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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例,等范书遇醒的时候,窦章已经不在床上。
他简单洗漱,把自己的头发给挽上。从范书遇在贫民窟苏醒开始,他就有一头金发,是天生的,而且当时头发已经过肩,贫民窟没有理发店,如果需要剪头发,直接拿一把小刀割断就行。
但范书遇没有要剪头发的意思。
他说不上来,只觉得应该任由头发生长。
贫民窟那会儿有举办过剪头发大赛,都是小混混们闲着无聊闹着玩的,范书遇看着好些人弓着背站在中心雕像附近的臭水沟旁,把剪断的头发丢进水里。
曾经也有几次范书遇想跟着他们一起剪头发,因为在贫民窟留长发会很难打理,他没办法保证上帝传唤的频率是正常的,只有被传唤,范书遇才能借事务所的浴室洗头洗澡。
但当范书遇也学别人拿起剪刀的时候,他下不去手。
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强烈的冲动在阻止他,告诉他不能这么做。
具体是为什么,范书遇说不上。
或者说,他忘记了。
....
松塔山的积雪昨日消融,今日又积上一层。
范书遇吹着寒风出门,凌晨五点,斗台已经有了王顺的身影。
他换了一身衣服,是正装!
范书遇愣愣地看着斗台上的男人意气风发,手里拿着一把剑,破长风迎曦光。
“来了?”听到脚步声,王顺头都不用回便说,“昨晚睡得好么?”
“还行。”范书遇回答。
“上来。”
范书遇从腿套里抽出响尾蛇,长鞭在他手中一扬,将范书遇送到斗台上。
王顺今天打扮很让人意外,他似乎是特意打理过自己,连两鬓稍微有些斑白的头发都打发蜡定了个型,他面部线条硬朗,当鬓角不再颓废地垂落时,面部五官没了遮挡,暴露在空气中,硬挺的轮廓让他威严十足,双手背在身后皱眉时,那双鹰眼中有沧桑,也有光热。
岁月在这位中年的前骑士团团长身上留下了很浓重的痕迹,像一座山上的沟壑,纵横的皱纹遍布眼角,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很直,也还没到身高缩水的年龄,魁梧强壮一如当年。
王顺今天穿的是一件深蓝色的衬衫,打了花纹领结,搭一条浅灰色西装裤,耳朵上多了个耳坠。
这个耳坠的模样很特别,范书遇忍不住盯着看了几眼。
“喜欢?”
“.......”
范书遇:“只是好奇。”
他哪敢喜欢。虽然范书遇觉得,如果他说喜欢,王顺指不定会真的顺手送他。
“好奇就对了。”王顺冷哼,“这可是镇卫联盟骑士团团长才会有的耳坠。”
耳坠只有单边,半个圆圈横在中心,一把宝剑从中心穿过,剑柄处挂着一小串宝石,色泽饱满。
“但凡是拥有这个耳坠的人,在镇卫联盟就代表着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代表着统领着一方的队伍。”王顺介绍,“镇卫联盟如今也沿袭着这个传统,每一年从各区域选拔出来的储备军里都会有人提前得到这个耳坠,收到耳坠的人,意味着得到了认可。他们要么实力超群,要么智力惊人,一定是这一届参选者中的佼佼者。被联盟上将亲自选中的人,如果不出意外,在成为储备军加入联盟后,就会被分配到骑士团。”
范书遇问:“这个耳坠,每一个都长得一样么?”
“不一样。”王顺奇怪地看范书遇一眼,“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好像见过。”范书遇想起邢千婳耳朵上的耳坠,表情若有所思,“在一个罪犯的身上。”
“罪犯?”王顺愣住,“你说这个耳坠?”
“对。”
“不可能。”王顺皱眉,“镇卫联盟不会招收有前科的人做储备军,更不要说晋升到骑士团团长!所有报名参加的人都要经过严格筛选,镇卫联盟会向世心塔和各大机构检索每一位申请人的资料,查一查祖上三代的面貌。因为镇卫联盟的存在是守护城邦和中心指挥官的安危,所以绝对不会任用任何危险分子。”
“也有可能是送出去了,但对方在成为储备军之前杀了人。”范书遇一语惊人。
王顺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逼问:“你说的是谁?”
“纵横俱乐部,青鸟。”
“青鸟?”王顺常年在山上,但也知道纵横俱乐部的恶名,“三大之一么?”
“对。”范书遇盘腿坐在斗台上,他发现今天的八卦阵有点不一样,“我见过她的耳朵上挂着一个耳坠,但和您的长得不太一样。如果青鸟曾经也是骑士团团长的预备人选,那纵横俱乐部的水就更深了。”
“她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从守卫城邦的预备团长成为一个名动四方的顶尖罪犯。”
范书遇忽然对邢千婳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这件事情让两人的心都有点不太平静,王顺也盘腿坐着,他盯着范书遇看,看范书遇扎起的高马尾,开口:
“最近的书看了多少?”
“快看完了。”
“是么?”王顺扬眉,眼带意外,“行。那你今天可要看好了。”
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接在这句话之后说,但张了张嘴,意识到什么,居然闭上,硬生生咽了回去。
斗台的八卦阵运转,王顺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打开后里面出现显示器,王顺把它连接在斗台上,范书遇看到空中浮现出一个屏幕。
上面有罗盘针和导航仪,甚至.....
斗台四周的十二生肖首相开始发光,他们的眼睛呈现出不同的颜色。
范书遇皱眉看着四处的一切。
王顺却道:“你知道你和窦章如果想下山,最终的试炼是什么么?”
范书遇摇头。
“莫老没有提过。”
“但我今日要告诉你。”王顺的目光直视范书遇,眼神炯炯,“你们要破一个池核。”
范书遇一惊。
“山上怎么会有池核?”
按理来说,池核应该大多数发生在密闭建筑内,而且核心是赛博精神病或者身上安装有义体的人,再不然也应该是个仿生人。
可松塔山上连机械都几乎见不到,挨家挨户生火甚至是劈柴。
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池核。
池核就算爆发,也应该是在有并联共享系统的地方,而且还得有机械,这样才能达到群体同步化的失控。松塔山不论如何都不应该是池核发生的地点。
“有。”王顺那双眼睛里难得地浮现出极为认真严肃之色,“我们可以造。”
“你说什么....?”范书遇心跳骤停。
“我们在这山上蜗居了这么多年,除了打造武器,制作木头人,日复一日地修习自己所学的武功之外,其实还在研究池核。毕竟池核是最近几年堪比地震海啸一般的重大灾害,和自然灾害不同的是,池核多数是人为的。”
“既然你说你快要看完了木小七给你的书,那我问你,当今世界上出现的池核,有多少种?”
“三种。”
“具体呢?”
“第一种,池核和核心在一处的。”
比如碧春园。
“第二种,池核和核心不在一处的。”
比如魔术公馆。
“第三种....双核心的。”
这种范书遇还没见过。
甚至他都怀疑,世界上真的存在双核心的池核么?
王顺点头:“要说谁了解池核,或许镇卫联盟比监察局更有经验,我们才是第一批接触到机械失控的人,推出了一系列沿用至今的名词,比如赛博精神病病发。人工智能发展到今天已经很先进了,能做到许多人类做不到的事情,而我们讲究共存,想在末世生存下去就比如合理利用技术,可当技术想要越过人类成为主导的时候,我们必须想办法断绝后患。”
“所以镇卫联盟应世心塔的要求,在研究怎么彻底控制池核,虽然到如今我们都没找到完整的办法,也没有完整的体系,但是我们可以做到制作一个简易的池核,去研究里面的变化。”
“这个八卦阵,是我们在山上成功创立出第一个简易池核的时候留下的痕迹。”
王顺手指摩挲着八卦阵上的纹路,“莫老希望你们能解除他手里的简易池核。”
范书遇问:“核心是谁?”
“........”王顺没有说话。
可能是范书遇的表情太执着,王顺叹气:“这个不能告诉你,否则岂不是等于告诉了你们解题思路?”
“行。”范书遇于是不再多问。
王顺站起身:“十二生肖是简易池核搭建的关键因素,莫老给你的书上有详细记载每一个生肖的弱点和技能,武器我已经为你打造好了,基础知识也为你铺垫了,接下来三天时间,你要在斗台上和这十二座首相进行模拟训练,当你能在极短时间内就斗翻十二座雕像的时候,就是你要入池核的时候。”
.....
村庄。
木小七从山下带了一堆新的物资上来,他一进存在就看到窦章被团团围住,村民们热情似火。
“窦哥。”阿元贼兮兮地凑近,“你身上好重的血腥味啊,我看莫老铁青着脸推着轮椅从我面前路过,你是不是惹到他了?”
窦章嗤笑:“没有。”
“那为什么莫老心情不好??”阿元觉得莫岚下一秒就要暴跳如雷了,虽然莫岚站不起来。
“嗯,他说没见过我这么暴虐的,把他好不容易种起来的一片松树林给震塌了。”
阿元:???????
“我去。”阿元怪叫了一声,“木小六在的时候都没震飞过松树林呢。”
那片松树林是莫岚亲手打造的,就像铁壁城墙一样扎根在土地,平日里木头人们练拳都拿松树当沙包,由此可见树干有多抗揍。
只有打它的人满手鲜血的时候。
“没有松树喊疼的时候。”阿元补充。
“废话。”窦章看他,“松树真要喊疼了,你还有胆子待在这座山上?”
阿元:........
阿元:好像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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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哥窦哥,你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我家里有很多零食。”阿元小声地说,“如果偷偷给你一点,不会被莫老发现的。”
“阿元!”木小七把背包啪地丢在地上,竖起手指指着对面的人愤怒,“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谁允许你给窦章吃独食的?!”
“我这不是还没给吗!”阿元惊得一个激灵,回头才发现木小七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他连忙转身,走之前还不忘拍拍窦章肩膀,“窦哥,我先溜了!”
围着窦章的几个人落荒而逃,木小七哼哧哼哧地扛着包裹,身上叠了满满三大袋,他气喘吁吁,面色涨红,鼻子又开始一张一缩:
“你也不知道来帮个忙,就在那看着!”
窦章摊手:“我以为你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说是这么说,窦章还是帮着木小七把背上的东西给卸下来,木小七看上去像长了两个驼峰。
“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抗?”
这个话题开得不好,木小七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小六不在了,下山购买物资的事情当然只能交给我。”
“对不起。”窦章滑跪的态度很诚恳,也很迅速。
他不是有心的。
“不用对不起。”木小七拍拍自己肩膀上的灰,神色自然,“这些东西先放在这,等会会有人安排分发。走了,带你去个地方。”
“我不用继续练?”窦章指了指不远处倒了一片的松树。
“你再练下去我师父能气得从轮椅上颠下去!”木小七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一阶段你已经通过了,接下来跟我走吧。”
于是窦章跟着木小七,绕开了松树林,又绕过一长片雪原。
前方出现了断崖。山顶断崖总是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壮阔感,脚下直面的就是巍然耸立的群山,垂直海拔让人敬畏。
断崖出有一块平台,一看就是人为建造的,平台没有护栏,就这么空空然然地伫立在山巅,两处是环绕抱合的石壁。
这些石壁上有很多裂痕,窦章看了两眼,脸色骤然一变。
居然是剑痕!
看来这个地方常年有人在练剑。
否则,不至于一道一道地刮,把石壁都给刮破。
木小七站在断崖台的中间,双手背在身后,没了平日的吊儿郎当,反而老成地伸手一指:
“看到没有!”
“这就是我每天巡的山!”
窦章顺着木小七所指的方向望去。
面前是皑皑白雪,几座连绵起伏的山脉在视野中连成线,如同工笔画,云层缭绕在山腰之上,极其缓慢地流动着。
让人看了都不得不拜服在自然身下。
窦章静静地看着木小七口中所说的山,松塔山确实是个风水宝地。
于是接下来,窦章跟着木小七的身法,在断崖台就着清风练拳,练剑,光打在窦章背上那把黑剑上,照出堪比朝阳的火红。
那抹红色一闪而过的时候,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块大石处嘬棒棒糖的木小七一愣,浑身血液倒流。
他出神地盯着窦章,小声:
“哎哟。山上这是招了个什么小怪物。”
....
夜里,窦章动了点嘴皮功夫,总算从木小七那骗来了一壶冬日酿。
他开壶灌了一口,浅浅尝了个味。
好酒,确实是好酒。
那天在斗台上看到木小六饮酒舞剑,带起一阵火星的场景历历在目,窦章沉默着把酒壶端在手心,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木制酒壶。
他忽然把酒壶往空中一抛,拔出后背上的黑剑,用剑身挑起酒壶,壶口大开,但一滴酒都不曾漏下!
窦章身形很快,月光下矫健的身姿勃发出年轻的生机,张扬锐利,像撒在月光里的流火,泼出一道狠戾强劲的狂风。
他脑子回忆着木小六在斗台上的身法,有模有样地学着,但过了会儿,到关键的背花转手时却又卡住。
因为木小六只展示过一遍,窦章还真的不太能记住其中关键的节点,他反复尝试了三四次,在无法打出和木小六一样的剑花与剑气时,把手里的黑剑猛地往地上一插。
窦章弓着身,手撑着剑柄处,掌心都是汗。
欲速则不达,但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窦章几乎是无缝衔接,从松树林出来以后他背上和手臂上都是刀伤,在松树错落的林中和莫岚过了几手后,窦章手指的骨节处全是血窟窿,所以阿元才说他身上的血腥气重。
其实都是窦章自己的血。
尽管如此,窦章也没松懈,当天赋跟不上的时候,只能靠努力来填补。
窦章缓了一会儿,擦了擦自己嘴边的汗,血腥蹭到脸颊上,灰蒙蒙里多了点鲜红,他喉结上浸润着咸湿的水,高山白雪里热得出奇。
窦章继续舞剑,长剑把天上的月亮都劈成两半。
还是不对。
他皱眉,剑花打得越来越快。
即使窦章身上到处都是伤,衣服也有点破败不堪,但有一处很完好。
他不敢伸手去掏口袋里的木头人,怕自己手心的汗和血弄脏了木头人的衣服,他记得范书遇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就算在贫民窟也能把自己的小家布置得有模有样。
浑身上下也就口袋一处仍然干干净净,不染凡俗。
窦章脚步越来越快,翻身弓背,抬手起势,忽然地,寂静的夜空山巅里荡起一道震彻人心的弦音!
噔——
窦章瞳孔皱缩。
吉他响起。
“........”
窦章没有停,只是犹豫了一下后,才继续翻腕花,那把剑突然像被注入了生命一样发出微弱的光亮,黑剑身坚不可摧,连比人高的石头都能砍断,如今更是势如破竹。
“哪儿来的?”窦章抬手时问。
树影幢幢里,一个清瘦的身影双腿交叠,坐在树枝上,金发松然垂在胸前。
范书遇低头,答:“木小七下山为我带的。”
窦章轻笑了一声。
他动作没停,范书遇也渐入佳境,他在弹吉他。
弹的是一首窦章没有听过的歌,但不知道为什么,旋律让窦章热血沸腾,感觉手中的剑都随着他的灵魂抖了抖。
“我说过只教你一遍的。你还是没有记住。”范书遇垂眸,看着自己右手在扫弦。
“那还真是抱歉了。”窦章额头上又冒出汗。
“倒也没什么好抱歉的。”
范书遇手腕蹭在吉他上,他忽然抬手拍了拍吉他身,一道震撼人心的鼓点响起。
就着这个鼓点,窦章的记忆骤然回溯,仿佛能看到范书遇的小木头人站在石头上给自己邦邦展示了两拳拳法的模样。
窦章扬眉,唇角一勾。
“继续。”范书遇隐在月下梢头,淡淡。
窦章于是拔剑!
吉他扫弦配合着时不时的鼓点,在空旷里荡出人神共振的音律。
配合着律动,窦章一开始不得要领,后来渐入佳境,他在背手翻腕花的时候,感觉自己脑子里有什么电流一窜而过,接着窦章手里的剑与风刮擦的时候扫出一声嘤鸣!
一道流火霎时间从锋利剑身处擦出,擦得月光都起了红!
范书遇头都没抬,但是听到这声音的时候,他眼底带了点笑意。
“这不是能做到吗?”
树上的人低头在弹吉他,断崖台上的黑影可以说是翩翩起舞,像他们在山脚的时候见过的蝴蝶。
积雪和冷风在火热里逐渐失去了嚣张。
“我上次说过了,你的力道不对。每次我手腕敲其他的时候,就是你该发力的时候。”
范书遇即使不看都知道,断崖台上会是怎样一道风景。
而他惊觉,自己不看不是因为心知肚明,而是潜意识里觉得,一旦抬眼看去,就很难再移开视线了。
卓卓如华的人在松塔山山巅给范书遇舞了一场名为传承的剑。
范书遇低头继续弹自己的吉他,等到窦章终于把一套拳法全都打下来以后,身上黑剑已经有了很明显的流光,那种光和范书遇腿套上的响尾蛇十分相像,大概是出自同一个工匠的手艺。
他想,至此以后应该没有人能让他再天寒地冻里,红着手指,红着鼻头,煞费苦心地这么提点了。
因为从前没有人会在他受伤的时候说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