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和所是分开的, 军事重地所立的称为卫,卫下又管着千户所,但沿海地区的渔民, 习惯于称临成卫为卫所。
临成卫所在临成岛, 里面驻扎的全是军户及其家眷,铁打的营盘铁打的兵,这里的人世代为军, 戒备森严。
卫所渔民轻易进不来, 只有各岛的船老大、水师相继往来。
不过这日来自海浦的船到了临成卫所,水师来参加今年的水操。
两艘海浦船, 明明不同时间出发的船, 却因为海上风暴, 被迫同一时间抵达。
卫所里,王逢年收到水师送来两封信的时候, 他正打完船拳, 把王明信这高个壮汉打趴在地, 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打完满身是汗, 随手脱了上衣,赤着精壮的上身,露出来的肌肉紧实有力, 他准备回去淋水。
被水师拦住后, 他听完水师说的,拿了信, 道谢后往住所里去。
路上有人跟他打招呼, 他也很只是颔首, 很平淡地回应,眉眼间显得深邃冷厉。
后面王明信远远跟着, 不敢离太近,最近备训的时候,被王逢年打趴太多次。
王逢年到了住所,没有先去冲澡,而是随便拆了最厚的一封信,陈三明写的,狗爬一样的字,简直让人毫无读下去的欲望。
他看了眼开头,没有问好,直接大字写满一页,小叔,我知道了哦,嘿嘿。
你那不为人知的秘密!!
写了整整三页。
王逢年冷哼,他有什么秘密能被陈三明知道的,想随手扔掉,又看了眼下一页。
他的手顿住。
那页上只写了,乌船,生辰宴。
王逢年翻到了下一张,上面写着:想知道我发现了什么秘密吗?不告诉你,哼哼。
陈三明十分欠揍的神情简直跃然纸上,要是这个时候,陈三明站在他面前,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不过,王逢年动了动手腕,又翻开一张纸:小叔,你二十五了,岁数大了,好老,你这个岁数,别人孩子都已经五六岁了。
你怎么能想吃嫩草呢!!你好无耻!
这些字在其他人看起来觉得莫名其妙,甚至通篇连个人名指代都没有,王逢年却看懂了。
无法反驳。
他翻到最后一张,只写了两个大字,是喜欢。
没有挑明的,但却直白地展露。
全程看信的时候,王逢年连眉毛都没有抬,看到这页时,他面目有了很轻微的变化,皱起的眉头渐渐平整。
望向被他带来卫所的铁海棠,好好地放在窗边,在庇荫处感受着阳光所带来的炽热。
他把这几张纸压在桌上,而后拆起了第二封,信封上是王良的印,他直接拆开。
出乎意料的,信叠得很平整,两边对折分毫不差。
不是王良胡乱一塞的风格。
他靠着椅背,随手打开,看到字后,平静无波的脸上,有了明显的波动。
这字,他认识。
而且不说字,这独特的横排写法,他只见过一次。
王逢年垂眸,没看完,把信放在桌上,他起身。
然后去找了件衣裳穿上,遮住自己光着的上身,慢慢地系着腰带,一点都不像他刚才出拳凌厉的狠劲。
仔仔细细擦着手上的汗,他坐回到桌子前,拿起信看了一眼,又翻过来,用手轻轻压在桌上。
写满了的信里,他只看到了两个字。
想你。
他没有继续看信,选择看窗台上的铁海棠,今天的日头真好。
有人推门进来,王海啧了声,“热死了,热死了,什么破日头,贼老天,这么毒的日头把我都烤得跟黑炭一样了!”
他转头,“你又在看这破叶子,瞪我也没用,我是你表哥,你少没大没小的。”
王海拉了把凳子坐过来,王逢年没搭理他,在叠信。
“叠个信你也这么细致,真受不了你,”他说完,伸手想抢,王逢年利落躲开。
王海放弃,真打不过王逢年,他只好问起了正事,“怎么,真打算不出海了,拉王明信顶你的位置啊?”
本来以为王逢年又是跟之前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没想到他回了句,“嗯。”
王海一瞧他这样子就知道,心情好着呢。
趁热多问几句,“那真转做鱼行的生意啊,以后就只赚钱,当个鱼行东家了?”
王逢年没回他前面的问题,只是说:“我二十五了。”
“有病,我能不知道你二十五了,你突然说这个做什么,”王海一脸无语,而后又福至心灵,他孩子都两个了。
然后伸手点点他,“好好,我说呢,我说呢。”
“原来我们苦夏的日子,有人思起春来了啊!”
王逢年摸着手上的信纸,没说话,但又有点不耐烦,他说:“能不能走远点?”
“你快跟我说说,我这心里跟猫挠了一样,谁,是谁啊?”王海不走,说了一大堆话。
“滚。”
王海恨恨瞪他一眼,泄气,知道套不出半句来,立马说:“你真当转做鱼行鱼运生意的话,我跟你说,那你和庄轻舟可又对上了。”
听到这个名字,王逢年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好像那不是他的死对头。
王海几个知道内情的老说这两人的关系,应该叫南王北庄,各走一方。
海浦在南,而明府在北,所
以有了南王北庄的称呼。
王海自顾自地说着,“那小子真是可以,才比你小一岁,今年接了他爹的商帮,这一趟运送东西往海浦去了,估摸着要待上一段日子。”
“说够了就走出去,带上门,”王逢年懒得听。
王海气急,大步走出去,想重重摔门,又轻轻关上,隔着门喊,“别思你的春了,明儿出海水操,这十来日的出海,你可当心着点吧。”
王逢年合上眼,想着海浦应当到了在外渔船回洋的时候,肯定很热闹,也很忙,但他不在。
海浦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最热的三伏天,按渔民的话说,到了明洋(鱼汛结束),所以小暑渔民陆续回洋,海面停满了扬帆的旗帜,那些鱼行又开始招待船老大。
河泊所的小吏全都忙碌地脚不沾地,渔港的岸口总有他们的身影,之前本来逐渐冷清无人摆摊的渔港,一时又兴盛起来。
摊子多、人多、船多、鱼多。
这个场面,比之前小黄鱼汛时还要盛大。
江盈知只远远看了眼,这里面又没有她认识的船老大,不免兴致缺缺。
相反的,她的热情转到了食铺上,毕竟新店开业没多久,肯定要好好经营。
煮完了摊子上的鱼杂,江盈知就会再看一遍当日的菜单,这些菜都是她仔仔细细琢磨的。
最近准备越发临近的吃鱼宴,所以她都以做松鼠黄鱼为主,想着多练练刀功,练手的鱼太多,又加了一道蒜香鱼片。
她在灶上忙着,柱子领了人过来,他笑嘻嘻地说:“小满姐,这位客人坐院子里吃。”
食铺有两个包间,没人用,都喜欢坐大院子里,安了大油伞的桌子旁,能瞧见正忙活的灶间,好像提早闻着味,就跟赚到了一样。
之前开业办得很隆重,也算在海浦有了点名声,来的生人比熟人要多得多,转头这些人又变成了熟客。
今日来的,江盈知没见过,瞧他手上还拿着一张纸,也没有在意,而是问道:“想吃点什么?”
“把单子拿来我瞧瞧,”那男子说,他其实不是来吃饭的,不过闻着味实在太香了,没忍住要了一份菜单,又念着不好耽误正事,点了一道蒜香鱼片。
“上快些,”他催促。
他来得晚,此时过了饭点,江盈知也没有说什么,王婆重新烧了小灶,油热后锅里有了蒜末被煸炒出的香气。
江盈知放入烫熟的鱼片,只微微翻炒,立即出锅,太嫩了,再炒一会儿全部散架。
一盘微微卷曲的鱼片,带着浓浓的蒜香气出现在桌子上,而后还有一碗米饭。
那男子咽了咽口水,没有犹豫地开始动筷子,每一片鱼肉都片得厚薄均匀,而且挂满湿粉后又下锅烫熟,表面便有了一层晶莹的东西,如同鱼冻包裹着鱼片。
他夹起来,太过滑嫩到压根夹不住,他用了点力气,那鱼片从筷子中间往两边断开。
压根不用想,就已经知道进嘴后的滑和嫩,还有调得刚刚好的蒜香,不像生蒜那样刺鼻。
他一人吃着这一盘蒜香鱼肉,添了三次饭,还是特别满的那种。
在江盈知都怕他吃吐出来,他才终于放下筷子,然后打了个饱嗝,赶紧喝了口水掩饰下。
王婆子去收盘子时,那盘子都像是被舔了一遍一样,感觉都不用洗,除了浓重的味道外,仿佛都看不出来这用过。
柱子已经准备说客人慢走了,那男子又起身,朝江盈知走过来,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其实不是想来吃饭的。”
“我是顺水鱼行的伙计,想告诉你一声,今年吃鱼宴的比拼跟往年不同。”
吃鱼宴是几家大鱼行领头办的,不管是钱还是牌匾,又或者其他的所有花用,一并承担。
鱼行伙计指了指旁边空的桌子,“我们坐那说吧。”
江盈知放下手里的锅铲,洗洗沾了油的手,才过去坐下。
要知道往年的吃鱼宴特别简单,一日做三道鱼菜,什么鱼都行,不受拘束。每道要分成三十个盘子,被送到对面的长桌上。
渔民要是觉得吃着好,等到最后,按照盘底的名字,再把手里的大贻贝壳给哪个食铺或者酒楼。
三道菜加起来得到贝壳最多的酒楼和食铺,就能获得做鱼第一鲜的牌匾。
她很好奇,“改成什么样了?”
鱼行伙计已经解释了十家,喝了口水后把以前的形式说了下,这才开口说:“今年是吃鱼宴改了后的第十年,所以又得换一换。”
“改成比三天,每天两道鱼菜。”
“这次呢,地点在街上,不止有渔民,还有鱼行伙计、渔厂的人都可以来吃,他们会有红票头,而你们每人有个摊子,一道最多只能准备一百人份的,一道不限,最后比谁一天拿到的红票多。”
“第一二日拿到最多的,有五两银子,到第三日比渔民给的贝壳数量,要是连着两次或三次最多,就能有更多银子和牌匾。”
江盈知算是听明白了,意思上头举办这个活动的人,嫌弃十来年如一日的一成不变,半点新意都没有。
想在这个时候整个不一样的,而且用的鱼和东西全都不给报销,连炉子,锅碗瓢盆什么都要自己带。
那鱼行伙计看出江盈知的面色不对,连忙说:“所以我们今年的赏钱加到了一百两,牌匾加大加宽,边角嵌了银丝。”
江盈知可耻地心动了。
她沾了点红印泥,手指印在鱼行伙计带来的纸上,那上头已经有了不少食铺酒楼的名字,粗粗一看,三十家总有的。
按了指印就不能再反悔,到了那天要是不来的话,得倒给鱼行一两银子。
送走了鱼行伙计,得到一个后日清早去长乐街的消息,她坐在那沉思,完全放弃了刀工精湛,卖相又好的菜。
仔细琢磨,要想在这么多食铺里取胜,除了靠吆喝外,还是得靠香气吸引人。
她琢磨来琢磨去,准备在第一日的时候,选取了味道重,足够香的豆豉烤鱼。
虽然豆豉是川省那边的,不过海浦有家铺子就专门做这个的,地道风味,而且豆瓣酱熬得也特别香。
至于第二样,江盈知则想做鱼丸,不同于纯鱼肉手打的鱼丸,她做鱼包肉,把肉馅裹进鱼肉泥里,这样即使早上做好,温水先定型后也不会坏,到了那直接煮开。
她定了就不会改变,准备先把东西买来练练手,明日食铺上烤鱼,而摊子可以卖鱼包肉的鱼丸。
江盈知这头游刃有余,会的东西多,随便挑出来都能用,而另一边那些大小食铺和酒楼是真的发愁,在那暗暗咒骂出的什么馊主意。
本来三道拿手鱼菜摆上桌,都做了这么多年,随便上去闭着眼都能烧,压根不用费那么多心思。
这回倒是打得大家措手不及,哪怕觉得很艰难,又不愿意退出,谁不想要一百两的银子啊,谁又不想要那块牌匾啊。
所以这两日,海浦的鱼街格外热闹,全都是来挑鱼的,有些商贩还从其他地方运来了黄鳝,转眼被采买一空。
大概都想着这不是海鱼,鳝鱼做出来能让一批没吃过的人,觉得口感新奇,更容易胜出,所以那些耐活能被运到这儿来的淡水鱼更受青睐,诸如草鱼、鲫鱼。
当然有些人不想靠本事,只想走歪门邪道,想着打通有红票的人那的关系,结果被告知,到了那时才发,谁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
因着海浦渔民的渔船陆续回洋,又加上大办吃鱼宴,所以这几日的海浦镇格外热闹,街头巷尾都在说这件事。
即使很多人那天并不能进到长乐街里,也不妨碍他们兴致高涨,至少这是海浦每年的盛事,当然很值得说道。
连西塘关里的人都知道,有
相熟的还要问一嘴,江盈知也没有多说什么。
在家里,周巧女说:“我们只管去历练历练,赢了婶给你补补,输了咱们更要大补。”
嘴上说着不在意,最后还不是买了猪舌,这个在海浦被称为赚头的东西,毕竟那日她也不能跟着去,只能进去四个人。
“多吃点,再来点虾,撮虾过酒。”
撮虾过酒的意思是非常容易。
江盈知还是吃了猪耳朵,和小梅分着吃了一盘盐水虾,但她其实真不紧张,谁还没有经历过什么大场面了。
不过这一次,倒是真出乎她的意料。
海浦镇以前大伙都很悠闲,街头巷尾人也不多,除了大开着的铺面能见到些人外,路上也只有三三两两人走着。
哪怕在渔船全部回洋归港的时候,也只有岸口那一片人多,看着搞的声势浩大,但其实住在里镇的人压根不动弹,过了渔港,到城门那一段路又格外安静。
所以江盈知理所当然认为,这一次应当也只有小部分人会来瞧热闹,毕竟大热天的,谁也不想动弹。
不过这几日天公作美,下了好几场阵雨,云层又厚,阴天而且风多,所以并不算炎热。
当她从食铺出来,往城门口去的时候,路上还笑着跟推着板车的陈强胜说:“看来今天人应当不多。”
换来几个人异样的眼神,江盈知没明白,直到她进入城门口,被直直扑面而来的“人味”包裹。
当她在人和人的身体里穿梭硬挤,当她大声喊着:“借过借过,让道,前面的大哥你别挤了,踩着我脚了。”
当她们几个人费劲地把板车从人群里推出来,满头是汗的时候,江盈知回望被拦在长乐街巷口的人群,她闭嘴了。
到了长乐街,里头街道明显空旷许多,走动的大多是鱼行的伙计,或者酒楼和食铺里的在忙活。
可当江盈知从棚顶走出来,准备看下鸿兴楼的胖师傅来了没,昨儿还跟她哭诉今年的吃鱼宴来着。
然后就看到了,对面二楼窗户里挤出来的一堆人,这整一条街的二楼全是看热闹的人,不看不知道,一看就像雨后竹林里蹭一下就冒出来的竹子。
江盈知默默走回到自己摊位上,小梅好奇地左右环顾,然后看清左右两个摊子时,肩膀垮下来,悄悄地跟江盈知说:“阿姐,你瞧旁边两个摊子。”
刚才只顾着看人了,江盈知这才注意到,随便抽的签子,她的摊位恰恰好好在两个酒楼中间。
一个是新丰楼,而另一个则是四海庄,名字听着不像酒楼,可却是外海鱼商常来吃饭聚集的地,所以他们有着不少闽粤两省或是海州的厨子,风味自然不同于海浦。
听胖师傅说,这四海庄前两年没来吃鱼宴,不然新丰楼也不能稳坐头名。
可以说夹在这两个酒楼间,算是挺倒霉的,小梅都有点丧气,不过江盈知却是难得的兴奋,那是棋逢对手的感觉。
江盈知打量他们,这两个摊子的厨子也在打量江盈知,并不放在心上,没见过,没听过四时鲜,不出名,掌勺的还是个女子,指定是哪个小铺子里头出来的。
这几种印象的叠加,让他们显得很倨傲,不像其他的摊位的人都已经攀谈上了,说得眉飞色舞。
她这里倒好,几个人整理着自己带来的东西,江盈知一边整理,耳朵还要竖起来听对面两个大酒楼的唇枪舌剑。
四海庄的大师傅哼了一声,很大声地对旁边的徒弟说:“你今日可多长点心,好好烧你的东西,别像有些人这辈子只会做、鱼、羹。”
新丰楼的大师傅做鱼羹是一等一的好手,两个摊位中间虽然隔着四时鲜,可距离也不远,谁能听不见。
他立马回怼,“有些人这张嘴跟吃了居鱼一样,乱话三千,小成啊,你也多学着点,瞧瞧有些人不会烧鱼羹,怕是只会做点涝肉给大家吃。”
江盈知听得差点没笑出声来,要不是她能听懂这影射的意思,怕是跟其他人一样茫然。
居鱼是有毒的鱼,乱话三千叫胡话连天,至于涝肉,由于四海庄的大师傅粤省那边来的,说海浦口音也很明显,用粤省的话来说他只能做出腥味重、肉质差、入不了味的东西来。
两边都不用脏词,却都死死踩着对方的痛处,闹得在没开烧前,江盈知摊子上的人,一会儿把头转到左边,一会儿又把头转到右边,然后各挨了两边一记瞪眼,终于消停了。
因为敲锣打鼓的人进场了,鞭炮齐鸣中,鱼行的伙计跑过来一个个摊子确认,等着确认好了,撤掉摊子上的牌子,给摊主以及三个帮工发红票,每人只有两张。
伙计说:“尝一口鱼鲜不用红票,要是吃整份,得拿红票换。”
这一个举措会让那些拿有两张红票的人,压根不舍得先给出去,得从头尝到尾再说。
全部说清了后,鼓声停,有鱼行东家在不远处说着鱼汛的不易,渔民的辛苦,江盈知本来还听得挺认真,后面就想打瞌睡了。
旁边新丰楼的伙计小声抱怨,“真是够了,每年都讲一样的套词,能不能歇歇,少讲几句。”
终于,到了雾气退散,那人说停了,而是喊:“吃鱼宴开烧——”
对街看热闹的人欢呼雀跃,另一边街头巷尾的人们也全在呐喊,一长排看不到头的摊位,马上有了动作。
新丰楼的伙计生炉子拿锅,大师傅摆好了要大干一番的架势,另一边四海庄的帮工手脚麻利,眨眼间全部东西上齐,瓶瓶罐罐摆满了一长桌。
这让江盈知都生了斗志。
她朝王婆子点点头,王婆子立马开始生三个炉子的火,陈强胜立即扣锅到炉子上,往锅里倒已经熬得差不多的骨头汤。
小梅拿过鱼丸桶,等着汤沸下鱼丸,而江盈知自己则放大锅,在锅热起来的时候,拿起夜里就处理好的海鲈鱼,开背煎到两面金黄酥脆,没有烤箱的时候,用煎鱼来代替烘烤。
她陆续拿出自己要用的食材,泡在酒里的香料,有八角、小茴香、香叶、八角,买来的豆豉浸在水里,豆瓣酱,姜蒜末,还有配菜,一堆的豆腐结、腐竹、水芹菜、豆芽。
江盈知并没有急急开做,她排在中间这段,人都还没有入场,等会儿香味全跑了。
她先是走到左边后方,偷瞄下新丰楼的动作,看到他们拿出来的食材想了想,是道羹菜。
黄鱼肉、泡发的海参、虾仁,还有上好的火腿丁、香菇碎,和被打进碗里的鸡蛋,以及黄鱼肚。
是道老底子菜,黄鱼海参,江盈知点点头,这道菜烧好了味道不用说,各种料融合在一起的一口鲜。
他们另一道菜选了黄鳝,小暑黄鳝赛人参,江盈知想,应该是爆炒鳝丝,她闻到了一种久违的味道,胡椒粉。
这玩意增香,放在鳝丝里最合适不过,到时候起锅熬化猪油,再倒进鳝丝里,声音响香味浓。
这两道菜选得都挺好,江盈知暗自感慨,谁说这名头好得的,尤其当她看到另一边的四海庄,不免啧了声。
她看见了河豚晒成的鱼鲞,在海浦又被称为乌郎鲞,因为晒干后颜色黑而得名。河豚有毒,但是春季产卵前后毒素少,再去除内脏、晒干后,毒素基本少有,这鲞炖起来胶黏而有股浓香。
四海庄的大师傅擅长做粤菜,免不得加入红腐乳和几片五花肉,再下入乌郎鲞一直煮。这有两锅,另一锅则是
猪脚和乌郎鲞同煮,熬出来那股味道,只要一闻立即能知道错过就亏了。
另一道江盈知不认识,单看做法就明白,也差不了,用了特质的锅。锅底铺满姜片,各种杂鱼再放上,淋油,小火慢炖,应该用了某种特别的腌料,她闻不出来是什么,但炖起来的时候,十足得香。
看完这两家的,江盈知心里大概有底,她要是来吃东西的渔民,路过这里都要饱受一番挣扎,因为很难取舍。
连江盈知自己对他们的吃食也特别感兴趣,都别有风味,不过她倒不会妄自菲薄,有了那么多日子摆摊的经验,她对其他人的口味可能摸不准,但是渔民的,那摸得透透的。
她回到摊子上,等锅烧热,倒油晃了圈,先加蒜瓣姜末,这一步没人有太大的反应,等她依次加入香料,泡过酒的香料在热油的煸炒中,香气越来越明显。
等到豆豉下锅,酱油、蛏油,一点鱼露,豆瓣酱,再放点花椒末,随着锅铲的翻动,又刮来一阵风,香气立即随风卷到临近的摊子上。
明明大家都在烧鱼做鱼,用上香料的也不再少数,可这么霸道的香,让隔了几个摊位的摊主都暗骂,哪一家烧得这么香!
更别说在江盈知两边的新丰楼和四海庄,都忍不住回头望过来,尤其在鼻子灵敏的大师傅那里,香的复杂而诱人,不是单一的某种香,后劲也很足,飘过后仿佛鼻尖还残留着余味。
这两个大师傅都踮脚侧身往她锅里瞧。
等江盈知把配菜铺在炒过的料上再次翻炒,然后放到第三个炉子上,上面是个大的平铁盘,腌过又煎过的鱼摆上去,能放五条,慢慢炖煮。
她并没有停下动作,而是又烧油,等到锅里油升到高热,倒入豆豉和酱料炸香,那一瞬间,连在对面二楼上看热闹的都闻见了,有人大喊,“什么东西,香死个人了!”
而随着江盈知盛出来豆豉后,那边两头巷子口,渔民和鱼行伙计陆续拿着红票进来,每路过一个摊位,都有人热情招揽。
至于江盈知的,当然靠小梅过去拉客,等着人越来越多的时候,江盈知往渐渐停火的烤鱼盘里倒炸好的豆豉,然后拿出来放到桌子上,再泼一点热油增香。
“这是啥味啊?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压根没闻过,”本来还步履蹒跚的老渔民,立马有了精气神,赶紧地找是哪一家。
“走走,那里的味真的香,我老远就闻见了,”几个渔民从另一头急急忙忙跑过来,挤开旁边的人,没想到摊子上已经聚满了人,压根进都进不去,急得人在那里大喊。
“我尝口,”不少双手伸过来,在烤鱼那个拿出来试吃的盘子里抢,抢到的连忙塞进嘴里去。
那鱼肉连带着鱼皮,而鱼皮又特别酥,煎过后又煮,鱼肉腌得刚好,有些许的麻,还有豆豉的醇香,一点不腥气。
有的人一大块吃进嘴里,连鱼骨都不舍得吐,全部都给嚼了下去,吃完了后嘴巴很难受煎熬,想着再吃一口,再多吃一口。
不少渔民连其他摊子压根没去,把自己的红票塞过去,高喊着,“给我留两份,我要两份!”
喊得声嘶力竭。
陈强胜慌忙接过,又连忙给把盘子端过去,总共一百个盘子一百条鱼,谁先拿到就是谁的。
所以最先吃上的渔民,他捧着一盘烤鱼,站在墙根底下,十分小心地夹起来,慢慢塞进嘴里,回味着烤鱼的咸香。
然后他怒骂,抬头朝二楼窗户的人喊,“谁的口水啊!”
二楼的人擦了擦嘴巴,委屈地拉长音:“我馋啊——”
其他人笑都笑不出来,真的馋,有的聪明人已经就这个味道,然后啃起了馒头来,每一下都嚼得那么用力,欺骗自己在吃美味。
江盈知忙都忙不过来,陈强胜收了一张又一张红票,小梅压根不用叫唤,到后面直接往前面递就行。
四时鲜生意好,另两边的稍微逊色点,但是也不差,毕竟用的东西真材实料,而且确实味道好。
烤鱼的香持续了一上午,直到终于没了,鱼丸也卖了大半,只是要稍微逊色点,不过鱼包肉的口感太好,鱼丸一咬破就跑出丰盈的汁水,细腻的肉糜,吃过的人压根忘不了。
他们吃的难得满足,比起以前在吃鱼宴上那清淡的,今年真是恨不得有好几张嘴。
大伙吃得那叫个舒坦,江盈知这一伙人,包括所有的摊主都累得够呛,鱼行伙计来收红票,当场点清的时候,也压根没有反应。
好累,一想到还有两场,江盈知瘫在椅子上望着棚顶,午饭没吃都感觉不到饿。
到了下午,鱼行开始唱票,除了兴奋围观的人们,其他累了大半天的,提不起精神来。
因为有五十家啊,他们从最末开始唱票的,最少的得了三十张,一路往上悬殊越来越小,一直到了前三名,这下全都有了精神,连江盈知也站起来,动了动,因为一直没有叫到四时鲜。
唱票的东家站在高台上,声如洪钟,他喊:“今天第三的是,新丰楼——”
他停顿,“和鸿兴楼!”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和不可置信,今年新丰楼居然从第一名掉了下去?那个连十五名都没进过的鸿兴楼,居然一跃到了第三,简直惊掉人的下巴。
围观的人里立即说:“今年四海庄也来了,肯定是他们头名,只是不知道这第二名是谁,还好今年来看了,不然真可惜了。”
鱼行东家继续往下报,这一次他停顿的时间有点长,像在人群里寻找着什么,最后大声喊,“第二的是,四海庄!”
这一次众人哗然,此起彼伏地讨论,觉得这结果根本不敢叫人相信,但是鱼行又是现场当着众人面点票的,压根做不得假。
所以众人在哗然、不解和心急中,又生出了格外的兴奋,都在等今日第一名的揭晓。
鱼行东家看着这上面的字好久,久到自己都觉得不认识,被伙计上来催促,才长呼了一口气,鼓足了劲。
他喊,“今日头名的是,四时鲜食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