要回嘴,江盈知拉了她一下,倒也不恼,别说古代了,就算她在现代当上主厨后,也照样有不少人说嘴。
她在这一众目光中,从兜里掏出袖套,自己系上了腰巾,走过去说:“雪菜的火候都要过了头,还不快炒。”
那帮工这菜回过神,连忙翻炒起来,一尝味道,松了口气,差点炒糊了。
江盈知在厨房就没有怕的时候,别人不来招呼她,她就自己到食材前,拨开桶里的碎冰,拿出一条大黄鱼,按了按。
她又看了几条,拍了拍手上的冰屑子说:“还是条紧子鱼,这一桶都是进港鱼吧,这会儿还没这么快能吃到外洋捕的黄花鱼。”
这话让其他几个厨子相互看了眼,就知道是真有点本事的。
这里只有厨子爱给大黄鱼取名分类,把即将产卵的称为紧子鱼,正在产卵的叫水子鱼,而那些三四月从外洋游到望海而被捕捞的,称为进港鱼。
八月还有一批大黄鱼,又被称为桂花黄鱼。
而除了桂花黄鱼外,紧子鱼的肉是最好吃的,大黄鱼还有人说是“琐碎金鳞软玉膏”。
没人接话,江盈知接着说:“看你们应该要做大汤黄鱼的,我觉得不如做酒淘黄鱼,我闻到了你们这有上好的花雕。”
“你说说,为什么要做酒淘黄鱼,”胖师傅瞪了旁边几个人一眼,有点好奇地开口。
江盈知看了他们一眼,叹口气,“因为今日宴请的那几个客人爱喝酒啊,但喝酒容易闹事,想他们少喝点,不如炖在黄鱼里。”
她做宴席一定要问有没有什么忌口的,爱吃的或者偏好的,什么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如果要吃辣的,最辣能接受多少。
但是在这里的话,就只能点厨子的拿手好菜,不能随意添加菜单上没有的东西。
在众人恍神间,江盈知指指旁边那个单独空出来的锅灶,“我用这个了啊,阿姑,你帮我生个火。”
王三娘麻溜地去了,她去前还暗戳戳地朝那一帮人翻了个白眼。
胖师傅倒也不恼,他脾气还算可以,“酒淘黄鱼也挺好,那这牛肉李员外说是你定的,你要做点什么?”
后面其他人立马暗戳戳竖起耳朵听。
江盈知点着牛肉说:“一半做个小炒牛肉,一半来个水煮牛肉。”
“这块猪肉就做蒜泥白肉,豆腐嘛,来个酿豆腐,这海鲈鱼挺大,”江盈知看到了旁边备好的辣椒花椒,还有一小罐剁椒,她露出点笑来,“再来个剁椒鱼头,虾的话,我做个干烧虾。”
“最后是椒麻鸡片,我这里不做汤,也不烧大黄鱼,其他冷盘鲜菜肯定还得大师傅你们做。”
她昨日就把菜给拟定了,李员外也是一脸茫然中又狂咽口水,这会儿到了酒楼后厨,又把一群人说得呆滞了。
这群厨子这辈子也没出过海浦,做的菜全是海浦风味,手艺很地道,尝不出任何错来,闭着眼都能烧。
但是缺少任何的创新,来来回回都是那几样菜,食客吃了腻味,自己烧了厌烦,对于旁的菜又学不会,还心生排斥。
这会儿一听,哎,
这些菜名可真新鲜。
想来看又不能偷别人的手艺,不看又格外好奇,胖师傅赶他们,“走走,自己手上的活做完了没有!”
江盈知很大方,“想来看都来呗,我可不把这些手艺当什么传家的宝贝。”
因为这些菜都很有技巧,看了也不会做。
几个人就不好意思走了过来,瘦高个厨子说:“我们也没有啥坏心,哎,就是嘴巴坏了点,小妹啊,你也别往心里去。”
王三娘背着他们,重重地哼了声。
江盈知笑笑,她拿过旁边那只退了毛的鸡,利落地用砍刀剁下,切半去骨扔锅里煮一气呵成,倒是把这旁边的厨子帮工看得大气不敢喘。
这么重这么大的砍刀,连他们都得费点力气,她使起来轻轻松松,别说砍鸡骨了,砍他们都不带眨眼的,有些心里还嘀咕的,这下立马不敢想了,悄悄往后靠了点。
胖师傅喊,“李三,去开花雕,炖酒淘黄鱼。”
李三哀嚎一声,也老实去了,江盈知拍着蒜泥,放到碗里,她捞起焯过水的鸡肉,放到旁边的汤锅里煮,接着放整块的猪肉下锅,料酒葱白搁一些。
胖师傅把其他人轰到旁边忙活去,自己站过来问,“不是说做辣的,怎么瞧着也很清淡?”
“这川蜀呢不是只有辣,他们好多菜也吃清淡的,有些则是麻,全上辣菜旁人也吃不了,”江盈知开始切牛肉,她又说,“我们这觉得清蒸味道好,尝的就是那一口鲜,不敢乱动食材,怕坏了那一口味。”
“别人那边呢,很多东西敢吃敢做,花样和吃头都要比我们这里的多。”
江盈知打从酒楼前走过就知道了,做的全是那些菜,家家都差不多,守着老底子过活。倒不是说不好,保留了海鲜原本的风味,但是也很容易让人腻味。
她不介意多跟这胖师傅说点,把切得很薄的牛肉放到边上,抹着刀上的血污说:“我们这吃鱼,清蒸、葱油、酒炖、油煎、炒年糕。其实还有旁的做法啊,什么豆瓣鲜鱼、酸菜鱼、干烧鲜鱼、糖醋脆皮鱼,多想想,总能有不少吃法的。”
胖师傅若有所思,他摸着自己的胡子说:“你年纪瞧着不大,可知道的倒还不少。”
“这不就是多学多看多问多打听,旁人家好的,能学的都拿过来,自己再回去琢磨琢磨,”江盈知意有所指,“老是待在一个地方,那我觉得烧的菜也就那样了。”
其他人嘶了声,觉得这丫头是真敢说啊,他们酒楼如今的生意差,可不就是因为没有啥新鲜样式吗,全靠大师傅一人撑着。
江盈知没等到胖师傅的回答,自顾自地备起食材来,除了王三娘没有人帮她,她自己一个人也很利索地备完了。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她举起那把大砍刀给海鲈鱼拆头劈骨,用小刀把豆腐挖出四四方方的小洞来,鲜笋、瘦肉、香菇、葱全给剁成馅,一点点塞到豆腐里,豆腐外皮竟是一点没坏。
猪肉切得又薄又大,夹起来一甩,就能十分轻松在筷子上卷起来,很服帖,看得胖师傅又瞪了旁边那个连刀都使不好的帮工。
这些倒都是装腔的花样子,只能震住些外行的,内行的虽然觉得好,但是也就是刀功还行。
等到江盈知终于弄完了前面的准备,烧起菜来的时候,没有人再有异议,简直要把外行和内行都给香服气了。
一盘摆盘摆得服服帖帖的鸡片,淋上一碗拌好的椒麻汁,浇上热油,原本只有淡淡一点麻的,立时被激发出葱香味,花椒的麻,还有点鸡汁的鲜。
有人咽着口水说:“好香。”
后面发现他话说早了,瞧着很清淡的,又白生生的肉,红油、蒜泥、香油混的料一倒,看着红辣辣的,立马有食欲起来。
尤其江盈知还把那切肉的边角料也给拌了,递给胖师傅尝尝,大伙就见胖师傅一边嘶嘶呼气,辣得脸上通红,一边还舍不得吐,馋得人口水直冒。
到之后水煮牛肉时,那股辣香气把人全给熏了出去,掌柜的进来瞧了一眼,“咋的,哎哟,这股啥味啊,这么香,咳咳,有点辣。”
闹到后头,连其他吃饭的食客也出来了,忙问,“你们新换了个厨子?这味道可真把人魂都给勾出来了。”
“你们烧点辣的,也不是不成嘛。”
掌柜只好苦笑着跟人解释,这时候李员外大笑着走过来,“我外请的人,别看人是个姑娘,手艺可不输旁人,幸亏我没有那啥看人低的毛病。”
他跑进去喊,“阿妹,好了没,我客人都来齐了啊,海口也夸下了,就等着你这菜给我做面子呢。”
江盈知将最后一盘小炒牛肉盛出来,她回道:“就来了,李员外你回去坐着吧,等会儿就上菜。”
“哎哎,这怪不得人家惦记,真够味啊,”李员外嗅了一圈,慌忙回去,然后到了包间里坐下就说:“张兄啊,这味我保你满意,你要是不满意,那我旁的什么生意也都不开口了。”
姓张的那小商哼哼,显然不信,一路从川蜀往南,可把他给吃厌了,到了海浦后,更是寡淡,要不就是烧得不伦不类。
他靠在椅子上,想着把这趟生意谈完,立马启程回去,真是待得够够的了。
其他陪客也面面相觑,可这笔药材要是商定不下来,今年的陈皮、黄连、丹参、天麻又得涨价不少。
不过李员外倒是一副万事不愁的模样,等着外头伙计喊着,“上菜喽——”
他立马弹了起来,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他喊道:“快来快来,赶紧地报菜!”
伙计把菜盘子端出去一点,咽咽口水,“第一道,椒麻鸡片”
“蒜泥白肉”
“水煮肉片”
“小炒牛肉”
“干锅虾”
“酿豆腐”
……
后面的什么酒淘黄鱼、清蒸墨鱼啥的都没人管了,只顾着往桌上那些菜看去,不知不觉间,竟就看馋了。
那张商人也不等别人招呼,连忙伸手夹了片椒麻鸡片,那股子麻很正宗,后味很足。鸡片又嫩,他又吃了小炒牛肉,牙齿和牙齿刚碰到就断了,淡淡的辣。
他忽然地愣住,倒不是好吃到愣住,而是真尝出点远方家里的味道,不过这些菜刀功和火候都很好。
家里烧的,猪肉切得很厚,牛肉管得比海浦严,很少能买到一次,买到后切得又特别薄。豆腐倒不似这么有花样,是酱烧的,那鸡片倒是常吃,他娘的蘸水调得很地道。这个让他尝到旁的滋味,鲜香麻辣全在嘴里。
旁人总说他们川蜀的爱吃重油、咸和辣的,其实就跟这没放一点辣的干锅虾一样,他们也是会吃旁的,这让张商人十分满意。
其他人也忙伸筷子,水煮牛肉是真的铺满红油,瞧着就吓人,怕被辣到不好看,都去夹了其他的几样,斯哈斯哈地吸着气,但是又觉得麻和辣过去了,口中留下的味道让人忍不住再回味一下。
“以前总说要吃一口鲜,这才发现,原来麻和辣也能烧得这么好。”
“哪个地方都有哪个地方的口味啊,说来也是我短见了,有机会还得上张兄你们川蜀那尝尝去。”
这可把张商人给美坏了,一顿饭下来,生意也谈妥了,一高兴什么低价都让了。
后面是李员外的小厮来叫江盈知,让她出来,把两个红袋子递给她,“这是张员外给的,八百八十八文的赏银,这是我家员外的,说好一两银子的。”
“另外他给你从张员外那要了一袋辣椒,还有这是,我也说不清楚。”
他把两个小麻袋递给江盈知,江盈知打开看了眼红辣椒,想着得把籽抠出来,种辣椒可不要太简单,铺点土就能生的东西。
倒是拆了看见旁边那袋花椒,露出个很灿烂的笑容来,毕竟海浦连花椒都很少有,不吃辣的地方干脆连香料都给摒弃在外了。
而有了这些花椒,她就可以用来做椒盐了!辣椒更符合她的口味,但是椒盐就很适合摊子上很多的食客了,她可以做椒盐虾、椒盐排骨、椒盐小酥肉了…
那小厮还没走,江盈
知便说:“小哥,劳烦你帮我问问张老爷,这花椒还能不能卖我点?”
“啊,我问问啊,你等等,”小厮慌忙跑开。
等他再回来时,手里又多了两个袋子,他说:“没了,就剩这么点了,张员外说都给你了,要不是喝了酒头昏,他得来看看的。”
江盈知朝他道谢,小厮笑了笑,“你菜烧得好,让员外们吃得好,我们都得了赏银,该谢你的才是。”
又说了几句,江盈知把辣椒和花椒塞塞好,提着两个麻袋,她在门口喊,“阿姑,走了啊。”
掌柜的在里面很热情地回,“别走,来吃饭。”
江盈知明白,哪里吃的是饭哦,她把东西放好,走了进去,屋里仍留着一点辣香。
“吃的什么饭,”她坐下来问。
桌上也没有什么大菜,只有点清炖鱼,鱼羹和米饭。
“你知道的,我们海浦摊子食铺里面女人掌勺多,酒楼里面根本没有,我们这鸿兴楼呢,也不大看重厨子是男是女,手艺够了就成,”掌柜递过来一副碗筷,笑眯眯地说,“你要是过来,我们什么都好说的,一个月三五两银子都可以,客人给的赏钱我们也不要,全归你。”
主要是刚才她烧菜的时候,又正逢一堆人闻着味聚过来,正好碰到上菜的间隙,可不是把人馋疯了,都追着他说要来几道,差点没把他领子给扯破。
掌柜也是开出了大厨的价来,王三娘都心动了,三两啊,那可是三两啊!
但江盈知不为所动,她是不可能现在来酒楼的,她面上没有一丁点听见钱而露出的狂喜,反而很冷静地说:“我来这,你们给我三十两都是我亏了。”
掌柜差点没把自己嘴里的饭给喷出来,后面的人一阵咳嗽,都想看看江盈知哪来的脸皮,哪来的底气。
“你们酒楼也没有多少生意,我菜烧得这么好,保管跟别家烧的不一样,”江盈知语气中透出了些许得意,“只要你们招牌打出去,来吃的人还愁没有吗?”
其实一想是这个理,本来酒楼靠的就是招牌菜,比的就是新奇。
掌柜的听完后,一狠心,一咬牙,“三十两不行,二十两还能再商量商量。”
“你给我三十两的话,”江盈知在众人紧盯的目光下,突然停住。
然后等别人忍不住开口前,她说:“我也不来。”
“那你去做什么?”胖师傅问。
江盈知说得斩钉截铁,“回去继续支我的摊子啊。”
“一天能赚一两?”掌柜试探着问。
江盈知比出三个手指,掌柜嘶了声,“你这摊子真够赚钱的啊,一天能赚三两。”
“是三百文,不算那些菜钱油钱,算了也就一百文多点。”
听得众人从震惊到逐渐呆滞,最后想翻个白眼。
掌柜很不解,他甚至都站起来问,“就赚那么点钱,你到我这来,一天赚的赏银就够你一个月的钱了,你年纪小小,怎么就乐意待在那呢!”
“你看看吧,又急了,”江盈知说,“这里有这么多的大厨,手艺比我好,底子刀功都比我扎实,这里不缺我一个厨子啊。”
“但是底下那些百姓,他们少我一个肯卖便宜吃食,味道做得又好的厨子啊,干了一天辛苦活,也就只有这么个吃饭的盼头吗,我走了,大家更没有尝到其他东西的机会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番话说得大家都沉默了,也挺有感触的,掌柜的张了张口,他想说点什么,有没有说。
但是江盈知却笑道:“我是不来这,我又没说不跟你们做生意。”
“我好穷,钱我还是要赚的。”
胖师傅挤开掌柜的,一屁股坐到他的凳子上,忙问,“什么生意,我听你之前进门说的那个芝麻黄鱼条就挺好的,你是不是卖方子。”
掌柜揉揉自己的屁股,还不忘说:“那个酸辣黄鱼羹到底是啥滋味,你不来肯卖方子的话,开个价吧。”
“也不能说是卖,”江盈知想了想,“我们可以换。”
“换?”这下子是一堆人异口同声了。
江盈知点点头,“换,比如我教一个菜的做法,你们除了给我八百文的工钱外,还得把你们用过一遍的油给我,那些菜,只取菜心要不就是葱管,喂猪也很浪费啊,还有这些肉啊,鱼啊,就取最好的地方,其他都扔了。”
她很诚恳地说:“换给我吧。”
一道方子能换好几两银子当然很好,但是这些被浪费的菜肉鱼油能换来她觉得更好,都很新鲜啊。而且炸过一次的油只要不加热,能凉拌,做点心、面食、馅料,只要两天内用完。
这肯定也无法反复使用,但有些炸过肉的荤油其实和面时还会更香一点。
谁也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这些东西原本是白送的,但是后来一白送就让大家都生了不少小心思,就干脆扔掉,混着潲水卖给养猪的人家。
这会儿听到她要换,掌柜的都搞不懂她的心思了,又怕多说这桩买卖飞了,就连连点头,“保管把好的都留给你,全装在好篮子里。”
“什么时候来教?”
江盈知说:“后天早上我来教你们做虾饺,面没法买,得我自己做了带来。”
这一听连面都得自己做,掌柜更觉得这桩生意稳赚不赔,很热情地请她和王三娘吃了饭,然后送她们出去,还要说:“记得要来啊,可一定要来啊。”
出了门,王三娘就说:“你是不是傻,怎么就不应下,换点菜肉不是都亏了吗?哪里值当得来,哎,小满,要不我们回去再跟那个掌柜的商量下。”
“你要是能赚那么多,你不是在这里也稳当点,以后不管嫁人还是自己过日子,也要有底气点。”
江盈知笑笑,“阿姑,人这辈子钱是赚不完的,你瞧刚才有那么多人在,要是听我一次卖个方子能赚五六两,那我要不了两日就得被劫了。”
“可我就那么点工钱,再换点别人不要的东西,他们肯定笑我傻,但不会把主意打过来了。”
王三娘听完都愣了,她光想着钱去了,连忙后怕地说:“我都活那么一大把岁数了,还不如你想得周到,那我们不要了,你一天要用那么多油,拿来也省一笔钱。”
“那我们回去?”
江盈知摇摇头,她这回就是特意让王三娘过来的,哪能说回去就回去。
“走吧阿姑,到江下街去,我们看看有没有剖鱼鲞的活。”
王三娘啊了声,她有点犹豫,“真去啊,人家肯定嫌我岁数大了。”
“哎呀真去,”江盈知把麻袋换了个手拿,用力拉王三娘,“年纪大怕什么,谁要嫌弃你,就我这嘴我肯定不让你受欺负。”
“来嘛,我们可是堂堂正正去赚钱的。”
“没有什么好丢脸的。”
要是让王三娘自己去,她这一辈子也很难迈得出这步,但是有人使劲拉着她走,她就满怀忐忑地跟了过去。
江下街这会儿撤下了黄鱼,屋檐下全都吊着乌贼鲞,还有整个的墨鱼,到处是鱼腥海盐味。街边坐着的女人手里拿着把鲞刀,在那里剖墨鱼,手起刀落扔掉墨囊。
她们走进来的时候,倒是有人看了几眼,随即又转回视线,自顾自同别人说着话,“哎呀,要不是那个船老大肯买了盐来,今年我们这哪有活做,我听东家说的时候,真是也想磕个头。”
“可不是咋的,那会儿我们都把自己兜里的三文五文掏出来,说是凑凑买点盐,勒紧裤腰带过活,没想到有个肯做善事的船老大,哎,这谁能想得到啊,”另一个女人格外感慨。
本来都已经到了要关门,带着孩子出去谋生路的时候,那几千斤盐让她们又哭又笑,最后安稳地回来上工挣钱。
江盈知听了也笑,她就说人做好事,怎么会没人夸呢,等王老大回来,她会把这些话跟他学的。
不过要紧的还是王三娘的活计,她紧紧牵着王三娘的手,然后带她来到个明显是管事模样的人前。
等人家手里活忙完了,她问,“这里还招不招工,我阿姑鱼鲞剖得也很不错。”
那女人抬起头,撩撩头发,看了眼王三娘,“缺啊,怎么不缺,这会儿正是要人的时候。”
“鲞刀带了没,剖个我瞧瞧,不利索的我们也是不要的。”
江盈知忙说:“带了带了的。”
这还是她一早去问陈大发拿的,她从袋子里掏出来递给王三娘,给王三娘鼓劲,“阿姑,你试试,剖个鱼鲞你比大伙的手艺都好多了。”
王三娘在西塘关那是中气十足,谁也不怕,到了这里她难免胆怯,拿过鲞刀,想着不能给小满丢人。
咽了咽口水,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手还有点抖,管事递过来只墨鱼。
她伸手接过,努力稳了稳,长呼口气。手握住墨鱼背,鱼腹朝上,等腹部突起了,立马拿着刀利索地划开,从腹腔一直挑到尾部,刀柄压低,轻轻划过墨囊,又划到头,鱼嘴各一刀,割破鱼眼。
取出内脏和墨囊,然后从尾端开始撕,去掉鱼鳃。
管事的特别满意,“这墨鱼剖得很不错,比我们很多老手都要好,明儿一早就过来,干一日结一日的钱,三十文一天,做得多还可以加。”
“要是做得好,以后都可以留在这里做,我们还有鳓鱼、带鱼,从年头到年底都有活做。”
王三娘结结巴巴地问,“真的?”
“真的呀,阿姑,你咋还不信了,”江盈知笑起来,“走吧阿姑,我带你去买一把更好的鲞刀。”
王三娘自己都不知道,明明她生得五大三粗,样子也不大好看,可她剖起鱼鲞时的动作又流畅又美丽,神情专注,让人忍不住只看她的动作,忽视了外表和年纪。
“小满,我真的不敢信啊,”王三娘一遍遍同江盈知说,眼里冒出了点泪花。
谁能想到,一个四十几岁的人还能找到像样的活计,从西塘关走出来,到里镇的江下街来呢。
可也没有人规定,一个普通妇人不能有“事业第二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