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这块做鱼第一鲜的牌匾后, 江盈知高兴中又有点烦恼。
高兴于赚到了不少钱,手里有钱的滋味真的很让人快乐,她说的并不是那一百两, 她得存着, 而是其他赚到的钱,能让她给大家置办不少东西。
吃鱼宴结束后,她去了鸿兴楼办的很隆重的庆功宴, 主要是答谢她, 江盈知靠自己坐在最上位,方东家坐在旁边还一直给她敬酒, 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鸿兴楼今年稳坐第三, 往年可是连前十五都没有进去, 这让鸿兴楼上下兴奋劲十足,全都充满了斗志。
桌上推杯换盏, 江盈知难得有幸体验, 不过她回来得依旧很早, 那时天还没黑, 食铺虽然关门了,可里面人依旧忙活不停。
王婆子在擦洗灶台,里里外外, 连洗过的砧板都拿出来晒日头, 李海红则擦着外面的柱子,一点灰都不能有, 生怕到时候别人进来瞧见后丢了脸面。
周巧女对着门帘嘀咕, 胳膊上都挂着布, 在想用什么颜色的好看,账房先生忙打算盘, 小梅生无可恋地跟着他记账,陈强胜和柱子拿着梯子去外头,擦拭牌匾,毕竟那是门面。
江盈知就是在大家忙碌的时候进门的,她提了两个很大的食盒,把从酒楼里顺回来的菜一一摆在桌上。
除了鲍鱼海参,酒楼为了款待她,连上好的牛肉都整来了,做了道配料满满的牛肉汤,知道她爱吃甜口,整了份八宝饭,用了糯米、熟白果仁、金橘饼、蜜红瓜、桂花、豆沙等等,蒸的又好看又好吃。
还有什么千层油糕、煨猪头、灌汤黄鱼等等,然后江盈知很不要脸地问,能不能让她带一份回来。
所以她犒劳自家食铺的人,顺的是其他酒楼的菜。
“我跟你们说,这菜老好了,我当时吃的时候就想着,不顺一份回来给你们尝尝真亏了,”江盈知有点酒意上头,话也多了不少,指着正中间的牛肉汤说,“这个最好,不是他们手艺好,而是我好久没吃牛肉了。”
“都别忙活了,快来吃,海娃,”江盈知招了招手,把一小碗八宝饭递给他,“吃去吧。”
周巧女说她,“自己吃也就算了,怎么还兴从别人那往自家捞的。”
江盈知理直气壮,“这些都是好东西啊,你们没吃到那不是亏了,要脸做什么,吃到自己肚子里才是正经的。”
鸿兴酒楼的人当然不会在意,但是真的会笑,因为江盈知顺菜的时候,连蒸好的饭也一起顺走了,上好的白米,煮出来的饭香而不黏。
闹得方泽兰放话说晚些给她送点来。
院子里的这伙人被她说的话逗笑,在江盈知拉大家坐下后,才动起筷子来,说实话海鲜虽然美味,可长久吃惯了后,不如大块肉吃着美味。
除了饱腹感外还有油然而生的满足感,吃饱喝足,让这些日子以来的疲惫都消散了。
江盈知等她们吃完,拿出备好的盒子,是漆红了的木盒,每个人的都不一样。
比如给周巧女的,她偷摸和小梅给买了几根簪子,有嵌银嵌金的,也有镶了珍珠的,还有最常用的乌木簪,以及点小首饰。
所以周巧女接过盒子打开的时候,有点恍惚愣神,垂眸看着。她以前和江盈知说过,早些年家境好的时候也是穿金戴银的,后来嫁了人,她男人承诺过买金买银,反正十来年了连个影子都没瞧见过。
更别说后来嫁给小梅她爹了,连吃饱都算不错。
没想到今时今日,她居然从两个孩子手里得到了。
“婶你喜
欢吗?”江盈知揽着小梅的肩膀,笑盈盈地问。
周巧女也不扫兴,“我喜欢,快给我带上。”
她挑出不大显眼的珍珠簪,让江盈知给她簪上,在王婆子和李海红的贺喜中,她红了眼,又笑起来。
至于其他人,她当然也备了,除了月钱外,还有八百到一两不等的红封,和必有的米面,以及其他的东西,比如李海红拿到了不少布匹,够她和她孩子做几身衣裳的。
王婆子的话,她喜欢吃甜糟,江盈知多给了她几罐,把这个不苟言笑的老太太都给看乐了。
柱子的话,她给了不少蜜饯,还有一味他娘吃的药里较贵的药材,可叫柱子眼泪哗哗的。
账房先生的话,肯定就是算盘,还有几坛好酒。
而陈强胜,江盈知只给了钱,这是他最需要的,她说:“以后会补上别的。”
至于是什么,她没有说。
也只有想到这件事时,她才有点想念王逢年,毕竟谁也没有船老大懂船。
一圈发到头,连海娃都有,他得到了承诺,明天江盈知会早早做蜂糖糕,让他带义塾里和小伙伴分。
海娃如今也是有不少朋友的人,这让他高兴地到处蹦跶,想着明天先分给哪个。
这一圈分下来,让大家都感觉被重视,心里沉甸甸的,又充满了干劲和对以后日子的向往。
尤其当大家回家时,一手挎着盒子,肩上背着满满当当的粮食,另一只手里提着面粉,走路都带风。
钱是个好东西,有钱的感觉也很美妙,但当那些钱变成了具体的东西,当这些东西又成为日子里小小的惊喜,让人有了对以后的憧憬,那钱对于江盈知来说,没有白赚。
这些东西每个人都给到了,只有小梅没有,她也不失落。
但夜里的时候,江盈知来到她的房间,小梅惊喜,让出自己的床,“阿姐,你今晚要跟我睡吗?”
“我才不跟你睡,我还不想一觉睁眼到大天亮,”江盈知吐槽她,小梅的睡相简直能让睡在她旁边的人,折磨得一夜都睡不安稳。
小梅摸摸鼻子,又笑,“那说会儿话?”
江盈知把一个小盒子放到她的手上,小梅好奇,有点沉,她惊讶,“给我的?”
“对啊,给你的,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啊,”江盈知摸摸小梅的脑袋,这些日子来吃饱喝好,小梅的头发都柔顺黑亮了不少。
“快打开瞧瞧。”
小梅好奇,她把蜡烛移到床边的柜子来,打开盒子凑近去瞧,她啊呀一声,声音很是惊讶,连忙拿出里头的东西来。
在蜡烛的照耀下,能看出是一条鱼,尾巴上翘,她摸了摸,这是一把银质的长命锁。
“阿姐,你怎么给我这个?”小梅说话有点哽咽,她眼泪汪汪的,毕竟从小到大,她都没有收到过任何好东西。
江盈知摸索着给她挂在脖子上,声音温柔,“你生辰那天就想送你了。”
那个时候她已经从酒楼支账去打了,没有要梅童鱼的形状,而是选择了更有意义的鲤鱼。
“为什么送我,”小梅抹了抹眼泪问。
江盈知在烛光里显得眉眼温和,她说:“没有为什么,你是我妹妹啊。”
对于她来说,小梅与其他人是不同的,她到这里最艰难的日子里,是小梅和她一起过的,那个时候小梅还把家里最厚的褥子分给她,不管是摆摊还是去海神庙,小梅都陪她。
是妹妹,也是最亲的人。
江盈知也不祈求别的,就希望她平安长命吧。
小梅哭的稀里哗啦,还冒出一个鼻涕泡,把她自己又逗笑了。
最后她摸着小巧精致的长命锁,恳求,“阿姐,你今晚跟我睡吧。”
江盈知心软,最后大半夜的,她抱着自己的被子摸回了她的房间,下次她再跟小梅睡,她就是小狗。
转日她到了摊子上,大家都很惊讶,“怎么刚得了牌匾就过来,你不管食铺了?”
“小满,我还以为你这些日子都不来了呢,想死你了!”
“恭喜恭喜!”
这些熟客都很兴奋,在江盈知没出摊的日子里,都坐在那个棚子的长凳上,相互聊天,这已经成为他们的据点。
至于为什么不去食铺,怕打扰来那边吃饭的客人。
江盈知笑道:“想我,还是想吃的?”
“都想都想啦,”有个人连忙说,“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啊?这几天馋死我了。”
嘴上说都想,眼神却只往吃的上面瞟,全神贯注的,连眼风都没有给江盈知一点。
江盈知也习惯了,她在吃的面前没有任何魅力,敲了敲桶,她大声说:“今天做的不卖啊,送给大家吃,也多谢大家前几日给我捧场,喊的我都听见了。”
要不是有这么一群庞大的食客在,靠他们发自内心的卖力呼喊,不管是江盈知获得头名的那日,或者是站到高台上领牌匾,现场都不可能如此热烈。
如果没有他们,等待她的会有不解和嘘声,但靠着大家,来自四面八方的呐喊,欢呼,稳住了场面,熟悉的声音也让江盈知有了很大的勇气。
“小满你总是这么客气,”有个大婶说,然后又立马问,“有没有听见我喊的,我把喉咙都叫破了。”
“我喊得才大声,我一直喊小满你很厉害,嘿嘿,”有个小矮子说,“我也没有旁的本事,就胜在嗓门大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江盈知的脸上一直有笑容,最后她说:“都听见了,喊得特别响。”
尤其是她得第三名的那天,大家还安慰了好久,一直在给她加油鼓劲。
这一次的吃鱼宴,除了收获到的荣誉外,她更得到了很多的爱。
所以她指指好几个大桶,笑眯眯地说:“今天做了咸蛋黄排骨,明天是炸肉丸和鱼片汤,后天有肉末蒸蛋,打卤面,不要钱,大家记得带碗来吃啊。”
她和食客关系的维护,永远不在于钱,而是很多温情展露的时候,相互念着对方的好。
江盈知自掏腰包买空了几家肉铺的排骨,又买了很多很多咸鸭蛋。
把排骨先腌再蒸熟,咸蛋黄炒散,然后上锅煎,煎出来的咸蛋黄排骨很诱人,像是裹了层芝士,但比起芝士滑来,它的上头有很多大小不一的颗粒,犹如蟹子,显得格外诱人。
她把一大份咸蛋黄排骨给了胖姑娘,那天吆喝得最起劲的。
胖姑娘受宠若惊,从这排骨上,她已经感受到江盈知的心意。
应该说大家全都感受到了,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别具风味的美食。
咸蛋黄炒制时的绵密,裹在肉上犹如泡沫,那种咸又沙沙的口感,在嘴里有了另类而新奇的味道。
啃排骨是特别带劲的,沿着骨头轻松撕扯下来,大块的肉直接进嘴,塞满嘴巴充实的咀嚼感,都让人觉得满足,没有白活。
这群人现在对于日子的盼头,都来源于摊子上的美味,吃一口好的,一天都充满精气神。
当然除了江盈知早上露脸,宴请摊子上的食客外,其他两天没出现,她很忙。
得到这个做鱼第一鲜的名头后,食铺也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可,名声从前镇传到了里镇去。
来吃饭看热闹的食客络绎不绝,虽然江盈知觉得他们像是在看猴,而她是被看的猴。
大概女子做菜手艺好的少有,又是近那么多年来头一个拿下这块牌子的,所以又格外引人瞩目。
好处是生意兴隆,压根没有歇的时候,不管是来摊子或者食铺吃饭的人都很多,连带着食铺前的海货都卖得七七八八,江盈知钱没有少赚。
但坏处也有,刁难她的人有不少。
比如一个书生要了一道鱼,从鱼尾巴开始一直挑刺
到鱼眼睛,还要来一句,什么做鱼第一鲜,简直徒有其名,甚至写了首诗来讽刺她。
让江盈知哭笑不得,还犀利点评了几句,把书生臊得揣了纸愤愤走开。
又比如非自己拿了条海鱼来,要她做出很稀有的茶脂鱼那种独有的香味,被陈强胜请出去,叫他自己上鱼行买去。
还有各种啼笑皆非的事情,叫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她细细一回想觉得这些人都该进医馆。
尤其眼前这个胖子,坐在食铺的椅子上,摇摇晃晃,椅子腿都在咯吱咯吱响,斜着眼说:“做鱼,你有我姨父会做鱼吗?”
“你姨父谁?”江盈知没有丝毫害怕,反而打了个哈欠,顺带心疼下她的凳子,再晃就得坏了啊。
胖子哼了声,“说出来吓死你。”
“我好怕哦,”江盈知熟练地接上话,顺便招待其他客人,完全不带理睬他的。
胖子恼怒,“我姨父是四海庄大师傅手下最大的那个徒弟。”
“哦,”江盈知很忙,要不是他一个人胖得抵三个人,没人轰得走他,她还真不想搭理。
“诺,”胖子往桌上甩了五串铜板,抬起他胖到压根没有的下巴,“你不是号称做鱼第一鲜吗?那就给小爷我做一道有鱼味又没鱼的鱼菜,不能用任何鱼。”
“你要是能做成,那这钱就是小爷我赏你的。”
江盈知只想说,好抠搜,才五百文,不应该甩她几十两的吗?
而小梅气鼓鼓的,这不是刁难人,什么菜要有鱼味,又不能用鱼来做。
其他吃饭的食客都皱起眉头来,有个老人说:“你这后生不是存心刁难人,你那个啥姨父就能做出来了?”
“做不出啊,”胖子翻了个白眼,“这不就是做不出来,才来考校这个做鱼第一鲜了。”
“那我要是做出来了,”江盈知指指胖子,“你以后不许再到食铺里来。”
她心疼她快散架的椅子。
胖子重重哼了声,“真当谁想来一样,大伙可都瞧见了,是她自己应的,不是我逼的。”
旁边大伙呸了声,臭不要脸。
“等着给钱吧,”她淡淡回道。
江盈知擦了擦手,完全不放在心上,瞧了眼桌上的五百文,再小的蚊子也是肉,得赚。
不用鱼但做出来的菜又要有鱼味的话,不就是川菜里被广为使用的鱼香味。
她以前吃鱼香肉丝的时候特别好奇,为什么里面没有鱼,直到自己当了厨子后,才知道那是川菜特有的复合型味道,她还专门跟个老师傅学过鱼香菜的烹调。
这种调鱼香味道的话,正宗的要用到大葱和泡椒,至于她想做的鱼香肉丝,如果考究点,用一年以上只吃粮食的猪,拿这种猪肉炒。
而且要用一种特别的泡椒,那就是用鲫鱼、辣椒、白酒、黄酒等等调料封十日腌出来,这种鲫鱼罐子里出来的辣椒,在炒的时候才会有很浓烈的鱼香。
不过给这傻大个吃,要不了太正宗的,王婆子烧火,等锅热的时候,她挖了勺猪油,又比对着倒了同样量的菜油,做鱼香肉丝要用混合油。
等猪油融化,渐渐和菜油混在一起,她把弄好的调料下入锅里,标准的鱼香味,连调料的比例都都是配好的。
就像她调料碗里的葱花、蒜末、姜末、糖、醋、酱油等等,放在现代得一一称到几克为止,比如葱花五克,醋两克。
这是她随手调的,川菜烹鱼讲究咸辣酸香甜,所以泡椒味突出,而海浦以清蒸、红烧、酱烧为主,她加重了酱味。
炒料汁的时候,灶房里立马蹿出一股味,刚开始并不是鱼味,坐那吃饭的人闻着这香,到后面觉得变了味。
有个人嘀咕,“这是烧啥鱼啊?”
“小满,你烧什么鱼呢,你不是说今儿鱼都卖尽了吗,哪里来的鱼,也给我上一道。”
江盈知正在盛鱼香肉丝,一盘勾了芡的肉丝,莴笋、大葱、木耳点缀其间,瞧着肉嫩香滑,同米饭吃应当上佳。
她端着盘子出来,回道:“我真没做鱼,不信你去里头转一圈。”
那人不信邪,真进去瞧了圈,回来挠挠脑袋,“还真连一点鱼都没有,但明明有鱼香啊,我都闻到了,那个酱油黄酒还有姜炖鱼的味道。”
那胖子嗤笑一声,“我咋没闻到呢。”
江盈知把鱼香肉丝放下,扔给他一双筷子,“尝吧。”
一放下那股鱼香晃晃悠悠进到鼻子里,他连忙用筷子在鱼香肉丝里扒拉来扒拉去,没找到任何鱼肉,死鸭子嘴硬道:“你肯定用什么鱼汁了!”
“自己进去瞧,”江盈知坐下来,让胖子走进去瞧,那胖子啥都看了,连罐子都掀开了,真没有鱼。
他不甘心回来尝了口,然后愣住。
人总不相信旁人说的,哪怕说得天花乱坠的好吃,那也不如自己吃进嘴里的。
这股味道实在独特,汁收得特别好,一点都不粘稠也不漾在底部,全都在肉和配菜里,那肉鲜嫩,配的菜又特别香脆,他舍不得咽。
他能有这个体型也是爱吃的,啥山珍海味没吃过,只吃了一口,就一口让他迅速倒戈,立马没了傲气,想起自己刚才的话,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胖子还挺能拉得下脸,立马认错,“姐,我错了姐,我这个人嘴臭脾气冲,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江盈知伸手拿过那五串铜钱,晃了晃,然后对小梅说:“晚上我们吃顿好的。”
小梅立即拿过,朝胖子翻了个大白眼 ,呸呸呸。
江盈知哼了声,倒是没说啥,只是想又一个嘴臭后吃了东西嘴巴就甜了,啧。
不过有了胖子这一出,而且在场食客那么多,想来挑刺的几家铺子倒是暂时歇了点动静,琢磨不出新的花样为难人。
少了一堆乱七八糟,用各种奇葩方式为难的,或者把人当猴戏看的,要不没话找话的人后,江盈知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点安静。
果然人怕出名猪怕壮,她算是真明白,为啥大家怕出名了,这算是幸福的烦恼了。
不过也有高兴以外,那是真烦。
烦恼在于,那么忙碌的日子里,她竟然一天里见了六个媒婆,多新鲜的事情啊。
问她们有没有给之前得到牌子的人做媒,她们说,那一个个老的,孙子都一大堆了,不如她水嫩。
海浦的媒婆还特别能说,能把扁蟹似的人,瘦得跟麻杆一样的男人,说成腹里有学识,说这人光顾着长脑袋,忘了长身子了。
说别人坐着老实,手特别勤快,脾性温和,可不就是坐着老实,因为压根走不起来,只有上半身能动。
周巧女还会问她们人高不高,有个媒婆说:“高,蹦起来特别高。”
江盈知笑得快趴下了,周巧女把她们全给轰走了,自己站院子里说:“怪不得人都说那是虾子做媒,胡说八道。”
“生的一个个跟箬鳎一样,”小梅拴上门,她气哼哼,“她们哪是虾子,就该是箬鳎。”
海浦有句俗语叫“箬鳎鱼做媒,嘴巴被掴扁”,因为箬鳎瞎做媒,被毛尝鱼一掌掴得身子扁,眼睛也被打到一边去了。
小梅这是说她们跟瞎做媒的箬鳎一样。
不过周巧女倒是被这几日往来的媒婆,也勾了几分心思,她拽了把凳子坐过来,趁着没别人开口问,“小满啊,你这个年岁在海浦也确实不小了,有的姑娘十五六就做娘了。”
“以前没钱,家里也置办不起像样的东西,眼下你自己争气,闯出点名堂来,那你瞧瞧是攒些嫁妆,还是有旁的打算?”
周巧女能做小梅婚事的主,但她却做不了江盈知的主。
江盈知可不会直白地告诉周巧女,她压根就没有动过任何在这里找男人的打算。
她无法接受盲婚哑嫁,也无法接受双方思想的不共通,她很懂得爱别人,但更懂得爱自己,不会勉强自己。
所以她说:“大家说先成家后立业,我不行,我要先立业,后成家。”
周巧女手里的蒜都差点没拿稳,她不敢相信,“你先立业,你这还不算立业啊?”
“不算啊,”江盈知摇了摇头,“我
想让更多人尝到我的手艺。”
但对于周巧女和小梅来说,做到这份上,已经算立业了,不过江盈知自己看来,还差得太远。
关于这件事,几个人达成共通,不搭理媒婆,但媒婆真的是越挫越勇,江盈知佩服她们的毅力,然后关门修业两天,溜回了西塘关。
谁跟她们攀扯啊,而且她这段日子来真的很累,江盈知可不会为了钱而不顾自己的身体,虽然钱确实多,但是心情也很重要。
所以她回来了,这里她能感受到安静和踏实。
在西塘关她可没有衣锦还乡,毕竟大家也很少往里镇去,偶尔知道的嘴巴还挺严的。
但她依旧受到了格外热烈的欢迎,原因无他,因为江盈知给钱啊。
这些日子来食铺卖出海货的银钱,江盈知从她们手上收来的,这会儿都带过来了,至于她们寄卖的抽成,用海货抵的。
比如要卖蛏干的,一百斤的话要给她十斤,虾皮、杂鱼干等会更多,因为不那么值钱,每一样都有不同斤数的抽成。
她只跟做事认真的人合作,要是掺烂、包沙的,海草没除干净的给她,这种人就算卖惨,她都不会再收。
她是热心,但她不傻。
在西塘关的高台上,江盈知拿了账房先生做的账,一袋袋钱放好,她指着上面的字说:“海香姐,你这是九百六十八文,卖的虾皮和鱼干,你自己点点。”
“哎,小满你是不是算错了,真有这么多啊,”叫海香的女人不可思议,她很实诚,“我那虾皮都是用毛虾做的,一网捞上来能晒不少,我男人说外头一斤也就卖个一两文,鱼干就更别说了,鱼汛多时的鱼,就算卖一千条也没得这么多啊。”
她蹲下来,搓着自己的裤腿,整个人都显得很局促。
“怎么没有了,”小梅连忙反驳,这些账都是经过她的手,跟账房先生一遍遍地对,她整天没事的时候都是在算账,梦里都没歇过。
小梅在算账上有些天赋,记性也不差,看了眼单子就知道,给报出来,“虾皮我们卖五文一斤,海香姐你的总共有一百五十六斤,是七百八十文,至于鱼干,卖相差了点,按三文一斤卖的,六十二斤整重,是一百八十八文,合下来就是九百六十八文啦。”
大家全都看小梅,发现之前那个瘦弱的女娃真不一样了,不再枯瘦,有了很大的神采,尤其报账的时候,让人觉得熠熠闪光。
海香也被震住,她算不来这笔账,但是听人家说的,又高兴起来,搂过沉重的钱袋子,像是抱自己刚出生的孩子一样。
毕竟这将近一两的银子,能够让她一家子过几个月富足的日子了。
她连连说:“我数数,我数数,小满,小梅,真是多谢你们了,要不是你们,我上哪也赚不来这么多 ”
“谢我们做什么,大家都谢你们自己去啊,要不是你们能干,那毛虾会自己长腿从海里飞过来,变成虾皮啊,”江盈知可不认同。
她说话风趣,让围观的妇人们都笑了,那种轻松愉悦而发自内心的笑容,在黝黑的脸上显现。
因为听过海香赚的,大家估摸着就明白自己的肯定也差不了,这些钱对于她们来说特别重要。
而江盈知也很喜欢看到她们领到钱的神情,那种挺起腰杆的精气神,还有展露出来的拼劲。
最后她发完了钱,站起来说:“我还收的,有什么就拿过来吧,我不说能让你们赚多少,但是混个温饱足够。”
面对大家的笑容,江盈知也笑,又被拉着说了很多话才走,她走后还能听见小孩子喊,“啊,今天吃肉!”
“我家也吃肉,我要猪耳朵,啊,娘你真好。”
“我家吃大白米,你吃不吃啊?”
江盈知的笑容慢慢加大,她和小梅手挽手回了家,周巧女在院子里栽另外一株柿子树,两颗柿子树才好,毕竟代表柿柿如意。
小鸡崽绕着院子跑来跑去,江盈知喊了两声咯咯,那群小鸡就过来吃她手里的谷子。
后面她躺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小梅和周巧女在扯架上的丝瓜,偶尔说几句话,海娃和秀秀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周飞燕新跟药婆学了推拿,手上擦了药油给陈强胜按那条伤腿,能听见他时不时喊一声疼。
江盈知就在这样的吵嚷声里,渐渐睡着了,她少有在大白天睡觉的时候,连午睡都没有,每天忙忙转转,这是她第一次困得睡着。
她睡了后,小梅叫海娃和秀秀小点声,周巧女把很薄的被子盖在她身上。
院子里变得静悄悄的,大家说话都开始轻声,只有偶尔几声鸡鸣。
江盈知睡了一整个下午,醒来的时候,到了黄昏,海风吹的藤架上丝瓜晃荡,她有点茫然,碎发睡得都搭在眼前了。
小梅从院子外进来,见她醒了,赶紧放下桶,笑嘻嘻地拉她,“姐,起来起来,赶海去。”
“睡醒了啊,那去吧,我烧晚饭,”周巧女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要洗的姜,又说了句,“刚看沙蒜有不少,小满你看看你吃不吃。”
江盈知伸了个懒腰,接过小梅递来的湿布巾,擦了把脸,这才恢复了精神,连忙找鞋,“沙蒜,我吃的,小梅啊,你去再拿两个桶。”
夏日退潮后的海滩,沙蒜尤其多,这种像虫子的海鲜,软软鼓鼓青外皮,瞧着挺难看,煮熟后跟猪尾巴一样。
但是很鲜,是那种吃到嘴里特别滑,根本没有咀嚼就落肚,但是细细地吃时,有嚼劲,像是鸭肫的口感。
江盈知赤着脚踩在海滩上,海水涌到她的脚背,海风吹的她头发晃了又晃,不得不拨好自己额前的头发。
她抓起被海浪抛弃的沙蒜,软塌塌一大团,扔进桶里,小梅在赶泥鱼,偶尔跳一下,避开那些小螃蟹,海娃挖海螺,他拿着一个大海螺屁颠屁颠跑过来,跟江盈知说:“阿姐,给你,挂墙上去。”
江盈知笑着摸摸他的脑袋。
然后她望向退潮后的海面,那么宽阔,所以海边人家说大,都用海阔洋场来形容。
只要看见海洋,她觉得心都平静下来,大海蔚蓝,又平缓无波,能包容世间的一切。
她看了很久的大海,久到那些疲惫都被涤清,才欢欢喜喜拿上水桶回去,夜里吃沙蒜豆面,黄酒炖沙蒜也好吃,给大家补补。
在西塘关待了两日,这两日江盈知都没有错过赶海,第一日捉沙蒜,后一日捕蟹。
有句俗话说,六月六,蟹晒谷,虽然过了六月六,但海滩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红钳蟹,像是晒谷场里的谷子那样密集。
这几乎是西塘关人全部出动,捕捉红钳蟹,有用手的,也有用蟹竿,或者直接连泥带蟹铲进桶里。要不就是用生了很多竹丝的竹子抽,一大批红钳蟹在晕头转向中,就被收进桶里。
江盈知喜欢捉红钳蟹,她不用手抓,用铲子等螃蟹爬上来,倒进桶里,捉了一大桶,她在那笑。
“小满,我这的也给你,”
“我的,我这捉的多”
“还有我这的,拿去做蟹酱,”
江盈知忙说不要,可是手里全被塞满了,回去后周巧女看这三人,甚至海娃都左右手各一桶螃蟹,真想关门。
不过这红钳蟹一半被周巧女放酒做了醉蟹,另一半和王三娘一起放在石臼里捣,边捣边加盐,做成蟹酱,到时候蘸一点芋头或是别的,有纯天然的海味。
她俩凿了很久,最后又拿去石磨上磨得很细,周巧女把蟹酱装进罐子里,用油纸封好。
叮嘱道:“在铺子里拆了吃后,赶紧盖回去,好好放能放一年。不想烧饭的时候,就去买些芋艿蒸着蘸这个蟹酱吃。”
这些蟹酱第二天被江盈知带走,她和小梅得回去开食铺了,而周巧女则留下来在家里忙活,等着她俩晚上回家。
在西塘关住了两天,看了两天海,江盈知又开始精神奕奕起来,没有任何的疲累。
食铺又开门迎客。
刚开门不久,有人上门来,步态悠闲。
江盈知看了眼来人,海浦人夏日里穿衣,少不得是短衫和宽大的笼裤,这样凉快。
而这个男人,大热天的穿一身青色纱袍,束发带帽,手里摇着一柄黑纸折扇。
单瞧脸,生得清俊,面上有如沐春风的笑容,但掩在宽帽下的眼神却很锐利。
江盈知收
回视线,把纸单递过去,又问了句,“要吃点什么?”
“全上一份,”庄轻舟合起折扇,身后的人拉开椅子,他落座后微笑着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