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王逢年的午后, 要收摊时,王良来了。
他总是笑嘻嘻的,手里抱着一个坛子, 放在桌子上, 他拍了拍上面封着的油纸,“猜猜是什么?”
“醉瓜,”江盈知都不用猜, 一闻就闻出来了, 这股味道实在很浓郁,就算封口了也挡不住。
王良叹口气, “你的鼻子咋这么灵啊。”
又朝她点点头, “这是我老大送你的, 他本来要自己来的,临时有事绊住了脚。”
陈同源又拉陈逢正过来在院子门口骂人, 难为他老大在外面听着, 还能分出点心思, 让他把这坛自己去买的醉瓜送过来。
“他托我捎了句话, 说多谢你,这也不是谢礼,不用还他的人情债。”
王良啧了声, “你咋说的啊?”
“我老大从来不喝酒也不吃糟货的, 旁的人宴席上喝酒,他啥也不喝, 后面劝酒都懒得劝他了。”
江盈知接过坛子, 叹了声, “那他日子过得挺没劲。”
“确实没劲透了,”王良很赞同她的话, “你都不知道,除了在船上,回来每日就是看账去鱼行,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把我给噎死,我跟在他手底下我容易吗。”
“小满,你知道我过得有多憋屈吗?哥这么多年真的是操碎了心”王良哭丧着脸,在江盈知刚想安慰他的时候。
王良却说,“那醉瓜开了坛给我尝一口呗,我尝一口就不觉得憋屈难受了。要死了,一路上抱着都觉得酒香往鼻子里钻,我要馋晕了。”
江盈知好想翻个白眼给他瞧,但念着一路上抱过来也不容易,还是拆开坛子,拿了碗筷递给他,“吃吧吃吧。”
王良赶紧伸手接过,夹出一条酒香四溢的黄鱼,他十分幽怨,“真香啊,小满你能品得出这味道吗?你能吃得明白吗?”
“老大为什么只送你,不给我们也送点啊!他都从城门这里,绕远路走到江下街那里,他就买了两坛啊,”他伸出手比了个二,“两坛啊,头一次发现,他竟然能这么抠门!”
他
简直愤愤不平,不分给他吃也就算了,还要他过来送,偏心眼,真的好偏心,下次他老大不送给他,再也别想他来跑腿。
让阿成那个蠢货来!
“我比你可吃得明白多了,”江盈知说,“别给我吃完了,我还没尝过啊。”
她也不得不承认,有些只管钻研一门手艺几十年的人,比她可厉害多了,这香得实在很浓郁,她想王逢年应该买的是陈年的醉瓜。
不过她吃了酒脸上要泛红,想留着晚上吃,于是问,:“良哥,采买得怎么样了?我这里的明日给你做,后日带到摊子上来。”
“成啊,按你说的,我东西采买得差不多了,可多亏你,我头一次知道,我们海浦有那么多条街,那么多条巷子,我人都跑瘦了,”王良指指自己的脸。
江盈知无言以对,反正她是半点也没瞧出来,毕竟黑脸显瘦。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王良才叼着条小黄鱼,一路边走边吃急急忙忙回去了。
江盈知看着这坛醉瓜,仔仔细细把封口给缠回去了,这应当是铺子里最好的醉瓜了。
到了夜里,等海娃睡了,江盈知把那坛醉瓜拆开,周巧女嘶了声,“这么香,除了我出嫁前吃过的浆板圆子,好久没闻过这么醇的酒香气了。”
她以前也爱喝点小酒的,冬天吃浆板圆子,夏天喝青梅酒,她还吃酒淘黄鱼,可惜了。
倒是今日又能享得了这口福。
小梅却捂着鼻子说:“好难闻,一点都不香。”
江盈知和周巧女都轰她,“去去去,小孩边上待着去。”
小梅就笑嘻嘻地凑在两人中间,把胳膊靠在两人肩头,一脸满足。桌子上点了一盏煤油灯,油光闪闪烁烁,中间放着一坛醉瓜,屋里萦绕着一阵酒香气。
周巧女用碗垫着往外滴酒的小黄鱼,她还挺爱喝糟货的,只是嫁了人后活着都那么难了,哪里能吃得上。
她很小口地慢慢抿着,心里思绪纷呈。
这两日的事情太杂了,江盈知难得松闲下来,她也拿着碗抿着,细细地尝那股酒香,吃完了又把头靠在小梅肩上。
她的酒劲上头,又细细回想,一些暗暗埋藏的愧疚就开始冒头。
“阿婶,”江盈知慢慢坐起身来,她的神色有点恍惚,“你说我做得对吗?”
“我虽然帮着强子哥,我也知道可能是他一厢情愿,但我还是想帮他。我明白借钱娶妻不好,”
其实也不是不好,毕竟现代她看这种事情看得更多,人大概活在世上就想挣口气吧。
而且陈强胜拿了这九两,更想叫东岗那些人都知道,小燕成了寡妇也能嫁得很好。
江盈知说完又摇摇头,“其实我不只是想帮他,我更想帮的是小燕姐。”
“但我也很傻。”
很多东西都是经不起细思的,当下那种情绪冒出来,它会左右人的想法。
尤其江盈知在听完陈强胜的自白后,那么痛苦,她当然更容易站在他的角度上想。却忽视了,万一小燕姐她有更好的人生选择呢?
这种一厢情愿只会给她造成更大的困扰。
江盈知刚吃了一小条醉瓜,脸上有些泛红,眼神水汪汪的,“但是这会儿,我觉得我最对不住的就是我阿姑,这些年里,她也很不容易,我早上没有帮她。”
“我想找我阿姑来一趟。”
周巧女微微笑着,她摸着江盈知的头发,神情那样温和,“小满,你想去就去吧。”
江盈知一这样说,小梅也跟着愧疚,一路举着油灯去找王三娘的时候,老是叹气,“我也好没良心,强子哥待我好,大伯娘对我更好,哎,我早上确实不该骗她。”
她又举起拳头,朝东岗那地方挥,“都怪那个臭老头,哼,诅咒他。”
“我以后都天天诅咒他。”
江盈知被她逗笑,笑着揽过小梅的肩膀,十几岁的孩子恨起人来也只会这样说。
两个人走得快,路上并不远,只是夜里风大,刮得油灯四处飞舞,冷得两人紧紧挨在一起。
到了王三娘家时,王三娘没睡,披着衣裳出来,语气很惊慌,“咋了?出了什么事?”
江盈知揽过她的手,“阿姑,走吧,上我们那吃酒去。”
小梅也挽过她另一只手,“伯娘,走吧走吧。”
王三娘笑骂,“你们两个死丫头,可把我给吓得魂都飞出来,好了,别抓我的手,我去里头说一声。”
后来就三个人并肩走在漆黑的夜里,有浪声在拍打礁石,风从袖子口穿过去,油灯还走到一半灭了,索性天上有点点月光。
到了竹屋,王三娘说:“今日做什么,还要喝点酒。”
周巧女指指后面,“这两个早上帮强子,没帮你说话,这会儿回过味来了,心里难受着呢。”
王三娘先说,“叫强胜,你们咋老记不住。”
可明明她自己气起来也喊强子的,江盈知只好说:“好好好,强胜哥。”
又嘀咕,还是强子哥顺口。
“我就知道你们,你们肯定会帮他,”王三娘哼了声,接过周巧女递来的酒,啧啧两声,真香啊。
其实她晚上真睡不着,就睁眼到天亮。
她是心疼小燕,又心疼她儿子,他真当做娘的不知道他为了赚那点聘礼,夜夜拼命吗。
她知道的,因为在夜里陈强胜出去捕海蛇的时候,她和他爹在屋里熬夜补网,那个时候都想着早点赚到那九两聘礼。
可是谁叫人的运气就那样差,王三娘这些年为什么发了疯要给陈强胜治腿,因为她也愧疚,没有拦着点。
她喝了口糟过的酒,那滋味直窜到喉咙口,她咳了两声,笑了声,“我又不怪你们,你们给他凑钱的事我也知道,还好你们给他凑钱。”
不然王三娘是不会骂那么大声的。
江盈知低着头说:“那时就想着强胜哥总是把什么东西都憋在心里,难得看他那么高兴,哎,兴许我真是好心办坏事。”
王三娘揽过她,“我能怪你吗,你可是我领来的亲侄女啊。”
“小满啊,是你强胜哥想左了,这些年里,他从大捕船上的船工到现在这样子,嘴上不说,心里难受。”
“又是在他成亲前断的腿,他就把奔头都压在了小燕的身上,总觉得是那九两银子的事情,他要是现在就有九两银子,他就能娶小燕。”
“我这个当娘的,为啥拦着,不是因为我恨死小燕爹了,这辈子难跟他做亲家,也不是嫌弃小燕寡妇又带女。”
王三娘想起周飞燕的脸,她说:“是小燕她不愿意。”
“你们不知道吧,前两年小燕刚回娘家的时候,我比强胜去东岗的次数都多。”
“我把小燕当我半个女儿,即使做不成儿媳,我是恨她爹,我又不恨她。”
屋里静静的,都听王三娘说话,王三娘干了这碗酒,把碗搁在桌子上说:“我那时问她,以后日子要怎么过,她说就要守着她爹过。”
“她爹卖了她,也不卖个好人家,她眼下没地方去,死也要赖在他跟前,叫他没有良心好过的时候。”
“她是很难再嫁人的,所以我说陈强胜是傻蛋,他真要去听些难听话才会清醒清醒。”
周巧女夹了根小黄鱼过去,放到王三娘碗里,她叹口气,“所以说儿女都是债,他欠的,你也要帮他还。”
江盈知说:“那到底帮不帮强胜哥呢?”
“帮他个大头鬼,这会儿银子还要跟你借,”王三娘狠狠唾弃自己儿子,“这背债的滋味好受啊?他也不想想,他这样不是把债又压在小燕身上了,个大傻蛋。”
“等他自己能赚到那么多钱,又不把家里给拖垮,他怎么样都成。”
“明儿我同他去一趟东岗,把这事做个了结。”
王三娘红了眼圈,“巧女啊,我真不忍心啊。”
谁又忍心呢。
这一夜四人
围着桌子吃了半坛醉瓜,熏得酒气直往脸上涌,又哭又笑,最后怎么爬到床上睡去的也不知道。
第二日一早,陈强胜过来,也不知道王三娘跟他说了什么,他面容有点憔悴,却很温和地笑着。
他把钱还给江盈知,“小满,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感激你,让我任性了一回。”
那些话憋在心里六年了,想说想做的也已经过去六年了,到现在终于有机会袒露,幸好他没被憋疯,也幸好有人肯站在他这里,而不是一边倒地指责他。
让他能认清自己,又不至于被打垮。
“小满,我娘同我什么都说了,”陈强胜笑,并不苦涩的笑容,像是想通了,“我确实是个傻蛋,要把什么都放在别人身上才能活得下去。”
以为自己能在小燕过得不好的时候,可以照顾她,让她好过一点,其实就是他的自以为是。
他说,“小满,我不会去找小燕了,我真庆幸我娘骂醒我,不然她就知道,六年前她打水底工赚钱也想要帮的人。”
“其实是个没良心的,只顾自己的人。”
江盈知摇摇头,“强胜哥,我们都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这件事是我莽撞了,你还有其他忙要我帮的吗?”
“有一件,”陈强胜将手里紧握的碎银子拿出来,轻轻放在桌子上,他说:“之前小燕给我的是一两三钱四十二文,加上她次次夜里来,给我娘的,我们对了下,是、是二百六十七文。”
“这里差不多是二两,你,小满你帮我交给她吧,我不敢见她了。”
其实除了钱,还有很多零碎的物件,头巾、止痛膏,他最常用的活血化瘀的药膏…,但这些东西都太有温情了,叫她一眼能知道有人在惦记着她。
所以就给钱吧。
“我太傻了,”陈强胜微笑,眼里有泪光,“光想着觉得娶了她,能给她和小囡更好的日子过活,让她从东岗到西塘关里来,这里大伙这么好,寡妇再嫁的也那么多,要是别人说她,我就上门去,我能护得住她。”
“但其实,给钱才是最好的,我欠她的还不清,就盼望这笔钱能让她过得好些吧,以后,”
他没再说以后,以后又有谁知道呢。
他可能会放下,但也可能永远不会放下,只是他想,不能那么自私地把希望放在另一个苦命人的身上。
小燕不是用来成全他六年那点念想的。
他再也不会去东岗了,他会好好孝顺爹娘。
江盈知觉得手里这点碎银子很沉,沉到她都要握不住。
只是她说:“强胜哥,我会帮你送到的,哎,你,你还有什么话要我说的吗?”
“叫她藏好钱,别被她爹摸去了,摸去了要又吃酒,别傻傻站那等着她爹打她,知道她能划船,拿着钱去买点东西…”陈强胜有满肚子的话想说,说了后又懊恼,最后说:“没有了,没有话要说了。”
他说:“小满,多谢你。”
江盈知今日独自一人踏上了去往东岗的路,她很费劲地绕过了那两个乱礁滩,抵达东岗。
这回她是在礁石上找到周飞燕的,很巧的是,只有她一个人。
周飞燕坐在礁石上,抬起右眼仔细瞧了瞧,露出一点笑,“来找我的,坐吧。”
“上回看见你的船,你们西塘关做小对船喜欢亮眼船,我们这里穷,船都不涂眼睛的。”
江盈知也笑,走过去坐下来,发现坐在这个地方,刚好能看见斜铺在海面的光。
“是陈强让你来的吧,你来的那天我看见小梅了,”周飞燕指指对面礁石滩上的房子,“那天我在那跑下来,看见你们一道走了。”
“他,不敢来了吧。”
周飞燕朝着前面望去,有光的地方她左眼都能瞧见一些,她想陈强肯定不敢来了。
毕竟她逼着她爹,磨着她爹,让他去说那番话,让陈强不要逼她这个守寡的人。
其实呢,陈强肯定不知道,她刚死了男人,被撵回来,她爹嫌弃她,小囡又哭闹,她怎么会没有轻生的念头呢。
但要不是陈强和王婶隔三岔五来瞧她,她说不定真的会走上绝路。
每次陈强划船来的那天,她会很欢喜,坐在很隐蔽的地方瞧,让她知道自己不是被嫌弃的,有人在惦记着她。
别人骂她做了寡妇还不老实,勾搭男人,可周飞燕却想,她守了寡还要守贞守洁吗?她都做寡妇了。
要不是看见她爹贪婪的嘴脸,喝醉酒后说了,没想到这小子还挺长情,要是当初把女儿嫁了他,说不定能磨得这家人出更多的钱来,到时候天天上门去要钱换酒喝。
她顿时整个身体就跟浸入了冰冷的海水里一样。
又多么庆幸,她那年没有嫁给陈强。
所以她就夜夜开始哭,朝着她爹的门哭自己有多惨,自己恨死了陈强,叫她爹赶他走,不许他来,她一个寡妇还要做人呢。
磨得这死老头终于不耐烦,又想装可怜,就跑去跟陈强说了一通心疼女儿的话。然后从周飞燕这里抢走了她最后的陪嫁,换了酒喝,吃了酒就在家里砸东西打人。
周飞燕自那天后,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把赚的钱让他都拿去换了酒,这么爱喝,那就喝吧。
酒鬼总要在酒上出事的。
只她全默默地想着,并未同江盈知说。
而江盈知却没有直白地把钱给她,而是说起,“他现在改名字了呢。”
“改什么了?”周飞燕偏头看她。
“叫陈强胜。”
周飞燕闻言笑出了声,“这个名字真好。”
江盈知跟她套近乎,“你觉得哪里好?”
“是陈强,胜利了的意思 ,”周飞燕很喜欢这个名字,“他的腿好走些了没?”
“好走多了,有时候不用拐杖也能走,大夫说多走走,再练练,以后能走得更稳,”江盈知说的是实话,不过陈强胜在治腿上很消极。
周飞燕仍然笑,“这么好,他终于肯练练他那条腿了。”
“那他让你来做什么呢?”
江盈知忍不住问她,“如果这会儿给你九两银子的聘礼,你会——”
“不会,我不会,我永远都不会,”周飞燕说得很坚定,她迎着风,看向远处海面的波光,同这个应当是陌生人的江盈知说心里话,“我恨死九两了,我这辈子都恨这笔卖了我的银子。”
“每每只要一想起这笔钱,我就像死了一次,如果陈强,不,陈强胜是这样想的,他在侮辱我,他也看轻了我。”
周飞燕笑,“那我真的会把钱狠狠砸在他的脸上,让他好好清醒清醒,他这样做对我来说,是拿我当粉头,用这笔银子来赎我的身。”
她一点都没有咬牙切齿,只是很平静地说:“可我再也不想被卖了。”
江盈知被深深的震动,她第一次看清了周飞燕的脸,那样不漂亮的脸庞,左边的伤疤占据了好大一部分,可是当有了神采后,是那样动人。
“被吓到了?”周飞燕瞧她不说话,又自顾自笑笑,“大伙都说做个寡妇要安分守己,可我跟你说,我只跟你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
她那样快乐,“做寡妇的那一天,是我最高兴的日子,被赶回娘家我更高兴,她们以为我要活不下去了。”
“可我那时候虽然哭,日子也过不下去,但我又总想,我的好日子肯定在后头呢。”
等她爹死了后,她的好日子就来了,而这日子很快就要到了,周飞燕微笑。
江盈知从来没有碰见这样的人,她当初觉得周飞燕日子过得不好,碰到这种事情总是苦大仇深的,是她想窄了。
她又问,“那小燕姐,你以后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想搬到你们西塘关住啊,我这辈子都想要在那里有个家。”
不是跟他陈强胜的家,而是她跟小囡的家,她也害怕再被无情地赶出家门,抱着孩子没有落脚点。
周飞燕回头看了眼那些建在礁石山的房子,那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她一点都不想留在这个地方。
江盈知眼神亮晶晶,“那你到时候把房子起在我们旁边好了,我们那里好空,旁边没有人住。”
“我家里还有个弟弟,五岁了,跟小囡同岁,两个人肯定能玩得来,他平时都没有玩伴。
我只有小梅一个妹妹,小梅说她也想要个妹妹,小囡来了,她也有妹妹了呀。”
周飞燕看她,笑容很温和,“好啊,我也想跟你做邻舍。”
“这日子很快了。”
其实并不快,她熬了两年多,才等她爹在日复一日喝着酒后,终于快不行了。
她爹越发后悔当初不该把她嫁给那个痞子,那个混蛋,天天躺在床上哭,求她的原谅。可她想,等他死了,她就原谅他。
江盈知最终没有把钱给周飞燕,那也是一种侮辱,只是她问,“要不要跟强胜哥说点什么?”
“不要了,留着等我见到他以后,我们两个自己说。”
周飞燕说:“小满,多谢你来了这么一趟。”
不然她可能会和小囡一起,去往另外一个岛上生活,她不会被困在这里的。
她说:“你等等我。”
说完跑回了家,她又呼哧喘着气跑下来,手里紧握一个布包,那里面是她攒了很久,没有被她爹找到的钱。
她塞到江盈知手上,仿佛跟陈强胜有关,她就能很信任江盈知这个她只见过一面的人。
周飞燕说:“交给陈强胜,让他给我起个房子吧。”
“让他多走走,多动动,好好练练他的腿,以后见到了,我希望不要再瘸得很厉害。”
江盈知忍住眼泪,“我会叫他起个好房子,石头房好不好?”
“茅草屋也可以啊,有个能叫我们娘俩住的地方就好了。”
周飞燕又跟她说了几句,才目送着江盈知离开,自言自语地说:“再等等我吧。”
江盈知划出一段距离,回头看见周飞燕仍然站在海滩上,海风吹起她宽大的衣摆。
她觉得飞燕真的是个很好的名字。
不管是要拖家带口到南边迁徙的小燕子,还是同在海上飞翔的海燕,只要她还能飞,就能飞出这片地方,抵达新的迁徙地。
这一次,江盈知没有绕道,她划过了那个令她心生恐惧的乱礁滩,她又回头看。
她想,人生活在世,真是关关难过关关过。
回去的时候,陈家一家都来了,王三娘假作不在意的拉着周巧女说话,实际上用眼睛偷瞟江盈知。
而小梅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陈强胜则一直麻木地炒肉松,一直炒一直炒,炒了一上午还没有停。
江盈知就是在这样众人瞩目的期待里,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她先说:“小燕姐说幸好强胜哥没去,不然她会把钱砸到他脸上。”
陈强胜放下铲子,低下头,他真的想错了,王三娘伸手拍拍他。
“不过,”江盈知卖起了关子。
周巧女瞪她,“好好说话。”
“嘿嘿,那就是小燕姐说,”江盈知把她藏在怀里的钱袋子拿出来,把事情全交代了,又说,“她以后要搬到西塘关住,就住我们旁边。”
她把袋子交到陈强胜手上,“哥,小燕姐她叫你帮她和小囡起个房子。”
“让你多走走,练练你的腿,下次看到要还是瘸得很厉害,连拐杖也脱不了的话,她会很失望的,毕竟我跟小燕姐说过,你已经在治腿了。”
陈强胜呆呆地站在那,迟迟没有回过神,他好像傻了。
王三娘推推他,又哭又笑,“要命了,我儿子真的傻了。”
“呸呸呸,”陈大发赶紧说,“又说什么丧气话呢,这么件好事。”
“哎,对对对,”王三娘又打打自己的嘴巴。
陈强胜终于回过神来,他有点磕巴地问,“真,真是这么说的?”
“对啊,你这些日子呢,就别想些有的没的了,你就好好起个房子,赚钱,再练练自己的腿,早日脱拐,别叫小燕姐回来嫌弃你,”江盈知反复强调,腿瘸没关系,脚老不沾地,不按摩,可不是越来越萎缩。
陈强胜陷在一种巨大的狂喜里,让他头重脚轻,他连忙点头,“我肯定会好好练的。”
他又看向王三娘,像是小的时候那样依赖母亲的语气,“娘,小燕说叫我给她起个房子呢,”
王三娘哭着点头说:“娘听见了。”
一家子坐在屋里商量,周巧女和小梅也陪着一道抹泪。
江盈知想,周飞燕真的很厉害,她的一个主意,能叫一家子人全都忙活起来,有了真正长久的盼头。
因为这家人都很盼望她能来。
六年前也许不是最好的时候,但六年后一定是。
这桩事终于得见曙光,江盈知从水桶里摸出了几条年糕,有好事要吃年糕,毕竟寓意心想事成年年高。
她磕了几个鸡蛋,在鏊子里把它摊成蛋皮,又薄又圆,两张摞成一叠。
小梅坐在她旁边抽虾线,嘿嘿傻乐,乐完后她说:“阿姐,我之前听了强胜哥的话,觉得他借钱娶人家小燕姐也可以,毕竟他想了这么久,要借就借吧,西塘关好些男人讨媳妇也是东借西借的啊,我也不觉得他有问题。”
“现在听了小燕姐这样说,我觉得她想得好明白,她没有答应。”
这是小梅第一次在这种事上,有了很大的感悟。
江盈知切着年糕,不放过任何可以向小梅传输观念的时候,才十四岁,正是三观奠定的好时候。
“因为我们都只听了一个人说的话啊,这叫片面之词,”江盈知用了点力气切年糕,“我告诉你小梅,如果以后你也碰到了这种事,不要学昨天的我。”
“一件事掺和了两个人,那么也得去听另一个人怎么说,每个人想得都不一样啊,好心有时候也会办坏事。”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小梅听懂了,她有时候也挺没主见的,这会儿她明白了不要只听别人的片面之词。
江盈知说完后,开始拿虾头熬汤,她要做一锅三鲜年糕汤。
相比炒年糕的软韧有劲,年糕汤里煮过的年糕,便是软糯了,在初夏吃倒是热乎。
一碗年糕汤,蛤蜊、几只大虾,香菇干,一点蛋皮切成的丝,她还去破陶罐里,割了点小葱,撒了一小把,瞧着汤汁油亮。
每个人捧到手里,都笑呵呵地吃着,边吃边还要商量,王三娘喝了口汤,长呼口气,“晚点我去同里长说声,这盖房子的事情。她这丫头活得明白,要还想带着小囡在东岗,那日子真的是没法过了,幸好她舍得开脸面,肯麻烦我们。
你们是不知道,那地方专出酒鬼,而且爱嚼舌根,男的嚼女的嚼,我有时候都想把他们给嚼了咽咽下去算了。”
陈大发说:“那你牙口真好。”
“你又来劲了是不是,”王三娘瞪他。
周巧女也是庆幸来到了西塘关,这里至少民风还算淳朴,说闲话的有,总是少的,如此也附和王三娘。
不过她想了想说:“小满,小梅,正好赶巧了,你们也把房子给起了吧。”
江盈知听着这话,倒是微愣,不是她不想造个新的房子,而是她没钱。
就算陈强胜把钱还给她了,再加上明日的酱料钱,那几两银子也造不出像样的房子来。
小梅傻眼,“晚娘,怎么造?”
其他几人也不吃饭了,听听周巧女咋说,她把碗搁下说:“是,像我们好些人住,想起一个像样的房子至少得十几两。”
“那就不要一口气造完,先把房子地基给打了,再造一两个屋,还有灶房先起了,其他的,有钱了再请别人来加上。”
周巧女也真的不放心,“你们瞧瞧这破竹屋,现在住着四面通风倒是舒服,可立夏过了,海上时时要做风水(台风),叫她们怎么过。”
“我后日就得去明府了,要我不在,有个石房总好过一点,不要担心银子,我在那多做点活,托了李家的航船给你们捎来。”
她对以后的日子也有盼头,“多攒些,以后我们也在旁边凿口井。”
其实海岛人家造房,是看井在哪,就跟着造哪,有钱的就先挖井再造房,没钱的有没钱的过法。
“哎呀,巧女,你说得在理,是该这样造,”王三娘也颇为赞同。
只是现在可不能动地基,海岛人的吉时不看黄历,只看海里的潮水。
潮水上涨便是吉时,对于他们来说,这样意
味着财源涨,福禄涨。
等到十五大潮汛的时候动土,也就小半个月。
大伙一块商量,要先造正屋,茅厕留一个,把边上石头理一理,开个小院子出来,用竹篱笆扎一圈,再从山里担点土来,到时候就在地上种些菜来,旁边放鸡笼鸭笼,鸭粪什么的肥田。
然后又商量周飞燕的屋子要起哪,至于怎么造,王三娘说:“我等会儿去瞧瞧她,强胜你就别去了,我跟她说说话。”
陈强胜笑着点头,他现在想,好好赚钱,好好把腿给练好,练得走路平稳些。
他这两天真的想明白了很多,小燕比他可有骨气得多,他也不能再软弱。
江盈知在一旁听着发乐,然后小梅问她,“阿姐,你明儿要做的肉松、酱料,全都做完了?”
她啊了声,哪壶不开提哪壶。
反正最后全部人齐上阵,弄到很晚才弄完的,装在一个个大罐子里,江盈知还在封口的油纸上写了字。
到第二天王良来她摊子上取,江盈知问他,“什么时候出海?”
王良掏出钱来给她,说好的三两,闻言算了算日子,“也就这几日的事情了。”
又瞅眼后头的年糕汤,“咋了,今天卖起年糕汤了?”
“给你来一碗?”江盈知笑眯眯地问。
“来一碗来一碗,”王良问她,“你今日这么咋这么高兴啊?家里有好事了?”
江盈知笑得更灿烂,“有很多好事啊,不过只能同你说一件,我们要造新房了。”
现在砖石已经去运了。
王良立马说:“哎呀,那真是恭喜恭喜,你等等啊,这年糕我晚点来吃,我先把东西运回去。”
他倒是回去后,过了好些时候才回来,又用那辆板车运回来几个大蒸笼,还有手上捧着的东西。
江盈知眯着眼瞧,那怎么那么像凤仙花呢。
走近一看,还真是。
“这做什么?”江盈知看了看自己的手,“叫我染指甲?”
“你真傻,”王良说,“小满啊,你知不知道这在海浦也叫满堂红啊,送给你,祝你家里以后红红火火。”
那是一盆开得很鲜艳的凤仙花,江盈知先谢过,又笑问,“从你们老大的院子里挖的吧。”
她上次去的时候,就见井边种了一大簇,红红艳艳的很好看。
王良含糊不清带过,这是从他老大住的屋子前面挖的,那里开得最好,之前卖房子的主家种的,一到初夏开始就长得很旺盛。
“那又是什么?不会你还拿了馒头吧,”江盈知看向后面高高摞起的蒸笼,有点惊讶。
王良哈哈笑,“猜对了一半,是米馒头啊,我们海浦有喜事的时候就要吃这个,我们晚些要出海了,可没法收到你的喜气。”
“喏,就买了这个,你拿去分了给你摊子上的食客,散散福气嘛,提前祝小满你新屋落成。”
江盈知不大容易被钱打动,钱她见过太多,赚过太多,但是很多充满人情味的东西,总能叫她动容。
不管是这盆被挖出来重新种的花,又或者是这些高高摞起的米馒头。
王良实话实说:“我是粗人,这些全是我老大选的,反正他出钱嘛,你不要心疼,他对“熟人”都很好的。”
“他也让我跟你说一句恭喜。”
江盈知想那当王老大的熟人可真好,她问,“又有什么事绊住了?不然我还能叫他吃一碗年糕汤。”
王良先是忍笑,而后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最后想想给他老大留点面子,忍住了没说,只说在鱼行里。
毕竟说出来哪有人信,昨儿跑去江下街买了坛醉瓜,吃了几条就给自己吃醉了,人生头一遭日上晌午还没起。
反正江盈知不知道,王逢年真体会到了她说的,那种温暖而又晕乎乎的感觉了,因为真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