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盈知看拉她的那双手。
王逢年没回头, 只是握着她的手腕,从人群里穿过,从容地从每个人中间挤过去。
等到了平稳地带, 江盈知站稳后, 抬头望去,王逢年也看向她,咳了声, 然后才慢慢地松开自己握住她的手。
他在夜色里看不清神色, 江盈知只能听见他说:“当时怕你摔海里进去。”
“刚才只是情急之举,没有冒犯的意思。”
要这是大白天的话, 江盈知还能看见他一本正经的脸, 仿佛他说的都是真话。
江盈知点点头, 只回了句,“我明白的。”
她的手腕上仍残存男人大掌的余温。
“我”
“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 不再跟在灯笼铺时一样, 王逢年率先开口打破僵持, 而是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里。
这种沉默, 即使置身于吵嚷的人群,也依旧没有办法消除,周围全是乱哄哄, 欢呼跑跳的人们, 还有在各个角落响起的鞭炮声。
但两个人站在一块,面朝对方, 又都同时保持了沉默, 这片地方好像被什么给遮蔽住了, 声音透不进来。
江盈知心里有点乱,这种并不是出于砰砰的心动, 而是发现对方心思后,突然冒出来的一点无措。
她能接受别人的好意和馈赠,也能坦然自若地处理好各种问题,但是面对王逢年的感情,那点隐约透露出来的苗头,就已经让她会觉得不安而有负担。
对于她来说,王逢年是个很可靠的朋友,至少现在是这样,仅此而已。
在人家没有袒露什么之前,她选择保持了沉默,也没有再重复强调她的心思,她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辞来表达,强行说出口会说很伤人的话。
所以江盈知没有那么像以往那么直接,有话就说,她也难得会有别扭的时候,所以她低头转过白鹤灯,她说:“很晚了。”
她强调,“年哥,今日真的很感谢你,不管是船旗还是螃蟹,又或者是这盏灯。”
似乎用这个称呼,就能强调两个人的关系。
看似亲密,实则又那么远。
王逢年听了后,面色并无多少异常,他的声音很轻,“不用谢我。”
“再逛一会儿,还是送你回去?”
江盈知说:“回去吧,明天还有得忙呢。”
两个人也没有并肩走着,而是一前一后,江盈知走在前面,王逢年走在后面,如同之前那样,保持着相对的距离。
谁都没有先打破这场僵局。
好像两个人的关系依旧如同之前一般,甚至到了渔港,在四时鲜的铺面前,江盈知依旧能用很轻快的语气说:“年哥你路上小心着点,我先进去了。”
王逢年目送她进门,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转身往外走,在鱼行路口那几个盏红灯笼底下,看见了从里面出来的庄轻舟。
狭路相逢。
庄轻舟迈步上前,他啧了声,语气嘲讽,“那么费心把我赶到宁城,然后呢?”
“哎呀,我从宁城回来,我们王逢年,王老大居然到这会儿还是个老光棍哦。”
没有动手,王逢年有着足够的克制力,不然庄轻舟现在就被他打倒在地。
但他没有像头一次相见那样,想让庄轻舟滚出海浦,那么防备。
大概是因为他明白,所有的一切进展,全看江盈知自己,而非在旁人身上。
王逢年瞥了眼庄轻舟,看庄轻舟仍旧很不顺眼,今天心情很糟糕,他说:“反正你不睡觉,要不过来打场船拳。”
庄轻舟呵了声,转身大步往前走,连头都没回,谁疯了要跟这个莽夫对打,他会直接掀王逢年老底。
这两个人的心思江盈知不清楚,她也没有困扰到一晚上都睡不好觉的地步,相反的,她压根没多想啥。
她回来的时候,小梅几个全都在院子里等她,买了些糕点,一见她周巧女就给她塞了块。
很甜,是那种齁甜,而且还很粉的糕点,一下让她从自己的思绪里回神,赶紧跑到灶房里去找水喝,一通翻找折腾后,还想啥,只顾着嘴巴里的甜了。
等到洗漱完,躺在床上时,江盈知心里还有点想法,暗戳戳的从深夜里冒上头来。
她听见自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被子蒙在头上,决定别人不动她不动。
全然忘记拒绝别人的时候,那么犀利而又不留情面。
到了第二日一早,她真的没时间想了,本来因为谢洋宴,这么长的时间里没有出摊,食铺也没有开门。
她在逛的路上碰见熟客,都被熟客拉着问,意思是她到底哪天开门,知不知道大家这些日子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嘴巴都淡得没味了。
江盈知都很不好意思,因为后面她实在忙不过来,干脆就停了生意,让他们去崔大妞那个摊子上买鱼丸吃。
为此她真的歇了不少天。
所以为了弥补,她一大早就起来包馄饨,旁边是一堆敲好的燕皮,另一口大锅里则是熬到沸腾的鱼骨汤。
小梅送海娃回来,她凑到江盈知旁边小声说:“阿姐,我跟你讲。”
江盈知把汤里的纱布袋捞出来,她随口应付道:“你讲,不会又是看见海娃跟哪个小孩拌嘴了。”
“才不是,我会讲这种东西吗,”小梅理不直气不壮地回复。
她哎呀一声,“我不是要讲这个,姐你别打岔。”
江盈知选择闭嘴,小梅本来是怀揣着说悄悄话的心思,被这一打岔,她只好说:“我刚去送海娃,才走到门边不远处,对面那门就开了。”
小梅问,“阿姐,你知道出来的是谁吗?”
江盈知手顿了下,勺子磕在桶上,她却说:“良哥吧,他一天天起那么早。”
“才不是,你猜错了,”小梅笑眯眯地说,“是王老大啦。”
不过她也很好奇,“他看到是我好像有点失望。”
要知道王逢年一般脸上是没有太多表情的,居然都被小梅察觉到了。
江盈知转过身,她回了句,“你应该看错了,我下午还要见人,海娃还是你去接啊。”
“这几天我要把压的小宴都给做了,会很忙,只能小梅你多跑几趟。”
小梅很快点点头,她说:“好啊,我就喜欢往义塾里跑。”
拿着算盘走前还要嘀咕一句,“希望明日王老大看见我,不要很失望。”
江盈知默默地在忙活,手里的动作一直没停,装作没听见。
前头还有工夫想些旁的,后面倒是真忙,侧门才刚打开,立马有食客走了进来,张嘴就喊,“小满,今日总该开门了吧,我这嘴近些日子真的半点福都没享过。”
“你听我给你数数它近来吃的东西,大前日我吃三顿海蜇啊,三顿,吃得我到后头吃不下,都想从嗓子眼里把它给抠出来。”
“前日,好家伙,吃的蟹酱配饭,还有炒年糕,那年糕还是上年年底做的,愣是到今日都没吃完,我老娘嫌那酸不啦唧的,还开了罐臭冬瓜,那又酸又臭,我吐得压根吃不下饭。”
这老大哥说得也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简直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江盈知很同情他,“要不,这会儿先给叔你来碗鱼肉馄饨。”
“啥?就一碗啊?”那老大哥自己找了位置坐下,拍了拍桌,“给
我来五碗!”
“吐的我昨日一天就喝了碗粥,今日空着肚子来的,赶紧的有什么上什么。”
他说话的间隙,侧门外又探进来几个脑袋,看见门开了都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
“小满你终于开门了!”
“这生意再不做,小满我跟你讲啊,你是没什么损失,我们这些人可真要不行了,我差点没饿死在家里,”那女人说起来的时候,嗓门很大,难掩自己的激动之情。
她说完,后面又冲进来一波人,领头的那个人说:“我就知道,我刚没听错,我耳朵多灵啊。”
“小满,我真的每一天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都在想你,”胖姑娘声情并茂地说,“我都在想做的鱼饼、敲鱼面、金汤鱼丸,、椒盐虾,你啥时候再做锅贴啊,对虾都快到汛期了,这会儿正是好吃的时候。”
“很快你们就能吃上的,”江盈知在各种闹哄哄的声音里,迅速接过这句话。
因为她已经找到人专门做锅贴了。
不过她来不及解释,她的话都被淹没在冲进来的人潮里,全是因为她开门,一窝蜂涌进来的食客。
导致江盈知出摊失败,只能在院子里卖,连外头的棚子底下都坐满了人,大家最后全都自己上手去捧的,因为这么点人手压根来不及送。
一群人吃一碗馄饨,吃的稀里呼噜,像是小猫吃到好吃的时候那种咕噜噜的声音,脸上全是满足,有的人甚至还很虔诚,吃的时候先念几句,然后才凑到嘴边吃下去。
可比新丰楼大师傅品尝的时候,神情要外放得多,看他们吃饭,就能真切明白美食对于他们的意义。
她等大家终于吃饱喝足后才说:“想吃这个馄饨的,那个皮可以到我这来买,因为是拿肉做的,比面肯定要稍微贵点,十文钱一斤。”
“买了之后,别看它是干巴巴一张,”江盈知拿起一张燕皮来,晃了晃,似乎毫无韧性,她把这张燕皮沾了点水,盖在另一张上,她说:“不要太多水,轻轻过下水就好,别太急,等它软了包点肉馅进去就行。”
“实在觉得麻烦,你们找块细纱布沾一点水,盖在上头,皮要一张张起出来的啊。”
“先煮熟捞出来,再放汤里,不然全是粉很难吃的。”
江盈知很细心地说着,旁边有个大婶等她说完立马说:“小满哦,你把你自己这卖的东西全说了,也不怕旁人占你的便宜,把你这方子拿出去卖了。”
“卖呗,”江盈知很大气地回,“反正也做不出我这个味道的。”
“我告诉你们,只是想叫你们自己在家也能烧点好吃的出来,虽说味道要差上一些,可总不至于老是吃些咸鱼干饭,臭冬瓜腌鱼腌豆腐啥的。”
“这不管是肉还是鱼,只要你把它剁碎,搅成泥包进去就行,按我说的那些个法子来。”
她如此说着,好些人心里念着她的好,还在感动间,另一波人手上抢得很快,拿出钱往李海红手里一塞,立马说:“我要三斤,不,六斤,我家里人口多,一天吃三顿,两三天就吃没了。”
“边上去,你家就四口人,充什么人口多,我家才是,还要六斤,你把皮当饭吃啊。”
大家吵吵闹闹的,在吃点好吃的东西上,都是你争我抢,互相不谦让,什么邻里之情,全都滚到一边去吧。
最后江盈知这么长日子,五六个人空闲日子里做的上百斤燕皮被一扫而空,其他人想多买点的,压根没有。
新的还在晾干烘干当中,哪有这么快能好。
大家欢欢喜喜拿着燕皮离开,有些人刚回家就把燕皮弄湿,直接用包菜团剩下的菜馅拿来包,那干燕皮被煮过后,又裹着菜馅,出奇得好吃。
明明那菜也很一般,有点涩口,被燕皮这样一裹,简直叫人难以相信是自己的手艺。
不止她一个人,好些人试了后,都觉得这干燕皮比他们自己忙活许久包出来的东西,都要好吃。
不少人吃了一口自己做的馄饨后,不管是虾米混鱼肉,还是鱼干剁碎,或者就是海参馅的,都意外得不错,让人不由得“痛哭流涕”,感慨于自己也能做出这种好东西。
而江盈知等食客离开后,晌午饭都歇了,实在是这群人吃馄饨都吃饱了。
她开始处理这黄油蟹,昨天夜里的时候周巧女炖了黄酒,她干脆就蒸了几只黄油蟹给她们吃。
满黄的螃蟹配点小酒,可把她们吃得飘飘欲仙。
至于还剩下的七八只,江盈知决定用来做秃黄油。
秃黄油的秃是特别纯粹的意思,因为这味道实在纯粹,本来应该用入冬后的大闸蟹做的,那个要去掉很多蟹腮蟹胃,只留下蟹黄和蟹膏。
做一小罐的秃黄油,要用不少大闸蟹。
而江盈知觉得,这黄油蟹用来做秃黄油才是绝配,虽然她更喜欢清蒸的口感,可是黄油蟹活不了太久。
她干脆全部蒸熟,挨个拆壳,露出里头满满当当的蟹黄,在用勺子顺边挖的时候,忍不住自己偷吃了口,不硬实,偏油软的蟹黄吃得她眉头上挑。
然后旁边王寻真啊了声,也被塞了口,她闭着嘴巴小口地品尝,然后问了一句,“谁送的?”
江盈知语塞,她不想说谎,当作没听见,把还剩一点蟹黄的蟹壳塞进王寻真手里,拿去外头吃吧。”
自己开始放猪肉,熬秃黄油还就得用猪肥膘,等着肥膘慢慢煸香,油脂渗透出来,在锅里冒泡,葱蒜爆香后,她下入蟹膏和蟹黄。
翻炒间香气腾的一下升起,江盈知被呛了下,叫王婆子火烧得小点,她慢慢炒着。
再放黄酒焖透,她拿过一旁的高汤沿边倒入,没过蟹黄,起到调味增香的作用,最后还淋上融化的猪油。
不怕它油腻,就怕不够香,香气倒是达到了,但凡从这灶房门口走过的人,无一不要问一句,“炒的什么,太香了!”
江盈知一律回拌饭的,这一罐等今年的新米是等不到了,晚点她就得煮一锅饭,夹一点油汪汪的蟹黄出来拌一拌,或是做点手擀面,拌面也很好吃。
她准备夜里回到西塘关的时候再吃。
熬好秃黄油,江盈知收拾灶台的时候,小梅在外面喊,“阿姐,许阿婆她们来了。”
“哎,来这里,”她走出来,朝两人招了招手。
许阿婆和周香兰走过来,她们两个是来学锅贴和烧卖的。
“这些日子安稳下来,也攒了点钱,”许阿婆把手里拿着三两银子的钱袋子放到桌上,只是她并没有太过于高兴,自打听见这桩事的时候,就一直问江盈知亏不亏。
到现在了,钱都放桌上了,她依旧要说:“小满,要不后面赚了钱,我们俩再分你一点。”
“实在是你这帮了我们义塾那么多,不好再多占你的便宜。”
江盈知却开始拿出面团,一边揉一边说:“我教旁人也是一两五,教你们也是,哪有什么占不占便宜的。”
“义塾正是用钱的时候,叫我给你们,你们肯定也不要,那就学点这个,出摊赚点钱,旁的不说,锅贴肯定能赚
到不少。”
义塾打官司到现在,就算请了最好的讼师,连胜后,依旧得按衙门的流程来走,也还要一两个月。
虽然说打官司的钱王逢年出了,但是赢了官司后,之前那块地要是还想做义塾的话,那么得出钱买。只不过是按当时的市价,也就是七十五两,但是陈家人这些年没付过许先生的月钱,把这个抵扣掉,这块地皮只要三十五两。
所以她们在凑这三十五两,江盈知也正有想把手上一些方子脱手的打算,找外人不如找她们。
周香兰学手艺的时候很严肃,也很认真,她说:“我自己早些年也是做过不少面点的,擀面皮对我来说还行。”
江盈知看了她熟练的动作,啧啧赞叹,“这岂止是还行,这面皮擀得跟专门做这行的一养,那调馅肯定更没有问题。”
“至于虾,我这边倒是能给你介绍个,你们到时候到他那买就行,保管新鲜。”
江盈知少不得要说一句,“做吃的一是要新鲜,二是要干净,要是有坏了的虾就不要用了,食客可能吃到不会说什么,但我们还是要有良心在的。”
“我们知道的,”周香兰忙说,“就算不为着自己赚钱,可这都知道是从小满你那出去的东西,我们肯定也要不能坏了你的口碑。”
该讲的都讲过,该交代的也全都交代了一遍,江盈知开始教周香兰做锅贴和烧卖,这两样都算不上难,属于别人买了吃过后,稍微琢磨下就能知道咋做的。
但是江盈知不止给方子,她最要紧的是教馅料,外皮人人都能做,但馅料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想到。
好比锅贴,除了鲜虾锅贴,还有纯肉锅贴、韭菜鸡蛋、西葫芦鸡蛋,或者芹菜猪肉、三鲜锅贴等等,反正各有各的不同风味,对于食客来说,吃到这些是另外一种惊喜。
而烧卖的话,香菇猪肉、猪肉鲜笋、肉末、咸蛋黄这些,还可以做纸皮烧卖这种需要点手艺,旁人没办法学的。
她还说一定要有汤,最好免费送,叫别人以为自己占了便宜,汤用紫菜的话,反正一点也不贵。
倒也没有什么生意经,最重要的就是新鲜干净好吃,来的人也就多了,慢慢的钱也就攒了下来。
后来倒是出乎江盈知的意料,她给周香兰两人搭了块板,两个人自己造了座桥,从摆摊到开了店铺,雇了人专做这两样,在馅料上反复琢磨。
到不久的以后,大家都知道渔港有家卖锅贴和烧卖特别好的铺子,得赶一大早去。
而眼下周香兰和许阿婆还正在同面团较劲,想要擀出类似于纸,却薄而不透的效果来。
但是没学会,又快到了义塾放学的点,只好急急忙忙先回去了。
小梅说去接海娃和秀秀,江盈知在忙着拟定明日小宴的菜单,听见有人走进来,不是熟悉的脚步声,随口说了句,“这会儿打烊了。”
“我可不是来吃饭的,”庄轻舟撩了撩袍子坐下来。
江盈知头也不抬,她哦了声,继续往下写,“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情的,”庄轻舟压低声音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秘密。”
江盈知终于抬起了头,也站了起来,她面无表情地说:“出门往左拐,进了城门后,往右走,路边有个摊子。”
“啥摊子?”庄轻舟问,他坐轿子来的。
“哦,卖药的,专门治脑子,你的症状重,他说不定能给你便宜点,早点去瞧瞧吧,”江盈知说完,转了个身,把自己写过的纸一张张叠起来。
庄轻舟一噎,果然她跟王逢年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他趁着没人的时候在背后说:“你知不知道,你有个很阴暗的爱慕者,你可防着点吧,他不只求而不得,他还年、纪、大!”
江盈知不明白求而不得,后面的重点为什么在年纪大上,她听完后只想,庄轻舟在说什么鬼话。
她懒得搭理,想叫柱子送客,抱着纸一转身,看到侧门走进来的人时,差点没抓稳。
庄轻舟嘴里阴暗的爱慕者本人——王逢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