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二刻,贾政醒了。
为了验证晚上究竟有没有风有没有云,他昨儿是歇在外书房的,挺晚刚醒来难免有些迷糊,贾政打了个哈欠,帘子一掀,看见外头已经阳光明媚了,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来,“什么时辰了?”
小厮忙进来,道:“辰时二刻了。”
糟糕,晚了。
今日他休沐,不然昨天也不会睡得那么晚,若是按照往日休沐的惯例,他早上该是先去王夫人屋里,等几个子女请过安,再同王夫人一起往贾母处请安。
可如今这个时辰,王夫人怕是都从贾母处回来了。
贾政忙叫了人给他梳洗,连早饭也顾不得吃,急匆匆往贾母处去了。
果不其然,贾母屋里没有旁人,她正端着参茶慢慢抿,下头琥珀给她捶腿,旁边还有个识字的丫鬟正给她读话本。
见贾政进来,几个丫鬟忙起身行礼,然后悄无声息出去了。
“母亲。”贾政恭敬行礼。
贾母冷哼一声,“你倒是起来的早。”
贾政道:“昨日衙门里有事,歇在外书房,睡得晚了。”
跟完全不成器,正事一件不会的贾赦比,贾母喜欢的还是这个二儿子,她放缓了语气,道:“你年纪也大了,别学你哥哥,过得那么荒唐,也要好好保养才是。”
“烦劳母亲挂心,儿万死难辞其咎。”
鸳鸯端了参茶进来,贾政喝了两口,仔细想想有什么新鲜事,笑道:“说起来钦天监新来了个监副,是皇庄出身的,还没人见过呢。不过人人都说他能掐会算,连夜里起风,几时有云都能算出来。”
钦天监,能掐会算,贾母立即就想起顾庆之来,她皱起眉头,不过贾政并没看她,完全没察觉。
“除夕祭祖虽然是定日子,不过几时开祠堂,什么时辰主祭,倒是能叫他算一算。”
“行了。”贾母没好气道:“瞧你那样子,早饭还没吃吧,赶紧去吃饭。回头又叫人说我苛待你,你哥哥还要怪我偏心。”
贾政虽然不明白贾母怎么了,不过他一直不是那种会多想的人,当下便站起身来,告辞道:“母亲好生修养。”
京城这个地方,官员多,勋贵也多,加上皇帝推波助澜,昨天夜里没睡觉的人比睡觉的人都多。顾庆之这个“罪魁祸首”,被人提起的频率,是指数级增加。
有人觉得有这么个人是大魏朝的福气,有人各方打听顾庆之的情况,还有人直接就堵在钦天监门口。
“张大人,上回你还说这是钦天监新来的监副,这都几天了,怎么还不见人?你别是把人藏起来了吧?”
张监正也是消息灵通的人,知道昨天晚上要起风要有云,他苦笑一声,道:“牌子刚立起来的时候,陛下提过这人是要来钦天监的,前两日我也问了每日来送预报的内侍官,说是等陛下安排。”
“人不会不来了吧?临近年底,不管做什么都得择吉,张大人不再去问问?”
张监正道:“也不好去催陛下,钱大人,你是御史,见陛下的机会更多,不如你去问问?”
张监正跟各种同僚打哈哈快到中午,这才又回到衙门喝了杯热水,放下水杯,他长叹一声,他也苦啊。
京城里择日子很卷的。
寺庙、尼姑庵,又或者道观都比别处多得多,和尚道士尼姑道姑都数不过来。
没在僧录司跟道录司挂名的就更多了,比方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出来没有正统师门,只说自己做个梦或摔一跤就被某神仙点醒的幸运儿,还有各种出马仙,连邪教都比别地儿多。
他们钦天监算是稍微有点优势的,至少京城这一亩三分田的勋贵们择吉,钦天监肯定是排在头三位的。
没错,不像别的地儿,择吉找一家就行,京城勋贵连择吉,都能找四五家,更别说那些家里有庙又有庵的了。
上回他还听说,南安太妃光点长明灯,就点了一共八盏,其中三盏都点在大佛寺,分别供在三位不同的佛祖身前。
这可都是银子,他们钦天监帮人择吉,也是要收钱的,一次三五百两不等呢,算是重要收入来源呢。
眼看着就要红火起来,人却还没到,这谁能不愁呢?
张监正又叹了口气,端着他的大茶缸子走回了大书房,这里是多数人办公的地方,见监正进来,就有人问道:“张大人,咱们钦天监的新人,什么时候来?”
跟自己人就不用装了,张监正翻了个白眼道:“我也想让他早点来,我刚出去,他们都恨不得把银票塞我手里了。这我也不敢收啊。”
“您没叫他们堵黎王府去?”
张监正没好气道:“他们不敢!”
旁边有人笑道:“他若是来了,咱们合八字、择吉选日子就能多收些银子了。”
“谁说不是?年初的时候,我被人鼓动着养了一匹马,马九十两银子,盖马厩、专门一个照顾马的小厮,再加上草料等物,这还没到一年呢,又是六十多两银子出去了,这谁受得了?看着是风光了,比养四个轿夫还费劲。我区区一个七品官,我不配骑马。”
这一番吐槽,叫屋里人都笑了起来,“再说养马是无底洞,若是银子够,我也是要养马的。京城里达官贵人太多了,勋贵不少都是超品的,别说你七品,我六品都得见人让,骑马还是快。”
众人一阵说笑,越发的期待顾庆之早点来了。
“走,今儿去新鲜馆吃,他家的饺子香。尤其那醋,也不知道怎么酿的。”
这时候顾庆之也在吃饺子,御膳房包的,一共六种馅料,还有一个芝麻糖馅儿的。
皇宫冬天是有新鲜菜的,不过顾庆之觉得最好吃的,是豆角干猪肉和萝卜干猪肉的。
尤其是萝卜干猪肉的,沾点油辣子别说多香了。
他正处于半大小子的阶段,又在加紧补前头的亏空,饺子是一盘接一盘的吃,完全不带停的。
首先怀疑人生的是忠顺王,他四十出头,食量已经开始下降了,加上昨晚上没睡好,平日里好东西也没少吃,一种饺子意思意思吃了一个,就差不多饱了。
不过看到顾庆之这吃相,他顿时又可以了,只是饺子夹起来,刚咬了半个,他又觉得他不可以了。
“嗯……真羡慕胃口好的。”
“您少喝些酒,平日里早起早睡,每天早上起来骑马射箭练练武,胃口自然就好了。”
忠顺王失笑,“你方才还说,早点享受,老了才没有遗憾。”
顾庆之又挑了一盘羊肉大葱馅儿的饺子,道:“要有质量的享受。”
虽然被反驳了,不过忠顺王也不在意,好坏他还是分得清的,况且这人又是皇帝心腹,他们是一伙的。
一盘饺子六个,顾庆之面前已经堆了八个盘子了。
“好家伙,你这饭量快赶上我了。”尹恩立惊呼道,“你将来定能长得高高大大的。”
“借尹大人吉言,我也想长高一点。”
说实话,顾庆之今天的确是吃的有点多,往常他是吃到七八分饱,今天是奔着十二分往有点撑去的。
一来饺子的确是好吃,再者皇帝设宴招待,怎么说感谢,都不如用实际行动多吃一点能更让皇帝高兴。
皇帝也的确高兴,笑眯眯看着他,“还有山楂苞米粥。”
顾庆之也不客气,“原汤化原食,饺子汤就行。”
一顿饭吃得十分满足,等吃过饭歇了片刻,皇帝叹道:“一会儿还要去给太上皇请安。”
忠顺王也跟着叹气,“碍于孝道,无奈啊。每次去,太上皇总要训斥我,我不去吧,他也要训斥我。”
这两人明显都不太愿意的意思。
潘勇劝道:“陛下再忍忍吧。”
尹恩立道:“戴权的事儿还在查,属下回去就再催催他们。”
人家都提了意见了,顾庆之便道:“那……不如吃个味儿冲的东西去给太上皇请安?”
屋里几人愣了一下,皇帝无奈的笑笑,倒是忠顺王道:“再给我来两个羊肉大葱馅儿的饺子,大蒜也来两瓣。一会儿陛下您坐着,我站在太上皇边上说话。”
忠顺王一边说一边看顾庆之,顾庆之便道:“出来等漱口了,还能去太医院逛逛,就说太上皇嗅觉有误,是不是身体出什么问题了?”
顾庆之这也是跟商战范例学的,什么开水浇发财树,捞人金龙鱼,搁古代咒人身体不好,就还挺合适的。
再说关心太上皇身体,也是身为子女应该做的嘛。
忠顺王嘻嘻笑了起来。
消食茶喝完,顾庆之、潘勇还有尹恩立三人告辞出了御书房往宫门口走。
顾庆之便问潘勇,“您手下可有人能教教我武艺的?想学个傍身的本领。出门肯定是要带人的,可万一自己连跑都跑不动,那就真的该死了。”
潘勇笑道:“这有何难,等你屋子修整好了,我给你一队护院,都上过战场的,关键时刻也敢动手,武艺更是不必多说。”
“多谢潘大人。”
潘勇拍了拍他肩膀,“客气了不是?”顺便还捏了捏他肩膀,“你骨架子是有的,不用担心。你住那地儿也安全,算是给这些人也找个好去处。”
三人继续往外头走,尹恩立也道:“陛下叫给你二十人使唤,我先给你一个小旗,再五个力士。”
顾庆之了然的点点头,“吃空饷?”
尹恩立跟潘勇都笑了起来,尹恩立拍了他一下,道:“你先熟悉熟悉,别回头真要办事,自己手下能干什么都不知道。”
顾庆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真好啊。你们要让我办什么事儿,说就是。”
顾庆之琢磨着,等给陛下求一次雨之后,也能给自家同僚们搞一搞风和日丽了,至少叫他们的田地里都是风调雨顺不是。
中午吃的有点多,顾庆之上了马车就昏昏欲睡了,回到王府,一觉醒来已经快到申时了,吃是不太吃的下了,顾庆之出去沿着抄手游廊狠狠走了半个时辰,又喝了碗粥吃了两个清爽的小菜,晚饭算是打发过去了。
贾家这个时候刚开始吃晚饭,因为是冬至,搞得还挺隆重。
掐金丝的珐琅盘子上摆着精致的饺子,不仅有煮出来的,也有蒸的。
虽然贾母因为顾庆之有些烦躁,不过她也怕被人看出端倪来,尤其是不能让聪慧的外孙女看出异常来,她依旧是笑得看不出褶子来,又道:“这样热闹我很是喜欢,今儿的饺子也不错,给她们一人一个银锞子,再给帮厨的小丫鬟们一吊钱。”
一家人吃完饭,围坐在贾母屋里,照例每日的捧哏工作。
贾母没说别的,一上来就问王熙凤,“给顾小哥儿的饺子送去没有。”
王熙凤笑道:“老祖宗放心,一早就送去了,送的是没煮的饺子,好几个馅呢,现煮的好吃,保管他吃得好好的。”
贾母嗯了一声,“没多送些去?他初来乍到的,也得跟同窗分些的。”
“满满两大盒呢,肯定够。”
“你办事我是放心的。”贾母夸了一句,又嘱咐道:“明日再叫琏儿去问问,他学的怎么样了。”
贾母一边说,一边又拉住了林黛玉的手,轻拍两下道,“当日你父亲来信,说要十一月中送他进宫,如今也差不多时候了,若是可以,就这两天吧。”
林黛玉轻声道:“外祖母费心了。”
“都是一家人,原该如此的,哪里要费心呢?”
王熙凤脸上看不出一点异样来,笑嘻嘻的又跟李纨聊上了。
贾宝玉才跟林黛玉怄了一次气,又觉得她误会自己,糟蹋自己的心意,借着这话题便道:“今儿我出去,倒是发现一件新奇事儿。”
贾宝玉原本就是宝贝疙瘩,又在贾母屋里,当下便没人说话了,所有人都看着他。
“正阳门外头立了一块牌子,上头写着未来七日的天气。我听人说立了好几天了,一天不带差的。”
贾母松了口气,也跟着笑道:“今日你父亲早上请安还说了,宫里也有,还说今年开祠堂选日子要用他呢。说这人是皇庄出身的,是皇帝的心腹呢。”
“那顾小哥儿怎么办?”王熙凤立即就问。
贾母叹道:“他年纪尚轻,若是有机会跟在这等人身边,自然也能多学一点。你叫琏儿上点心,若是能行,一定把顾小哥儿安排在这人手下。”
王熙凤应了声,“那人是皇帝的人,想必不太好办,少不得要找些关系了。”
“那就去找。”贾母演的挺开心,瞪眼也很真挚,“还没办你就先哭难不成?”
“不过是想借机叫老祖宗多疼疼我们罢了。”
一屋子人又笑了起来,李纨在一边轻轻推了王熙凤一下,“你是什么话都敢说呀。”
王熙凤毫不在意,又跟林黛玉笑,“我这儿先恭喜妹妹了。”
林黛玉抬起眼睛来,听见王熙凤道:“前儿听说陛下给林大人赏了东西,想必林姑父不日就要高升了。”
这消息也是王家传来的,王熙凤也有点遗憾,虽然没叫姓顾的进宫,可皇上的心思,旁人也干预不了。
林黛玉眼睛亮了起来,“我父亲要回京?”
“恭喜妹妹。”薛宝钗依旧是第一个道贺的,这次她是真心诚意的,毕竟一个还能升的三品高官的独女,跟一个没前途的从五品官的次子,还是不走正途的次子……除非入赘,否则这亲事是做不成的。
林黛玉虽然沉浸在要跟父亲团聚的喜悦中,不过也听出来薛宝钗对她的称呼换了。
只是眼下顾不得这个,她想起身回去收拾东西,可手被贾母拉着,贾母道:“这都要年底了,就是进京,也得明年了。”
王熙凤这消息说出来,第一个不高兴的就是贾母,下来就是贾宝玉了。
他红了眼圈,隔着贾母定睛凝视林黛玉,“妹妹……”
林黛玉完全没搭理他,笑道:“我先给父亲写封信吧。”
过了没两日,潘勇先给顾庆之送来了个教他武艺的老兵,这人在军营里待了快二十年,一直都是负责新兵教学的,后来年纪大了,这才退了下来。
他手脚虽然不如以前灵活了,给顾庆之这个纯新手教教基本功还是没问题的。
最重要的是他经验丰富,不管有什么问题,都知道该怎么解决。
接着尹恩立又给他送了一名小旗外加五位力士,还是亲自送来的。
“前头那屋原先是我住的。”尹恩立一脸的怀念,“那会陛下刚出宫,骤然没人管了,天天都胡闹。”
人既然送来了,两人顺便还一起吃了个午饭,两杯米酒下肚,尹恩立开始悲风伤秋了。
“想住就回来住两天,我想陛下也不会不同意的。”顾庆之笑嘻嘻的提议道。
尹恩立白他一眼,“太上皇不是好相与的,我这两日听探子来报,太上皇想把你要过去。”
古代吧,对上太上皇的确是没什么人权的。
但是他可以给太上皇找点麻烦呀。
顾庆之便道:“上回我听说要查戴权,查到什么没有?还有上次吃饺子,说要熏一熏太上皇,事成了没有?”
尹恩立又喝了杯酒,“戴权做事很是小心,他犯得那点事儿,在太监来说是无关紧要的。”
顾庆之想了想,“他在外头有外宅?还养了女人?”
尹恩立点点头,“内城区的宅子,旁边也都是官员,还有护院。”
顾庆之一拍尹恩立的大腿,“这不就结了,你找个几个人在他回去的路上套他麻袋打他一顿,再去捏捏他,然后大喊:‘没卵蛋还要抢老子女人,你摆着看吗?你要看那么多吗?’”
尹恩立呆了三秒,随即笑了起来,“不能在夜里,得寻个人多的时候,叫他彻底没脸。”
顾庆之带着敬意看着他,“不愧是锦衣卫指挥使,什么?我也是锦衣卫?咱们继续。”
顾庆之又道:“男女之事总归是传得最快的,冲着他脸打,太上皇问起来就实话实说——太上皇还能行吗?”
尹恩立已经跟上了思路,“太上皇早就不行了,生八皇子的时候就开始吃药了,后头的皇子公主生的都不怎么顺利,陛下生母难产,中间还有三四个月小产的,还有生下来就是死胎的,十三皇子一岁多就病死了,十四皇子是个傻子,后头就再生不出来了。”
他又总结道:“太上皇不行,他看乱搞男女关系的戴权必定就不顺眼。太上皇宫里也有不少人盯着戴权的位置呢,有人想拉他下来,再加上戴权报复,有些事儿藏得就没那么好了。你……已经是我锦衣卫的人了。”
顾庆之道:“这还没完呢,咱们还得给太上皇也找点麻烦。”
尹恩立笑道:“可以给太上皇选妃。”
“佩服!”顾庆之鼓起掌来。
尹恩立挺直了胸膛,补充道:“倒也不用真选,露出点端倪来,声势搞得大一点,总是要有老臣子上书反对的,陛下也可以劝一劝太上皇修身养性,最好还能吵起来。你想的是什么主意?可跟我一样?”
顾庆之道:“我这一招,叫做造谣式辟谣,正好跟你的选妃配合着用。”
感谢资讯发达的时代,这招是粉圈常用招数,哪怕不混粉圈的,难免也会被这等大招波及到。
这招想在古代起效,基础是散播谣言的人多,锦衣卫正好满足这个条件。
听见这个名字,尹恩立已经笑了。
顾庆之详细解释道:“可以叫锦衣卫抓人进来拷问,也可以直接去人多的地方,比方酒楼茶馆集市问:你是从哪里听见太上皇要选妃的消息的?”
“再进一步:你是听谁说太上皇要靠着采补延年益寿的?”
尹恩立也补充了一条,“说!你怎么知道太上皇要用女子红丸来炼药的!”
尹恩立夹了一筷子菜吃了,又道:“选妃选的都是良家子,不仅官员要乱,连勋贵们也得担心,御史台也要忙起来了。”
顾庆之道:“这么一来,太上皇必定自顾不暇,哪里还有闲工夫找事儿呢?”
尹恩立感慨道:“太上皇身体不好人尽皆知,他想延年益寿也是人之常情,这事儿,它很合理啊!”
“以后没事儿,咱们多聚聚。”尹恩立看着顾庆之,郑重其事道。
顾庆之自然是点头应下了,又道:“我那院子就在西苑边上,上回去还看见三个锦衣卫的人呢,回头我在门房给他们留出一间来,至少太冷太热下大雨的时候,有个地方落脚。”
尹恩立一拱手,“那我先替他们谢谢你,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