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探春这样调侃,贾宝玉很是不好意思笑了笑,小声分辨道:“毕竟是县君了,原该恭敬些的。”
但他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他只是许久没见带来的胆怯跟生疏罢了。
不过这话听在贾家三位姑娘耳朵里,倒像是个提醒一样,往日一起玩闹打趣的姐妹,如今越发的高不可攀了。
三人不免都收了收脸上笑意,探春看着排行更长的迎春,恭敬询问道:“咱们去看看她吧?”
平日里也没见她这样把自己当姐姐的,迎春躲闪开她视线,分辨道:“你带着我们走到这儿,原就是想去看她的吧?”
探春是个长挑身材,方才从王夫人院子里出来,其实是被老太太的人催出来的。
探春走在最前头,一路赶得急,加上天气热,年纪最小身高最低腿也最短的惜春还跑了两步,都热出汗了,她不耐烦看着宝玉,道:“她们两个商量,咱们两个先进去。”
这几人就在林黛玉窗下说话,里头如何听不见?
惜春正往上迈了两步,帘子就掀开了,林黛玉打林家带来的丫鬟笑道:“几位请。”
这几位姑娘平日里做客,无非就是东府跟王家,这见了林黛玉连丫鬟都要自己带,虽不是第一次见,但不免也要嘀咕两句,好大的排场。
不过这厢房她们是常来的,自打林黛玉跟贾宝玉都搬出去,这地儿就变成了她们几个女孩子的休息间,尤其是贾母病了之后,除了她们,邢夫人王夫人,包括东府的尤氏跟胡氏,有时候也在这屋里休息的。
所以虽然林黛玉没以前熟悉了,但熟悉的场所还是叫她们心安了不少。
惜春先捡了靠墙的罗汉床坐下,笑道:“外头热,靠着里头太阳晒不到,还能凉快些。”
贾宝玉猛地反应过来,忙道:“林妹妹也别坐窗户底下了,午后太阳正烈,别给你晒坏了。”
“哪里就弱成那个样子了?”林黛玉反驳道。
她正背对着窗户坐下,午后的太阳已经开始向西了,从窗框照进来,正好照在她手背上,一半有窗框挡着,另一半照了个明亮。
指甲圆润,粉红上透着珍珠般的光泽,以前住在贾家的时候不一样,那会儿她坐在这晒太阳,指甲是白的,手背上还隐隐的都是青色。
林黛玉不免想起顾庆之劝她晒太阳的话来。
……虽要多晒些太阳,也别总紧着一边晒,绕着抄手游廊走的时候,顺着一圈再逆着一圈,别左右晒得不一样黑……
你才左右不一样黑呢。
林黛玉嘴角一翘,把手缩了回来。
她这一晃神,叫探春瞧在眼里,她不免就给贾宝玉使了个似笑非笑的眼神,又做了个口型:你林妹妹也想着你呢。
贾宝玉一瞬间就又精神抖擞了,那点距离跟长久不见带来的生疏消失的无影无踪。
“妹妹过得可好?”贾宝玉问得很是亲切。
方才想的那些事儿的确挺叫人羞涩的,林黛玉头一偏,“我有什么不好?我好极了。”
迎春话不多,无非就是“那就太好了”这个意思,换几种不同的说法来来回回的说,惜春索性换了个话题,她指着林黛玉背后的窗纱,“这还是老太太专门吩咐换的,叫什么罗?还是什么纱来着?”
探春接了上来,“软烟罗,一共就四样颜色,说是比内造上用的纱还要好,老太太存了几十年的好东西。可见老太太疼你,这样的好东西也只给你住过的屋子用。”
说完探春就有点后悔,后头那句话倒不如不加,平白有点像是嫉妒的意思。
林黛玉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原先她在的时候,贾母也常说这话,家里用的东西是什么来历,比上进的好,比内造的强。
原先她觉得不妥,但是她也不能说,如今再看,却是硬撑门面。
贾家用的东西比皇帝用的好?
贾宝玉笑道:“听他们说妹妹也进了几次宫,宫里是什么样儿的?也有这样好的窗纱吗?”
林黛玉不免叹气,打听宫里也是忌讳,不过贾家上下都是这风气,况且贾宝玉——不是她看不起他,他的确是没这个上进心。
林黛玉认真地跟他道:“宫里不少地方都换了玻璃的窗户,不透风,还透亮——”
“这个我们家里也有,没什么稀奇。”探春打断了她,又觉得自己太过急切了,便笑道:“你说你的,我就是随口来两句。”
“还有些地方是用的贝壳磨成的薄片,窗户纸的地方也有,不过宫里的窗户纸跟外头的不太一样,更结实,也更透光,至于窗纱。”
林黛玉又回头看了一眼,“我倒是没见过这么薄的,宫里窗纱都好几层,每层都夹着各种图案的金箔,合在一起薄薄一层,但是阳光照下来,还挺有层次感的。”
说是什么漆纱工艺,顾庆之的书房里也有两扇窗户用的是这个窗纱,据说整整九层,也不知道怎么做的。
而且这窗纱能做得极大,自己就能撑起来,不用加许多条框,整整一面大窗户,视野特别宽阔。
林黛玉不免又动了去百工坊看看的念头。
前几日她就想去来着,只是说出来顾庆之还没怎么,就先被爹爹说了,“他正要科举。”
不过后来顾庆之想了想,说等天气凉快了再带她去,说百工坊都是些男工,又是力气活儿,天气热了不免衣衫不整,要冒犯她的。
“——这个好,咱们叫琏二哥也置办些来,兴许老太太见了高兴,病就好了呢。”
贾宝玉的话又把她拉了回来。
见他这个兴高采烈的样子,林黛玉不免又是一声叹气,他怎么——他都多大了?
“你也该读些书了。”林黛玉下意识便道,“也该出去多见些人。”
贾宝玉脸上的笑容消失的无影无踪,不过片刻之后,他还是恢复了过来,直接把这话题闪过去,“我上回去北静王府,还看见琪官儿了,不愧是全京城最好的角儿,我还送了他一盒我自己制的胭脂。”
林黛玉越发觉得不适了,“你怎么还记着琪官儿?”
探春努力不太瞩目,却又能引人注意的咳嗽了两声提醒贾宝玉,可惜贾宝玉完全没明白她什么意思。
他甚至有点茫然,他知道他林妹妹跟以前不一样了,封了县君,地位要比他们都高了,老太太也说,以后跟林妹妹相处不能跟以前那样似的。
但是他……他也努力回想了原先大姐姐在家是个什么样子,平日里怎么消遣,比照着那个想着林黛玉的生活,跟她说话。
“就是听听戏……你平日里不听戏的吗?我听说你还请宫里的戏法班子回来变戏法。制胭脂……你平日里不制胭脂打发时间的吗?”
贾宝玉惘然四顾,他家里的姐妹连听戏都不常听的,原先 林妹妹在的时候,都是一起闲话读书做针线,可林妹妹有不喜欢做针线,若不是有他陪着解闷,日子不知道过得多无聊。
如今林妹妹搬走了,家里一个姐妹也无,虽然有父亲陪着,可贾宝玉想想自己爹——立即打了个寒颤。
还有上次,她请了三个戏班子,里头就有琪官儿,他明明是顺着她的意思说的,怎么还不对吗?
林妹妹整日都是一个人在家,日子不知道多无聊,他还想聊开了之后,恢复了往日的亲近,就能请林妹妹多来坐坐了。有他陪着,日子必定是好打发的。
连迎春都看不下去了,她拉着贾宝玉的袖子给人拉了下来,“要做针线的。你忘了你湘云妹妹了?前头也是叫她婶婶压着好生学了怎么做针线。”
林黛玉也不好说自己如今是个什么心情。
“我不打发时间的……我很久没有无聊过了。”
当然休息还是要休息的,比方给人讲怎么作诗的第二天,她肯定是窝在她的大躺椅上,对着鱼缸里的小金鱼看一天,什么都不想。
旁边还要放着一桌加了许多糖的点心,这也是顾庆之说的,说多吃些甜的对脑子好。
林黛玉一开始不相信的,不过从教诗日开始就吃不少甜的,第二天确实没那种不想思考的感觉了。
她似乎很久没有生出日子不好过的念头了。
“……我还没学会骑马射箭呢。”林黛玉也有点无措,“我能自己上马了,就是不太熟练,我能用两力的弓,就是准头不大好,还得再练练力气。”
这话题贾宝玉又能跟上了,“我也会骑马射箭,我平日里常去东府,珍大哥哥请了不少人,大家一起比武,也很有意思。”
这次是惜春听不下去了,她东府出身,“珍大哥哥”办的什么骑马射箭?人家那是有彩头的,不等天黑他“珍大哥哥”就把他打发走了,这位宝二爷要是真留到太阳下山以后,才知道他们的骑马射箭是为了什么!
“老太太该是醒了,我瞧老太太去。”惜春第一个站起身来,转身走了。
迎春左右看看,也站起身来,老太太屋里人多,她话都轮不到一句的,正好坐在角落里,一下午就能这么平平静静的过去。
三春里的二春都站了起来,探春也不好多留,她跟着站了起来,“那我也去看看老太太吧。”
林黛玉也跟着站了起来,虽然去看贾母也不是多么让人愉快的活动,但是跟贾宝玉一个屋里待着说话,就更不让人舒服了。
不过临走前,她还是停住了脚步,看着又呆住的贾宝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年纪也不小了,平日里又喜欢跟这些姐姐妹妹相处,还有你屋里那些丫鬟……你也不想都留不住吧?”
贾宝玉知道她说的是晴雯,他也恨晴雯无情无义,舍了他去的。
只是林黛玉这话是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开始的,这句话又出自大学,虽然如今贾政又不管他了,老太太病着他越发“无心”读书,可这话真是他苦难生活的开始。
“妹妹也不必说这些,你认得我的时候,我便不耐烦读这些书的,我没变,倒是妹妹变了。”贾宝玉立直了身子,倒像是林黛玉对不起他一般。
“你既然不肯读书,也该出去会会客人,学学应酬俗物,也算有个出路。”
贾宝玉冷笑一声,委屈茫然中又有气愤,“妹妹原先觉得宝姐姐总爱劝人这个劝人那个的,怎么如今却跟宝姐姐一样爱多管闲事了?”
可林黛玉劝他也不全是为了他好,况且她要的是问心无愧,她既然看明白了,肯定是要说的。
“你不愿读书,也不愿学应酬,将来又如何立身?”
“有老太太在,有荣国府在,我何苦想那许多苦闷事?横竖少不了我的。”贾宝玉冷着脸道:“姑娘还是去看老太太吧,省得我这人脏了你的前程似锦。”
林黛玉想起原先顾庆之跟她说的,提醒过贾宝玉,虽然他当时并未醒悟,但只要说了,贾家败落途中说不定他就能醒悟过来。
倒不是为了贾宝玉,而是为了那些无辜的姑娘们。
可如今他丫鬟已经走了一个,还是他喜欢的晴雯,他却觉得是人家无情无义。
人人都能看出来贾家在走下坡路,他却还跟住在云里一样,飘在天上。
“宝二爷保重。”林黛玉转身出了屋子。
贾母已经睡醒了,鸳鸯正坐在床边喂她吃粥,又小心一条条讲着家里的事情。
贾母隐晦地看了林黛玉一眼,道:“别的倒也罢了,如今削减下人是第一的,赶紧拟个章程出来,放些人出去,我想想——怎么也得压到八百多人,绝对不能超过九百。”
林黛玉原先就知道贾家下人多,可多到如此地步,她也是没想到的。
压到八百多人,她林家跟顾家加起来也没这么多人。
屋里没人说话,贾母点了王夫人的名字,“赶紧拟单子。”
王夫人皱着眉头,“咱们家里一千四百多下人,那要去掉快一半了……”她左右看看,红了眼圈,“不如先从我开始削减吧。老太太跟风姐儿都病着,要人手,几个姑娘原本就没几个人,怎么好再削减?宝玉身边自然也离不得人,只我身边那些人没什么用,不如都削了吧。”
王夫人说着说着就开始掉眼泪了,这事儿不能沾,谁沾谁倒霉,而且削减下人,不说别人,光说姻亲关系,赖家加上贾府的四大奶妈,这五家就能网罗出来一个五六百人的大圈子。
更别提还有各种管事了。
从贾府建府到现在上百年,家生子都有四五代了,真扯关系,所有下人都能扯出点亲戚来。
贾母冷哼一声,“我有三个主意,你们看着办。”
“第一,有些人放了身份,只说是亲戚,过来帮工的。给他们改了姓,说是贾家宗族,算是抬身份了,不怕他们不愿意。”
“第二,另有些人放成佃户,关系放在田地里,也说是来帮工的。”
“最后,家里人口多的,一家出一两个,转成短工或者长工,这样也不算在主家交人头税的奴婢里。”
贾母环视一圈,“就这么办,赶紧去办!”
王夫人瞧见对面邢夫人跃跃欲试的眼神,这事儿真要落在她手里,那她的人手非得一个不剩全给赶出去,王夫人忙点了李纨的名字,“凤姐儿病着,这事儿你来办吧。”
李纨眉头一皱,守寡归守寡,再说心如枯木,那也是必须装出来有个交待的,她知道这是得罪人的事儿,可……她娘家信奉的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跟兰儿的身家性命都在人手里捏着……
“是。”李纨先答应下来,又道:“只是我嫁进来年份尚浅,也不曾管家,有些人我还不认得。”
“有老太太的话,你只管办便是,谁能怎么你不成?”
李纨心中越发愁苦,又道:“那……鸳鸯姑娘先列个单子吧,老太太院子里我也不认得几个人,我也不知道谁能放出去,谁不能放出去。”
这事儿鸳鸯能干吗?
她也不能啊,况且她如今跟贾琏有了默契,还等着将来生了儿子继承荣国府呢,怎能做这等自毁长城的事情?
“这……毕竟都是荣国府的老人了,不如先叫他们自己选,是想放出去,还是想转成贾家宗亲,也给他们些体面。”
真要这么搞,李纨那三间小屋连地砖都能给磨光了,眼见李纨又要说话,贾母不耐烦道:“先这样吧,玉儿好容易来看我一次,你们竟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去歇着,我还有话跟她说。”
一屋子人又被贾母撵了出去,贾母又微笑招手,“来坐我边上,咱们好好说话,看你这个模样,我就想起你母亲来,当年她也是这样害羞,可惜我老了……”
林黛玉却没如她的愿,“坐了一天了,腰也酸,老太太疼疼我,我得坐个有靠背的椅子。”
贾母一边想她身子骨是真柔弱,一边又生出几分庆幸来,这样的腰板,还想生孩子?
林黛玉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心想差不多也该走了。
中午饭就没吃好,连顾庆之都说过,“人长嘴是为了什么?除了说话就是吃饭。”
虽然事后被爹爹嘲笑,“别人不知道,你长嘴只为了忽悠人。”
可林黛玉觉得他说得挺对,她也吃不了多少东西,每一口都得是自己爱吃的,何必要委屈自己呢?
她扫了一眼墙角的西洋钟,这个点回去,还能点两个自己喜欢吃的菜。
“……叫你看见这个,平白生了笑话。”贾母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她觉得这外孙女儿一点都不像是她女儿的血脉,见她这样难了,也不知道分忧。
“不过也叫你长长见识,家里下人多了是这样的,后头你当了主母,也算有了经验。不过这是得罪人的事儿,你看你舅母不愿意沾手,鸳鸯也不愿意列单子出来,全都丢给你珠大嫂子。”
林黛玉便想起顾庆之说的,每十五到二十年就放一批人出去。这其实也算是在贾家得的先见之明吧。
她不由得翘了嘴角,不过她林家跟顾家下人都不多,是绝对不会出这等麻烦的。
怪不得人家常说以史为鉴呢,她外祖母就姓史。
……完了,这是现编笑话啊,她跟顾庆之学坏了!
林黛玉脸上表情变来变去的,贾母却觉得这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她便又小心翼翼试探一句,“你也得有这么个人,得罪人的事儿叫她去做。”
罢了,横竖都这样了,林黛玉微笑问。
“都是些下人,身契还在您手里捏着。您得罪宫里不怕,得罪安国公也不怕,得罪我父亲更是家常便饭,怎么几个下人都要这样慎重?况且又不是叫他们去死,不过是放身份而已。若是当日能像对待府上下人一样对待安国公,如何能跟安国公结仇?”
贾母瞪圆了眼睛,被林黛玉的直白吓到了,“这是怎么话说的?谁跟你嚼舌根了?我如何——”
林黛玉站起身来,“外祖母,天也不早了,我该告辞了。”
“留下吃了晚饭再走吧。”贾母自己就坐了起来,“我知道午饭你吃的不顺心,你想吃什么只管说,她们都能做出来。”
“别了。”林黛玉挂了一脸顾庆之很喜欢的礼节性微笑,道:“您留我,万一给安国公招来了呢?他回去若是不见我,肯定是要寻来的。”
贾母下意识就道:“他……还在考场里呢。”
这次的笑就很真心了,毕竟说到了顾庆之。
“您知道最后一场考两天,也该知道最后一场考的是策论,安国公平日里伴驾的,策论又哪里能叫他答两天?况且还是府试的策论,我估摸着他这会儿已经交了卷子——他考试前还说要我等他吃晚饭呢。”
贾母觉得她这笑容刺眼极了,但是一想把安国公招来……她也是不敢的。
“唉……”贾母叹了口气,自己给自己挽尊,“我如今是病着,的确不好叫你多留,免得给你过了病气,等我好了再请你来吧。”
林黛玉声音都欢欣雀跃了,“那我就告辞了。外祖母多保重身体。”
出了贾母屋子,她站在廊下吩咐道:“叫人去套车,咱们这就走了。”
这会儿是快吃晚饭的时间,但是又没那么快,三春回去洗漱准备吃饭,元春也跟王夫人在一起说话。
探春一边洗手,一边道:“林姐姐……跟以前是大不一样了。”
她原想说拿乔之类的,只是又怕人觉得自己是嫉妒,换了个柔和的说法。
三春吃住一起,连说梦话都能听见,如何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迎春叹气道:“她说那些东西,除了玻璃,我都没见过。”
“玻璃做窗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模样?”惜春道:“琏二嫂子那玻璃炕屏,平日里轻易也是不拿出来的。”
屋里稍微安静了些,只有水哗啦啦的声响。
探春忽然笑道:“不如咱们也办个诗社吧?原先她的诗跟咱们比不过伯仲之间,宝姐姐的诗也经常比她好的。可见那些人说她好多半也是看在给她做序的那些大人面上。”
说完探春又是一阵懊恼,应该只说头一句的,不然听起来真的像是嫉妒。
可三春……就算不明面上说,或多或少都曾经“羡慕”过林黛玉的。
她来住在贾母屋里,然后贾母就把她们仨挪走了。
荣国府地方大不假,但是下人多也是真的,房屋自然也是紧张的,三春住在王夫人后院,一开始是住在三间抱厦里,中间明间还不能住人,真算起来,还没鸳鸯的地方大。
后来再大些才有了自己屋子,不过也是一人只一间,原先那抱厦,就成了三人共用的厅和书房。
如今林黛玉的屋子怕是越发宽敞了。
迎春笑道:“每日做针线也是有些无聊的,不过老太太病着,等她好了,咱们再去问问宝姐姐她愿不愿意。”
“还有大姐姐。”惜春道:“也得问问她,宝玉当年就是她给启蒙的,据说她的诗词也很是不错,不然不能进宫当女史,女史管得就是皇后的文书。”
“正是。”探春笑了起来,“咱们这儿地方不大,她一整个院子呢。”
这会儿,马车也套好了,林黛玉身后跟着四个丫鬟四个婆子往外头走,王夫人装作无意跟她碰上了。
这也是元春的主意,王夫人觉得她这个女儿是真的会拿捏人心。
原先没进宫的时候天真无邪,还是被老太太骗进宫的,如今倒是练出来了。
她叫自己来跟林黛玉说,“母亲跟林姑娘原本就不对付,您说这个,她还得承您的情,还得感激您,您说她恶不恶心?”
“至于安国公那边,叫宝玉去说。宝玉当年也是跟林姑娘是议过婚的,咱们府上人尽皆知。他在咱们贾家又住了一个月,不可能不知道。宝玉又是一片赤子之心,人人能看出来他真诚的,叫他去说这个,最后再劝安国公对林姑娘好点,您说安国公恶不恶心?”
王夫人一边想一边赞,她这个女儿是怎么长的,这样会出主意。
两人在贾母院子门口遇见,相互打了招呼,王夫人故作犹豫,拉住了林黛玉的手。
“我……”她深吸一口气,“我有话跟你说。”
林黛玉觉得奇怪,她能跟这位舅母有什么交集?
“您说。”
王夫人道:“当年你来,我叫你离宝玉远些,其实是……”
她说得吞吞吐吐,真要跟外甥女儿道歉,她还真说不出来。
不过善解人意的林黛玉帮她解了围,“舅母何必说这些?当年我母亲也说了,这位表兄不爱读书,顽劣异常,喜欢跟姐妹厮混,还没人敢管他。我知道的,舅母是为了我好。我谢谢舅母。”
王夫人有点愣,这跟她想的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但是不管怎么说,林黛玉的确是说了谢谢她,这算是第一步成功了吧?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下一步,道:“你知道便好,如今……如今你父亲怕是要把你嫁去安国府了,老太太想叫探春给你当陪嫁,我不忍心看这个,你们少年夫妻的,如何安插一个人进去?”
“况且探春是我自小养大的,我不忍心叫她去当妾。只是老太太毕竟是我婆母,我也不好说不的,如今告诉你,便是想叫你警醒些,别轻易被老太太绕进去。她……前头为了安国公,她也吃了不少亏,不说恨屋及乌,她也没多想你好。”
林黛玉没有一点惊讶,这事儿她想到了,可是王夫人脸上那表情,还有说话的语气,以及眼神里闪烁的寒光,说是为了她好,除非她又瞎又聋。
林黛玉转身便又回到了贾母院子里,直接走到了贾母屋里。
王夫人先是愣了片刻,等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三魂七魄都给吓出去了。
但是追是追不上的,林黛玉如今都会骑马射箭了,这身体素质哪儿是王夫人比得上的?
王夫人一路追她进了贾母屋里,只听见她道:“外祖母,舅母说你想叫探春跟我陪嫁去安国府,是不是真的?”
你怎么能这样呢!
你怎么能这么不按照常理出牌啊!
哪有你这么掀桌子的!
贾母也呆住了,她转脸看着一样呆滞的王夫人,“你——你这个坏心烂嘴的窝囊废!你给我滚!”
王夫人软的都站不直了,不过如今也没别办法了,她眼泪直接掉了下来。
“老太太,探春是我养大的,从那么小养到如今亭亭玉立,我怎么忍心叫她去做妾?我要她明媒正娶出去做正头娘子!”
屋子外头,听了个墙角的三春都是思绪纷扰,同样是庶女出身的迎春甚至不自觉来了一句,“我真羡慕你。”
林黛玉小声道:“那我走了?”
没人理她。
好的,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