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隐隐约约猜测,面前这个人的身份不简单。
“你叫什么名字?”邢千婳问。
她的腿在牢里受伤了,是被狱警打断的,走路一瘸一拐。
前头的人停下,他四处张望了一番,头顶就降下来一辆飞车。
“泪。眼泪的泪。”他只说了代号。
邢千婳:“不能告诉我真实名字吗?”
男人似乎是轻笑了一下,随后道:
“不能。”
“你还不配。”
“我不配?”邢千婳嘴角一抽,她感受到了这话里浓浓的不屑,以及对方高高在上的姿态。
男人问:“从新中城来的。是吗?”
她点头。
男人于是说:
“邢千婳。杀掉自己亲舅舅,入监/禁所,牢狱期限是八年。八年之后才能刑满释放。在最近一次的新中城战力大赛中差点夺冠,但决赛并没有出场,因为被你母亲拦下。”
“我说得对不对。”
邢千婳没想到对方对自己这么了解,她脸色一下僵了。
“对。”半晌她才说。
“你的腿受伤了,回去以后我会给你准备药。你答应跟我走,从此以后就是我的人,我的命令就是你行动的唯一标准,否则我会杀了你。”男人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他不是在开玩笑,邢千婳也不知道为什么,从这个动作里,她能看到一种让人双腿发软的威慑力。
“....好。”
“说遵命。”
“遵命。”
大概是邢千婳的反应还算让他满意,他帮邢千婳拉开了门。
邢千婳心里浮上不安,可她犹豫了两秒,还是决定上车。现在邢千婳回想起来,她知道自己做的那个决定影响了她的后半生,但是如果重来一次,在当时的情况下,她还是会那么做的。
先是纵横俱乐部里一个小罪犯,在四处放火杀人打劫,到最后成为无恶不作的大姐大,统领了上百号心术不正的坏胚。
因为她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每一个选择背后都有代价。
邢千婳叹了口气,回忆收拢,门内的人也走了出来。
顾衫蕊在自己的衣领上打好了精美的蝴蝶结,笑:“走吧。”
两人一同上楼。
天花板的几根钢筋上挂着好多倒立的蝙蝠,这些蝙蝠是纵横俱乐部内的电子眼,是泪自己发明的。
纵横俱乐部的东西几乎都是泪自己创造出,只给内部的人使用,当然使用也分权限,权限越高,接触的东西也越多。
她们走在好像没有尽头的走廊里,前方终于出现了大厅。
“老大。”
“老大!”
周围齐刷刷地站满了两拨人,一左一右,全都黑衣打扮。
墙壁上有许多流纹,电子光充斥在室内,科技感十足。
邢千婳注意到,有一撮的人站在墙角,有点像无头的苍蝇,见到她和顾衫蕊都没说话,只是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
只一眼她心里就明白,这群人应当是水仙的部下。
顾衫蕊没停留,继续朝前走,她“嗯”了一声,好几个脑袋就抬起头,算是得到了准许的命令。
邢千婳现在心情不太好,她不想搭理别人。
“姐姐!”一道轻声的呼唤从旁边传来。
这熟悉的声音让邢千婳的脚步停顿。周围的人都不敢动,彭以梵却直接朝着邢千婳走过来,他双手沾满了血,似乎是刚完成什么刺杀任务就匆匆赶来,都来不及洗干净。
那血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其他人都有意和他保持距离,免得被身上的血腥味呛到。
邢千婳扭头看去。
彭以梵走到邢千婳身边,小声:“姐姐,你还好吗?”
“有没有受伤?”
邢千婳没说话。
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们,有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因为他们都看得到,在前面用来划开界限的隔离屏障里已经有了个黑色的身影。
那是泪。
在泪面前,大家都心惊胆战地,不敢轻举妄动。
彭以梵却像没发现有人一样,满心满眼都是邢千婳。
“姐姐,我又折了个星星塞在许愿瓶里,希望你一直平平安安!”
听到这话,邢千婳动了一下,她笑了,伸手揉了揉彭以梵的脑袋,“谢谢。”
彭以梵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他开心地勾唇:“不客气!我最喜欢姐姐了。”
四周有人倒吸了口凉气,也有唏嘘声传来,满场哗然。
彭以梵也跟听不见似的,目光缠在邢千婳身上。
“走了。”前面顾衫蕊回头,催促。
邢千婳跟上,两人穿过屏障,来到了内室。
其他人只能在外室里等候,她们是三大,有资格进内室。
面前的男人背对着她们,即使能听到外面的动静,也自始至终都没有转身,只是盯着前方的王座看。这把椅子竖在高台上,二十多级台阶横在下方。
泪双手背在身后,仰头。
邢千婳和顾衫蕊一走进去,就单膝下跪:
“主上。”
与此同时,后面观察两人动静的罪犯们也都纷纷学着这个动作,下跪,低头,齐刷刷:
“boss。”
要知道这群人都是危险分子,平日里杀人绝不手软,也没什么道德心,疯的疯癫的癫,只有在泪面前才甘心俯首称臣。
可是泪却没有回头,他跟着所有人一起跪了下来,他们不知道在朝着什么东西叩首。
王座旁边有个四四方方的框,框上镶嵌着一幅画像,画像没有铺展开,只是被卷起,这地方是纵横俱乐部的禁地,除了开大会,没人能随意进入。
男人不发一语,邢千婳看着地面,在等待。
过了很久,泪才站起来。
没有人开口,四周寂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起来。”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
这声音粗粝浑浊,沉闷低郁,听上去倒像是撕心裂肺哭过之后才有的嗓子,泪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他看上去不是很平静。
仅仅通过背影,邢千婳也知道这个男人此刻心情不佳。
一声起来,顾衫蕊和邢千婳才直起腿,站在原地。
有新入俱乐部不久,就有幸参加召集大会,想要一睹泪阵容的新手以为,刚才那声起来是对所有人的命令,所以也不自觉地站起。
可是下一秒,他就被劈成两半倒在地上!
“........”
众人不寒而栗。
有懂行的知道,刚才这死了的人不是邢千婳动的手,毕竟那把剑好像被邢千婳留在了别的地方,没跟着她一起来参加召集大会。
顾衫蕊在纵横俱乐部就没和别人打过架,所以也不是她。
“喂...装神弄鬼什么,他又没做错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说动手就动手?我们好歹也是你的部下吧,不是你的狗.....”
话音未落,站出来试图帮那无名小卒撑腰的人也溅出血,当场暴毙。
泪目光看着远处,背对着他们,淡淡:
“与你四目相对的时候,我的爱恨皆长跪不起。”
......什么?
他在说什么??
众人露出疑惑的表情,但也只是死死地把下巴焊在脖子上,不敢抬头去看。
邢千婳张嘴想说话,又哽住,收了回去。
“行了。”泪转身,他面上带着很凶恶的面具,青面獠牙,像什么传说中的凶兽。
“都起来。”
外头乌泱泱一大片人才如同被赦免一样,站起来喘了口气。
“主上。”顾衫蕊主动开了口,例行汇报,“水仙死了,监察局最近在查画屏公会,以及,夜宴计划正在实施。您有什么最新的指示?”
“画屏公会是什么?”泪皱起眉。
“一个全新的组织,暂时还没在公众视线内出现过,只敢偷偷摸摸地给监察局下警告信,昭示宣战。画屏公会杀掉了连小青。”
这句话引起了泪的注意:
“水仙女儿?”
他走到座位上坐下,双腿交叠,单手撑着下巴,听着。
“对。”
“目的是什么?”
顾衫蕊说:“据说,是为了逼监察局重新制定仿生人的检测,并且给仿生人划分等级进行细分,对方似乎是在给仿生人谋求利益。”
“听上去有点意思。和我们的立场也不冲突。”
“要合作吗?”顾衫蕊问。
她这话让泪有点不满,男人冷笑了一下:
“纵横俱乐部什么时候需要和垃圾合作了?”
“俱乐部没有这种先例。随便他们折腾,别让他们轻易把监察局玩死了就行。”
“为什么?”顾衫蕊问。
“因为我还没玩够。我要看监察局慢慢崩溃,直到有一天他们跪下来求我放他们一马。”
“.......”
外面的人把泪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好几个人脸上都露出笑意,看上去是和泪非常合得来,想法一致。
泪看上去是思考了会儿,他缓缓:
“最近闹的动静有点大。这次召开大会,我有些话要说。”
外头的人都屏息凝神,盯着屏障内的黑影,静候着。
“首先是水仙的死。三大少了一个,影响不大,但很丢脸。”
“水仙自作自受,为了救她女儿,才落到今天这个局面。从她当上三大的那一刻,我就告诉过她,过于充沛的情感对一个罪犯来说是致命的弱点。我想要的是干脆锋利的刀,不是一个哭天喊地心软犹豫的废物。”
“但目前为止,俱乐部内还没有人能顶替水仙的位置,所以,三大不做改动。”
“只剩两个,也一样能让庸城永远不能安宁。”
“我希望在场的各位牢记自己是什么人,是怎么才能活到今天的。我在你们身上投入精力,要看到的是回报。你们帮我杀人,我给你们自由。”
“不过,最近俱乐部里风言风语很多,都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他藏在面具下的目光寒冷阴狠,“不论如何,三大就是三大。是我亲自任命的元首。谁有异议,谁心里不满,现在可以说。”
“对我任命的人不满,就是对我不满,那就来跟我打一场。”
“如果没人说,我默认你们对自己的上级忠心耿耿,说一不二,从此以后你们的言行再有半点越界和冲撞,我会扒皮抽筋,再把你们丢出去喂猪。”
当然没人敢说话,周围鸦雀无声。
泪手指轻轻点着面具,撑着下巴,继续:
“很好。”
“其次,是夜宴计划。夜宴计划是纵横俱乐部的核心活动,没有意外发生,我不会终止。”
“什么是意外?”顾衫蕊很少见地打断。
邢千婳一愣,朝她看去。
“水仙的死不能算意外吗?”顾衫蕊问。
这下好了。
泪那寒冷刺骨的目光慢慢地转移到了顾衫蕊的脸上,定睛看着她。
“........”
邢千婳的心七上八下,她很怕下一秒,顾衫蕊也会成为两半。
但是,就像泪说的,三大就是三大。
三大在纵横俱乐部里最特殊的存在。
所以,泪倒是没有出手,只是那么看着顾衫蕊。他似乎感受到了顾衫蕊的话里有话,和一直积攒在心里的怨气,以及某些说不清道不明,或者,算是搬不上台面的情愫。
“意外吗?”泪忽然开口。
那声音还是沙哑,可直击灵魂:
“人是你亲自开枪杀的,动手之前,水仙找过你,告诉你,不论什么情况,优先保护连小青。”
“都这样了,还算意外?”
轻飘飘的问话声,让顾衫蕊浑身一震!
他什么都知道。
....他居然知道。
“水仙必须死。她一定会死。你心里比我清楚。”泪平静道。
“........”顾衫蕊眼泪一下涌上来,无言以对。
邢千婳松了口气。
她跟在泪身边也有些时候了,至今不敢说自己了解泪。
这个男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而且神出鬼没,通常不在俱乐部内活动,还很擅长玩弄人心。其实明明连如清可以不用死的,只是他没想过要帮忙而已。
即使是纵横三大,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手中的三颗棋子,只有棋子为他上阵杀敌的份,没有他怜悯棋子的份。
“主上。”邢千婳适时接过话茬,提到了一件一定能够转移泪的注意力的事情,“范书遇不见了。”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邢千婳不回头都能感觉到后面一大帮子人的震撼。
“行。”泪忽然淡淡,“你们都出去。”
他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完了,接下来是单聊的时间。
外面人满头雾水,可是也不敢逗留,鱼贯而出。
原本还人满为患的室内变得空空荡荡,泪一挥手,又一收手,屏障也随之消失。
他还是坐着,邢千婳就继续:
“我收到了手底下人的汇报,范书遇和窦章最后出现的区域是黄华区。”
“不见了?”泪重复。
“对。”邢千婳眨了下眼,不懂为什么还要问。
“我手下的人自尽,线索断开,最近放出去的探子都没找到蛛丝马迹。”
“他们去黄华区干什么?”
邢千婳很佩服泪的表演型人格,她继续:“上次魔术公馆那个魔术师说,叫他们去黄华区找一个工匠。”
说到魔术师,顾衫蕊插话:
“密星手下的东西怎么办?”
“他死了,那些东西没人打理。”
“密星之前跟着葛云央,后来被我纳入麾下,但他对我也不是很忠诚。”泪眯眼,“明面上他是纵横俱乐部留在中央的人,背地里他的心到底偏向我还是偏向葛云央,说不准。”
“所以,死了就死了吧。”他不在意,“那些东西你们找时间销毁。一个都别留下。”
“啊?”顾衫蕊意外,“那不是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了吗?”
“最近不太安宁。葛云央知道密星的底细,别留下把柄,我不需要没用的东西。”
“好。”顾衫蕊点头应下来。
确实是有点可惜,都还没等到破茧成蝶的时候。
不过,既然都这么说了,顾衫蕊只能照办。
密星在纵横俱乐部养了不少小鬼,都是新中城那学来的秘术,是一种杀人机器,但密星死得太早,实验体没成熟。
“工匠。”泪低喃,“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我没听说过这号人物,你们去查。”
“好。”邢千婳领了这个任务。
“如果范书遇死了怎么办?”顾衫蕊忽然又问。
她今天非常反常,简直是在作死边缘反复横跳。
但是泪似乎也格外有耐心。
“如果?”
“我不要听这种如果。如果这个如果发生了,三大也不用存在了。”
“您想要让范书遇顶替水仙?”
“我什么心思,你最好别揣测。”泪目光冷了起来,“今天我给你的机会够多,换做以前,你已经死了八百回,顾衫蕊,我告诉你,别试探我的底线。”
“你觉得连如清不该死,你难受,你躲在房间里哭,你喜欢她。”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泪问,“帮连如清杀掉郭锐,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是个利己主义。极端利己主义。别指望我会出手帮你们。你对我不满,我也知道,但我根本不稀罕。照顾你的情绪,体会你的痛楚,安慰你保护你,那是你父母你家人你朋友该做的事情。不是我。”
“谁才是这地方的主人?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再开口说话。”
他看上去冰冷极了。
“别以为被我一手带大,走到如今的成就,就能在我这里享受什么特别的优待。”
邢千婳咬着嘴唇,听着泪奚落顾衫蕊的话。
她知道,这话也是泪想告诉她的。
即使她们已经是泪身边最为亲近的人,在他心里也占不了一席之地,只是用得更顺手的武器而已。
“你先出去。”泪忽然道。
邢千婳抬头,行了个礼,拔腿离开。
这下,室内只剩下泪和顾衫蕊。
顾衫蕊浑身绷得很紧,她个子娇小,此刻视线下移,没有看泪,却一副有些倔强的模样。
座上的人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盯着顾衫蕊看了好一会儿。
而后,他突然站起身,走了下来。
“行了。一股牛劲。”泪的影子罩在顾衫蕊身上,“我允许你花大量时间缅怀她,甚至,我也允许你因为这件事情恨我。”
“但是,有什么线你不能踩,你要刻骨铭心。”
顾衫蕊知道泪指什么。
背叛。绝对不能背叛,不能有异心。
他冷血无情,理解不了人类的感情,或者说根本不屑于去理解顾衫蕊,所以顾衫蕊可以恨,可以不满,可以阴阳怪气,但是不能背叛。
行动上不能背叛,心里面怎么诋毁他都行。
顾衫蕊更明白,这其实就是泪的让步。
所以,这么多年朝夕相伴,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她有时候真的觉得面前的人就像一团雾,想触碰的时候就散了,看不清摸不着。
“师父。”顾衫蕊开口,在没人的时候才换了个称呼,“黑客大赛要来了。”
“嗯。”泪站在原地,抬头看那个画框。
“你是第一名。这次也要去参加吗?”
“当然。”泪嗤笑,“我不参加,让你做第一吗?”
“我拿不了第一的。我是你徒弟,所有的知识和本领都是你教的。”顾衫蕊如实说。
“对,你拿不了第一,但是第三呢,第四呢?他们也会往上爬。”
顾衫蕊是草木。黑客排行榜第二名。
泪如果真的会有点私心,大概也只会因为徒弟这个身份。
亲手带出来的第二,庸城云集的黑客里一跃而起的佼佼者。
“那如果有一天,有人超越了您呢?”顾衫蕊脑子里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那个身影一闪而过,但她没有直接说。
“是吗。”泪盯着前方,“那我就杀了他。这样我就是第一了。”
“您一定要做第一吗?”
泪顿了顿。
“一定要做第一。”
“为什么?因为风光无限吗?”
其实争第一哪里有什么原因,能力足够了,自然而然就是第一,可是要稳坐第一,还不允许别人拿一次第一,那就有点不一样了。
这是顾衫蕊发现的,至今为止,泪身上唯一执着的地方。
他不允许任何人代替他成为黑客排行榜的第一名。
这个疑惑和好奇在顾衫蕊心里藏了许久,以前泪都没提到过原因,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反常地开口:
“我也有个师父,带我入门黑客的师父。你刚才说的话很对,你是我徒弟,你的一切都是我教给你的。而我的一切,也都是我师父教给我的。任何手艺或者技术,都不会全部传给后人,除非认定这个人是自己的关门弟子,要继承衣钵。”
“所以徒弟一定打败不了师父。”
这话让顾衫蕊血液开始翻涌。她脑子里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接下来泪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
“只要我一直是第一名,那么我师父就是第一名。没有人可以打败我,而我永远无法超越他。所以,我必须做这个第一,因为我师父一定是全世界最厉害的黑客。”
“那您的师父是谁?”顾衫蕊觉得自己一定是昏了头了,居然直接问道。
泪一扭脖子,目光阴毒:
“你不配知道。”
说完,他眼神又恢复如初,冷淡一层冰。
顾衫蕊用尽毕生勇气问:“那如果有一天,我运气爆棚,不小心超越了您呢?”
泪露出一个笑:
“我也会杀了你。”
*
松塔山。
范书遇低头看着桌上的棋局。
下了快半小时了,他和莫老还是势均力敌,两人都开始有点较真。
不过外头太冷,雪一层一层地从树上扑落,很容易打断人的思绪。
“你说你见到了窦良辉的死亡现场,你为什么会见到?”莫老忽然想起个疑惑。
范书遇老老实实说:“是个意外。我接到了赏金猎人的任务,对方让我去学院里抓一个偷女学生内裤的老头,并且让我打一顿教训教训,警告他别再犯。”
“偷....”莫老直接咳嗽起来,满脸涨红,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偷女学生内裤?!?!”
“偷去干什么?!穿吗????”莫老震惊得嘴巴都在发抖。
范书遇看他反应大,停下来,双手搭在大腿上,解释:“好像也不是,就是有收藏内裤的怪癖。至于闻不闻,我就不知道了。”
“这...”莫老世界观崩塌。
他缓了一会儿,才觉得不对劲:“不应该啊。”
“你的意思是,你去抓偷学生内裤的老头,然后看到了窦良辉?”
“对。他偷女学生内裤。”范书遇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生怕莫老听不懂。
莫岚清了下嗓子,正色:“据我所知,窦良辉可不是这样的人。”
“是吗?”范书遇笑笑,“可能知人知面不知心吧。”
“不。不。”莫岚坚持,“这还是很古怪。”
范书遇:“但事实确实如此,我是追着他到了小巷,看到他被人刺杀,而后我被敲晕。”
“你是不是记忆出了问题?”莫岚说。
范书遇摇头:“对方没有篡改我的记忆,只是截取。”
“那我建议你去查一查这个叫你去抓内裤贼的金主。”莫岚语出惊人,“窦良辉嘴一张会拉什么屎我都知道,他没有这种怪癖,而且他不可能在学院里做出偷内裤暴露自己身份这么愚蠢的事情,这些年他一直小心翼翼东躲西藏,巴不得没人见过自己。”
范书遇淡定自若地听着莫岚在清新的冰天雪地里说拉屎,然后眨了眨眼。
“好,我下山就去抓人。”
“嗯??不可。不可动用蛮力。”莫老有点受惊。
“不会。”范书遇执子落棋,“我只是把他抓来客气地问一下。”
“对方是什么人?”莫老好奇。
“学生,富二代。看上去挺没心没肺的。”
“谁的孩子?”
“不知道。”范书遇摇头,“赏金猎人不会主动询问金主的个人信息。”
这是职业素养。
莫岚点头:“好。你切记下山之后要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范书遇应下来。
山上又开始下雪,下三天停两天,范书遇穿着厚重的羽绒服,手冻得通红。
莫岚注意到了,但没有终止棋局的意思。
“莫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范书遇问。
莫岚知道,范书遇问的是窦良辉。
“窦章老子跟他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爱逞英雄。窦良辉身上担子重,什么责任都喜欢包揽,脾气也不太好,很爱喝酒,居无定所。他啊,最大的缺点就是嫉妒心重,见到谁功夫好都要上去打两下,比他厉害的他就不服气,非得跟人死磕到底。”
“嫉妒心重?”范书遇觉得这个词有点贬义了,不像是老友会给对方的评价。
莫老却点头,又摇头叹息:
“我这话,是客观评价。每个人身上都有缺点的。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只要言行举止正确,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范书遇认真听着,有些话也记在心里。
他以为这盘棋不到天黑是下不完了,结果半中途,木小七赶了过来。
“书遇哥。我又给你新研发出来一款泡澡配方,你现在跟我去试试!”
又泡!
范书遇有点抗拒,可莫老的眼神却鼓励:“快去。”
“...好。”他只能站起身。
泡澡泡得多了,范书遇手指都皱巴,但也没办法,比起短时间的皱巴,他更喜欢永无后患的健康的身体。
木小七的汤泉药浴很有效,范书遇手臂不再酸,腰不再痛,身体精力充沛到走路的时候都想蹦起来跳一跳,把体内的精力给抖出来点。
夜里。
范书遇泡完澡,身上都是中药味,他铺好床,又从桌上拿了开始啃。
啃书和泡澡是这两天他全部的活动。
照样,范书遇在窗外点了油灯。
只是,今天一直到后半夜,范书遇都没听到什么动静。
他皱起眉,从被子里探出一个脑袋,金发压在脑下,视线看向窗外。
看了十几秒,他又倒头,打算闭上眼睛催促自己赶紧睡。
再过了不知道几分钟,范书遇还是没睡着,刚要烦躁地转身换个姿势,外头的灯忽然灭了。
范书遇一惊,脚步声忽然出现。
一个黑影从窗户那翻进来,又是一屁股坐在地上。
窦章身上沾了点油,他好像是进来的时候把油灯撞倒了。
“你怎么了?”范书遇掀开被子,睡衣有些松垮,露出大片雪白的脖颈。
这回,窦章的表情明显痛苦了许多,比上次演的时候真多了。
见他身上一片一片的淤青,范书遇眉毛拧起,他直起身去抽屉里翻箱倒柜,找到从木小六那买的跌打药,递给窦章。
“起得来吗?”范书遇低声,“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木小七公报私仇。”窦章吐出来七个字,听上去语气幽幽。
窦章已经连续练了几天,一开始都只是简单的扎马步或者打木桩,而且之前木小七只是赤手空拳跟窦章打,今天开始,木小七带了武器。
更让窦章措不及防的,是男男混合双打。
窦章面对木小七都有些许吃力,后来木小六也加入其中,但木小六只会在旁边观看,随后突然出招,让窦章无法预判。
他结结实实地挨着两人的打,木小七还会罗里吧嗦:“认真点!注意力不要只集中在我身上!你要关注我们两个人!”
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思。不过窦章听进去了,也慢慢地在适应,虽然第一天这么玩,他差点被两个木头人玩得半身不遂。
最后木小七告诉窦章,明天还要这么练。
“你身上的伤对你有用,不用管。”木小六冷淡地立在一边说,“记住今天你受的伤,不再努力一点的话,所有的伤你都会重新体会一遍。如果不想,就反复地练习,思考,感悟。”
“还有,晚上木小七会守着你。”
“别再想偷偷溜走!”
....
“不好意思,今天来得晚了点,路上差点掉池里。”窦章说。
“那倒也不用不好意思。”范书遇声音越来越小,“也没什么的。”
如果不来也没什么,他们又没约好,而且来了也只是占个床位,不来又不算违约。
范书遇这么跟自己说着,然后把窦章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你洗过澡?”范书遇问。
窦章“嗯”了声,“随便擦了擦。”
他看过来,“放心,我衣服什么的都换过,干净的。”
“....谁管你干不干净了。”
“那不能。不想把你这么软的床给玷污了。”窦章笑了声。
看他还有心情笑,范书遇心里的石头落地,他看到窦章自力更生,非常顽强地把胳膊扭成麻花,给后臂的伤口抹药。
“我来吧。”范书遇把窦章手里的东西拿了过来,凑近。
他低头的时候头发落在窦章另外一只手臂上。
“你乱动什么?”范书遇抹药的手一顿,抬眸盯他。
窦章喉结一滚,“....”
“有点痒。”他说。
目光定格在手臂,范书遇于是就看到自己头发丝在戳着窦章皮肤。
他一甩头发,金发如瀑布,被他甩到肩膀后。
看到这动作,窦章眉毛一扬。
手臂上传来冰凉的触感,药膏气味很大,萦绕在两人鼻息间,范书遇很认真,也怕弄疼了窦章,手指都不敢用力。
“行了。”大功告成,范书遇舒了口气。
他重新把自己塞进被子里,忽然觉得有点困,为了避免和窦章对视,范书遇闭眼,“今天好晚,你早点休息。”
今天好晚。
窦章听到这四个字,怎么品怎么觉得意犹未尽。
范书遇说的不是现在太晚了,而是今天好晚。
今天好晚的意思是,你每天都来,但是今天来得太迟。再延伸,就是今天范书遇等他等了很久。
“嘶....”窦章躺下的时候喘气很大。
范书遇一动,眼睛睁开看着前面黑漆漆的墙,“又怎么了?”
“痛得不得了。”窦章说。
范书遇卡了一下。
“那你用没伤口的地方躺。”
“好啊。”窦章答应得很爽快。
一开始范书遇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他闭着眼睛,平缓地呼吸,忽然觉得自己后背发凉!
草。
范书遇猛地睁开眼,惊觉窦章现在在他身后。
范书遇转身很利索,一回头就看到窦章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正眼带兴味地盯着自己。
“谁让你转过来的?”范书遇问。
以前他两各睡各的,背对背。
现在面对面。
窦章:“我没办法。我另外一面受伤了。”
范书遇:..........
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让范书遇哑口无言,他重新转身,低声警告:“那你别离我太近。别超过枕头缝隙!”
“嗯。”窦章也应。
说什么他都应下来,应下来好像也真的不会去违背。
原本刚有些困意,这会儿范书遇又不太能睡着。他想起来看会儿书,但还是决定算了,怕打扰到窦章。
以前范书遇在贫民窟受伤是没有钱买药的,也没地方有药,他就只能流着血,感受着伤口撕裂的疼痛,然后强迫自己睡觉。
那时候范书遇觉得,没什么事情是一觉睡醒好不了的,睡着了就会感受不到疼痛。
现在也一样。如果窦章很痛的话,范书遇希望他今晚能睡个好觉。
这次窦章受伤是来真的,木小七下手的劲发了狠。
过了几分钟,范书遇就听到身后传来小声的轻哼。
“....还是受不了吗?”范书遇没动,但开口问。
窦章以为按照以往范书遇入睡的速度,这会儿应该已经睡着了,没想到他声音听上去很清醒。
于是窦章犹豫了一下,才说:“内伤,一时半会不太容易消下去。”
“对了,你的药是哪来的?”窦章扯开话题。
“哦。那个。”范书遇手指一勾枕角,“找木小六带的。”
“你身上没有伤。”窦章说,“为什么买药?”
“.........”范书遇沉默良久。
窦章忽然问:“给我准备的吗?”
“差不多吧。”范书遇想了想,“感觉你这几天有点辛苦。木小六和木小七都深不可测,我在书里看到很多关于武术流派的记载,寻常人吃不消这种短时间内精学的强度的。”
“但买药主要是为了贿赂木小七。”范书遇改口。
窦章却笑出声:“真的假的。范书遇,你现在说谎话已经这么熟练了,现编?”
他每次正儿八经念名字,都念得像唱诗。
“爱信不信吧。”范书遇懒得跟他废话。
又是一阵沉默后,范书遇听到点不同寻常的声音。
窦章浑身开始发冷,木小七那几道拳甚至是照着穴位打的,他此刻觉得无数的寒气在往自己身体里钻,找到丁点缝隙就附着在上面生根发芽,把他骨头都要冻掉一层。
而且,内里的筋脉开始抽疼,气血翻涌,手指止不住地发抖。
“...忍不住就别忍了。”范书遇把被子往上拉,想阻止冷气的进入,“你就当我不在,疼的话喊出来吧。”
他猜窦章可能不好意思,放不下面子。
范书遇不习惯在别人面前示弱,窦章大概也不愿意。
“嗯。”窦章应了声,“但还是忍忍吧。”
越难,他越想克服。
范书遇轻轻叹了口气,“你别把自己嘴唇咬出血就行。我听到你咬牙了。”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疼痛是可以转移的?”后头的人声音忽然变得很低沉。
范书遇一愣,他莫名有点怕回头,怕看到窦章现在痛苦苍白的脸。
“.....转移?”范书遇说。
窦章眼睛有些红,他额头上冷汗密密麻麻,手臂上青筋暴起。
范书遇的脖子漂亮白皙,肩膀前边的锁骨很深,他瘦,蓬松的头发一路蜿蜒到后腰。如果让画师看到这幅情景,大概能画出流芳百世的美人图,这后背漂亮纤细,腰眼陷下去一些,脖颈处的白肉应当是烫的,光是想想就觉得触感会很好。
于是窦章笑了一声,声音带着点蛊惑人心的力量:
“对,转移。”
“所以你能不能给我咬一口?”
“也许我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