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浦人看似不把男女之情放在嘴边上讲的,显得难为情,但是骂起人来时,该避讳的东西全都不避讳。
不过像江盈知这么直肚白肠的,当时倒是让大家都愣了好一会儿,勉强能接受这种新奇的思想。
王三娘说:“比起嫁个抲鱼郎,王老大挺好的。”
“为啥?”小梅咬了口柿干,有些不解。
王三娘瞧了她一眼,到底没说出口。
毕竟海浦有句老话叫,嫁个抲鱼郎,夜夜守空房。
当然,说人挺好,不代表就满意了。
什么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王三娘和周巧女反着来的,越看越挑剔。
周巧女说:“年纪确实大了点。”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啥毛病,”王三娘接了句。
周巧女又说:“听说家里爹是个混不吝。”
“没皮没脸的可不行,”王三娘也说。
周巧女想了想道:“我始终觉得,有钱不大好,见的世面多,玩的名堂多,花花肠子到时候不少。”
“可不是咋的,这男人一有钱就变坏,本来有钱更坏,”王三娘附和道。
周巧女赶紧打住,“啊呀,乱套了乱套了,不是这样讲的,我唱红脸,你得唱白脸啊。”
她忙摇手,“你得这样说,我说他岁数大,你说,岁数大的好,知冷知热会疼人,小王以后顶是个疼媳妇的,饭不让做,衣裳不让洗,里里外外一把抓,要是做不到,谁家好人把闺女给他。”
王三娘叹气,“我的娘,我要是有这么个口才,我干啥剖鱼,我改行当媒婆去。”
“你瞅瞅你那点出息,”周巧女看了她一眼,又拉着人说了一通,力求在言语上,让王逢年知道她们的态度。
不过等人来了,半点没用上。
王逢年进门就很恭敬地喊,“婶婶,阿姑。”
周巧女和王三娘面面相觑,喊的啥?
“那个王老大,”王三娘干笑,“不是,我叫你小王吧,”
场面陷入了沉默,周巧女诧异地看了王三娘一眼,心想,可以啊,这下马威给的。
王三娘有苦说不出。
在这个当口,江盈知没忍住,笑出了声,她真想来一句,说王不带吧,文明你我他。
王逢年面不改色,“阿姑你随便喊。”
王三娘哈哈两声,周巧女说:“来,小王你喝茶。”
她又说:“你这岁数不小了吧,条件也好,怎么以前都不想着成家立业?”
“那时没遇上小满,”王逢年刚开了个头。
王三娘正绞尽脑汁想弥补,她插了句嘴说:“这确实是以前没相到合适的,要我说就是,这人跟鱼是一样的。”
几个人把头转过来听她的高见。
王三娘咳了声说:“这鱼要等时节才到旺汛,人肯定也要等到合适的那个人,是不是这个理?”
这话说得确实在理,但王三娘下一句话是,“那句话咋说来的,小满到,黄鱼叫嘛。”
周巧女默默转过了脸,江盈知看天,想笑又没笑,她想说,本是同个姓,相煎何太急。
王逢年满脑子都是,大黄鱼为什么叫。
大黄鱼有个特性,从外洋回来到港集群产卵时,才会叫。
回过神王三娘想打自己的嘴巴,这张破嘴,她闭紧了嘴。
问完奇怪的问题后,周巧女和王三娘偃旗息鼓。
倒是王逢年把备好的礼拿出来,补品首饰什么倒是中规中矩,没有太出挑,也踩在人能接受的价位上。
然后他说:“还有些东西要夜里到,白天人多眼杂,怕人看着不大好。”
江盈知看他一眼,“什么东西?”
“只是点心意,”王逢年好声同她解释。
“不相信,肯定不少,”江盈知半点不信,磨他,“你叫人不要送过来,王逢年,我跟你说,我要生气了。”
王逢年轻声说:“你不要喝冬酿酒了?”
“那这个留下,”江盈知退了一步。
王逢年又说:“乳酪也不吃了,麻粽糖也退回去,莲藕不要了,”
“打住,”江盈知做了个手势,“别报我喜欢吃的。”
她妥协,“你送吧,反正你有钱。”
周巧女和王三娘在那旁边看着,插不进去嘴,然后周巧女站起来,“三娘,做饭去吧,我俩站这怪碍眼的。”
“哎,女大不中留啊,”王三娘站起来,背着手又摇摇头。
锅盖配锅,天生一对。
江盈知眨了眨眼,用手推了推王逢年,“你不去表现表现,展示你小王师傅的高超厨艺?”
“我还没练到家,只有小满大厨能尝,”王逢年说了句。
不过他还真没闲着,挑起了水,帮忙生火,力求个好印象,面对两个长辈的询问,很谦逊,有问必答。
早上还疏离的几人,关系渐渐融洽。
吃了周巧女养的鸡,炖出来的老母鸡汤,到了下午,左右没事做,周巧女和王三娘裁布做衣裳。
江盈知指挥他,“你把小橘抱好。”
王逢年压着小橘的爪子,不顾它喵喵叫,还伸手盖住了它的眼睛。
语重心长说:“要听话。”
江盈知哈哈笑了声,蹲下来,拿剪刀把它指甲给剪了。
剪完回过头说:“婶,要不要再养条狗?”
“随你,”周巧女说着,也看了眼旁边,正看见王逢年把小橘放在一旁,拿了把椅子,伸手牵江盈知,让她坐下。
突然笑了笑,她同王三娘说:“这年纪大,确实知冷知热。”
“那你也再找个,”王三娘随口说了句。
周巧女呸了她一声。
晚些时候,江盈知进了灶房,王逢年也跟着进来打下手。
“吃不吃鱼头?”江盈知拎着鱼头,解开草绳,把它放进盆里时说,“我小时候可爱吃鱼头了,我外婆最会做鱼头,那时她只加豆腐。”
“后来我们家旁边住了个东地来的邻居,她做鱼头里面要加饼,我也爱吃。”
“我一说喜欢吃,那可不得了了,那七天里,除了鱼头和饼,我愣是没吃到旁的,直到我吃吐了,才换了菜。”
江盈知说起来时,语气轻快,可是细细想来,她已经许久没有吃过鱼头泡饼了。
会天天给她做这道菜的老人,早就不在了。
王逢年站在她身后,他说:“那你教我,以后我做给你吃。”
“也等你吃厌了再换。”
江盈知顿了下,然后说:“那你可得好好学,我可等着。”
其实炖鱼头并不难,只是得把大鱼头劈成两半,再腌制,不然不好入味。
倒是饼有些难度,不是那种整块很有厚度,吃着跟馒头一样,越吃越有嚼劲,而是烫面饼子,一层一层叠加在一起。
醒发面的时候,越久越筋道。
她在煎锅上烙饼的时候,顺手做了几个烫面小饼,馅是糖馅,这里的白糖是沙糖,颜色是黄的。
包在面团里,当薄饼皮烙出焦黄的小点,面皮是淡黄色,糖逐渐融化,整张饼特别软乎,吃起来甜滋滋的。
江盈知想,海娃和小梅要是在就好了。
没想到,院子里就传来小梅的声音,“娘,大伯娘,我姐呢?”
“我早点回啊,给阿姐打下手嘛,顺道买了只烤鸭,孙掌柜让我带盅胡椒猪肚汤来,真香。”
海娃放下书袋,他左右嗅了嗅,“有糖的味道。”
“你属狗的啊,鼻子这么灵,”江盈知从窗户探出头来,脸上带笑,“来吃糖饼。”
海娃欢呼一声,跑的时候又折返回来,从书袋里往外掏,他拿出油纸包的东西,皱巴巴的。
见者有份,他的黏糊糊山楂球。
他嘬了口手指上的糖,笑嘻嘻开口,“师娘买的红果,我吃了一个。”
“好吃,带回来一起吃。”
秀秀腼腆,她说:“还有我的。”
“啊呀,真好吃,”江盈知不嫌弃吃了口,她笑眯眯地说:“我也买了山楂,我们做冰糖葫芦吃,你们吃不吃?”
“吃!”两个小的蹦蹦跳跳,小梅嘶了声,这糖饼可真烫,她高高举起了手。
灶房里炖着鱼头,锅里是猪骨汤,一群人却在屋外的桌子上,做起了冰糖葫芦。
海娃和秀秀用筷子戳山楂,小梅咬了口山楂,皱起脸来,“这可真酸。”
“酸吗?”江盈知故意问,她伸手拿了个,背过身,踮起脚塞到王逢年嘴边,“你尝尝。”
王逢年没拒绝,吃完了,皱眉告诉她,“酸。”
她大笑,“当然是酸的,得裹了糖浆才会甜呢。”
炉子里正经熬起糖,熬的糖稠起一层泡,串起来的山楂在里头滚一圈,晶莹的糖浆便挂满了山楂,随手一敲,邦邦硬。
海娃举着糖葫芦,小口舔着,他满脸都是甜蜜蜜的笑。
“太甜了,牙都要被粘掉了,”周巧女咬的山楂嘎吱响,嘴上这样说。
王三娘说:“谁说不是,可这玩意真好吃啊。”
大家吃着糖葫芦,觉得甜,又舍不得放。
在大冷天吃糖葫芦,海娃还舔着吃,被糖沾在了嘴皮子上,扯的时候,他哇哇乱叫,其他人哈哈大笑。
在这样的氛围里,王逢年在压糖葫芦。
江盈知爱吃扁的糖葫芦,王逢年给她压得特别扁,糖都渗到压扁的山楂里,又酸又甜,很好吃。
“分你一个,”江盈知递给他。
王逢年吃了个,他说:“真甜。”
院子里充满了糖的甜香味,等到天渐黑,又渐渐被另一种味道取代。
王逢年送的东西到了。
众人看着那咩咩叫的两头羊,连同它几大袋口粮,齐齐沉默,进来的陈大发吓了一跳,他说:“什么东西?”
王逢年说:“养了可以喝羊奶。”
不等别人开口,又有人把东西拿进来,羊毛、羊皮、羊肉,江盈知吐槽他,把羊送来,又把羊的全身拆了再送一遍。
不止,他还送了棉花、布,北边的乳酪、牛肉干、乌枣、桂圆、咸香椿芽,南边的冬酿酒、花菇、羊尾笋干…
东西越叠越多,大家神情逐渐麻木。
江盈知瞥他一眼,不愧是能开得起南北货行的,手笔可真大。
她不要,就变着法子送给她。
看人看一份心,至少从这些东西,大家都看出了王逢年的一片心。
夜里吃饭,陈大发要拉着王逢年喝酒,刚出的冬酿酒有着醇香。
喝温的酒,配鱼头泡饼,烙的多层饼蘸着汤,饼子外皮硬,内里吸足了汤。
加上外皮酥软的烤鸭、满满胡椒味的猪肚汤,海鲜豆腐锅,里面有不少蟹肉,蛎黄贴蛋,鸡蛋和蛎肉是绝配,那酒喝起来,便有些止不住。
天转黑,星星点点的雪花落下,飘进海里,而屋里,蜡烛透出昏黄的光,到处是杯盏交叠的声音。
王逢年放下酒杯,有点昏沉沉,盯着一个地方出神。
江盈知戳了下他,“怎么了?醉了?”
她凑近小声问,“在想什么?”
王逢年转过头看她。
在想什么。
想抱,想亲。
想娶她回家,好想有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