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渔场, 新船出海,这两件事情都凑在了八月十五,中秋团圆日。
在海浦, 新船出海是大事。
在出海前, 江盈知在前十日涨大潮时,把代表金木水火土的五色丝线,扎在银钉上, 用来充当船眼珠。
船眼要涂色, 这叫开光,开光时要涂一点红, 那抹红是大公鸡的血, 这被称为点眼, 又叫作点睛。
盖上红布封了眼,要请小木师傅来, 必须一丝不苟嵌好船缝, 用石灰、桐油混合麻絮的油腻子涂。
涂完后竖桅杆, 一系列烦琐的事情弄完, 才终于到了新船下海的时候。
在敲锣打鼓声里,大木师傅从手里的招文袋里取出铜板,扔到船舱各处, 并高声喊着:“一把金钱抛进舱, 马鲛鳓鱼游进网…”
同时伴随船工的抬船号子,欢乐又喜庆, 而船上, 周巧女和王三娘在堆馒头, 海浦这边的习俗,新船下海要做新船馒头。
这种馒头是她俩花了一日做的, 比市面上一般的馒头要大一圈,上面要用福字印章盖红戳。
里面的馅是猪油、豆沙
和糖,猪油表明富得流油,豆沙是顺利,有头有尾,而糖则是代表日后的生活甜甜蜜蜜。
周巧女和王三娘做了特别多,连夜里都没歇,每个筐里的馒头都摞得特别高。
她俩喜气洋洋地把馒头抛下船,抛到船下伸着手去接的渔民手里,周巧女喊:“以后出海,看见这艘船还请大家多多看顾。”
随着馒头抛完,在更加热烈的鞭炮声里,那艘大苍船缓缓入海,船上的三桅篷帆高高竖起,宽大的船旗被升到最高处。
那蓝底白边,绣着五彩斑斓的满字,随风徐徐展开,出现在众人眼前。
在场看着新船入水的上百人,都知道船的名字,福满。
每艘船都要取船名,跟取人名一样正经,像乌船,他就叫乌,江盈知后来买下的那艘大捕船,叫海龙。像环行渔港和西塘关的航船,一艘叫兴安,一艘是平安,最近的那艘叫福安。
而江盈知则取了福满,她希望船福气满满。
福满船航行在望海上,海面上所有船停留在原地,有人高声喊着,“恭喜新船入海。”
大家自发地喊,“上船堆金,下海捞银。吉星高照,一路顺风。”
这是来自陌生人的祝福。
江盈知站在船头同大家招手,有人同享她的喜悦。
她看着周巧女和王三娘欢喜地来回于各个船舱,海娃和秀秀蹦蹦跳跳,陈强胜和陈大发在那咧着嘴笑。
小梅则飞扑过来,抱住江盈知,别人笑,就她哭,她是哭江盈知一路走来不容易。
“以后我会挣大钱,”小梅抽噎着说,“阿姐,你也要享我的福才成。”
她从前那么怯弱,如今却说,她也会成为家里的依靠,总有一天,她会是顶梁柱。
江盈知擦擦她的眼泪,揽着她,并说道:“好。”
两个人互相揽着,看了许久的海面,从哭泣到逐渐奔涌出喜悦,小梅顶着哭花的脸笑,她笑嘻嘻地说:“望海多了两艘叫小满的船。”
“以后会有更多的船,下次就叫四时鲜,”江盈知也笑。
又聊了会儿,她溜到后面船舱里,还没进去就听见有低沉的嗓音喊,“小满老大,我舵掌得怎么样?”
“唔,”江盈知探头进去,王逢年在转着舵盘,这个她的新船入海,自告奋勇要来掌舵的男人。
“小王老大出马,谁还比得过,”江盈知扬着笑回道,看了眼周围,这才慢慢踱步进去。
江盈知头一次握上了自己船的舵盘,王逢年手把手地教导中,她在兴奋和欢喜里,绕过几座岛屿,一路平稳顺风地抵达自己的渔场。
当船停靠在望岗山,船头对着摇星浦的时候,江盈知内心的激动像奔腾的河水,涌动而上。
人生要是列举她自豪的事情,今日算是头一件,那就是她开着她的船,到了她的渔场。
江盈知笑得很灿烂,高高举起手,要王逢年同她击掌。
王逢年伸手,轻轻挨在她的手上,他说话轻,却带了点骄傲说:“恭喜小满老大了。”
小满老大被他哄得脸红心跳。
然后她生出膨胀的心,她要巡海巡岛去了。
巡海进行得很顺利,船工在几个范围里张网,随意打捞,看看摇星浦这片海域有什么海鲜。
第一网很快被捞上来,鱼获并不算多,在大家的期待里,倒出来两盆满满的海鲜。
“快瞧瞧,有什么?”王三娘从人群里挤出脑袋,她的语气里有毫不掩饰的兴奋劲。
老船工带着桐油手套,在翻捡鱼获时,边往旁边扔边报名,他拎了条全身红彤彤的鱼,笑了声,“嚯,运气不错,开门红是岩头虎,好鱼。”
江盈知看了眼,也露出笑,岩头虎在望海这一带并不多,它喜欢栖息在水底暗礁,各种石头底下。
要是挂点诱饵,在海上垂钓,几乎一钓一个准,它特别贪吃。
夏秋两季是岩头虎的产卵期,它们会游到海滩边和礁石上产卵,这个时候捕捞和垂钓都变得很容易。
而且这种鱼,鱼肉特别好吃,属于那种自带的鲜甜,肉质嫩但是却不散,还有着韧劲,皮厚而且胶质足,奇鲜无比。
清蒸、葱油、椒盐、酱汁都能做,但它身子小,骨头容易断,江盈知喜欢拿它熬鱼冻吃,现在天转冷,海浦早晚温差大,熬鱼冻最好。
正好她又收了一批鮸鱼胶,还可以熬鱼胶冻,配一点酱油醋滋味就很好。
她正琢磨的时候,老船工把那些不起眼的小鱼小虾挑出去,他咦了声,拽起一条很大的鱼,大概有十来斤,丑得奇形怪状。
软塌塌,红褐色皮,身体扁,张牙舞爪的模样,瞧着就渗人。
“咦嘞,网了条海□□,”老船工颠了颠这条鱼,撇了撇嘴,海浦没人吃这玩意。
地上有□□,海里也有哈蟆,那就是鮟鱇鱼。
渔民对这玩意很嫌弃,因为丑,浑身的肉疙瘩,尖利的牙口,满身的黏液,属于白送了都没人要的那种。
“扔掉吧,”老船工询问江盈知。
江盈知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她大喊,“不能扔。”
她可太喜欢鮟鱇鱼了,鱼肉暂且另说,她特别稀罕这鱼的内脏,尤其是鱼肝。
都说鳓鱼吃鱼白,鮸鱼不能错过鮸鱼脑,那么到鮟鱇鱼这,那必须要吃鱼肝。
鱼大,里头的鱼肝也大,这种鱼肝的口感要有个参照物的话,那就是肥嫩堪比鹅肝,当然不新鲜而且筋膜连接没去除完整,吃起会觉得腥气满满。
除了鱼肝,鱼肉嫩,小刺特别少,鱼皮也能吃,口感顺滑有点韧劲,鱼头大,肥嘟嘟的,里面连接身子的筋肉特别有嚼劲。
这种大鱼的话,鱼肚比手掌要大,处理好一炖,比猪肚还要好吃点,鱼尾也可以单独做一道菜,清蒸后倒点酱汁,肉很弹牙。
美中不足的是,处理挺麻烦。
不过这在江盈知面前都不算什么,她嘱咐陈强胜多捞点鮟鱇鱼来,她好上新菜。
没人吃的鱼,在这片海域可不要太多,她要是喜欢,甚至大家能捕了白送她。
余下的都是些小鱼小虾,但江盈知已经很满足,尤其后面还见到了两种小海鲜,更让人高兴。
一种是虮蛄,个头小,是鱿鱼的一种,所以也被称为鱿鱼仔,虽然不大,肉质却肥。
有的人好生吃,捞上来涮涮,直接蘸酱油,咬下一口,鲜甜的汁水会随着噗嗤声冒出来。
白灼也好吃,炖汤更加,鲜味浓,喝它炖出来的汤,像是春天里长出的嫩春笋,遇上了腊肉,炖出来的腌笃鲜,那种鲜与鲜的碰撞,虮蛄和咸菜也能做到。
第二种是特别小的虾,叫作虾虮,那真的是小到入水就看不见,还好它是暗红色的。
小满到端午,虾虮旺汛,江盈知错过了,但是眼下是白露到霜降,虾虮可不少。
这种虾用来提鲜最好,尤其用霜打的芥菜跟它同炒,滋味一绝。
陈强胜看了眼这虾,他说:“那得晚些时候,要做专门的网。”
张虾虮不能用大网,要用苎麻和细棉布做,那孔眼跟针头那么大,把网套上竹竿,立在沙滩上,随着潮水涨动就能网很多。
此时说话的时候,大家全都从船上下来,穿着棕鞋踩在望岗的沙滩上,看着汇聚到一块的虾虮。
这片岛屿得天独厚,前后几座大岛屿,潮水流向总是往这里来,大潮汛的时候上岸的海鲜会特别多。
而其他时节,鱼汛会从这几座岛屿穿过,停留在这片海域里,比如这里最出名的带鱼,又比如即将要过境的桂花黄鱼。
江盈知别说巡岛了,才刚踩到海滩上,个头硕大的皮皮虾撞到了她的棕鞋上,肥硕的青蟹慌忙打洞钻进沙滩里,满海滩的扇贝。
她眼神顿时就亮了,从海里的鱼获开始,到现在赶海的收货,这简直跟白捡有什么区别。
“阿姐,”小梅踩着海水,语气欢快地喊她,“来看蛎黄。”
江盈知顺势走了过去,那是长在近海处的几
座大礁石,而这些礁石上,生长着很多崎岖的贝壳,像是嵌了进去,颜色也不好看。
而她却很惊喜,“生蚝。”
其实前几天烤八鲜的时候才吃过,但这种吃的心情,跟在自己渔场长出来的不一样。
她其实以前是喜欢叫蛎黄的,那时海浦的老人把它称为蛎房,后来也叫牡蛎,再之后就是更出名的生蚝。
眼下还不是牡蛎最丰美的时候,到了冬季才肥,但是江盈知没忍住,她开始打牡蛎,用带来的小铁铲,沿着边很轻松地铲掉外壳。
那层生了绿苔的外壳一去掉,露出肥津津、雪白,盈满汁水的肉。
野生的个头比后世养殖的要大得多,肉也要肥得多。
江盈知完全克制不住,她有许久没有赶过海了,如今把这一腔热情全都用在打牡蛎上,敲下来的牡蛎,她小心放好,挨在石头上。
她开始烤牡蛎,压根不用额外的器具,只需要借用一下牡蛎坚硬的壳。
她是在石板上烤的,两块石板分得开了些,恰好架住了牡蛎,小火慢慢添,那火舔着蛎壳,蛎肉便在汁水里滋滋作响。
不用过度烘烤,只要烤一会儿,便可以直接开吃,夹住重到往下坠的蛎肉,水滑的表面得吸溜着吃,到了舌头逃不开被磕破的结局。
嫩而爽滑,又带着点脆,在咀嚼的时候有返回来的甘甜,还有表面流淌的酱汁,又来到了舌头上,伴随着微微的炭烤香。
吃的大家全然忘我,顺子连壳上的汁水也给舔掉了,他摇头晃脑地说:“锄头日当午,粒粒皆辛苦,我得把辛苦全都吃到肚子里去。”
“当然我的舌头和嘴巴可以再辛苦辛苦,”他又舔着脸,凑到江盈知旁边来。
上了小半月学堂,顺子这嘴巴变得更利索了。
王三娘抽出鞋子,忍无可忍,本来不想在这么美的时候抽他的。
顺子哇哇大叫,他又踩得螃蟹乱蹿,左右脚分开跑,还在喊,“海娃,你帮帮哥啊。”
海娃默默转开脑袋,他把牡蛎壳盖在眼睛上,他说:“啊,哥,我这会儿听不见。”
大家全都大笑,笑声惊动了树林里的海鸟,扑腾着翅膀飞下来。
在望岗海滩赶海赶了半日,收货太多,带来的十几个大篓子全都装满了,捕捞的鱼获也多到吓人。
本来应该早早回去处理海鲜的,但是大家留在这里,欣赏海边的月亮,欣赏月色下的摇星浦。
海边美的景致很多,比如海边月圆时的夜晚,圆而亮的月亮高高挂在天边,月光却漾在海面,粼粼波光。
又比如夜色下的摇星浦,此时映着满天星河,似乎有星光在水面,是流动的银河。
大家沿着河流,欢声笑语,欣赏了天上地下的美景。
而八月十五的团圆饭,是在福满船的甲板上吃的,而船停在海面上。
江盈知只在长桌上摆了两根蜡烛,这时的月光太亮堂,不需要太多的光。
桌的两边都有涮锅,汤底在滚滚沸腾,鱼鲜味蔓延,而大家已经提筷待涮,只是菜品有些多,先涮哪个倒是个问题。
有刚从海里捞出来的大青虾,现敲的大牡蛎,捉来的青蟹拆了块,几盘扇贝肉,各色鱼丸、薄如蝉翼的鱼肉片等等。
尤其是现杀的鮟鱇鱼,取出来的大鱼肝,江盈知切好,过汤底一涮,压根不需要太久,立马熟透。
那鱼肉片,在汤底里慢慢卷起,一烫就熟,在蘸料里过一下,满嘴鲜香。
大家全都自己忙了起来,长桌反正随便坐,王逢年顺手挪走海娃,坐在江盈知旁边。
海娃拿着碗,茫然地左顾右盼,他到底是怎么坐这里来的。
“小年啊,来来来,吃几个鱼丸,你今日也辛苦,多亏你照顾我们家小满,”周巧女含着笑招呼,她的眼神在两个人身上打转,微笑不语。
王逢年也微笑,“应该的。”
他转了转手,慢慢贴近。
王三娘则真没看出来,大嗓门地说,“小年你别客气,小满你把碗拿来,我给你烫了点鱼肉。”
“阿姑,你自己吃,自己吃,我这有,”江盈知慌忙拒绝,她有点破音,满桌的人把视线转了过来。
她保持着笑容,心却怦怦直跳。
王逢年在桌底下,用手贴着她的手背,慢慢地往下,握住她的一根手指,克制地摩挲。
等大家转过去,江盈知瞪了他一眼,但没有收回来。
这个夜晚,抬头是圆月盘,举目四望是茫茫海洋,无风无浪,而周围全是家人,身边有喜欢她的人,江盈知觉得有点飘然,她置身于温暖的避风港。
但愿欢乐长似,今时今夜,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