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在整个海浦镇都很常见, 渔民出海遇难多,那些女人便成了寡妇,更甚者有的岛叫寡妇岛。
她们仍然可以再嫁三嫁, 海岛人在这上头看得很开, 但是如果寡妇带有孩子,那么婚约书上必须写“拖养有病子女”,哪怕孩子健康, 也会被戏称“拖有病”, 跟后来的拖油瓶一样。
而陈强胜所喜欢的寡妇,就是后面那一种, 她只生了个女儿, 以至于前年男人出海死后, 她立马被赶回了娘家。
陈强胜苦笑,“你去了东岗, 帮我瞧瞧她过得好不好。”
其实想也知道不好的, 他上一次去是三个月前, 被她爹撞见, 她爹没再像他刚断了腿时那样,出言讽刺他,人也老了很多, 背也驼了。
她爹说, 不要来看她了,那些别人背后嚼舌根子的话都够她受的了, 让她过过安稳日子吧。
后来, 陈强胜真的没再去过。
这会儿他却托给江盈知代他看一眼。
江盈知问, “她长什么样子呢?”
“她很好认,会梳一个很圆的发髻, 她这边脸,”陈强胜指指自己右边的脸,靠近耳朵鬓发边,“这里有颗黑痣,左边眼睛前年受伤了,有一条很粗的疤,还好没伤得太厉害。”
“她长得比你矮一点,黑一些,但是人很瘦,总把小囡带身边,她的小囡还挺胖的。只是个子不像五岁的,矮许多,眼睛生得小,长得应当像她爹,她娘的眼睛很大。”
他说得很细致,脸上也有了真切的笑,江盈知听着心里却发酸。
她忍不住问,“那她要是过得不好呢?”
陈强胜想继续说的话顿住,张了张嘴,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腿,他沉默。
“我不知道,”他最后说。
其实他知道的,他很想问问,六年前说过的话到底还作不作数。
陈强胜央求,“小满,你帮我去瞧瞧她吧,她家就在礁石山的左手面头一间。”
江盈知使劲点头,“强子哥,我会帮你的。”
东岗在西塘关的正对面,中间隔着一个盐仓前岛,岛上有官兵把守,不能从前面湾口过,得绕个大圈,过两个礁石滩,还要平滑一长段路。
江盈知光是过礁石滩,就差点撞礁,必须得她站起来撑竿,这地方实在是太难走了,一个不注意,立马能出船祸。
难以想象,陈强胜就靠着双手能在这么多年里来回往返西塘关与东岗。
她划得心力交瘁,后面坐她船的周巧女和小梅则是心惊胆战,划到时坐船上歇了好一会儿。
“小满,你也去吧,你去认认小梅四叔,”周巧女拍着胸口,仍惊魂未定,下了船后说。
小梅说:“是啊,我能攒够还四叔的钱,都亏了阿姐你,一起去坐坐。”
本来没事,江盈知肯定一口答应,她本来就不是怕走亲戚的人,因为她以前根本就没有什么亲戚。
但是这会儿却说:“你们去吧,我躺躺,免得等会儿又划错地方,记得早些出来,趁天黑前出去。”
她实在怕了那几个乱礁滩了。
周巧女一听她这样说,瞧她神色恹恹,又伸手摸摸她脑门,“你可别叫这地方给吓着了。”
“也怪我,不应该喊你来的。”
“没事,阿婶,就是累着了,你们赶紧去吧,”江盈知也下船,推推两人,两人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而江盈知并没有走到那些建在乱礁石上的房子里,因为她在海滩上,就见到了那个女人,她叫周飞燕。
长得跟陈强胜描述得一样,很瘦,黑,个头其实不矮,脸上那个疤确实大,严重影响了左眼,眼皮无力,导致大小眼,长得并不好看。
但她知道,被爱的前提与好看无关,至少在陈强胜这里是这样。
她过去的时候,周飞燕在轻声细语同她女儿说话,两人在挖东西,今日是二十八,小潮汛,还是死汛,沙滩上只有偶尔打洞的沙蟹。
周飞燕没挖到什么,见有人影,便抬起头来,努力用右眼瞧清楚人。
江盈知蹲下来,将脸移到她眼前,带了点笑问,“在挖什么?”
她笑起来让人很没有防备心,即使周飞燕并不认识她,也愿意跟她说几句,“在挖螃蟹洞,看看有没有螃蟹。”
江盈知不动声色打量她,然后看向她的手,皱起眉头,有条很长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袖子里。
“沙蟹回洞了,应当挖不到太多,小囡你把你手上那个铲子给我用用好不好?”江盈知压制着情绪,温声细语地对旁边头也不抬的女娃说。
直到女娃抬起头来,额头有个鼓出的大包,整圈青紫起来,她失声问道:“这怎么
弄的?”
周飞燕也看过去,面容苦涩,刚想说话,便听女娃很平静地说:“让周小胖用石头砸的。”
“他欺负我没爹,”女娃重复,“他只会欺负我。”
周飞燕摸摸她的脸,女娃就不讲了,她一讲她娘夜里又得哭,好眼都要哭瞎了。
因为这句问话,两人也没同江盈知多说什么,起身往远处礁石山屋子上去了。
而江盈知站在沙滩上,迎风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久久地沉默。
周巧女过来喊她,她才猛然回过神。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要不要把这件事同陈强胜说,说好的,万一耽误了母女俩,说不好的,她又怕陈强胜难受。
如此连饭也没有吃太多,她原本吃得不少,即使周巧女手艺一般,也能把一碗饭吃完。
今天却心事重重,饭嚼了又嚼,周巧女赶紧叫她,“小满,真吓着了?”
“哎哟,我想想,过乱滩该叫哪路神灵,要不要叫耳魂灵哦。”
耳魂灵是对小孩惊吓失魂的法子,也是西塘关比较常用的叫魂方法,会叫当娘的或是老人,贴着耳朵喊:“双魂灵呕进否?”
另一个人要立马答应,“呕进啰!”
反复几次,就能把魂给叫回来。
江盈知失笑,她抱着周巧女的手臂,“我真没吓着,只是在想要做那么多肉松和肉酱,还要不要出摊。”
“你可真是的,”周巧女用手点点她的脑门,“赶紧吃饭,别想了,明儿我替你去。”
江盈知立即点头,在嚼着冷饭时,她内心做了很大的挣扎,最后选择如实说。
尽量不添加任何的细节,那对陈强胜来说,又是一种伤害,而对江盈知也是。
听完了后,陈强胜坐在礁石上,他面向远处落下的夕阳,大海平静而无波澜。
他说话的声音像现在的海,指着远处最高的礁石说:“我就是在那摔断腿的。”
“那个时候我才十九多一点,小燕十七,在断腿前小燕她爹说,要九两聘礼才肯让小燕嫁给我。”
那个时候西塘关人家一年能赚到三两多,但要四处赶工,而陈家靠捕海蛇也能赚个四两多,刨去其他花用,攒个二两多,家里日子过得去。
但九两真的要掏光家里所有积蓄,还得外借,陈强胜既想娶小燕,又不想叫一家子人喝西北风,就天天半夜等他爹娘睡着后,拿个油灯出去,捕海蛇到第二天清早。
白天接着干活,没睡又吃不好,这样过了半个月,导致他头昏眼花,把礁石上缠着的绳子认错了,以为是海蛇来咬他,便慌不择路从礁石上爬下去。
那礁石太陡太高,他左腿的膝盖撞到底下尖锐的石头,直接错位,小腿弯折,这个伤处很难医,勉强能让骨头长好。
陈家从那夜以后便陷入了巨大的哀痛里,而陈强胜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旁的半点不提,他不怨旁人,只怪自己。
后面腿医不好,回来养伤,小燕她爹上门退亲,王三娘气得破口大骂,但是她爹很坚决,这门亲事便退了。
陈强胜只说:“退了好。”
那天夜里是十五,大潮汛,浪打得特别猛,小燕偷了家里的船划过来,她还撞在了礁石乱滩上,浑身衣服都湿透了。
大半夜来敲陈家的门,王三娘没阻拦,她给了陈强胜一袋铜板,叫他去治腿。
那袋铜板他到现在都留着,是六十六枚。
小燕希望他留她,但他没有,他的腿已经废了。
后来的事情陈强胜再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总是睡,记不清小燕出嫁的日子,也不知道她嫁的是谁。他就跟钉在床板上一样,在窗户罩着纸的屋子里,过着昏天黑地的日子。
他也忘记到底是怎么下床,怎么拄起拐杖的,只记得他除了爹娘兄弟,旁的都没有了,他没了小燕,也做不成船工了。
到现在,他已经能很平静说出这些事情,一切过去的坎坷像是海浪,汛期涌起时浪花飞溅而巨大,足以掀翻一个家。而缓和时,那样毫无波澜,抹平所有的伤痛,让日子在上面日复一日缓缓滑动。
可尽管潮水抹平了这一切,但陈强胜仍旧很喜欢小燕,他明白这不应该,可他也控制不了。
他说:“后来小燕又来见我,央求我去治腿,她那时去打水底工,”
江盈知明白,打水底工的意思,做着水下活,像是攻淡菜那样毫无保护,只靠腰间吊着一根绳子,潜入四五米深的海水里。
陈强胜有点说不下去了,小小的浪打过来,他低头看着说:“给了我一两多银子,让我去治腿。”
“她说她要嫁人了,对方给得起九两。”
陈强胜抬起头来,他问江盈知,“小满,你可以借给我点钱吗?”
他笑起来,“我真的很想娶她。”
不是把钱给她爹。
如果她肯答应的话,也许不会答应,那钱就留给小燕母女,可他真的很想试试,如果不行的话,他再也不会说起。
江盈知大概知道,陈强胜还要去磨王三娘,但王三娘估计不会答应。
可她却说:“除了买东西的钱,我全借你。”
明明那是她要攒着造屋子的,除去杂七杂八的花销,大概有三两。
如果卖掉肉松、酱料这些,大概还有个二三两,要是王三娘不同意,她估计自己得背叛一下她姑了,她会全部借给陈强胜的。
残废的人,心里总憋着一股气,而陈强胜看着很正常,跟那些愤世嫉俗的人瞧着并不一样,可谁知道呢。
陈强胜说:“我知道我娘不会同意,可小满,其实我好自私。”
他下了低矮的礁石后,向着前面走时,他想起刚断腿的时候,拼了命发着咒压上寿命想要腿好起来。
而现在他庆幸腿没好,这样也许小燕会心软。
果不其然,如同江盈知想的那样,王三娘扯破嗓子叫嚷着,“你想都不要想!”
闹了一夜,第二日一早,王三娘红着眼跑过来,头发乱糟糟的,拉住周巧女的手跟她说:“强子真的疯了!”
“啊?”周巧女惊讶极了,昨日不是好好的,这还能说疯就疯的?
她不知道真假,试探着说:“那我去叫个巫医来。”
王三娘愤愤,“找海神来还差不多,再把龙王喊出来,在他陈强胜头上灌水,把他浇浇清醒!”
周巧女懂了,王三娘气起来这嘴巴挺利索啊,她猜也猜出了些来,侧头看向一旁背对着她们的江盈知,也是气笑了。
她劝说:“儿大不由娘,强子都二十五了,本来十九岁就该做爹的,拖到现在,他还有想法你就顺顺他吧。”
王三娘气得脸通红,“我怎么顺顺他,小燕是个好孩子啊,强子腿受伤那日子,天天夜里来,带着自己摸东西赚的几个铜板,我心都在疼啊。
可是她那个爹真不是个东西,六年前来退亲,我真是恨不得撕了他的肉,我叫他缓一缓,等一等,我都差点跪下来求他等我凑齐银子。”
“他转手就能把女儿送去给别人磋磨。”
王三娘不想说了,她那年用了海岛里最恶毒的“打海底桩”来诅咒小燕他爹。
当然人家也没投海而死,背佝偻了,人也没精气神了,碰到她再也没有当初那样的模样,绕着她走。
王三娘解气吗,一点都没有。
那口六年前的恶气一直没散,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尖锐的海石,扎在她肉里,扎在她的心口,只要她一想起,就生生地疼啊。
她恨恨地拿过海娃手上的肉,然后咬了一大口,大叫,“怎么一点味也没有!”
江盈知默默看她,本来就是焯水后没炒的,炒肉松要先撕条。
海娃仰头看王三娘,灵魂拷问,“伯娘,你糊涂了吗?”
他挨了王三娘一记,她不舍得吐出来,咬着那点肉,状似恶狠狠地说:“他想叫我给那贼托生的出钱,没门,让他自己攒
那九两去,他能攒到,说了小燕点头,我就认!”
王三娘这时候还是很精明的,指着江盈知说:“你别借他。”
江盈知没吭声,她想着先帮一把陈强胜,那么多年的心结,在肚子里憋着总要把人给憋坏。
她只好说:“我没有钱。”
小梅很义气,能帮江盈知睁眼说瞎话,“就没攒多少啊,阿姐还帮我一起给四叔家里还债呢,每日肉米也得花很多。”
王三娘半信半疑,周巧女都被她俩给气乐了,什么鬼话都说,不过她也会借强子的,孩子不容易。
正好这会儿陈强胜瘸着腿走来,王三娘立马怒瞪他。
陈强胜喊:“娘。”
王三娘哼了声,“别叫我娘,从今儿起我不是你娘。”
“哦,阿姆,”陈强胜换了个称呼。
王三娘骂道:“你个糟心玩意,看见你心烦,陈强胜,你娘怎么就生出了你个大傻蛋,你娘也是个傻蛋。”
她说完,愣了会儿,而后气急败坏地离开,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
周巧女笑着摇摇头,“你娘这脾性,你自己知道,她是心疼你呢。”
她回屋拿了点碎银子出来,用布包着,大概有个小二两,本来是给小梅的,叫她留着急用,没有急用就存着起个房子。
幸好没说,这会儿拿出来先给陈强胜应应急,“婶也知道你不容易,小燕是个好孩子,你早日同她讲清楚。她打小没了娘,爹又是个混不吝的,自己还带了个小囡,哎,拿去吧。”
她把钱塞进陈强胜手上,她也做过寡妇啊,而且她现在仍旧是个寡妇。
当然她知道做寡妇的人,很难再同意。
小梅拿出她藏着钱的罐子,假装数着钱,而后全部扔回去,铜板砸的罐子哐哐地响,她说:“哎呀,数不清了,反正还了四叔的债,我也没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
她把罐子递过去,“这么多年,都是强子哥你照顾我多,我爹刚没了的时候,那么多人说闲话,我后面才知道你跑去说了人家。”
别人说陈强胜的腿他当没听见,说小梅命硬,周巧女克夫,他一瘸一拐跑去跟人理论,他也骂不出什么来。就天天坐那石墙头,盯着别人,盯到他们都没再开口为止。
小梅忍住哭腔说:“没几个钱,我也不要你还,你给我带个嫂子来吧,我有阿姐了,有海娃,可还缺个妹妹呢。”
陈强胜拿着钱,明明不重,却压得他手疼,又像压在他的眼睛上,那样沉重,叫他想要流泪。
“强子哥,你快数数,还差多少钱,我给你凑凑,”江盈知打断道,赶紧得把钱凑凑齐。
海娃很机灵地搬来个凳子,要给陈强胜坐,陈强胜坐下后开始数钱,他手里有差不多一两,加上周巧女和小梅给的,大概是三两。
他说:“还差二两。”
江盈知立刻拍板,“那今天先出摊,等明日休一天,下午去把东西采买全,就在家里做活,到时候把顺子和姑父也叫过来一道帮忙。”
主要她手里有今早刚送来的虾,以及一桶小黄鱼,现在天气渐渐转热,再不吃可就真不新鲜了。
其他几人把江盈知当主心骨,尤其是陈强胜,如果没有江盈知,他很难攒得到九两,也不会同任何人说起往事。
他会成为孤家寡人,他永远都不会成亲。
而现在,陈强胜他望向大海,这会儿仍有雾气笼罩,可他却像看见了海面上升起的日头,那样亮。
这时江盈知喊他,“强子哥,小黄鱼给你剖啊。”
陈强胜回头露出笑容,“来了。”
在江盈知几人抵达渔港,准备出摊时。
而另一边,王逢年从鱼行回来,下了马车,正准备到屋里换件衣裳。
便见一顶青布罩的轿子停在院门口,他停下来,跟王良说:“你去巷子口瞧着,拦着点人。”
王良紧紧皱眉,这死老头子怎么又来了,阴魂不散,不过这是老大家私,他不好说什么,只能带着人远远守住了几个巷口。
一个穿着绸缎衣裳的老头走出轿子,他学着明府那些乡绅,也戴了一顶黑色的飘巾,觉得这样显得儒雅,蓄长了胡子,总是眯着眼睛瞧人。
假做儒士的做派,其实背地里一肚子男盗女娼。
王逢年虽然很不想承认,但陈同源确实是他爹。
陈同源背着手出来,让几个轿夫走远些,王逢年嗤笑一声。
“你个不孝子,”陈同源瞪他,卷起宽大的衣袍,用手指着王逢年的鼻子骂。
却忽然发现,他需要踮起脚,伸长手才能指到他儿子鼻子跟前。
他愤愤然放下手,已经怀念小的时候刚到他膝头,任他摔打的儿子了。
王逢年冷冷问他,“什么叫不孝?”
陈同源面色阴冷,“不敬父,不成婚又无后,甚至还杖打胞弟!”
他仗着自己上了几年学堂,说话便咬文嚼字起来,全然忘记了那些日子困苦的年头里,出海当船老大的艰辛了。
可王逢年却没忘,他冷笑:“你是我爹没错,可我早已改姓,陈家族谱上也除去了我的名姓。”
“你要是现在临终,我肯定会送你最后一程。”
陈同源被气得跌倒在轿子杠子上,差点被轿子压倒,急得他慌忙站起来。
王逢年漠视,他又说:“而且我只有大哥,哪里来的胞弟,外室扶正的,呵。”
“你个逆子,我给你取字承望,悉心教导你,你就是这样为人子的!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初不如溺了你,也好过叫你给我们陈家门楣丢丑!”陈同源破口大骂,愤怒地似乎要撕扯下王逢年一块肉。
可王逢年却只是瞧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坨会蠕动的肉,“你怎么为人父的呢?”
“难不成你觉得新婚一夜,再交由我娘十月怀胎生下我,一年到头不回家,回了便动辄打骂。待我娘好生抚养我大了,再假惺惺取个字,全了你的慈父美名,这样便是为人父的话。”
“那天底下那么多男的,你随便认一个都能当你爹了,简直可笑。”
如果当一个父亲那么随意的话,他一辈子也不要当。
陈同源被他骂得连面皮都给揭了下来,他这辈子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
他只会重复一句,“你个不孝子,不孝!”
王逢年真的不想搭理他了,他说:“为人子,不敬母,才是不孝。”
“而且我不叫承望,”王逢年说,“我娘叫我鹤延。”
陈同源想叫他揽过陈家鱼行的担子,叫他承了列祖列宗的殷殷期望。而他娘却说,我儿出海风浪多,龟鹤延年这词好,取字鹤延,这小字定能保佑你长寿白头。
而逢年也是他娘取的,他娘说一冬只逢年,逢年好收成。
再说起他爹,以前陈同源出海总不回,回了便先纳两房小妾,夜里出去喝花酒,一年到头除了在家里作威作福,摔摔打打,再无旁的。
而他哥比他长十岁,早早离开家里求学,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日子要过。
他整个年少全在娘的教导抚养下长大,他娘教他读书识字明理,小时请人教他游水。大时再托了关系送到明府那里,让他跟水师学。而只要上过战船,其他的船即使在海上起了风浪,也如同平地。
他十四岁在明府时,一辈子没出过望海的娘,三月一趟地来瞧他,一直到他十八能独自掌舵。
那时他娘送了他一艘福船,从闽省定做的,那船是海船,吃水深,破浪能力好,而且水密隔舱做得很到位,大风暴也不会轻易翻船。
他十八到二十都是在这艘福船上掌舵,出征远洋到达外海,二十岁后,他再也没舍得用,只年年休洋后叫大木来修缮。
因为二十岁的时候,他没有娘了。
而他娘没了以后,头七未过,新丧未除,陈同源便要新娶外室过门,外室生的儿子陈逢正只比他小两岁。
陈同源娶妻的夜里,王逢年并未盛怒,他只是在他娘的灵堂里枯坐了一夜,守了他娘最
后一夜。
第二日闹得满城风雨。
他先是迁了他娘的坟,从陈家祖坟一路逢街过巷,在众人瞩目中运回到王家祖坟里去,没有人知道他如何说服王家人的。
再是改母姓,族谱除名,正新婚的陈同源大怒,族老也不同意,这件事僵持了很久,甚至他把王逢年告上了衙门。
闹了整整三个月,衙门包括镇长也无法,陈同源一桩桩一件件的恶事,逼得他们站在了王逢年这一边。
那年衙门的黄册表册追回来重新做,路引、渔船凭证等等全都改换姓名,同时督促陈家族谱除名。
王逢年自己单开了王家一脉的族谱。
这件事简直让整个海浦都为之震惊,沿街巷尾都在传,哪怕时至今日,有人可能不认识船老大王逢年,但只要一说起,迁坟改母姓的,必定全都知道。
王逢年想起他娘,打心底里看不起眼前肆意辱骂的陈同源。
他不想回家,也懒得听陈同源叫骂,转身出了巷子口,让王良别跟上来。
王逢年很少有这样在街上闲逛的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人群吵嚷,他却特别安静。
走了很远,直到有人叫他。
他回过神,难得征仲。
江盈知笑盈盈看他,朝他招招手,“王老大,怎么你一个人,要不要来吃点干煎黄鱼?”
王逢年也回看她,然后问,“要钱吗?”
他又没带钱,他的钱袋子总不在他身上。
江盈知愣了下,钱多多的人还要吃白食吗。
不过她也没在意,“我请你吃啊,反正小黄鱼也是你昨日送的,我吃不完,便拿来干煎了。”
“那淮盐很好用,等会儿你尝了就知道,我没辜负小黄鱼,也没辜负盐。”
王逢年笑容淡淡,“你用得上就好。”
江盈知说:“盐在哪都能用得上啊。”
她回头看了眼摊子上的桌子,全都坐满了人,再难挤出一个位置来,想了想说:“你坐这里成不成?”
那是一张小桌,江盈知用来放调料的,她坐下来煎鱼的时候,就能顺手拿来用。
她把调料放回到案板上,擦了擦桌子,叫王逢年坐这。
“是小了点啊,”江盈知摸了摸下巴,不管她和小梅,或者再加个陈强胜,体形都不算大,坐这张桌子旁,高度正好。
但是王逢年一坐下,显得这地方都拥挤起来,而且他只能端坐着,不然脚没地方搁,明明宽敞的地方,也变得很局促。
他人实在高,又很壮实,这样坐那确实很好笑,不过王逢年倒也不在意,出海的时候比这更逼仄的地方他也待过。
但他坐那,小梅有点怕,偷摸拉了江盈知问,“这是船老大?我瞧着像带刀的水师,还有那种到海盗窝里去做哨探的兵士。”
小梅对这两种人有着天然的畏惧,江盈知差点没笑出声,陈强胜也是一脸无奈。
“小梅你去那边忙吧,等会儿黄鱼煎好了,我叫强子哥来拿,”江盈知推推她。
两人反正都离得远远的,只顾着摊子上吃饭的食客,没靠近这边。
王逢年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倒没说什么,只是盯着桌子上那一圈木纹。
江盈知走回来,夹出点炭继续生火,拿过一盘腌制过并开背的黄鱼问:“今日到岸口看乌船吗?”
两人不大熟的时候,江盈知就会没话找话,哪怕随便说点什么,不然她会觉得气氛很奇怪。
她在鏊子上倒油,又轻提缠了布的把手,晃一晃,等油热起来。
王逢年坐她侧前面,正好能瞧见,闻言便也坦诚地说:“出来散散心。”
“那你可算来对地了,吃这个干煎黄鱼,正好给你解解心焦,”江盈知立马接话,她倒不觉得船老大有钱威风,就万事不愁了。
相反在她看来,应当是所承受和吃过的苦都要比旁人多上几分,什么都不会随便得到。
只她也不会问为什么烦心,就笑笑说:“等会儿你听听,大家吃了我这个干煎黄鱼后,说的是什么话,就知道我没在胡吹。”
正好此时后面有人在喊,“阿妹,再来一盘啊,我刚魂都吃飞了,吃完看了盘子后,半点都没了,立马回魂了。”
“真是感觉吃了这鱼后,这人跟死的鱼又活了一样。”
“那鱼鲜的就跟在我嘴里叫唤,阿妹你听没听过小黄鱼的叫声,一到黄鱼汛出海时,我坐在那船上就跟听蛙叫蝉鸣一样吵。这回倒是好了,没出海,就坐这吃了个鱼,嘿,耳边就听见了它的叫唤声。”
“快再给我上一盘,我好再听听。”
说话的是个靠说书为生的老大爷,嘴皮子特别溜,别人能用两个词概括,他能说一长串出来,偏偏每次夸得还不重样,又生动又风趣。
江盈知听了直笑,“陈大爷,你可歇歇吧,都吃几盘了,最后给你上一盘啊,再多没有了。”
陈大爷长叹口气,“我管不了自己这嘴啊,它一天上下两张嘴皮子开合,说那么老些话,多累啊,我可不是想给它多吃点好的补补。”
这话说得坐在桌上的食客全都笑出了声,有的差点被汤给呛到,咳嗽了好几声,又放声笑出来,而被爹娘抱着的小孩也哇哇叫着,露出几颗小米牙,晃着小手。
她娘也笑,“牙还没长齐呢,就想吃鱼肉了,下回可不带你出来了。”
江盈知隔得远也能接上话,“婶子,小囡多少岁啦?到不到开荤的时候,下回早点跟我说,我做盘跳跳鱼给她。”
女孩的开荤菜大多用跳跳鱼做,寓意大概在于,吃了它能让孩子活蹦乱跳,聪明美丽。
“这可谢过阿妹了,就隔个三日,”她娘颠着小囡,点点她鼻子,“你可真是好福气哦。”
江盈知应下了,又说:“小梅,给陈大爷送碗汤,润润他的嘴皮子,可不能委屈了。”
陈大爷张口来了段评书,可把大伙逗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全在叫好。
在这样快活又愉悦的氛围,王逢年也没刚来时那样神色漠然,偶尔会回过头看一眼,让他心底因见到陈同源而消散的郁气少了点。
他大概有点懂陈三明的话了。
江盈知继续开始煎鱼,鏊子底热了,腌过的小黄鱼在热油里被煸烤着,腌制过的香气逐渐蔓延,煎的时候要够久,不然鱼肉不完整,会碎掉。
她用铲子给鱼翻身,那一面被煎到焦黄的鱼肉,便完整地袒露出来,她又撒了点盐,盖上盖焖一会儿。
拿出自己随身带的手帕擦了擦汗,热气全熏脸上来了。
见王逢年盯着,她问,“饿了吗?再等等,要不先喝点汤。”
王逢年并不饿,他只是难得有点好奇:“为什么要摆摊?”
他明白有点冒昧,却也笃定江盈知会回答。
而江盈知明白他那话语里未尽的意思,她不假思索地说:“倒也不全是陈三明说的那样,喜欢听夸。”
“我这手艺去酒楼食铺确实都能混得开,但是没意思。”
她把盖子拿开,将黄鱼盛出在盘子里,哪怕只是很简陋的粗瓷盘,但因煎的色泽实在漂亮,喷香扑鼻,全都只顾着看黄鱼去了,也不管盘子如何。
江盈知把这盘黄鱼递给他,并说:“怎么说呢,酒楼给的工钱高,做活肯定也不如现在累,而且见的人都很体面。”
“可是这样就是没意思啊,因为只会烧饭是毫无趣味的,像被困在了后厨。”
“比起夸我的手艺,”江盈知笑笑,“其实我更喜欢看大家吃东西的神情。”
人说起好话来是很动听的,也很会骗人,但是吃到好吃的食物后,那专注虔诚又或者
是大口咽下,小口慢嚼细品的动作和神态是骗不了人的。
她能从他们的吃相里,品味到做厨子的愉悦,这让她每天有动力,为了赚钱,为了这份愉悦而不辞辛苦。
人在生活里总要盼着点什么。
可是王逢年没有,他吃东西时是没有任何表情的,江盈知很难从他的脸上看见为食物动容的神情。
就像现在。
虽说王逢年会夸“很鲜”,她也只是笑笑不言语。
听了她的话后,王逢年停下筷子,“但我找不到。”
找不到任何作为船老大的愉悦感,只是跟着鱼汛出海,鱼汛后回洋,人跟船走,船跟鱼走,在海上漂泊。
江盈知问他,“你有去过江下街那里吗?”
江下街在里镇,那里是鱼厂在的地方,这个鱼厂宋代就在那了,一直留存至今。那边有两口双井,人们以井为生,沿着这两口井建屋子,两排屋厦便成了一条街。
那里的人依靠着鱼厂过活,年年鱼汛期时,只要到了那里就能看见全在剖鱼鲞,腌鱼,晒鱼干。
江盈知去过两次,她煎着小黄鱼说:“你应该去那里看看,你今年运回来不少小黄鱼吧,但是你走在这里,根本瞧不出运回来的鱼都去哪里了。”
她指指后面的鱼行,“那里面向外海来的商队,只出最好的鱼鲞,你进去只能闻见鱼味,看不见大伙忙碌的样子。”
“所以我说叫你去江下街瞧瞧,你到了那里会知道什么叫黄鱼横街。”
江盈知给他描述那个场景,两排的屋檐下挂满了风干的黄鱼,地上是一筐筐被盐简单腌过的黄鱼,能看见石板上全是盐渍和鳞片。
而女人们就坐在木椅上,系着腰巾,拿一把鲞刀,右手握着小黄鱼,有说有笑间就划开鱼肚子,取出肠子扔在一旁。
再把它浸在盐桶里,等着腌几日,取出来淋清水晒一晒,所以那里也有很多的竹匾,竹匾上全是被晒得很干的黄鱼鲞。
小孩会在街头巷尾绕着柱子唱鱼谣,“黄鱼黄,带鱼亮,箬鳎眼睛生单边。”
或者是“四月月半潮,黄鱼满船摇”
只要进了那里,就能感受到大家靠着黄鱼,或者说是捕鱼船带来的渔获为生,那些剖鱼鲞的女人总会在谈到今年鱼汛收成好时,而露出满意的神色,因为她们就能拿到更多的工钱。
像是王逢年经常出入的鱼行里,是很难感受到的,那些搬运黄鱼的伙计,只会很麻木地搬着,因为鱼多他们要做的活多,但工钱却不会多。
江盈知又煎好了一份黄鱼,喊小梅过来拿,擦擦手的时候说:“我要是你的话,去那里看了会生出很大的成就感。”
除了辛苦捕捞上来的黄鱼没有被辜负外的成就感。
“成就感?”王逢年没有听过这么新奇的词。
“是啊,给很多人提供了饭碗的成就感,”江盈知笑得很好看,“王老大,好多人靠你吃这口饭呀。”
“你的船工,其他小渔民,还有渔厂、鱼行,靠剖鱼做鲞为生的,以及像我们想要吃到便宜鱼的,都受到了照顾。”
“渔业兴,则百业兴,而渔业的兴旺也是你们带来的啊。”
江盈知真的很会夸人,而且夸的人很舒服,并不媚俗,至少王逢年从没有碰到过,别人都夸他能赚钱能捕鱼,今年又捕了多少,他也会逐渐麻木。
他心里隐隐被触动,陷入深思时。
江盈知又说:“你去那里后,一定要去左手边数第十三家,门前挂着一个糟字的小屋里,买一份他家的醉瓜。”
醉瓜是海浦对于咸干品/鲜鱼,加白酒或是黄酒后再腌的称呼,而这种醉瓜通常只用来指小黄鱼。
做醉瓜是相当繁琐的事情,有的用单缸腌,有的则是双缸,腌制后还得要封泥,缸口要倒放,封紧不能有一丝漏气。
这样醉藏一个月就可以吃,但是如果封泥不拆,能保存到明年。
江盈知的鼻子很灵,她没吃过这里的醉瓜,但是她闻过就明白,“那家的黄酒是陈年的,特别香,而且手法很地道,味道一定差不了,他家还有去年的醉瓜,你可以买来吃吃看,会有种特别的感觉。”
她对这种陈年酒入口的感觉,形容应该是温暖而晕乎乎的,像是冬天烤火时身上热烘烘,而脸上热扑扑,热得想要离开,又贪恋这份温暖。
吃了会让人生出点幸福感,带来头昏过后踩在地上的真实。
王逢年并不喝酒,乌船出海时,连糟制品都不能带,酒会让他无法掌舵。
他也忘了有多少年没有喝过酒了。
“我会买来试试看的,”王逢年很诚恳地回。
江盈知看他吃剩的黄鱼,笑眯眯地问他,“那解了心焦没有?”
话都已经聊到这里了,江盈知又实在是个很好的谈心对象,他如实说:“解了一半。”
“那剩下的一半就是在船上喽,”江盈知都不用猜,她十四岁就在海上呆过五天,初时她见海鸥兴奋,能长久地站在甲板上,看宽阔无垠的大海,那么碧蓝无波。
第三天她就不想再去甲板了,因为只有海,所见之处只有海的痛苦,连岛屿都没有。
王逢年看她,明显愣神后又点头,其实他有时面对大海也会茫然,这种感觉在今日尤甚。
江盈知微笑,“我会劝你养盆花。”
“什么花?”
“铁海棠,一年四季里都在开花,养了它你能看见它在长,人在海上是需要点活物照料的,”江盈知说,铁海棠开得实在热闹,人要在茫茫无际的海上,看见生长的鲜花,总会有点安慰。
王逢年问,“去哪买?”
江盈知摇摇头,“你买不到的。”
但她说:“在你出海前,我可以送你一盆。”
“我这是送熟识的,你也不要觉得过意不去,再让良哥来照顾我生意了,”江盈知她很坦诚,“我也会很苦恼,你送我,我送你,那我就有还不完的人情债了。”
“毕竟我们现在算熟人了吧。”
但也只是熟人,还不是朋友。
王逢年点头,“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