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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力大赛的海报都飘到了无仙村。
无仙村山脚落了一个项目工程,是打算从山脚拉缆车和悬浮鱼龙列车到山顶。鱼龙列车给亚特兰蒂斯承建。
原本是一个喜事,不仅能缔结庸城和亚特兰蒂斯的商贸往来,还能让无仙山山中人的出行更方便,但是无仙村的村民们自发号召,组织了打击小队,只要施工队的人来就把人打走。
而且他们还在山脚看到了传闻中的人工智能机器人!
村民们吓坏了,铁青着脸把他们口中的怪物给赶了出去。
这些热血的事迹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
于是无仙村村民更觉得科技是过街老鼠。
柳八每天都在练剑。
她还被柳正送去上学。柳八在村子里的小学和初中都很有名。
因为她长相出众,又有一身好身法,不管走到哪里都背着一把剑,这剑从一开始ID木剑,逐渐变为铁剑,剑身也越来越长。
她个子窜得很快,发育比同龄人都要早,刚到初中已经有一米六几,但留着寸头。
某日邢千婳放学,她走到路口,却被人拦住。
是个姑娘。
还是她的同班同学,有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梳着麻花辫。
姑娘身上的衣服很朴素,就是一条没什么装饰的连衣裙,裙子皱巴巴的,听班上同学说,这裙子从姑娘六岁就开始穿了,一直穿到现在。
无仙村村民大部分都很贫穷,家里节俭,给女儿买衣服都买大几号,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因为大码的衣服可以一直穿,即使孩子长高了也没关系。
然后家里人就可以省下一笔换新衣服的钱,用到别的地方去。
“柳,柳同学。”姑娘说话结巴,紧张得耳朵发红,“我能和你一起上下学吗?”
邢千婳那会儿很酷。在同龄人中她有一种超凡的狠劲儿,即使老师多次强调上学不允许带武器,柳八还是背着剑。
村里的人都说,柳书记这是生了一个剑痴!
他们虽然不喜欢新中城突然冒出来的科技,但是对神龙擂台还是很有敬意的。神龙擂台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活动,在战力大赛获胜的人也有无上荣光。
听到女同学这么问,邢千婳淡淡地看着她,笑:“可以。”
她的嗓音偏低沉。
于是,邢千婳就和这位女同学成为了朋友,两人在学校里也总是走在一块。
女同学叫沈梦娣。
她是家里的第五个孩子,父母都喊她五娣,但是邢千婳不像村子里的其他人一样喊沈梦娣五娣,她只喊小梦。
“小八,你知道庸城现在有个东西叫母脑吗?听说特别厉害!”沈梦娣坐在教学楼前的草坪上,抱着自己的腿,“我还没离开过无仙山呢。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我想去外面看一看。”
邢千婳问:“为什么你想出去看看?”
“你不想吗?”沈梦娣把脸埋在膝盖里,侧过头偷偷地用余光打量身边的人,“庸城很大的。听说新中城的城门还有龙,蓝田区的商业中心里全部都是最新的芯片和仿生人,大厦间是穿梭的电子蓝鲸。这些我都没有见过!”
邢千婳笑:“老师说好好读书,将来我们有机会出去的。”
“小八。”沈梦娣忽然凑近了点,她下意识地伸手,目光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邢千婳。
两人的距离有点太近,邢千婳顿住。
沈梦娣呢喃:“你睫毛好长,有个白色的绒毛粘在上面了...”
“我帮你取下来?你别动。”沈梦娣说。
邢千婳便不动。
沈梦娣的手指触碰到邢千婳眼睫毛的时候,带给她一种轻飘的痒意,事先内出现指腹的黑,睫毛因为受力而卷翘上去。
沈梦娣收手的时候很快,她指腹沾了根绒毛,笑:“你看!”
而后沈梦娣一吹,把绒毛吹进了风里。
邢千婳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
“小梦。我们是朋友么?”
沈梦娣愣住,动作一僵,她耳朵有点红:“难道不是吗?”
邢千婳又是沉默了很久,最后她们站起身一起回家,在岔路口照例分道扬镳。
这天夜里邢千婳翻来覆去没睡着。
范书遇坐在窗台上看她。
被子里的人即使是睡觉都要把剑放在枕头下,她好像把这把剑看得比她的命还重要。
在这之后不久,柳家发生了一场变故。
柳正没钱了。
他重病在床,每天都咳血,于是让在柳家待了十几年的门童张四华下山去找出马仙,张四华是柳正能信任的人,让张四华办事柳正很放心。
但张四华带回来的消息是,出马仙要钱。
请神制作能救柳正的药粉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钱,真金白银才能砸出来一条生路。
柳正却没钱了。
他想,只要再过几年,柳八满了十六岁,一切都会好起来,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撑过去。
柳正做了一个决定。
他联系了别的地区的富贵人家,把自己的大女儿柳四卖了过去当媳妇,彩礼要价好几万。
这就是当初他娶仙草的情况,如出一辙。因果循环,柳正在某个瞬间意识到自己可能走错了路,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只能用卖女儿的方式来给自己敛财。
大姐柳四出嫁那天,村子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柳宅入账几万元,一晚上就被张四华坨到山下交给了出马仙,换回来还没鼻嘎大的一撮粉末。
柳正又生龙活虎起来。
但不幸的是,在邢千婳十三岁这一年,柳四的死讯传回柳宅。
“死了?”柳正瞪大眼睛,“她那么年轻!怎么死的?”
传话的人支支吾吾,后来柳正才知道,原来娶柳四的那户人家的儿子,是个有施暴欲的变态,最喜欢娶漂亮姑娘回家当奴隶,最喜欢看人在他脚边摇尾乞怜,柳四就是这么被玩死的。
柳正听完皱眉,安静了好一会儿,大手一挥:“死了就死了吧。”
传话的人低头,退开两步要离开,然而在出房门的时候撞到了柳八。
那人吓得两眼发黑。
邢千婳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进屋。
“爸。”
柳正一见到邢千婳就满目神光:“儿子!你放学回来了?!”
“嗯。”邢千婳问,“姐姐死了?”
柳正的心猛然高悬,紧缩着狂跳,“你听到了?没事,没事。你别怕。你姐姐命不好,你不会和她一样的。放心。你是我儿子!”
柳正紧张地盯着邢千婳,邢千婳最后笑了笑:“谢谢爸。”
“乖,乖!”柳正伸手揉了揉邢千婳的脑袋,舒坦地笑出声,“你是最听话的。你只需要好好练剑,知道没有?到时候在战力大赛给我长脸!”
但事实上,柳正想的是,邢千婳参加不了战力大赛的。
只要邢千婳一满十六岁,她就会被柳正入药!
“去吧,去吃饭,下午不是还有课吗?”柳正好言好语地把邢千婳给哄了出去。
等人走,柳正偷偷摸摸地在房间的床底下拿出来一个缸,里面满满当当都是童子尿。他把童子尿当水,兑着出马仙给的粉末一起喝下去。喝完神清气爽,大拍胸脯:
“老子要成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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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柳正缺钱,思来想去,他半截快入土的人出去干活也挣不了多少,书记也当不了。
最简单,最直白,最迅速的办法......就是卖女儿。
柳正觉得自己上瘾了。
他花钱培养出来的女儿,最后卖了一大笔钱,也算是回馈了自己多年对她们的培养。柳正飞速用这个想法说服了自己。当那户人家再次找中介撺掇,说想要柳家的女儿的时候,柳正一点没犹豫,直接答应。
柳五也嫁了出去。
可是不到半年,柳五的死讯也传回柳家!
这次闹得动静有点大,听那边说,柳五在死前去报了警,监察局派了一支队伍过来查这件事情。
柳正吓得白天都不敢出门,除了放邢千婳出去上学以外,柳宅的门再次关上。
学校内。
体育课。
邢千婳在扔铅球。
她站在男生的队伍里,个子又高,模样又凌厉,手劲儿还大得惊人!
她本来就是练剑之人,随手一推铅球就直接甩了十五米远,惊得老师都从座位上摔下来,直夸邢千婳是可塑之才,身体素质很强。
她在班上很受欢迎,特别是受女生的欢迎。
但大家都知道,邢千婳和沈梦娣走得最近。
课间,班里同学凑到沈梦娣身边,打趣:“五娣,你是不是和柳八在谈恋爱啊?”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大家不管手里在做什么,都纷纷朝当事人投去视线。
沈梦娣红着耳朵摆手:“没有没有,你们别乱说!”
见她着急撇清关系,可是面红耳赤的样子,懂的人都开始起哄,甚至拍手叫好,哈哈大笑。
座位上的邢千婳却什么话都没说,她坐了一会儿,站起身离开了教室。
范书遇跟了邢千婳很久,他负责盯学校,窦章负责盯柳宅。
这两个地点很重要,是故事的主要发生地。
邢千婳回家吃午饭,范书遇和窦章碰面。
“我发现一件事。”范书遇说。
窦章坐在墙头,手搭在膝盖上,闻言抬眸:“什么?”
“邢千婳从来不在学校上厕所。”范书遇双手环抱在胸前,“即使柳正十年如一日地告诉邢千婳,她是男孩,她是他儿子,但邢千婳会不知道自己的性别么?”
“就算是个傻子也感觉得出来自己的身体构造根本就不是男儿身,更何况这还是个练剑的奇才,是一岁抓周时能露出那种目光的人。”
窦章好半天没说话,末了他笑一声:“.....所以啊。”
“所以纵横青鸟,其实是个苦命人。”窦章语调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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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
邢千婳吃完饭,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学校,她照例背上剑。
但走之前,她捂了捂肚子,把东西放下,去了趟厕所。
才刚进去没多久,柳正一边扶着墙,一边也来到了厕所门外。他推开一条缝,脸上带着诡异的表情,眼底闪烁着狡黠的光,偷偷地朝着里面看。
然后他看到邢千婳解开裤腰带,准备坐下去。
柳正整个人都僵住,他一脚踹开门:“草!儿子,你他吗的在干什么?!”
邢千婳的脸上头一回出现裂缝,她猛地把裤子提起来,紧紧地攥在手里,这会儿的邢千婳已经很高了,快要一米七,柳正只能勉勉强强和邢千婳平视,这老头一把拽住邢千婳的衣领,哐当一下把邢千婳的脑袋往墙上撞!
“你他吗的是男人,男人是怎么上厕所的你不知道么?!老子教了你那么多次,你记不住是么?!”
“给老子站着嘘嘘,站着!听不懂人话?!”柳正咆哮起来。
他把厕所的门给锁死,拽着邢千婳的衣领又提起来,“我是你爹!你什么都得听我的!难道你想和你的姐姐们一样?!你该庆幸你是儿子!你是男的!”
邢千婳嘴角出了血,满打满算她也才十三岁,和老泥鳅一般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柳正相比,她太似雏鸟。
“你的枭呢?”柳正沉着脸问。
邢千婳:“不舒服。”
“放你吗的狗屁!”柳正一巴掌扇在邢千婳脸上,“老子去年还专门让人给你重新量身定制了一个,怎么,你到底是真觉得勒得不舒服,还是你脑子进水了?”
那枭现在是用某种东西粘在邢千婳的小腹上的。
根本取不下来。但是邢千婳可以往上提。
这玩意栩栩如生,有引流管,让邢千婳站着也能上厕所。
“站着上。我盯着你上。”柳正怒目,阴沉脸命令。
邢千婳在听到此话以后,目光在一瞬划过狠戾,这狠戾像利刃,仿佛能穿破瞳孔!柳正却压低声音:
“你今天不站着上完,我明天就让人把柴火间烧了。”
邢千婳的瞳孔骤然一缩。
“........”
室内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
“........”
邢千婳出门去上学了。
今天和以往不一样的是,邢千婳没有把剑背在身上,而是握在了手里。
路过的人看到她,都新奇地打招呼:“柳八?这是干什么去?不是上学时间么?你拿着剑是要去练武啊?”
“柳八,你拿剑的样子好帅啊!”也有大胆的姑娘在路边朝邢千婳抛媚眼。
邢千婳冲每一个和自己说话的人笑笑,握着剑,不说话。
一直到学校,她都没把剑收起来。
无仙村很少有人练剑,因为大多数都没有那个天赋。这剑一出现在学校,同学看了邢千婳都绕道走。
“我去,那玩意那么锋利,他举着干啥啊?!”
“越来越痴了,到学校还不把剑收起来!赶紧叫老师过来,万一伤到我们怎么办?”
“柳八疯啦?!他还上不上学了?”
邢千婳藏在衣袖下的手臂青筋暴起,走路步伐很沉重,没人敢上前劝他,只能站在周围指指点点。
到了教室,邢千婳的剑甚至比门还宽,她竖起剑走进去。
周围的人避如蛇蝎,都离她很远。
学校连小刀都不让带,更不要说是一把铁剑。
老师还在匆匆忙忙赶来的路上,邢千婳坐上自己座位。
她握着剑,握着剑,握着剑。
耳朵嗡嗡响,轰鸣不已。
“小八...”
“小八,小八!”人声逐渐清晰,邢千婳的瞳孔开始聚焦,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前的人,就感觉自己的脸忽然被人捧住。
方才在家里被人盯着上厕所的毛骨悚然再次攀升上脊柱,邢千婳第一反应是要抬剑!
范书遇在旁边看着,这动作他太熟悉了。
剑客抬剑,杀意乍然。
范书遇攥紧手,跟着邢千婳动作悬心,后背一凉,然而在那剑要抵上面前人脖子的时候,邢千婳大梦初醒般紧急收住手。
脸颊的温度不断传来,温暖着邢千婳冰凉的肌肤。
沈梦娣站在邢千婳身边,满脸担忧地捧着邢千婳的脸,逼得邢千婳不得不抬头看她:
“小八,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不怕不怕。我爷爷学过一点中医!”沈梦娣轻声,“不怕!”
邢千婳忽然伸手攥住了沈梦娣的手腕。
她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在开口的一瞬间,只是移开了目光,慢慢地放下了那把铁剑。
“我没事。”邢千婳转而拍了拍沈梦娣的手背,“上课吧。”
紧接着邢千婳被匆匆赶来的老师带走。
沈梦娣一路跟到办公室门口,被上课铃打断,她一步三回头,走之前和说:“老师,小八没有伤人,他只是身体不舒服。”
“我知道了沈同学,你先回去上课,我和柳同学聊一聊。没事的。”女老师拍拍沈梦娣的肩膀,柔和地笑。
邢千婳在办公室里待了很久,她什么话都没说,老师没办法,只能一遍遍告诉邢千婳,如果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她,不要憋在心里。
邢千婳点点头。
她回到教室的时候,教室里没有人,同学们都去上体育课了。
邢千婳趴在桌上,很累。
她脚边放着铁剑,桌上本子和笔都没有,空空荡荡。她趴在上面,深呼吸一口。
邢千婳做好表情,直起身,伸手要拿学习用品,却在桌肚里掏出来一个小的印花抽绳袋子。
邢千婳一愣。
她解开,里面掉出来几个小饼干。
还有一张便利贴纸条,上面写着:
“小八,我觉得你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如果你想一个人静一静的话我就不打扰你啦,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小礼物,在学校小卖部买的,老板说这个卖得最好,味道很甜。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告诉我,吃甜食会让人开心。希望你能快快开心起来!”
署名小梦。
末尾还画了一个笑脸和两个手掌,第一个手掌五指张开,比的是“五”,第二个手指打出对钩,比的是“八”。
邢千婳盯着这字条看了很久。
她可能是有点想哭的,因为范书遇看到她眼眶红了。
但是最终邢千婳没有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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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
邢千婳躺在床上。
她又失眠了。
可能是白天里受的刺激太大,邢千婳单手盖在自己双眼上,在室内发呆了很久。
然后她忽然翻身坐起。
邢千婳垂眸,眼睛往左瞟。
范书遇盯着这神态,看出来邢千婳是在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深夜的柳宅是寂静的。
她站起身,抽出枕头下面的剑,背在身上出门。
开门时很小心,没发出一点声音。
邢千婳隐在夜色里,负责守夜的下人正在打瞌睡,还传出呼噜声,邢千婳如鬼魅般,抹去脚步声,绕开呼呼大睡的下人,往后院走去。
只看她行动的方向,范书遇就猜出来她要去哪里。
柴火间。
门窗紧闭。
里面不断地传出挣扎的呜咽:
“我不生了....”
“...我不生了,我不生了....”
邢蕙兰已经只剩下骨头了,身上一点肉都没有,柳正还在养着她,完全是为了拴住这几个孩子。
仙草不能死,也是出马仙的指示。
邢千婳找到窗户,蹲在窗下,背靠着墙壁。她背上有剑,手里提着一盏小灯,小灯只能发出很微弱的光,这后院是柳宅最冷僻的地方,如果不是刻意绕到柴火间后面的窗旁,也看不见这地方有光。
邢千婳盘腿坐着,怀里掏出来一。她把灯放在脚边,就着微弱的光在看里面的公式,还有她上课做的笔记,以及几片诗文。
“我不生了....”邢蕙兰虚弱道。
她已经失去了神智,成了彻头彻尾的疯子,精神失常动作古怪,说不出一串完整的话,也认不清人,只凭借本能,会在饭到嘴边的时候下意识张嘴吸入,吞咽。
邢千婳安静地看书,听着里面的人在重复不生了,不生了的话。
“妈。”邢千婳低头看着书,突然开口。
“我知道你听不懂。但我没有地方可以说。所以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夜里我睡不着,来你这里看看书。”
“我不生了,我不生了.....”
“妈。他不让我见你。”
“我不生了,我不生了...不生了!啊啊啊....”
“妈。我在学校交了个朋友。年段里好多人谈恋爱,我看到好多对情侣。她是个女生,但我是男生。同学都开玩笑说她喜欢我,我们在谈恋爱。”
“可是我是女孩。”邢千婳平静道。
“妈。如果我是女孩,她还会喜欢我吗?”
“我们还能成为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