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星浦渔场的岩头虎鱼正式开始捕捞, 同时上面的望岗岛,在它背后的海域,秋带鱼进入了旺汛, 而八月十五日后, 大黄鱼从北往南过境,黄鱼汛也随之到来。
秋风吹,青蟹变肥, 白蟹在冷水里生出更满的红膏, 皮皮虾更肥美。
四时鲜的菜谱也变了个样,上了好几样新菜。
由晶莹剔透的鱼冻, 作为当日等候餐食的冷盘开场。
海浦人谁没有吃过鱼冻, 每家每户一到冬季, 总少不得要做鱼,夜里炖一条大鱼, 吃不完, 过了一夜, 那鱼汤带肉变成了鱼冻, 正好和粥一起吃。
但四时鲜的鱼冻可不是酱色的,而是像剥了皮的海蜇,微微透着一点黄, 切了片状, 每片里都有完整的鱼肉。
夹起来软软弹弹的,样子又好看, 又特别滑, 吃到嘴里, 入口就化开了,鱼的鲜便化在了舌头上, 包裹在里头的鱼肉最好吃。
有人惊讶,“这鱼肉吃起来好,很紧实,不大像是黄鱼的,是什么鱼?”
路过的伙计回了句,“是岩头虎的鱼,刚早上捕捞的。”
“怪不得,我说这鱼肉咋吃起来这么好,这冻弄得也好,卖相是真好,”有个老人说,他给旁边的老伴也夹了块,两人相视一笑,慢慢咀嚼。
除了这鱼肉冻外,江盈知还做了鱼胶冻、带鱼冻,鱼胶冻很小一条,里头的鱼胶也小,带鱼冻倒是一大片,酱黄色里面全是带鱼肉,两种各有各的好吃。
如今在四时鲜吃饭,不管是等候的大家,还是已经吃上饭的,总会生出点能吃上这口饭真好的感觉。
在漫长的等待中,能有冷盘先垫垫肚子,尤其是天气冷的时候,除了冷盘外还有热汤,而且汤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有的是猪骨头熬的,放了大块的白萝卜;有的是虾仁豆腐汤,那虾是个头大的青虾,豆腐是嫩豆腐,白生生的又入味。
又或是莲藕排骨汤,紫菜蛋花汤,菌菇汤,料放得足,滋味又鲜美,也才一两文钱。
今日又出了个鱼汤,用鮟鱇鱼的鱼头熬出来的,里头掺了点鱼肚、鱼肉,熬出来是奶白色的,还往外冒着热气。
天寒地冻,等的人心焦,坐那脚又冻得发麻,一碗热汤下肚,免不得手脚到全身都暖和起来。
小孩子吃得眯起了眼,翘起了腿,吃着烫过的鮟鱇鱼的鱼肝,吃一口在嘴里含着,像在吃黏糊糊的糖。
其他人就是点一盘鱼肝,大口吃,吃得两颊全都鼓了起来,即使没有喝酒,却也产生了种醉晕晕的感觉,好吃已经没有办法用嘴巴去说。
而排到的人,这会儿全美滋滋地吃起了海蛎饼,这个外形酷似萝卜丝饼的东西,一层壳而且油花花的,却吃得人摇头晃脑。
毕竟这跟萝卜丝饼可不一样,海浦炸的萝卜丝饼的外皮是用面团做的,而海蛎饼的面皮,则是早稻米加上黄豆,在石磨上磨成细腻的浆。
这样炸出来是酥脆,而且皮只有薄薄一层,不像红薯粉浆那样软塌塌又带着韧的皮。
里头的馅,有包菜、胡萝卜和韭菜拌好的三合菜,还掺了肉丝、大块的牡蛎、虾仁,全都堆在米浆上,炸出来外酥里嫩。
小孩最喜欢吃这个,别看油腻腻的,实则里头的馅中和了外层的这油味。
有个小孩掰开壳,放在嘴里咔嚓咔嚓咬着,壳特别薄,又酥又脆,然后张大嘴,把里头的馅料全都包进了嘴里,牡蛎的鲜滑水嫩,蔬菜的鲜甜。
他顶着张油花花的脸,跟他娘说:“再买点,我半点没吃够。”
说完便当着大家的面,重重打了个饱嗝,他还嘴硬,“那是肚子打的,我嘴巴说它还想吃。”
在场相熟的和不相熟的全都大笑起来。
而这样的场
景,每日都会在四时鲜出现,大概吃到好吃的,大家浑身都变得软绵绵,压根不想发脾气。
有次中午进了一伙壮汉,个个体型彪悍,横眉立眼的,跟海盗一样,差点没把吃饭的食客吓够呛。
结果见面就是扯着让人瘆得慌的笑脸,说话都是捏着嗓子说的,听着人一阵鸡皮疙瘩。
后来混熟了,才知道他们为了吃口好的,压根不敢高声,还谈什么一言不合就摔筷子,恨不得掉在桌子上的米粒,都舔舔吃进肚子里算了。
四时鲜的中午总是很热闹,现在有的人,但凡想要庆祝点什么,就会全家老少到这里来吃一顿,点些平日里不舍得点的东西。
即使现在四时鲜生意已经很火爆,拓宽了店面,外面摊子也时常排着长龙,但价钱却没有变动,至少让大家都能吃得起。
而且也没有搬到里镇去,让渔港周边有些囊中羞涩的人家,攒够了钱,也可以来吃上一顿。
在渔港人家中,四时鲜已经逐渐成为他们下馆子的地方,能挣面子的地方,有事没事总要说上一句,走啊,今日上四时鲜吃去。
没空的话,有的人就要说,改日吧,攒点钱我们多点几个四季鲜的鸡鸭和猪肉菜,再来几个时鲜菜。
这种话一说,少不得要被夸一句,真阔气。
而江盈知总是日常被大家夸奖,吹捧,她越来越厚脸皮外,也总是心存感激,能给大家让利她就不会坐抬高价。
她的感谢表现得比较含蓄,而周巧女却是外放多了,她在山上打了不少板栗,自己不吃,坐了航船过来,炒成糖炒栗子,分给食客吃。
“得亏你们照顾我们小满生意,鱼虾蟹肉到处都有,想着你们不是吃腻了,多吃点板栗。”
周巧女过来这边时,总挂着笑脸,说的话也好听。
她带的板栗特别多,全都用刀横剁了一刀,炒的时候糖多,吃在嘴里甜蜜蜜的。
在食铺里分完了,她还要拿去货店,私底下跟江盈知说,多给人吃点甜甜嘴,和和气气做生意,毕竟吃人嘴软。
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自打小梅在货店刚开业的时候,被人质问后,周巧女自个儿确实没法子,总会做些吃食来,在食铺和货店给大家分分。
江盈知忙的时候,她就会过来住上一阵,搭把手帮帮忙,要是还忙得过来,哪都见不到她的影,再过来就是背了一麻袋自己种的蔬菜,手里还挎着一篮子鸡鸭蛋。
说是叫周巧女婶,其实在江盈知心里,周巧女更像她娘,她吃了个热乎乎,甜蜜蜜的板栗,看着周巧女帮她炸海蛎饼,脸上也挂着甜笑。
她跟周巧女也几乎什么都说,包括和王逢年的事情。
那是在西塘关的午后,自家的院子里,洗了头,周巧女给她和小梅梳头发。
江盈知说起的时候,小梅哦了声,她嘿嘿笑,“我知道,这叫眉来眼去,再是暗度陈仓,然后…”
说完头上立马挨了一下,周巧女拿梳子打她,没好气地说:“学的什么词,半点不好听,你个缺心眼的。”
她自个儿说:“这男未婚,女未嫁的,眉来眼去咋了,时候得趁早。”
江盈知这么一听还行,结果周巧女下一句就是,“哎,小王这人哪都好,就是年岁大了点,刚看出你俩苗头的时候,我夜里连觉都睡不好。”
“小满啊,我跟你说,这男人不怕他小,小的嘛,能当儿子调教,就怕他年纪大,你到时候吃亏。”
“不过跟小王嘛,还是可以的,你眼光没问题。”
“噗,”江盈知笑出了声,没办法,周巧女说得实在好笑,她又问,“怎么这会儿又可以了?”
周巧女没好气点点她的额头,“你真是个傻妞。”
“就中秋的时候,他跟我坦白了,人小伙子说得也坦诚,他把家底和家里还有谁在,都跟我讲了,”周巧女慢慢梳江盈知的头发,有点感慨,“他说一切都先准备着,成不成都可以。”
“他跟我说是宽我的心,叫我别急,说毕竟找男人就跟地里种菜一样,总要先挑好籽,才能出好芽。”
周巧女也没有跟江盈知说,后面王逢年还跟她报过准备的东西,一样样一桩桩,这些只是物质。
更重要的是,他还邀请了周巧女参加他的南北货行开业,告诉她,他以后不会再出海,会留在海浦。
船老大固然威风,但总不如当个货行东家来得安稳。
周巧女虽然表面没有动容,内里却觉得这人可以,没要别人给他说好话。
三个人聊了许久,最后从王逢年身上,谈到了小梅那。
之前江盈知说过,等小梅能把二掌柜这个担子挑起来,事情可以做好,到时候就把钱拿来买里镇的房子。
现在小梅做得不算很好,但至少能扛点事,遇到些问题,虽然会慌,可也能慢慢试着独立解决。
从在家里活泼,到了外头面对众人,也能够开朗大方,做事有条理。
她还跟着陈强胜去了周边岛屿,尤其是货店卖的最好的几样东西那地方,拿着自己准备的契纸。把收购的价钱提高了很多,并要求承诺供给四时鲜货店的东西,不能再转手卖给其他人,卖其他人就要打官司。
这也让后面别人来撬墙脚的时候,没有几家肯答应,保住了这独特的货运链。
所以江盈知琢磨着,应该要给小梅买房了。
小梅特别高兴,她喜欢的是里镇小巷子中的房子,带院子,屋子虽然不多,可是木质雕花的特别好看。
“买,”江盈知说,她已经把钱给小梅了,让小梅自己掏钱买。
小梅豪气地交了钱,实则手都在抖,隔天状似镇定地拿到了地契,上面写着她的大名,陈梅舒。
她抱着江盈知和周巧女哇哇大哭,从前只有个破竹屋,到后面的石房,以及现在,她都能有里镇的房子了。
这给了她莫大的自信,好像是重新给她的脊背立了根脊骨,让她可以更加昂首挺胸,走得更远,站到更高的地方。
江盈知告诉她,“我们小梅,以后会有更多的东西。”
小梅坚定地说:“我会靠自己办到的。”
今日是双喜临门,小梅有了自己的房子,王三娘成功当上了小管事。
倒不是靠江盈知跟鱼厂的单子,毕竟管事选人在前,选了后还得比,再要鱼厂其他人投票。
所以王三娘凭借各项突出,在大众选举票数多,自己当了小管事,她当之无愧。
“谁能想到我王三娘也有这一日,”王三娘把酒杯磕在桌上,“想当初我还在那苦哈哈捕海蛇,愁自家儿子那条腿,做梦要在做发财梦。”
“有年穷疯了还求海神赏我点银钱吧,结果刚求完,就下了场大雨,从头到脚淋了个遍。”
王三娘那时气急败坏,这会儿说起来倒风趣,“海神肯定也没想过,我如今可不要求钱财了。”
“老娘有钱了!风光了——”
周巧女哈哈大笑,“你一喝酒,就说大话,有钱了分我花花。”
“三个子,拿去花吧,”王三娘也大笑,拍了她手掌三下,又抹抹自己的脸,伸手掐了把自己的胳膊,嘶了声,“没在做梦,怎么晕乎乎的。”
江盈知端着盘子走了过来,闻了下,嚯了声,“谁拿出来的酒,这陈酿可醉人了。”
她刚说完,王三娘就趴在了桌子上,嘀咕了句,“这床真硬。”
弄得人哭笑不
得,却又都伸出点真好的念头,大家都在往前走。
其他人是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四时鲜是迈大步地往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四时鲜这三个字,频繁地出现在海浦人的周围,出现大家的嘴里。
比如原先里镇的人买干货,他们会说,“上那个陈记那买去,东西好,价贵一点就贵点了。”
“三门口那家铺子的也不错,墨鱼干都要大不少。”
但自从四时鲜在里镇开了货店以后,那么就变成了,“上四时鲜那去啊,那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弄的就比我自个儿这好吃多了。”
“那鱿鱼干才好,又大又厚实,我上回买了泡开,跟五花肉一块炖,那肉炖得跟鲜得没啥差别,还比陈记便宜许多。”
有个大娘挎着个篮子走过去,打断了几个人的说话声,“去不去四时鲜,听说这会儿又出了新货,红鱼干听过没,肉可太好吃了。”
“别家的都没有,只有那里有。”
因为红鱼也是摇星浦渔场出来较多的。
当货店在大娘大婶里有了知名度,东西压根就不愁卖,她们有的虽然抠门,但对好东西可上心,天天起早来买。
每日早上天还灰蒙蒙的,中街各家食铺都没有起来做生意,这里便围了不少人,久而久之,也是里镇的一大奇景。
当然这只是货店,四时鲜在里镇、外岛人嘴里,才是被反复提起,这会儿说起来的时候,已经不需要再加个前缀了,说是得了做鱼第一鲜牌匾的才被人知道,或是才有排面。
现在单单提起四时鲜这三个字,几乎没人不知道,都能在路上引人回头,然后几个不认识的人凑在一块,说着哪些东西好吃。
说完就开始犯馋,嘴巴里好像涌起了椒盐、酸汤、烤鱼、鱼冻、腊带鱼、蟹黄汤包、蟹粉狮子头等等的味道。
这钱花的让人心甘情愿。
只要早上到下午边上,从里镇急匆匆往城门赶的人,多半都是往四时鲜吃饭的,要是手里还拿着碗筷,那就是从那买了东西回来,再拿回家吃的。
从来没有哪家食铺能在海浦做到这份上,名声大振后,没有同行拼命诋毁,反倒吸拢了不少同行青睐,四时鲜算是头一份。
不过比起那些来,四时鲜口碑好的地方,是一直都流露着温情。
给最开始食客的摊子一直都在,桌子也渐渐变得更多,而且吃食从来不涨价,价格还便宜,隔三岔五出新的吃食,食铺里出海蛎饼,摊子上就卖蚵仔煎。
蚵仔煎也是用牡蛎做的,只不过用的是红薯粉浆摊牡蛎,先放牡蛎,再倒粉浆,加鸡蛋和蔬菜。煎出来的红薯粉皮软韧,混合着大颗的牡蛎,搭配着独特的酱汁,还没吃就先流口水。
这种地摊小食,让渔港周围的不大富裕的人家,也能尽情享受美味,延续着四时鲜的美好印象。
赚了很多钱,有了渔场后,江盈知的步子慢了下来,也会腾出时间来反哺大家。
比如今夜,这大概是海浦入秋以来,最冷的一个夜晚,她却没睡,熬了几大桶鱼汤和吃食送到渔港岸口。
那里正在进行最后的打桩,明日开始铺设码头的木板,渔民们忙碌着,灯笼点了一大堆,冰冷的海水里还传来哗啦啦的声音,有人在底下游。
小吏在打着哈欠,排点入港的渔船,满载货物的船只渐渐停靠在岸口。
夜里的风大,冷得人直哆嗦,江盈知招呼大家来喝汤,她熬的鱼汤料特别足,鱼肉、鱼肠、鱼丸、鱼豆腐、虾仁、豆腐,说是鱼汤,其实是一锅杂烩。
汤多料多,鲜美又滚烫,吃的人心里也暖融融的。
而另一边岸口,所官边走边跟王逢年说:“你说得在理,与其提高渔民工钱,不如放宽买卖盐的斤数,不过价钱的话,我会跟上面说,毕竟码头这些你出的钱多,面子在这。”
所官笑着说:“哦,我这糟老头子可就不留你了。”
王逢年收好文书,原本没有表情的,突然有了点笑意,他半点不害臊说:“你可留不住我。”
“臭小子。”
王逢年走到分江盈知旁边,自然地拿过勺子,江盈知看他一眼,没说话,朝后头的所官招了招手。
所官看着这一对,背过手去,感慨年轻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