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害羞。”贾母笑道:“女子成家是一辈子的事情,自然是要提前想好的。当年你母亲,刚过了十三就开始择婿,挑了两年多才挑中你父亲。”
这种话题,林黛玉低着头装害羞就成,也不用回答什么。不过她胆子毕竟大了,不用像以前一样,什么都憋在心里,难过的是自己。
林黛玉微笑,“也不知当年我祖父是怎么说的,叫您把女儿嫁得这样远,母亲出嫁的时候,想必很是不舍吧?您舍得她吗?远嫁三千里啊。”
贾母觉得这个反应有点超乎她的预料,不过这些日子她躺在床上装病,想的就是怎么劝林黛玉回转心意,所以也不算太难回答。
“唉……当日把她嫁去苏州,原想她很快就能回来的。可谁想你父亲一直在外做官,连累你母亲也居无定所,唉……”贾母又是一声长叹,还红了眼圈,又背过脸去抹了抹眼泪。
林黛玉烦这个,尤其是“这都是别人的错,我是无辜的”。
而且他父亲是官员啊,留京还是外放,那得听皇帝的,难道她外祖母就完全没想过这个?她就一厢情愿觉得她父亲一定会留在京城,还是觉得无所谓,反正这门亲结成了。
“外祖母难道不知道吗?”林黛玉轻轻问,“你把母亲嫁出去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她得跟着父亲,而父亲不一定要留在京城?”
听着倒像是埋怨她的意思,不过贾母一点都不慌张,这证明什么?她跟她母亲感情深厚。
贾母叹气,“我一个妇道人家,又如何能决定这些事情?当初你外祖父喜欢,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高高兴兴把女儿嫁出去,还要跟她说林家好。”
又来了,她没错,都是被别人逼的。
林黛玉头偏过来,同情道:“外祖母过得真难,明明什么都没法决定。以后别这样了,多累啊。该什么就是什么,没人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好的。”
贾母觉得她被讽刺了。
她抿了抿嘴,快速进到了下一个议题。
“唉……这些子孙不争气,我也没有办法,当日我最疼者唯有你母亲,她也生了你这么个好女儿出来,又被封了县君,当日第一代的荣国公,那样得宠,你外祖父的姐妹也都是白身。”
说到这个,林黛玉也挺开心的,她笑道:“这事儿倒是不能算在我好上,主要还是安国公出了力。不然我父亲不过一个巡盐御史,一年换一次的职位,纵然他当了六年的巡盐御史,也不能得陛下这样的看重。”
一说到顾庆之,林黛玉话说都比方才欢快了,灵感也来了。
“真要说起来……外祖母,想得宠不能做别人能做的事情,就像荣国府,当日荣国公打天下的确是天大的功劳,可就算没有荣国公,也能有别人,可安国公就不一样了,就他能求雨,所以他想要什么,陛下都愿意给的。”
看着贾母略显僵硬的脸,林黛玉笑道:“荣国公封国公,是因为他有大功劳,可安国公封国公,是因为最高就到国公,再没别的了。外祖母,您知道这里头的区别吗?”
贾母如何不知道,就算以前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
她呵呵讪笑两声,“你倒是跟他亲近。”
林黛玉害羞一笑,“真是的,外祖母怎么好跟人说这些话,怪羞人的。”
贾母凭借自己力气坐了起来,又把枕头摆好靠在腰后。
她不能再躺着了,躺着气儿不顺,还是得坐起来,不然早晚都得被憋死。
贾母开口先笑,“他当日奉了皇命去扬州接你们,又被你父亲收做关门弟子,你们回来京城又一直在他府上暂居,还有——”
贾母还是没把那生日宴说出来,说出来她就笑不出来了。
“如今看来,你父亲是想把你许配给他了。”
林黛玉把脸一捂,嘴角翘得怎么也压不下去,“竟然这样明显吗?还没交换庚帖呢,也做不得数。”
她这一句话说得百转千回荡气回肠的,贾母越发的生气了,可生气归生气,笑还得笑。
不过这一生气,贾母有点上头,竟然没察觉出来她怎么不害羞了。
“不过……”贾母话音一转,叹道:“他出身毕竟不好,你看京里这些勋贵们,有哪个动了念头想把女儿嫁给他的?一个都没有,你这样……未尝不是你父亲想要报恩,才把你嫁过去的。”
林黛玉惊讶的看着贾母,她如今彻底明白京里的世家是怎么划分的了。
就说安国公的婚事,够得上他这个家室的人,基本都是核心圈子,都知道他的神异之处,没人敢,也没人觉得自己女儿配,人家想的都是能不能勉强当个妾?
再下来一等的人,虽然不知道他的神异之处,可知道他是皇帝心腹,知道他是安国公,单从家室来说,一样是不配的。
再往下,才是荣国府这样的人家,自己勉强支撑朝不保夕,还要同情安国公找不到夫人。
林黛玉害羞道:“俗语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我……我听父亲的。”
这样大胆的话,就算是故意演戏,就算没当着顾庆之的面说,也叫她红了脸。
贾母心中冷笑不停,装吧,就装吧。脸红成那个样子,还说听父亲的,可见她这外孙女儿也是个眼皮子浅的,人家不过对她好点,稍稍给她些好物,她就什么都不管了。
但这样也好,对她好谁不会呢?
贾母生出点优越感来,拍了拍林黛玉的手臂,叹道:“虽然门当户对,不过……你父亲娶的那继妻,也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想教你也教不出什么来,有些事儿,外祖母得告诉你。”
这话林黛玉不太爱听,她跟向氏也就是平日见面点头叫一声“太太”的关系,完全不亲近,可是贾母这话,平白那么些鄙视,也是很明显的。
“身份算得了什么呢?”林黛玉道:“陛下祖上还是放牛的呢。”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贾母惊道:“怎么能编排陛下?”
原先荣国府是谁都不怕的,可如今接二连三的变故,也叫他们知道皇帝对他们是一点情面都没打算留的,那如今就只剩下敬畏了。
“外祖母要去告我不成?”林黛玉眼睛一斜,似笑非笑道。
那肯定不能告啊,跟皇帝告状:“有人说你祖上是放牛的。”那不是缺心眼吗?
别说他们见不到皇帝了,就是能见到,也不能说这个啊。
贾母又叹了口气,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道:“你如今倒是比以前调皮了。”
“我父亲也这么说呢。”林黛玉又笑了起来,“外祖母喜欢我调皮吗?”
“都要嫁人了,要做当家主母,能威严能娴静,调皮总是不太好的。”贾母又是一脸慈祥看着她,温柔的劝道。
林黛玉脸上神色略有些奇怪,不过话题都引到这儿了,贾母自然是要顺着说下去的,她又道:“外祖母毕竟活了这许多年纪,也当家做主这么多年,儿媳妇孙媳妇也这么多,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林黛玉也好奇她能说出什么来,她在贾家住了这么多年,有时候看这些舅母们跟嫂嫂们过得都不好,也不知道她外祖母是怎么想的。
“做主母,在我看来,就是管家、妾室、生儿子、娘家撑腰这几样,做好了就能过得舒坦。”
虽然没当真,也能看出来这几条都是坑,不然贾家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不过林黛玉也顺着这几条想了想。
好像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她能有大把的时间干别的。
尤其是娘家撑腰这一条,怎么想怎么觉得微妙。
上回她跟庆之起了争执,虽然已经不记得是为了什么,不过庆之也找她爹爹撑腰去了。
还说:“师尊,你可是我亲师尊,你不能不帮我。”
贾母见林黛玉一脸的若有所思,知道她听进去了,便道:“管家是最应该拿在手里的,你看荣国府管家的就是你琏二嫂子,她握着这些下人的生杀大权,府里管得井井有条,荣国府离不开她,纵然是不曾生子,也没人敢把她怎么样。”
拿生儿子给管家做垫,贾母觉得她说得够真诚了,可谁想林黛玉一个问题,就给她问懵了。
“外祖母,我听说荣国府要削减下人,这事儿办了吗?”
贾母愁的就是这个!
要是真削减下人,那贾家还有什么脸面?不管是谁都能看出来贾家在走下坡路了。
不然为什么贾母肯服软呢?她也想叫林黛玉去说和说和,请陛下收回成命,至少也得继续拖延下去,别派太监来催了。
“唉……”贾母继续叹气,“咱们府上很多都是老仆人,当年开府的时候国公爷收下的,如今他们为荣国府操劳一辈子,我们做主子的又如何能不顾体面把他们都撵出去呢?荣国府不是这等心狠手辣的人啊。”
林黛玉“天真”的看了贾母一眼,来了句何不食肉糜的话,“那便多给些银子吧?一人给上两百两,出去不管做什么都够了。”
贾母看着她这纯稚的表情,生怕自己再说点什么,她就能问出来“两百两很多吗?”这等问题。
“不说这等烦心事儿了。”贾母呵呵笑了起来,“咱们继续说妾室。妾室是必须要有的,不然外人要说你善妒了,你夫君也要跟你生分。你看你琏二嫂子,也要放一个平儿在屋里掩人耳目的。”
“你若是真……”贾母故意一个停顿,换了个说法,“国公是能有五个有名分的妾,不过你这等身份,嫁去国公府头两年,他得给你体面,是必定不能纳妾的,这时候就得你主动了。你得先占上名分,用你自己的人,把他家里上族谱的妾都占上。没了身份的妾,打骂发卖随你。”
林黛玉唏嘘一声,“这种日子……”她外祖母勾心斗角几十年,还叫生出她大舅不是亲生的这等谣言,林黛玉竟生出点同情来。
“这种日子不好过……”贾母顺着她的话叹息,“可女人就是这么过来的。你也许听人说过,生儿子是最重要的,能不能站稳,全靠生儿子,可我要告诉你,生儿子不重要。咱们这等人家,不是成亲,是联姻,你背后有娘家支撑,儿子反而不重要,我甚至要劝你,小心生孩子!你身子骨并不健壮,你最好还是别生孩子。”
林黛玉觉得她似乎要琢磨出来贾母究竟想说什么了。
贾母对上她的视线,“女人生孩子就是往鬼门关里去,与其自己生,不如叫妾室生。你不用受生育之苦,又不会耽误时间管家,只要管家大权在你手里握着,你背后又有娘家支撑,你就能过得很好。”
林黛玉眉头一皱,这跟她母亲的做法不太一样啊。
“我母亲……”林黛玉轻声问道:“外祖母当日就不曾劝过我母亲?”
“你母亲是个轴性子,又对你父亲用情至深,一定要亲自诞下麟儿才肯罢休。”
这还是跟她印象中的母亲不太一样。
贾母忽得又叹了口气,“你父亲生得极好,又是探花出身,你母亲情根深种倒也不足为奇。你母亲在家里时,我就从宗亲里选了几个姑娘陪她一起的,可谁想定了亲之后,这几人她都不要了,说是不忍父母离别,陪她远嫁他乡……唉,不然有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陪她,她也不至于郁郁而终。”
贾母说完心就咚咚跳了起来,前头铺垫那么多,只有这条是真的:媵妾。
唯一可惜的是不能说得太明白。
不过贾母仔细想过的,这事儿是真的对她好,她这身形一看就不是益于生养的,生孩子就是要命。
管家……她从哪里学管家?林家那继妻就没家产,她这个外祖母也没教过,她不会。
这两条一摆出来,那结果不就很明显了吗?
媵妾自古就有,两家联姻,大家族恨不得要陪十个媵妾过去,她得找两个帮手跟她一起嫁进安国府,林家哪里还有人?
那不就是从贾家找人吗?
迎春懦弱,自己屋里都管不好,惜春年纪太小又是嫡女,探春不就是最好的人选?
探春个子高,生孩子就比一般人爽利,人也厉害,也有主意,管家虽然一样没学过,不过现在教也不晚。
况且上次那安国公给她送东西,不就是探春出去假冒的?这是什么?这是注定的缘分!
贾母过了一遍自己的说辞,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不过也不能停顿太久,她故意喘了两下,道:“你也出去看看你几个姐妹,我这早上一见你来,的确是好了许多,不过许是话说多了,我得歇歇。”
林黛玉站了起来,语气波澜不惊没什么起伏,又像是怕吓到人一样的轻,“外祖母好生歇着,我出去了。”
外祖母叫她别生孩子,叫她抓着管家大权,叫她多给安国公纳妾,还告诉她要娘家的姐妹做妾,还说要有人给她撑腰,这是盼她好?这是想跟安国府拉关系。
怪不得人家不叫荣国府来她生日宴。
林黛玉便又想起顾庆之那句话,“荣国府吧,看着是一顿算计连太上皇都算在里头,可实际上连自家下人都管不了,到头来只能是一场空。”
那天话说到这儿,顾庆之还给她使了套剑法,围着假人一顿打,剑光闪烁十分精彩,最后收了招数,连稻草都没掉下来一根的。
“这就是荣国府。”
林黛玉不由得笑了出来。幸亏当日顾庆之晕在巡盐御史衙门门口,幸亏她父亲心善收留了他,幸亏顾庆之是个好人,才没叫她落在荣国府手里。
贾家几个小辈都在廊下站着,见她出来就笑,都以为是贾母跟她说了什么,不免都是浮想联翩。
真要说单纯,贾宝玉当仁不让能排在第一,他头一个开头,问道:“老太太可好些了?”
林黛玉认真想了想,还是那句话,她母亲重病卧床一年,她陪了一年,她父亲也重病卧床,依旧是她在侍疾,她觉得贾母这个病……不太像是真的。
“好些了。”林黛玉轻声解释道:“说了这许多话,精神也挺好的,如今歇下了,我想她中午应该能多吃两口饭。”
贾宝玉阿弥陀佛了一声,“我瞧老太太去。”
薛宝钗把他拉住了,柔声劝道:“老太太才歇下,宝兄弟过会儿再去看吧。”
贾宝玉怏怏的停了脚步。
元春见薛宝钗这个样子,心里翻了个白眼,她二十五的人,生怕别人觉得她年纪大,薛宝钗还不到二十,生生演出来比李纨还要稳重。
“我们家里这许多姐妹,倒是没一个比得上你老成练达的。”
如今天气热了,人人手里都有扇子,薛宝钗还跟以前一样,腰背挺得板正,脸上是得体的微笑,扇两下扇子,并不说话,只当没听见。
这场景就叫林黛玉挺怀念的,她笑道:“这么多年过去,宝姐姐是一点都没变。”
“你倒是长高了许多。”薛宝钗微笑道,“兴许再过两年,就能跟我一样高了。”
这么刺来刺去的,的确是开胃,林黛玉道:“要是这么说……宝姐姐好些年不见长高了,是年纪到了吗?”
别说薛宝钗了,旁人脸色都变了。
这林姑娘原先就伶牙俐齿的,如今更是一点情面都不给人留了。
琥珀忙过来道:“午饭准备好了。”
“听说这花厅建了两次,头一次是为什么给拆了?”林黛玉笑眯眯的问。
说实话这事儿过去挺长时间了,问题是一屋子都是千金,别说发酵过的臭鱼这等东西,就连臭味都没闻过的。
如今被林黛玉这么一提醒,经历过“周瑞家的送屎”事件的几人,不免又是一阵接一阵的幻臭。
贾宝玉先受不了了,他道:“我还是陪着老太太吧。”他神情复杂看了林黛玉一眼,转身先走了。
探春拿帕子掩了口鼻,“天气太热,我这会儿有点头晕,我也先回去了。”
迎春反应慢,一时间也没找到好借口,嘴巴张了几次,“我回去了。”
惜春干脆没说话,两步追上迎春,“我陪二姐姐回去。”
转眼间就剩下林黛玉、贾元春 跟薛宝钗三人了。
林黛玉左右看看,“这花厅盖好了我还没去过呢。”
薛宝钗才被林黛玉讽刺过,她笑道:“林妹妹如今见了不少东西,也不知道这花厅入不入得你眼?”
林黛玉觉得奇怪,宝姐姐什么时候说话这样直白了?
“宝姐姐何必妄自菲薄,替荣国府自卑呢?”她又瞧了一眼元春,笑道:“大姐姐是宫里待过的,也该知道这花厅修得富丽堂皇,比宫里也不差什么的。”
一句话戳了两个人,尤其是当了宫女还一事无成灰溜溜被赶出宫的贾元春,她客气笑道:“我进宫是当女史,不比你是进宫谢恩。”
林黛玉手里扇子往嘴边一挡,笑不露齿道:“那两位姐姐可要多亲近亲近,宝姐姐进京就是为了选女官,还说是为了给公主当伴读,她应该对宫里生活挺好奇的,大姐姐没好好跟她说说吗?”
这事儿元春如何不知道?
她故作惊讶看了薛宝钗一眼,道:“公主伴读?今上的公主,年纪最大的五六岁,太上皇的公主……年纪最小的也出嫁三年多了,这时间对不上啊。”
薛宝钗又是轻轻扇两下扇子,只当完全没听见。
林黛玉没放过这个机会,“年龄什么的,我倒不太知道,不过薛家就剩姐姐一个人了,这等人家也是进不了宫的。”
元春笑了一声,冲薛宝钗挑了挑眉毛,“还是先吃饭吧,我都有些饿了。”
三人走进大花厅,丫鬟端了温水上来给她们洗手。
薛宝钗吃了这等亏,再说她是县君,那气也没这么容易咽下去的。
待洗好手,三人分别坐下,薛宝钗瞧了元春一眼,心想她也没什么相干,便又对林黛玉笑道:“我有话想问问你。”
“这话听着奇怪?难不成我能叫你别问?”林黛玉捻了桌上瓜子,剥了两颗吃了,“调料加重了,前儿吃了新摘的葵花籽,又香又甜,倒是比这炒过的更好些。”
元春没说话,她听薛宝钗方才那意思,就是想挑林黛玉的错儿,她干脆站起身来,道:“我去看看菜。”
没了贾元春,薛宝钗越发自在了,她道:“好你个千金小姐,你平日里都在说什么?都在干什么?闺阁女子的东西如何外传?你竟然还出了诗集叫男人评鉴?这哪里是女子的本分?”
林黛玉笑了,“我从常听你说你们薛家是读书人家,怎也不见你薛家的大作,是不会写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