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酒鬼死了, 在东岗没人搭理,只叹一声死得好,仍要说一句, 死得不够早。
死了也没有棺材, 只是拿两块木板前后放着,再用稻草包起来,如此便做了海浦简单的“ 草夹坟”, 匆匆地葬了。
倒是让东岗人不敢相信的是, 周飞燕居然在她爹死后,第二天一早便不声不响走了。
周飞燕早就在这待不下了, 也不要王家人来帮忙。她自己一个人料理后事, 当天晚上收拾东西, 除了衣物,必要的碗筷等物以外, 其余的全部没带。
那些东西看一下, 就觉得刺眼。
她的小囡周秀水紧紧地拉着她的衣裳, 稚嫩的声音没有起伏地问, “娘,去那边真的会好吗?”
周飞燕抱着她,声音坚定, “会的, 娘会带你过上好日子的。”
母女俩和衣睡了一夜,几乎是第二日清早, 万籁俱寂, 连海都在沉睡时。周飞燕就划着小舢板, 带着她的女儿和她全部的家当,来到了西塘关。
到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 海滩上有人走动,全是周飞燕不熟悉的面孔。
她让周秀水先下来,把包袱挎在肩膀上,准备再去提碗筷,有一只大手伸过去牢牢握住桶的把手。
周飞燕抬眼,背着光,明明左眼看不清的,右眼前面也很晃,她却知道是谁。
好久了,说是几个月没碰见,其实两人已经六年没有站在一块过了。
这六年的时间里,两人都过得很狼狈,她瞎了一只眼,左手也因为陈年旧伤而疼痛麻木,陈强胜仍旧瘸着一条腿,从船工到如今的帮工。
本来应该大哭一场的。
可周飞燕却没有哭,她反而面上带笑道:“真是好久没见了。”
陈强胜哽咽,“是啊,好久了。”
是好多好多年了,他有很多次梦到年轻的小燕,却一次也没有梦到过现在的小燕。
她默默别过脸,风吹落她的眼泪,还要说:“西塘关真是一点没变。”
周飞燕低头,擦了擦眼泪,她拍拍周秀水,“秀水,叫他阿叔。”
“阿叔,”周秀水看陈强胜,她见过他很多次。
两人并没叙旧很久,那些经年旧月里的事情,在这也无法开口,尤其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连相顾垂泪也不能。
在两人站在海滩上时,王三娘几乎是从高台阶上飞跑下来的,她没跑到就摇晃着手喊:“小燕,秀秀。”
嗓音那么温暖而又热情。
周秀水喊她,“婶婆。”
王三娘热切地哎了一声,一手拿过东西,一手拉过她的手,“走走,婶婆带你去瞧瞧你们的屋子,小燕你快来。”
她特意赶紧拉着周秀水走在前面,让陈强胜跟小燕叙叙旧。
两人就慢悠悠走在后面,周飞燕会特意放慢脚步等他,陈强胜有时也会站在旁边,等着周飞燕努力看清对岸山里的东西。
谁也不嫌弃谁,也没有那么长日子没见的疏离。
也许当两个不健全的人走到了一起,就会变得齐全起来。
周飞燕的屋子造得要快些,陈大发几个人日夜赶工,用石头围着造了一圈,封了屋顶,旁的只有大门安上了,窗户也还没上。
她进去瞧了,很宽敞,比她以前住的那矮房可好多了,她笑起来,“婶,叔,我可喜欢这房了。”
江盈知和小梅抬着一张竹床过来,闻言也笑,“喜欢就好,我们给你搬了张床来。”
王三娘看到后拍了下大腿,“光想着见人了,忘了把做的被褥拿过来,我这就去拿。”
周飞燕忙跟出去,“婶,不用拿,我带了的。”
留下周秀水怯生生看着几人,小梅伸手要抱她,她偏过胳膊躲开。
“海娃,你来,你带着秀秀玩,”小梅也不勉强,她走出去喊,等海娃过来后又往他兜里塞糖,是冬瓜糖。
她捧着海娃的脸说:“好好玩,把糖分秀秀吃,多给她吃一点知道不知道。”
“就玩掷贝壳,那个鸡毛毽子别给我拿出来。”
海娃点点头,“我跟秀秀玩。”
他以前很瘦,又被周巧女剃光了头发,只留根辫子,像是清朝人,如今头发长密了许多,脸上有了肉,倒跟七八十年代的孩子一样。
很老旧,大热天的,脸颊各红了一半,天天顶着红扑扑的脸在外面疯跑。
这会儿却瞧着又很好,足够活泼,内敛的孩子总要主动一点地邀请她去玩。
海娃说:“秀秀,你来我这,我带你去洗洗手,再把糖分给你吃。”
他在家里一天要洗很多遍手,早晚要用墨鱼粉抹牙,要天天洗脚,他再也不脏兮兮的了。
所以他也会好好教周秀水。
周秀水从生下来到现在的五年里,除了她娘,就没有玩伴,她长得弱小,总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这让她对陌生人有很强的防备心,只是用眼神去瞧海娃,背靠着石墙。
江盈知没过去,她拍拍陈强胜,“去,哥你带着秀秀去。”
说实话陈强胜也很没底,他缓慢走过去,周秀水伸出小小的
手主动来握他,轻轻地握住他一根手指。
“走吧,秀秀,”陈强胜很想抱她,但做不到,就那么慢慢地往前走,说话的时候会弯腰跟周秀水说。
他要是有孩子的话,大概也能成为一个很好的父亲。
周飞燕在后面看着,然后走进她的小屋里。
哪怕她来得很突然,但一上午过去,空荡荡的家里也置办得很像样。
没有桌子,现打得来不及,王三娘去问,陈海珠把她家有张破了腿的送过来,说装上脚还能用很久。
床是江盈知和小梅拿来的竹床,王三娘给做的薄被褥和草席,夏天用正好,由于只有简单的隔墙,没有门。
江盈知拿了一团碎花布,挂在了门上,窗户用纸先给糊上,白的还能透光。
灶台没有砌,周飞燕自己带了炉子的,汤锅、铁锅、菜刀、铲子好些,一一放在案板上,再用竹筒当筷子筒,油盐酱醋也没忘记拿上。
“碗就不要用这个,我那还有几口,筷子也是新的,”江盈知指着碗上的缺口说,真不能用了。
周飞燕也不扔,她拿着碗说:“那晚点我上山挖点土,用这碗种些小葱。”
“可惜我立夏刚种的番薯了,八月多就能收了,”周飞燕洗着碗,又抬头笑笑,“可我一想到能来这,我连番薯也不要了。”
那是她娘俩赖以为生的口粮。
“番薯可以买,再种点别的呀,我们两家空出来的这块地就用来做菜地的,”江盈知蹲下来刷着砧板,她说,“我种菜不大成,总是嘴上说大话,还是得靠小燕姐你了。”
周飞燕特别有干劲,她点点头,“等我忙了这里后,我就去挖土整地,眼下种豇豆、空心菜、苋菜都成的,丝瓜也行,到时候搭个棚架。”
“哎,晚点我去买菜种来,”江盈知把砧板拿起,等它滴干水,小梅进来问,“小燕姐,饿了没?来吃桂圆鸡蛋糖水。”
她笑得很狡黠,“桂圆可不是我们买的。”
“婶和叔两个先吃,儿子的福总要他们先享,我们就是沾点光,”周飞燕站起来,捶捶自己的腰,也不害臊。
江盈知说:“那走吧,先喝点去,晚上我做东。”
到了家里,周秀水坐在小桌一边,面上放着比她脸还大的碗,海娃蹲着说:“喝呀,真的很甜。”
她手动了动,又悄悄抬头瞧那些大人的脸色,一看见有不对就缩了回去,直到周飞燕走进来,周秀水才像有了依靠。
周秀水伸出白净的手,她小声说:“阿叔给我洗的。”
陈强胜就在一旁傻笑,王三娘伸手拍了他一下,“去拿碗再给小燕舀一碗来,你会不会办事。”
“婶,我和秀秀喝一碗,”周飞燕忙说。
江盈知掀开锅盖看一眼锅里的,她背过手摇摇头,“别让了,谁煮那么多的,我们吃两碗也吃不完啊。”
小梅和王三娘立马指陈强胜,剥是她们剥的,煮也是她们煮的,但谁让东西是他买的呢。
“我爱吃,多点我也能吃完,”陈大发嘿嘿乐,他说:“再舀一点,我拿去给老姚几个吃。”
王三娘起身出去,江盈知跟上说:“用这个桶。”
周秀水小口吃着糖水里的鸡蛋,她弯起眼,小声说:“很甜。”
周飞燕摸摸她的头,又看向陈强胜,他端来满满一碗糖水,桂圆都冒出了头,憨笑,“小燕你也吃。”
简直让人哭笑不得,又格外感慨,她其实很久很久都没有吃过甜的东西了。
西塘关真好,她没有来错地方。
下午天气热,周飞燕给周秀水洗头,江盈知在旁边说:“怎么就染上了虱子,我看秀秀头发也少,还细,其实剃了再长要好些。”
小梅也说:“海娃之前也是生虱子,痒得受不了就给剃了,小孩剃头没事的,再大些就不能剃了。”
周飞燕怕剃了别的小孩笑话,周秀水却说:“我要剃,痒得我睡不着。”
“给她做两个小花帽戴上,”江盈知打算好了,“里头缝一层软布,闷是闷了点,不出门待在家里也闷不着。”
最后全剪了又用刀片刮平,本来也没有多少头发,周秀水娘胎里就没有养好,头发也差,秃了一块,虱子倒不多。
那些头发一把火全给烧了。
周秀水摸摸自己的脑门,露出一个笑,她后来悄悄地跟江盈知说:“他们再也抓不着我的头发了。”
王三娘倒是来了后,瞧着傻了眼,又乐,“哪里来的小和尚。”
“这样也好,重新再长以后肯定又黑又密。”
“把秀秀养的白白胖胖的啊。”
天热也出门,周飞燕闲不住,整了空地,上山挖土,来回运了几趟柴火,回来坐着歇脚的时候,整张脸通红,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
陈强胜递给她一把蒲扇,又在旁边扇风,周飞燕让他坐下来,拿起碗喝了口水说:“一想到是在给自己忙活,夜里都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跟在做梦一样,”陈强胜挥着蒲扇也小声附和。
周飞燕笑了笑,她又说:“我到了这,是给我们娘俩谋个活路,我真的很想答应你什么,可是眼下应当是不能的。”
“什么寡妇再嫁,想对孩子好再给她找个爹,我想过很久,”周飞燕叹了口气,“但是我没办法。”
“我知道现在这个世道,要想不被说闲话,我想跟你在一块,就得成亲,上婚书。带着秀秀到陈家去,然后过个一两年再生个孩子,日子稳固,对我对秀秀都要有依仗不少。”
周飞燕看着陈强胜,她面色很复杂,“但我也说不好。”
“我暂时也没法要第二个孩子,不是不能生,而是我又有了孩子的话,”
该怎么说呢,这第二个孩子注定会在很多关照下长大,周飞燕也没有办法保证,她的心就一定不会偏。
那么她又对得起跟她过了五年苦日子的女儿吗?
生下来那么小,亲爹不疼,亲奶不爱,日夜咒骂,恨不得小孩跌进海里淹死。
哪怕周飞燕很自私,她很想跟陈强胜再续前缘,但她依旧能说出口,“我也跟王婶早早说过,以后孝敬她和叔,但是以后成亲再生个孩子,这会儿真不行。”
她就想早早地说开,一点也不想拖着陈强胜,不想给他和陈家,在这上头一星半点的希望,她当然觉得很对不起陈家人,又觉得自己不应该,两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她每天都坐在那里想很久。
陈强胜紧紧握住周飞燕的手,告诉她,话语温和,“我明白的。”
“这样很好,小燕你有自己的家,带好秀秀,我也能兼顾你,还能自己孝顺爹娘,我以前也很不是样子。”
“以后我挣的钱,给爹娘一半,给你一半,我们也不要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等秀秀再大一点,要是你还愿意成亲,那我们就再说。”
他已经完全想明白了,嫁娶对两人来说都不是最好的,但是现在已经比以前又要好太多,没有什么旁的可求。
别人要说就让他们说去吧。
周飞燕并没有答应,“你的钱留给王婶王叔吧,这么多年,他们很不容易。”
当然,这件事只两人说定了,还没有跟其他人说,等晚上吃了饭再谈,其实王三娘和陈大发都看得很开。
也许心里总有点不好受,但折腾了那么久,不管怎么样两人都知足了。
夜里江盈知掌勺,王三娘离她很远,连忙都不来帮,只在旁边劈柴,一看见她倒的那个油,心里直抽抽,简直把油当水来用。
没办法,难得做点炸货,总要多一点油的,还好豆油也算不上很贵。江盈知用铲子翻着锅里炸到金黄的墨鱼丸,还有肉丸。
旁边小梅摆弄着盐水虾,她自己剥了一个吃,原本想着要么咸,要么淡,没想到嘬着外
皮稍咸了点。
里头的虾肉入了味,不过分的咸,还能吃到虾肉的鲜甜,紧实弹牙。
她洗了手又剥了一个给江盈知吃,正好炸沙蟹也被捞出,沙蟹小,要面糊裹一圈炸着才好吃,咬起来连壳带肉都是酥的,咯吱作响。
小梅忙喊:“秀秀,海娃,顺子,都出来,先分给你们三个尝一点。”
海娃拉着周秀水走过来,一下午就混到一块去了,都是光瓢脑袋,也难得生了点情意。
“慢点吃啊,别烫着,来一人一个,”江盈知挨个夹到碗里,又顺手摸了摸周秀水,“吃去吧,多吃点。”
夏天做饭热,哪怕有小梅在旁边打扇子也热,江盈知没做太多,做了点炸货,一小盆盐水虾,还有凉粉和洋菜膏。
另外王三娘买的一只白斩鸡,周飞燕回去拿了一罐糟鱼,她做其他菜不行,糟鱼手艺还成。
“来吃饭,飞燕和秀秀到了我们这,那从前的事我们都给封了嘴,不要提了,”王三娘说得很豪迈,端起碗喝了口。
她还当自己喝的是酒,其实是石花菜熬的水凝固后,打散冲的糖水,一块又嫩又滑的东西进到她嘴巴里,差点没呛到。
咳了几声,又说:“怪好喝的。”
一桌上的人看了都哈哈大笑起来,小孩喜欢吃炸货喝这个,小梅老爱夹点东西给秀秀,她每夹一次,等会儿海娃就端起碗,眼巴巴地看过来。
让小梅也是好笑,给他挑了两个又圆又大的丸子,这才堵住了他的嘴。
大家都没有特别热情地对待周飞燕,因为那是对待客人的。
倒是江盈知特意让周飞燕尝尝她做的凉粉,石花菜整块凝固以后,水放得差不多,醋去腥又加快凝固,整个像果冻一样弹,但不像洋菜膏那样的软滑。
做的凉粉很清脆爽口,拌了酱很开胃,没有腥味但舌头灵的能尝出点海味。
周飞燕有点想哭,她努力压制着说:“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多好东西,要不到了这里来,可能今晚吃的还是番薯糊糊呢。”
“以后吃到好吃的时候多着呢,”江盈知问她,“你觉得这个摆摊去卖怎么样?”
王三娘接话,“多好的东西啊,你不是一惯想上什么就上啥,想卖啥就卖啥,还问起人家小燕来了。”
江盈知咬断了凉粉,她说:“我这不是想给小燕姐谋个路子吗,我早就想过了,这玩意便宜又好做,费不了太大的劲,煮一煮放一夜就好了的。”
“小燕姐,你要是觉得好,那我就教你,你在我们摊子边卖正好。”
周飞燕光是一想就下了决定,她很有魄力,“我不要你白教,已经占了你那么多的好处,你当是我到你这买的,你说个价。”
其他人也没拦着,都乐呵呵的,招呼着几个小孩赶紧吃,不要听大人谈事情。
最后商讨定下了二两,要是可以江盈知一点都不想要,但是她得顾着别人的自尊。
周飞燕也说,即使江盈知没教这个法子,自己也能赚钱,就是渗人了点。
她会做纸扎,给阴间人用的,大伙嫌晦气她不嫌,她是去赚钱的。
不过那个怕孩子吓到,还是这个法子好,她一想到以后的日子,简直都睡不着。闭了眼又慌忙睁开,能摸到实处才安心,如此反反复复,反正没睡好。
第二日早早起来忙活,她已经过了以情爱为主的年纪,生计才应当是最要紧的。
她不许陈强胜来,做别人帮工要有个样子。
不管是凉粉还是洋菜膏都很容易上手,昨儿做好,今日就能拿去卖。
只是她去也戴了个帽子,指指自己的脸,跟江盈知几个说:“我倒不是嫌弃,就是怕吓着来买东西的。”
周飞燕还要把周秀水带上,小梅立马说:“那可太好了,你把秀秀带上,我也把海娃带上,让两个一块到摊子上玩。”
“不然老是麻烦伯娘带他,现在屋子还在造,屋里没人也不怕。”
都没有人拒绝,如此欢欢喜喜到了摊子上。
扇着蒲扇来吃饭的蒲扇佬啧啧,“今日是一家子都来了啊,这么多人,咦,这卖的啥?”
他指指冰在水里的盆子,包了层纱布,只露出一点点晶莹的东西。
周飞燕也很客气地回,“是洋菜膏。”
陈强胜忙着洗碗,闻言立即道:“王哥你来点不,两文钱一碗,还浇红糖汁。”
“来一碗,那个也来点,”蒲扇佬转头跟江盈知说,“我可没有不照顾你生意啊,你们是一家的,我都吃点,两头照顾啊。”
江盈知递给他一碗肉酱,“拿去拌着吃吧,你照顾我们生意,我也不能太小气。”
蒲扇佬立即笑了,单手接过,“这还是我占便宜了。”
等他坐下吃到了周飞燕拌的凉粉以后,他喊,“这粉好,吃着比那水索粉还要滑,那个只有面味,这个有股海味。”
“小妹啊,再拌两份,我拿家里吃去。”
阿青来的时候,又瞧见了蒲扇佬,笑道:“你那蒲扇店离得那么远,难为你还能日日走过来,有口吃的,连蒲扇都不卖了啊。”
她看看新摆出来的摊子,又看看后面蹲在地上玩叠贝壳的周秀水和海娃,她好奇,“这几人是?”
江盈知介绍,“这是我小燕姐,后面是我弟弟妹妹,带出来一块玩,你家小囡要是没事,也上这儿玩,给她吃糖水。”
“哎,正好,天天待铺子里,连个玩伴也没有,我把我家小绿给叫出来,正好新买了个纸叫鸡,里面有芦管的,吹起来吵死个人,”阿青急急忙忙说,“你要让她来的啊,我让她来祸害你们了。”
小绿很快就一蹦一跳地来了,梳着好几只小辫,脸晒得很黑,见天的在外面疯跑,她嘴巴很甜,“小满姐姐,强子哥哥,小梅姐姐。”
不认识的周飞燕,她就喊,“大姐姐。”
就一溜烟跑到后面去,跟海娃和周秀水玩去了,小孩子总是很容易凑在一块玩的。
然后,来吃东西的食客就听见了一曲“乱弹。”
海娃吹着海螺,小绿坐中间呜呜哇哇吹着叫鸡,周秀水吹不响小海螺,只能甩着两个竹片,小小的脸上全是笑。
可真要吵死了,但又很热闹。
尤其是说书的陈大爷就爱跟着仨孩子一块闹,三个孩子吹,他就说起书,抑扬顿挫,摇头晃脑的,直把坐着吃饭的都给听入迷了。
来混口免费糖水的渔民,蹲在旁边也不觉得难受,更不觉得这个酷暑炽热,忙叫着好。
周飞燕原本出摊的忐忑不安全都放了下来,跟江盈知说:“这里的人真好。”
江盈知说:“以后大家认识你了,那就更好了。”
她喊,“别吹了,嗓子给吹哑了,来,小孩过来喝糖水了。”
来摊子上的小孩多,除了把之前那批租的碗买了下来后,江盈知也买了些小碗小勺,给小孩吃正好。
三个就老老实实坐在小桌子旁,捧着碗洋菜膏,乐呵呵地吃,再也不吵了,再吵就没有甜水吃了。
这整个白日,除了热,但充满着快活劲,不管是收了摊后,在船上吃着糕团的海娃和秀秀,又或者是反反复复数着钱的周飞燕。
而今天的日子是昨天的她无法想象的。
自打这日后,大家也渐渐知道了,摊子上又多样吃食,又多了个人,慢慢的在交往中接纳。
倒是有天王三娘来找江盈知,很是生气的样子,后来不知道江盈知跟她说了什么,又拍着手,满脸带笑地离开。
原来大家忙着出摊,一天到晚也跟西塘关的人碰不到几回面,住的又那么偏,闲言碎语总传不到那头去的。
但是王三娘可就住在西塘关正中,就周飞燕过来这个事,谁碰见她都要拉扯两句,不戳她心窝子就难受。
原先呢,她还能好声好气地同陈海珠说:“我知道两个孩子的打算,我都活到这把岁数了,连强胜一辈子打个光棍我都能接受。”
“以前我是很要
强,看着小燕出嫁,我巴不得强胜立马能找个更好的来,我那时可不是盼着传宗接代,结果那些人咋说的,都说我家风水差,这样的事都能碰上。”
“现在人来了,对我家强胜也还有情意,难不成我就要立即做个婆婆,让人家嫁进来,给孩子改名。”
“那真是说笑了,我家陈强胜有啥,他是有钱有权有好房还是有条好腿啊,小燕能愿意跟他过下半辈子,我就知足了。”
“就算嫁过来难不成她们那嘴巴就不说了,屁!”
陈海珠本来就也很想得开,可西塘关那些妇人嘴巴刁的不在少数,暗地里说他们老陈家真是倒了血霉,断了根。
本来人一过来,婚书一立,娃改姓,再生个孩子多好的事情,偏偏就她王三娘最傻。
这可把王三娘气了个正着,但听了江盈知的话,她不气了,转天一早就把西塘关爱说闲话的女人全喊过来,专气她们。
等人三三两两来了,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地左顾右盼。有的小声说,王三娘怕不是真越想越悔,找她们支招来了。
王三娘背着手冷哼一声,她说:“你们老说要我别傻,要赶紧地让人给老陈家传宗接代。”
她喊得很响,把江盈知的话重复一遍,“我就问问你们,传的是哪门子的宗,接的是哪门子的代!”
“你生的娃跟你姓了没,传你们的宗,接你们的代没有!”王三娘指着最旁边的矮个妇人,“王翠花,你给他们老周家生了五个孩子,哪个跟你姓了?你那个婆婆也是傻,一家子姓周的,只有你们两个外姓的,她还要来磋磨你,你家里头帮你出过声没有?”
“就这还一天天喊传宗接代,你咋不做产卵的鱼去呢?海里那么大,还不够你生的,天天就来戳我的短,我就乐意这样过了。”
王翠花脸胀得通红,她颤抖着手,“你这人咋这样啊,你说话就说话,怎么还揭人短呢!”
不过一想是这个理,她越想越不是滋味,觉得王三娘跟周巧女怪不得能做妯娌,这嘴巴是真毒。
王三娘瞥了她一眼,哼哼几声,“你们还说别人傻,就可着你们聪明了,至少人家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归她自己姓。一天天的有你们什么事啊,老是过来问问问,烦人得要命。”
当然王三娘对这事心里也躁,但是她输人不能输阵,一定要把这帮子人给说一通才好受。
“再说我夜里要把望海都给哭干了,我就上你家哭去,我去抽了望海的水,全往你家浇,往你头上淋!”
她骂完利落地离开,留下其他一群女的面面相觑,这一通后,明面倒还真没人说了。
但是不管如何,有了王三娘这一通骂,大家真消停了,也懒得再扒别人门缝,偶尔跑过去瞧热闹,谁也不想对上王三娘,但私底下总要说上几句,因为很难有这样的热闹瞧。
对于西塘关来说,是平静的日子偶尔掺杂着热闹和鸡飞狗跳,但是对于出海来说的人,则是偶尔平静,日常惊心动魄。
到了这会儿,乌船已经离开了望海,来到了四面环礁,而不见任何岛的东门海。
也被渔民称为“潮头关”,也有更直白的说法,那就是鬼门关。
暗礁丛生,明礁布海,要过船得掌舵的船老大小心再小心。
王逢年在船的后八尺掌着舵,王良欢呼,“过了,过了,潮头关过了!”
那些划着船的渔民也欢呼,松了口气,在想晚上老王头会烧点什么来,这段日子出海是他们过得最滋润的时候了。
再也没有难吃的咸鱼干蒸饭,有时候能吃得上蒸蛋,虽然不多,一人一小碗加在饭里也足够他们吃得美滋滋了。
还能吃上一碗拌面,那肉酱是真的香,拌一点那一碗面都能吃得津津有味,恨不得舔着碗底。
摇桨的船工笑嘻嘻地说:“我之前闻到绿豆汤的味了,等会儿肯定有绿豆汤喝。”
“一想到过了潮头关,往前是宽洋,我心里就舒坦。”
不过高兴得太早了,放心得太早了。
海面最是风云变幻,西边黑风高,必定有风暴。
远处黑色的云像山一样涌了过来,豆大的雨点根本没有缓冲,在刚过了潮头关后,立即打下。
渔民大喊,“肮脏浪!”
那是他们对于恶浪的称呼,这种极为庞大的浪,渔民除了叫肮脏浪外,又叫海开口,鬼讨食。
划桨摇橹的慌忙从背带里掏出一把白米,全部洒进浪潮里,以祈求海浪平息。
但是很显然并没有用,潮头关难过,东门海难出。
雾气开始席卷,浪潮一浪涌得比一浪高,用来测风速的鳌鱼旗被掀翻,浪把乌船打得左摇右晃,像是海里的手拖着那艘大船,在细细把玩。
原本报风的人也很难进来,王逢年的舵已经失去了方向,他们在海面上飞速打转,翻来覆去。
王良已经控制不住地想吐,王逢年一把拽起他,面色冷硬地说:“现在,你给我把好手里的舵,往西南那边开,你听清楚了,给我把舵牙把住了!”
他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吐意,眼前模糊不清,仍咬着牙说:“我不会倒,舵牙也不会倒!”
王逢年打开门出去,暴雨从头到脚都淋了个透,雨在风的速度下像石子一样砸在身上,浪潮翻涌,放眼望去,模糊而极致的黑色和恐怖笼罩了这里。
在船工束手无策间,滑倒在船面扒着甲板,王逢年吹起了紧急的锣鼓号,在船上军令不如海令,海令一响,爬也要爬过去。
浪头更加凶猛地反扑,王逢年冷静地发号施令,“大树,去开头洞!”
那是乌船上的排水孔,大树赶紧扒着船板往后面赶去。
“阿成,去降长力,晚点再升起!”
长力是升降风帆的主绳,在海上除了掌舵,风帆才是行船主要的,有句话说添帆令如微风拂面,降帆令如冷风扑面。
王逢年继续说:“去,你们去抱住撑风,你们倒了它都不能倒,听明白了吗!!”
几个人齐齐点头,撑风用来支撑着风帆的竹竿,要是它也倒了,那乌船今日将会沉没在这里,他们团团围住了撑风,死死抵住羊角仆,这个固定风帆方向的插销。
另一波人抱住了摇摇欲坠的桅杆,还要死命按住老鼠伏,这是固定桅杆的插销。
任凭风吹雨打都死不放手。
而现在乌船仍旧没有稳住,在浪头里沉浮,原来报风的人伤了眼睛,王逢年自己站在了船板上,望着一面苍茫,足以吞噬他们的海洋。
没有一丝退缩,他努力撑住身体,分辨着方向,让阿成跑回去告诉掌舵的王良。
船在他的指挥下,居然驶回了让渔民闻风丧胆的潮头关。
而不是往东南走,停靠在其他海岛上。
这一切让船工惊惧万分,都闭上了眼,撞礁又遇上这样的天,等待他们的只有船毁人亡。
那一刻,大家都想到了自己的亲人,紧咬着牙不肯哭。
而就在驶近了潮头关不久,王逢年喊:“抛锚——”
抛头锚的船工立即用撬棍起锚,去拉锚缉,那拴住锚的铁链,慌乱间又被浪拍得没力气,竟是抓不稳。
王逢年过来牢牢地握住,在大风夹浪里,抛锚,把锚缉稳准狠扎进了老虎轧了,固定住了锚缉,一气呵成。
船渐渐地在两个夹礁间停了下来,没等渔民欢呼,浪涌得更大,抛锚的被狠狠甩出船头。
全靠他死命地拽住了船沿,王逢年想也没想,飞扑过去拉住他,死命地往上拽,海浪的力量他无法抗衡。
可他却死死地拽着,脚抵在船板上,他作为船老大,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底下的兄弟。
就这样拖拽着,手都麻木,手被划破,血涌了出来,他仍使劲往上拉,海水把抛锚的人往下拽。
直到有更多的人跑过来,紧紧的握住了那个人的手,最
后浪头松口,把人还了上来。
大家筋疲力尽,躺在甲板上,任凭吹风浪打,没力气欢呼,王逢年捂住流血的伤口,缓缓走向后面。
这个位置卡得非常好,原本让人送命的潮头关,如今成了他们在这海暴里的避风所,所有的浪头全都拍在两边成片的礁石堆上,乌船不倒。
船医给王逢年上了墨鱼骨粉,包扎好深深的伤口,那个抛锚的三子喝了药,哭着说:“老大,要不是你,我就回不去家了。”
“我家里媳妇才刚生了孩子呢,她照顾一家老小不容易。”
王逢年说:“你管好自己这条命,不要谢我。”
他换了湿衣裳,穿上过了桐油的油衣去伙舱里。
老王头早就把倒地的粮食收好,正在抹泪,又千恩万谢地感激,炉子那时还没烧东西。
船工全都饥肠辘辘地靠在伙舱里,有气无力地笑着。
王良嘴都是白的,他说:“要不是老大让阿成告诉我返回,这辈子我都想不到,出了潮头关,竟然还有回去的一日。”
偏偏是这个大胆的举动,救了全部人的命。
王逢年的神色仍旧很平常,他闭着眼,缓了缓没有平复的气息。
直到老王头举着油灯,拿着本册子过来,他说:“老大,你给看看小满上头写的,我记得她有一页写过,遇上了海暴吃什么。”
是之前江盈知写完采买之后,又手抄了一遍。
王逢年接过册子,他翻开,在微弱的灯光下他看清了江盈知写的字,很大气。
她的写法跟这里很多人书写习惯都不同,大家是从右到左,她是横着写的。
早饭吃什么,中午、晚饭,甚至下了夜工都有,他看着,手指在一页上停顿,上面写道:如出海运到不可抗力(风暴、大雨、撞礁…),但是没有关系,海神会保佑你们平安无事,晴天总在风雨后。
但平安了后吃一碗热汤面吧,记得喝姜汤。
下面写了热汤面的做法,有一人份的做法,还有三十人份。
一把挂面,猪油,蛏油、虾干、蛏干、一个白水鸡蛋。
真的是很简单的做法,连王逢年自己也会做。
老王头给大家煮了热汤面,大家正是浑身冰冷的时候,哪怕换了衣裳也手脚麻木,又陷在刚才巨大的恐慌里。
这样一碗热腾腾,带着汤水又特别鲜美的面条,吃到肚子里,暖到心里,有的人吃到鸡蛋忍不住哭了出来。
差点没命后又能吃到这样好的东西,真的让人重新有种踩到了地上的真实感,觉得自己活了,而不是陷入冰冷的海水里,整夜不眠。
外头的海浪仍然不停歇,海风像鬼哭狼嚎,暴雨如注,可这艘船安稳地停留在这,大伙吃着热气腾腾又鲜美的汤面,喝一碗带着点辛辣的红糖姜汤。
王良一边哭一边吃,“我这辈子都谢谢小满。”
王逢年给自己调了碗热汤面,他吃着,那么温暖,不管是心还是肚子,他想起了那天夜里的干拌面。
真的很叫人怀念啊。
今日是小满,他在昏暗的烛光里露出点笑来。
他无声地在唇齿间念了一遍,小得盈满。
或许应当是,得小满胜万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