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幸福之二,是鳗鱼开始捕捞。
在海浦以及摇星浦渔场的鳗鱼,是狗头鳗。
这种鳗鱼的头形似狗头,身宽体粗,鳗肉的口感欠佳。
成船捕捞上来的鳗鱼,海浦人家喜欢做鳗鲞。
江盈知的渔场净出狗头鳗,一天要捕两船,捕上来的,她给送到江下街鱼厂,请王三娘处理。
她也跟着一块学。
王三娘叫人把鳗鱼称重,再抬走装进筐里淋水,自己用布擦了擦鲞刀,问江盈知,“只做鳗鲞,还是鳗筒也做些来?”
“一半做鳗鲞,一半做鳗筒,”江盈知回答得很干脆,她也摸了把鲞刀。
“成,”王三娘应得爽快。
此时西风正盛,出的日头也不暖,说话间呼出大团的白气,伴随哈气、跺脚和搓手声。
可等到开始处理鳗鱼,江下街变得忙碌而热闹。
“鲞刀给我换一把。”
“那狗头鳗再来一筐,哎,水,水滴到我鞋了!你魂落了是吧!”
“小花,绳子拿捆来,快些”
“竹片呢,我放这的竹片呢,死三丫,就知道又是你拿的,赶紧给我滚过来”
江下街的女人们说话嗓门大,干活却利索,呼喊的时候,鳗鱼尾巴已经被钉在了案板上。
手里的鲞刀从尾部开始,落到鳗鱼背,直接从脊骨一路往上,直达头部,刀一挑,鳗肉往两边摊开。
利落扯下骨头、肚肠,血筋,一块布盖上,擦掉血污,从盐袋子里抓把盐,反复抹一遍。
连带着案板给旁边的人。
接过的女人,拿一截绳子,从鳗鱼头部穿过,刚穿好,一只手撑开鳗鱼肉,另一只手拿过一叠竹片,交叉放进去,鳗鱼肉被撑到最大,拉扯到露出完整的脊骨。
“阿珍,拿去,”女人扯下鳗鱼,又递过去。
叫阿珍的小丫头拿老鸦叉,把鳗鲞挂在屋檐下悬着的竹竿上。
鳗鲞跟风干带鱼一样,不能晒日头,一晒就会出桐油味,难闻得很,这种就叫走油。
走油的鳗鲞只能以最贱的价格卖掉。
西风吹几夜,鳗鲞的鲜味就在这凛冽的风里,全都出来了,所以这会儿做的鳗鲞,也有个新风鳗鲞的名头。
海浦人对风也是又爱又恨,恨它刮的人脸上裂口子,又爱它能带来美味的鳗鲞和风干带鱼。
鳗鲞交给鱼厂的人做,江盈知跟王三娘做鳗筒,这鳗筒有点麻烦,先把内脏给处理好了,放盐汤里。
葱和姜来去腥,等泡了一夜完全入味,等着鳗鱼的就是五花大绑。
王三娘扯了绳子,江盈知握着鳗鱼,她把绳子绕一圈,越箍越紧,鳗鱼肉便鼓了起来。
“扎得越紧,这口肉吃起来就越筋道,”王三娘使了不少力气,她喘了口气说,“这要是不好吃,哼,不可能不好吃。”
江盈知笑了声,呼出口冷气,这东西就算随便塞点姜片,再浇点黄酒,只要上锅蒸透就好吃。
冬日的江下街,是带鱼和鳗鱼的天下,一头屋檐挂风干带鱼,另一边,鳗鲞、鳗筒连番登场。
不止如此,但凡在海浦转悠一圈,哪家的屋檐下,都少不了这两样,就连城墙背阴处,都搭着根竹竿,挂起了风鳗。
海浦似乎笼罩在鳗鱼的腥气里。
可等到西风更烈时,鳗鲞风干透,鳗筒晾晒完,到了能上桌的时候,那腥气转变成浓重的香气。
每户人家都烧鳗鲞和鳗筒,各大酒楼和食铺也烧,不过大家一致得出,全海浦最好吃的鳗鲞和鳗筒,在四时鲜里。
这话一出,要是在以前,那指定得引起一番躁动,各家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来同江盈知一较高下,而现在,大家只会哦一声,这算什么稀奇事。
他们自己也会在空闲时去吃,还上赶着给同行送钱。
今天也是揣着钱袋子,往四时鲜去的一日。
“清蒸鳗鲞来一份,还有酱肉鳗鲞,这个好,多来点,”等了半个时辰的厨子说,“饭多给我来点,你家又换了米吧。”
“是啊,客官你鼻子真灵,”小刘笑呵呵地回,“今年的冬舂米,刚打完拿回来的。”
“就知道,”厨子嘀咕,他嗅着飘来的香气,微微咽了咽口水,这个举动在他自己炒菜时,很少出现过。
自己的手艺炒好炒坏,没尝都一清二楚,没有任何期待感,其他酒楼的菜,大概也都是那些口味,一闻就觉得已经吃到了这样菜。
可在四时鲜却不同,闻到了味,就会坐立难安,生出点馋味来,迫切地想要吃到。
而那股迫切,在吃到了清蒸鳗鲞后,并没有缓解。
因为就那么一份鳗鲞,除了葱姜黄酒以外,没有别的东西,却也带来了让人无比难忘的鲜和香。
那鳗鱼在嘴里,明明是风干过的,吃起来却有滑溜溜的口感,以为是鲜鳗鱼的嫩,咬下却有着鱼胶炖煮时的那种胶质感。
当他顺着纹理撕扯时,又像是吃到了他在四时鲜货店买的鱿鱼干,很有嚼劲,嚼完了满嘴全是香。
更别提后上的这份酱肉蒸鳗鲞,冬笋,切成薄片的酱肉,一块鳗鲞,三种组合在一起,有了截然不同的风味。
酱肉添了香气,酱香和鳗鲞的咸香碰撞,冬笋则在两者间,保留了自己的爽脆。
吃的厨子默默无言,他烧不出这个味道来,这么多年了,厨艺也没个长进。
越吃越心酸,问路过的小刘,“有没有烧酒?”
“客官,我们这不卖酒的,”小刘好声好气跟他解释。
厨子哦了声,默默又夹了口饭。
江盈知认识他,面上带笑说了句,“王师傅,晌午确实不卖酒,真是不好意思。”
“你认识我?”王师傅有点受宠若惊,擦了擦手站起来。
江盈知点点头,“海浦好多师傅我都认识,你烧的白蟹炒年糕特别好吃,我吃过一回。”
“啊,也就是随便炒的,手艺不如你,我这吃了你的东西,正想着这么多年也没个长进,还不如关门算了,”王师傅说着,原本有些兴奋的,转而又低沉下来。
江盈知笑了笑,“这在灶台混日子的,闻惯了自己做的吃食,总有厌烦的时候。我也烦啊,我早前最烦的时候,七天没有上灶。”
“可过了七天,那真是抓心挠肝的,握着勺子就不想松手,那个时候觉得,我就该干这个。”
她又说:“我说自己该干这个,可没有长进的时候,客人还说手艺越来越差,也想过不干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后来想想,要是喜欢,还是得干。手艺不好就练手艺,没有长进就请教别人,说放弃太早了。”
“不过王师傅,这世上路多了去了,哪一条都能走,放宽心。”
王师傅听了后,若有所思,又颇觉豁然开朗。
他从四时鲜离开后,反反复复琢磨这些话。
后来,江盈知收到过他的一份白蟹炒年糕,也知道这个王师傅下苦工钻研厨艺,在做蟹上小有名气了。
路总是人自己走出来的。
而在鳗鱼汛期,望海的渔船渐多,渔民顶着海风也在撒网,从近海到外岛,一艘艘停在码头边缘。
另一边,运着木头的大船一艘接着一艘,大概十来艘,堵在了港口,上面飘着醒目的王字旗。
陈三明看了眼税单,他小声问王良,“没过税关?”
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担忧。
其实王逢年自打转货运以来,说是做的南北货,但其实他的根基在木运上,有岛有海的地方就少不了要用到木材。
所以他的业务做得很广,生意从海浦往南到闽粤,从北到明府,往西至临安,做得相当之大。
光是每日从码头出海的船,都有十几艘。
让那些船老大咬碎了牙,都恶狠狠想,王逢年这小子运道可真好。
不过这次,倒是跌了个跟头。
王良熬了两夜,没有啥精神,听见陈三明的问话,他叹了口气,“更糟糕。”
不只是没过税关,这批木材还要赔别人三倍的价钱,损失达几千两,尤其正是年底,要结大量的货钱,其他人欠的货款也没有结。
而且手里不少木头要被造船厂低价征收。
王良都愁得吃不下饭,整夜整夜睡不着,害怕他老大变成穷光蛋。
而最该愁的人,王逢年半点不急,这点小事而已,又不是没钱。
但是在其他人看来,他王逢年要完蛋了。
连许久没来海浦的庄轻舟,又大张旗鼓过来,特意来看他的笑话。
“怎么,那批上千两的木材死活过不了税关,要赔别人那么多,”庄轻舟幸灾乐祸,“还欠外头不少钱吧,听说你把钱庄里的钱全取出来了。”
他穿着皮裘,坐了下来,帽子一甩一甩,“可怜可怜,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哦。”
“王逢年,去算算命吧,怎么费尽心机,媳妇没讨到,钱也飞了呢。”
王逢年看他就烦,言简意赅,“滚。”
“滚,呵,”庄轻舟起身,“真是好久没来海浦了,我去四时鲜瞧瞧。”
王逢年冷冷看他,站起身来。
“你干啥?”庄轻舟微笑。
“好狗不挡道,”王逢年撞开他,大步往前走。
庄轻舟嘶了声,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真是火从心头起。
他见到江盈知,寒暄完,状似不经意地说:“我听说王逢年好像遇上了点麻烦。”
“什么麻烦?”江盈知问,她看了眼庄轻舟,仍旧做自己的事情,并不相信。
庄轻舟说:“就是赔个四五千两,再还别人上万两,年底淮阳造船厂征运木材,他那批还得填了海浦这块缺漏。”
“好久没见到这么点背的人了,搞不好,倾家荡产哦。”
江盈知停了手里的活,她皱眉,而后等王逢年过来,她问了句是不是真的,王逢年看了眼庄轻舟,点头。
她拉了他的手,在庄轻舟眼皮子底下。
嚯,他看见了什么??
庄轻舟看两人,又看两人紧握的手。
嗯?啊?我呸!
他愤然离去,北风吹散了他的点点失望。
江盈知才懒得搭理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她指指自己肩膀,“快,给你靠一下。”
王逢年看她,真的把头靠过去,装一下可怜。
很滑稽,显得他大鸟依人。
“这段日子很累吧,你怎么不说,我会陪你的。”
江盈知拍拍他肩膀,“这做生意,起起伏伏很正常嘛,有赚就有赔。不要心焦,我把我赚的钱借给你啊。”
“实在不行,我养你啊。”
王逢年被触动,他伸出手说:“抱一下。”
“好吧,看你可怜,给你点爱的鼓励,”江盈知也伸出手。
她被王逢年紧紧搂抱在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
他摸她的脸,他喃喃自语,“好喜欢你,小满。”
又说:“不要担心,我有很多钱。”
“哦,有钱了不起,”江盈知哼道,白瞎了她的好心。
两个人抱了许久,听他问,“爱的鼓励里,能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