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幸福之一,是河鲫鱼跨海往海浦兜售。
俗语说:“冬鲫夏白”,夏季白鱼美,冬日鲫鱼肥。
炖砂锅鲫鱼汤,在这冬日里最是暖胃,比海鱼炖汤要好吃得多。
以前河鲜往海浦运得少,如今撤了几个海上关卡要道,明府或是临安这些水域众多的府城,船只到海浦无需绕道,时间更快。
加之海浦有了码头。
海浦人以前有句话,叫作有港无—码头、卖鱼无户头、晒鲞上山头、滴水贵如油。
后三个早已不是问题,但这个码头,从三年前开始说造,整地划海无数次,底部石桩都打了两百零三个,还是被上头搁置了。
今年倒是运道赶上了,明府有拨钱,水底早早排查好了,打桩也多半完成,该买的木材以及要用的工具,以前全都置办好了。
所以齐心协力,风风火火搞了几个月,大型码头便建了起来。
江盈知感触颇深,毕竟渔港码头造的这几个月里,来往的百来个船工,几十个水师,以及看热闹的人,开始盘活了渔港。
每日都有人跟她说码头的修建进度,有了堤坝,到台阶,修建了长石道,还立了个牌坊,这算是近期海浦最热闹的事情了。
码头竣工开通那日,海浦万人空巷,全都涌到了渔港这里,庆祝码头的诞生。
江盈知也见证了它的风光,享受码头带来的好处。
码头的便利在于,每种船有了各自的通道,蜿蜒曲折的石道,分隔了不同的船。
运船、商船、航船全是各自一道的,只有渔船,它占地最大,而且还分了两条道,一条是大渔船,诸如大对船这种,一条则是小渔船,前者要交税,后者不用交。
以往所有船停靠,靠河泊所小吏挨个分,是渔船、航船、运船、商船,每种收的税都不同,是个很繁琐的活计。
如今这样分了四个船道,细分后,为了招揽人,填补码头用的钱,做出的政策是,减少所有船的税收。
税一少,来一趟又赚得比以前多,四方来海浦的船开始逐渐增多。
河鲜船就是其中一个。
当大量河鲜跨海而来,在码头兜售,最大受益者当属江盈知。
对于海浦人来说,河鲜和海鲜是有壁的,鱼的滋味不同,有些河鱼带着土腥气,让他们很不喜欢。
所以当冬鲫鱼到码头时,陈三明告了假,特意过来告诉她,“新到了一批鲫鱼,你快过来瞧瞧。”
陈三明边走边说:“其他人嫌肉少刺多,我想着你肯定不嫌弃。”
江盈知又穿了件夹袄,跟着出去,侧身避开迎头的风,声音欢喜,“这么快就有冬鲫鱼来卖了啊,我哪里会嫌弃,陈三明你可真够意思。”
“哪里哪里,毕竟我为了我这一口,为了我小叔,我可不是得讨好你,”陈三明贫嘴贫舌,“是吧,小婶。”
“难听死了,”江盈知摸了摸自己的手臂,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不过等她穿过石牌坊,从架起的楼梯上去又下去,到了码头,踩在长石道上,看见那一船的鲜鲫鱼,睁大了眼睛。
她好惊喜,在那堆鲫鱼里挑来挑去,最后大手笔地要了两船鲫鱼,搞得人家船主也很惊喜,刚来就接了个大单。
她擦擦手上沾的一点鳞片,抬头喊,“陈三明,”
陈三明接过大胖递来的税单,应了声,“做什么?你不会是想叫我给你跟人杀杀价吧。”
“想太多,”江盈知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说:“晚上有没有空,请你们大家吃顿饭。”
毕竟大家在海运上帮助她良多。
大胖正竖着耳朵,一听这话,甩着单子忙兴冲冲地说:“我有空!”
“我也有空,啊啊啊,我要去,”另一个小吏很兴奋,赶紧插嘴。
开玩笑,能上四时鲜吃饭,傻子才会拒绝,没空都要挤出空来。
陈三明也立即表示,“我当然有空,吃饭这种事情上,怎么可以没空!”
就是辛苦一些他的同僚了,晚上好好看守,他会带吃的回来犒劳犒劳他们的。
如此说定,江盈知请了五六个力工,帮忙把那船的鲫鱼挑到后街去。
江盈知在四时鲜后街买了间小屋,不贵,百来两,只隔了条街,很近。
她把处理食材的地方放在那,不会影响食客吃饭,之前没有办法,处理鱼的时候在那边,不管打扫得多干净,总会留下鱼腥味。
这些鲫鱼到了几个婆子手上,很快就开膛破肚取出肚肠,收拾得干干净净。
一些鲫鱼,江盈知拿来炒鲫鱼粉,炒的跟肉松一样松散,这可是纯天然的提鲜调味料。
她把这些鲫鱼粉放在盆里,熬上猪骨,等猪骨汤沸了后,放豆油和熟猪油还有虾籽,最后加上鲫鱼粉,熬出来的汤白如牛奶,这便是白汤。
有了白汤,就得配上细面,和大碗,这叫白汤大面。
白汤大面成了,按江南那边的吃法,要配肴肉和蟹黄汤包。
肴肉其实就是水晶猪蹄,但是那猪蹄要先腌,腌制后再和香料放到一锅里煮,煮到软熟,待它变冷后,切片。
一整块的肴肉,皮底加上粉红细腻的肉,掺杂着些许筋。
不过江盈知不会做,正宗腌制的肴肉得放硝石,她做不出来。
只好炖一锅肘子,大冷天的,吃肘子也很好的,啃那烂糊的皮,掺着瘦肉时,最好吃。
她还做了点汤包,不是蟹黄的,而是灌汤包,薄薄一层皮,里头汤包肉。
当皮破的时候,鲜汤会流出来,要是吃得快,急于想要一口塞进嘴里,保准被烫到。
这三样,她用来招待河泊所小吏。
本来过来蹭饭的小吏们,想着要面对一桌宴席时,心怀忐忑,私底下和陈三明说,要不要凑点钱。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在四时鲜定一顿小宴,外头的价格能从二两喊到十两去,吃这样一顿天价的饭,会让他们心里有负担。
甚至扒拉出钱袋子里仅有的几个铜板,凑了小几两的钱。
不过一看吃的是面,心里顿时就感觉踏实了,钱袋子也保住了。
“面好啊,我们就爱吃面。”
“嘿嘿,害我担心了许久,想着我们吃一桌席,等会儿钱都凑不够。”
小吏们纷纷表示,陈三明不说话,他这个贼精,瞅着哪碗好,立马占个位置。
这面真的很朴素,汤上只漂浮着青葱,细面也是一团的,像是没煮散的。
可他对江盈知有着盲目自信,觉得这肯定好吃,在码头吹了一下午冷风,他喝了口汤。
这汤一入口,他停顿了下,眼睛逐渐睁大,又喝了口,然后汤里翻找鲜味来源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
怎么可以鲜成这样!
他感觉有跳跳鱼在他的舌头上跳,又跳进了肚子里。
不止他一个人,但凡吃到了这碗面,这口汤的,无一不在大冬天里,感觉从头到脚都变得舒服起来,鲜味把人的精神头都给拔了起来。
毕竟他们是瞪大眼睛吃完这碗面的。
吃了顿极其美味的面,已经是晚上了,陈三明几个人还带了砂锅鲫鱼汤回去。
慰问夜里还站在码头守着的小吏。
吃到这砂锅鲫鱼汤的小吏,身体暖和,在冷风里,在无边的海域上,都觉得幸福起来。
等四时鲜的食客吃上这砂锅鲫鱼汤的时候,日子已经到了冬十一月。
一年里最冷的季节里。
但王逢年不觉得冷,甚至觉得很热。
他已经用笔把纸上写的涂掉,又转头写了个一样的上去。
反反复复。
问了王良一句,“送婚书合适吗?”
王良看他,莫名其妙,“老大,小满请你上她家吃饭,不是叫你下聘去。”
自打他知道他老大和江盈知的事后,他满脑子都是不可思议。
他老大不、是、人!
他可是把小满当亲妹的。
这会儿说话也颇为阴阳怪气,“我们到别人家吃饭,不会拿婚书去的。”
“而且媒人请了没,庚帖过了没?”
他向王逢年发出最后的灵魂拷问,“小满同意了没?清醒清醒吧,老大。”
王逢年冷漠地看他一眼。
转过身,划掉婚书,划掉金银首饰,划掉衣料,划掉聘礼,默默心碎。
江盈知一句,明日到我家来吃饭,就让他想东想西。
彻夜难眠。
不过真的是去西塘关吃饭的。
江盈知看他,点点他的脸,“你不是吧,一个晚上没睡?”
“睡不着,”王逢年说。
跟新女婿第一次见她娘家人一样,也能被称为一句,毛脚女婿。
要是王良在的话,得戳破王逢年的幻想,别做梦,距离当人家女婿还有不少的路要走。
江盈知咦了声,“这可不像你啊,吃个饭都能睡不着。”
她又笑,搓他的手,“别紧张,就是吃个饭。”
“顺道介绍你,给你个名头嘛。”
江盈知说得很坦荡。
她觉得感情还没到时候,随时有断裂的风险,她会捂着。
但是一旦她觉得,这个是适合她的人,而她恰巧也很喜欢他,她就会向她在乎的人坦白。
跟王逢年说试试这么久,她觉得她所有的情绪、心思,突如其来的无厘头,都有被很好地回应。
适合的人,像是穿上了一双合脚的鞋子,会让人即使走远路也无比舒服。
所以在跟王逢年吃饭的前一天,她就跟她的亲人说过,她说:“我不想那么早成亲,也不想瞒着大家。”
“我跟王逢年两个相互喜欢,属于情投意合,但并不是就一定要定下来的。”
“感情总要磨合的,我希望等我忙完,等我彻底想清楚,要不要跟他过一辈子之后再说。”
“即使没有定亲,什么也没有,还是很想跟大家说,因为他是我很喜欢的人,我不想藏着掖着。”
她的喜欢就是要见光的,要坦荡地展露在大家眼前,要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