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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书遇脖子上忽然有了痛感,他肩膀一抖,喉结猛地收缩,瞳孔微张,那双琉璃色的眼睛里一闪而过难耐,脖子上传来轻微的咬,牙尖是冰冷的,小心翼翼地磨。
换一个人,范书遇反手就能把人脖子拧断。
窦章轻哼了一声,他咬得不重,下口的时候带着克制和隐忍,范书遇除了感受到锋利牙尖的刺痛锐利外,还能感觉到有种冰冰凉凉的粘稠,窦章的温热的舌有点不安分,好像带着安抚的意味,声音很低:
“对不起.....”
一边咬一边道歉,范书遇觉得这混蛋真是很知道怎么给人台阶下,这辈子范书遇都没给别人这么亲密接触过,他是个被人碰到身体就浑身不自在的人。
窦章不止咬了一下,对着一圈在黑暗环境里看不到的牙印反复地撕咬轻磨。
范书遇受不了了,身体止不住地发抖,手指缩紧握成拳,狭小安静的空气里只有两个人都不太平稳的呼吸声,热气忽然就从他们周围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氤氲着古怪的气氛,范书遇长发被窦章伸手捻住,往他肩膀撇去,露出大片的肌肤。
“.....你差不多适可而止了吧。”范书遇开口。他嗓音也变了个调,强忍住打人的冲动,整个人蜷缩着,就像还未出生的婴儿蜷缩在母亲的肚子里,慢慢地弓起了背。
窦章的呼吸就像火一样,在范书遇敏感的脖子上游弋。
身体里野兽横冲直撞在叫嚣,带着欲求不满,带着渴望和心软,窦章咬了好久,额头上大汗淋漓,眼眸暗得不像话。
“再咬一下。”
“就一下。”
窦章抬眸能看到范书遇近在咫尺的眼睛,长睫毛上湿漉漉地沾了水,耳朵发红,像被红色染料扑撒。
范书遇似乎很难忍受这种如同羽毛撩拨耳廓一般的呼吸,他动了动,想往床的边缘挪,可下一秒窦章就忽然伸手抱住了范书遇,强有力的臂膀死死地禁锢着范书遇,脖子上又传来熟悉的微痛和一点点拨动心弦的异样。
“窦章!”范书遇怒不可遏,“松手!你这疯狗!”
“咬你一下就是疯狗了?”窦章低低地笑,“那我也认了。”
他死死地抱着范书遇,手臂压在范书遇的手臂上,把人拉进自己怀里,甚至用腿把范书遇的腿给夹住。
“草。”范书遇骂出了声,他开始反抗,窦章呼吸很乱,低声:“不要动,我好疼....”
“.........”
范书遇的动作犹豫了一下,窦章变本加厉地用尖牙在他锁骨上磨,又是咬又是舔,范书遇瘦,皮肉压着骨头,柔软抵着硬,让人上瘾,沦陷其中。浅尝辄止根本满足不了心里的焦躁。
范书遇直接反手一个胳膊肘敲在窦章腹部,后头传来一声闷哼,窦章松了口,但一股血腥味忽然弥漫在四周,很淡,可是不容忽视。
打出血了??
范书遇心里一紧,扭头。
他鼻尖差点撞上窦章的下巴,警惕又有些后悔地打量着窦章的脸色。
“你.....”范书遇小声。
窦章捂着肚子,笑:“没事。我混蛋,我卑鄙,我口无遮拦,我该打。”
范书遇看他好像确实也没什么事,而且他确信自己下手应当是比较轻的,这才又重新扭回了头,直到范书遇视线下移,忍不住地检查自己脖子上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范书遇又开口骂:“我真的会杀了你窦章!”
这王八蛋挨了他一肘子根本不会出血,有血腥味是他吗的因为窦章把他锁骨处皮肤咬破了!
虽然没什么感觉,这种小伤口对范书遇来说更像是麻木里一点惊喜的刺激。
偶尔受伤,偶尔的疼痛,让范书遇强烈地感受到了自己生命还在跳动。
这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反馈,但范书遇很需要,面对死亡,面对危险,看到庸城四处各地都是尸骨,他需要一点东西来支撑自己,吊着他岌岌可危的精神,让他不至于成为一个冰冷无情的杀手,让他还能在崩溃边缘悬崖勒马。
范书遇根本懒得管锁骨上的咬痕,只是警告:
“别再碰我,痛死你算了!”
“嗯,对不起。”窦章视线停留在红痕一片的锁骨和大片被燃热的脖子上,他声音低哑难耐,“我没忍住。”
“但我刚才那句话也不是骗你的。”窦章说,“疼痛会转移。”
他原本急促的呼吸慢慢平静,身上的汗也逐渐褪去,身体冷热交替,有种很奇异的力量在骨髓里冲撞。
好像恨铁不成钢地咬了范书遇这么一口后,他的忍耐力提升了,在和范书遇短暂交锋的时间里,窦章没有心思去管身体上的不适应,只是满心满眼地想着怎么欺负一下面前的人,让范书遇也能体会到自己现在的煎熬。
效果似乎还不错。
窦章闭着眼睛,手臂青筋暴起,热流在体内四处流窜,原先骨头都嘎吱嘎吱响,穴位上辛辣的痛都慢慢地平静,窦章知道自己这是在逐渐适应。
在安静里,范书遇忽然开口:“莫老要教你的是火派拳法,你现在试试憋气,能憋多久是多久,一旦感觉骨头缝里有冷气滋滋地冒就憋气,深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上半身。”
窦章看他一眼,照做。
“别说话,憋着。”范书遇冷冷。
窦章嘴角一勾,也照做。
十分钟后,范书遇估摸着差不多了,中间窦章憋不住,换了好几口气:
“木小七打了你什么穴位,你现在重新摁,慢慢会好的。”
后半夜范书遇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他耳边是窦章的呼吸,全身上下都是中药味,锁骨处隐隐约约会传来阵痛,可他就是睡着了,而且睡得比前几夜都安稳。
等范书遇醒来,天蒙蒙亮,身边也早就没了人影,连窦章烫的位置都没了温度,看来人已经走了很久。
范书遇起身洗漱,外头冰天雪地,窗棱上还结了冰,他开窗通风,被扑面而来的寒气冻得打了个寒噤。
范书遇搓搓手,用最简单的办法暖手——哈气。
没过一会儿,屋外传来动静,木小七来开门,钻进来一个脑袋:“书遇哥。醒了吗?”
“醒了。”范书遇把毛巾工工整整地叠好。
“那你跟我出来吧,今天要带你去斗台。”
斗台。
范书遇记得窦章说过,他每天都在斗台训练。
“好。”范书遇应下来,抖了抖手上的水柱。
木小七透过光看到,范书遇宽松大衣下的创可贴:
“啊?书遇哥,你脖子怎么了?”
范书遇手指一顿,说:“没,可能被什么虫咬了。”
“哦。不过山上这个时候也没什么虫吧?会不会有毒,我给你把个脉。”木小七说着要过来,范书遇退了一步:“不用了,应该没事。”
见范书遇神色有点奇怪,木小七挠挠鼻子:“那也行,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就告诉我。你的身体是我负责的,要是师父知道你好不容易养好,又受了伤,我肯定得被罚做几百个俯卧撑,还得去巡山!”
“巡山是什么?”范书遇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木小七聊着,他套上羽绒服,走出门。
窗外一片白茫茫,木小七说:“巡山就是巡山啊!从山头走到山脚,又从山脚走到山头,来回这么走,看看山上的树啊草啊花啊,再记住上山的每一条路,记住台阶上的纹理。师父说了,我们生活在这里,就要感受这里的一切!”
“你之后也要去巡山的。”木小七神秘一笑。
范书遇之前都是在汤泉里泡澡,在这半侧的范围内活动,今天木小七带着他走过了山顶冻结的池水。
冰下藏着流动的水,里面甚至能看到水草,荷叶冻得萧条,人走在上面都有些不稳,如果力气大,能把冰层砸碎。
他看着脚底下的路,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窦章每天晚上经过此处的身影。
天寒地冻,那个人每天夜里都偷摸地流出来,走过这里的每一块冰片,从窗户翻进去,钻到范书遇的被窝里。
想到这,范书遇神思一凛,他打断思绪,抬头看前方。
接近村落,范书遇看到有袅袅炊烟升起,这时候不过上午五点多,村落已经有了烟火气,各家各户的窗口里也传出点低微的人声,虽然范书遇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到一种祥和的气氛。
斗台很快出现在眼前,当范书遇见到斗台的第一眼,他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一种割裂的声音,好像眼前的的圆台他在哪里见过一样!
范书遇发现,当自己情绪波动很大的时候,他就能清晰地感受到脑子的变化。
就好像伸手抚摸在每一寸细胞上,让人胆寒,又让人控制不住。
他猜测是因为记忆芯片。
窦章说过,他脑子里的记忆芯片很厉害,市面上目前还没有这种芯片。虽然窦章也没亲眼见过,可是老汉却因为这个芯片死了。
如果机械和肉身高度合一,那么到底是机械主导,还是肉身主导?
人类的自由意志会因为高精度的机械而沉沦吗?
当大脑已经无法自主掌控身体的自由权,或者能被机械割去至关重要的记忆,那么这个人还能称为人吗?
这个时代对“人类”的定义是什么。
仿生人如果具备充沛的情感,会痛会笑,会遗憾会自豪,能吃能睡,它还算“仿生”吗?
大概和人类唯一的区别就是,仿生人需要定期换骨骼。
“来了?”一道声音打断了范书遇。
莫岚坐在轮椅上,慢腾腾地移动。
“莫老。”范书遇恭敬地喊。
莫岚点点头:“从今天开始,书遇,你也要加入训练,但你需要学的和窦章不一样。我等会儿带你去村庄里见一个人,现在你先在这看看。”
看看?
看什么?
范书遇顺着莫岚的目光,发现斗台的两侧立着好几座雕像!
他眼睛淡淡地扫了一圈,看出雕像分别是鼠、牛、虎、兔....
十二生肖。
“这十二座生肖的首相可以算松塔山的守护神。”莫岚说,“每一座都有自己的特点,你们如果能在三天之内收服十二座首相,我才会认可你们,教你们下一步。”
窦章站在中央,斗台下方有一副巨大的八卦图。
“书遇,你过来。”莫岚又转动轮椅,范书遇于是跟上。
莫岚说:“你知道六爻吗?”
“知道。”范书遇在莫岚写的书上看到过。
“阴阳之学,用尽一生都学不完。五行的生克也并非既定,如果足够强大,火也能灭水。”莫岚淡淡,“我要教给窦章的是拳法,拳法在今天这个时代听上去好像很落后,毕竟是赤手空拳,你心里或许在想,肉身怎么可能赢得过枪?摁动扳机的时候,难道挥舞拳头就管用了吗?”
“新中城能屹立在庸城这么多年,还成立了自治区,就说明拳法仍然有用。”
“存在即合理,是吧?”莫岚笑。
范书遇不敢接话,只是聆听着。
“窦章现在的问题还很多,接下来我会让木小六展示一遍所有的身法,你负责记下来。”
“我?”范书遇一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对,你。”莫老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木小六只会展示一遍,所以你可要睁大眼睛看好了。”
“之后,就由你来训练窦章。”莫岚语出惊人。
范书遇瞳孔一动:“.......”
“我不行的吧。”范书遇头一次觉得难顶。
“不,如果要说这山上谁还有可能行,那就只有你了。”莫岚道。
范书遇听出这话语里暗含的意味。
他心里有疑惑,但显然莫岚不会多说了。
点到为止。
于是,范书遇应:“好。”
“那我试试。”
他不懂什么叫做还有谁可能行,但事到如今除了听莫岚的吩咐之外,他没有别的选择。
这座山的存在已经足够让人意外,更意外的是山上好像还藏着好多秘密。
这些秘密是终年不见天日的,需要有人能承载,不仅是带下山区,而且是带给山外每一个人。
有些东西说不清道不明,范书遇只能慢慢地去体会。
木小六从树荫里走出来。
“师父。”他双手抱拳,行礼。
直起身的时候,木小六看向范书遇:“那我开始了。”
“我只会展示一遍,你必须记住,没有如果。”木小六的神情很严肃。
从范书遇到场开始,木小六和莫岚看上去都很平静,但范书遇敏锐地察觉到一种古怪又粘稠的气氛在周围展开,直到木小七忽然冲了过去。
他一把抱住木小六。
木小六原本冰冷的木头脸上出现皲裂,眉毛松动,低头看着怀里的人。
两人都没说话,木小七抱了一会儿后就松手。
“加油。”他说。
木小六点点头,转身走上斗台。
一阵狂风忽然卷起,窦章腹部受了重推力,把他直接推下斗台,脚跟刹了两步才站稳。
范书遇看着前方,此刻他和窦章一左一右地站在斗台两侧,他们都皱着眉盯着彼此。
木小六低头,脚尖点了点地面,偌大的斗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狂风呼啸,猎猎生威,周围大树上的雪又如雪崩一般落下,层层地叠在地面上!
“剑来!——”木小六开口的时候嗓音凛凛,雄浑有力。
远处空中霎时间如劈开闪电,一道光影笔直地飞出,俶尔间落到木小六身边,他伸手一扬,那把剑就被紧紧攥在手心,稳得像立成了一座山!
可木小六却没有用剑,只是仰头奋力把那剑抛起,斗台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变化,脚底的八卦图开始发光,阴阳交汇处出现一点荧,木小六弓着背,双手撑在地上,匍匐,他不知道从哪拽出来一个塑料瓶,里面装着浑浊的酒。
“好酒啊。”木小七啧啧,站在一边,目光很深沉,“不愧是冬日酿,隔着这么远我都闻到酒香了。”
他话音刚落,木小六双手成拳,倒三角的鼻子一喷气,脚底坚如磐石般扎着马步。
斗台上出现残影,木小六身法很快,刀光剑影里那塑料瓶的酒愣是没有撒出来一滴,他抬手起势,脚尖所接触的八卦阵上忽然出现了一串流畅如链条的火星!
一时间火光炸开,如同有巨龙盘根在土地上,那把剑立刻被注入灵魂,剑身燃起熊熊烈火。
拳风带着那烈火在四周的十二生肖首相上缭绕,灼烧攀爬延伸,巨大的内里砰开鼠相,如棋盘开始斗转星移,八卦阵和斗台都陷入一片火海里,里面的人却仿佛感受不到体外的灼热一样,木小六忽然捏着塑料瓶仰头,咕噜咕噜地往自己喉咙里灌酒。
酒气冲天,火烧得更盛大,木小六横扫一腿,兔相随之倒地,那火舌一下缠绵上身后的蛇相。
“去去是去去,来时是来时。”木小六在火光里喊,“木小七,把你的眼泪收起来,不准哭!”
被点名的人浑身一颤,低头伸手抹去眼角的东西,背过身,什么话都不说。
木小六又开始咕噜咕噜地灌酒,范书遇似乎从噼里啪啦的火爆声里听到了嘎吱嘎吱,那是木小六身上的木头被火烧出黑焦后,开始松散的声音!
范书遇的表情一下变了,他张嘴想说什么,可话卡在喉咙里,愣是发不出声音。
“集中精力!”一道冷呵从旁传来,是莫老!
木小六继续挥拳,原本只是木头般的手指在此刻却点石成金,触到空气就能燃烧,每打出的一拳都带着一撮火红的热炎,连脚底都是一片火链。
这拳法能让四处的雪都消融,空气里湿漉漉一片,可没有东西能浇灭这火,木小六带起的火仿佛有生生不息的生命力,空中那把剑被火带起腾跃又猝然降落,带着势如破竹的冲击力,能把斗台都横空劈开!
火中黑影如在幕布里作画,他上勾轻挑,又下遁左挡,每一个动作范书遇都看在眼里。
书上当然有对于拳法的文字记载,可是当亲眼见到动作的时候,范书遇还是觉得震撼。
相当震撼。
当惊鸣在长空里乍然消失时,余音绕梁,可是,斗台上已经没了人影!
大火开始衰退,斗台恢复了刚才的模样,只剩下一地的沟壑和伤痕,证明方才那一切的存在。
“木小六呢?”范书遇心都凉了半截。
莫岚坐着轮椅,慢慢地来到范书遇身边。
“他死了。”木小七说,“气数已尽。”
“所以他说了,没有如果。这个拳法,以我们现在的身体状态,只能展示一次,如果你记不住,那他就枉死了。”木小七笑。
范书遇脑中紧绷的弦又一次断裂,他愣怔地看着眼前的情景,直到视线在空中和窦章交汇。
他发现,窦章手上赫然多出来一把剑,就是刚才木小七用的那把,这会儿没了火光围绕在四周,他们才能看清剑的模样,这剑的剑身是黑色的,不如连如清的那把漂亮闪耀。
看上去只是一块废铁。
可是这块废铁刚才在木小六手里,像神器。
范书遇知道,这把剑落在窦章手里意味着什么。
是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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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教的,都教给你们了,接下来你们要怎么做,是你们的事情。”莫岚表情看不出什么端倪,“窦章,你留下,书遇,你跟小七去村庄,找王顺。”
“是,师父。”木小七最后看了一眼斗台上的灰烬,朝范书遇招手,“走吧书遇哥。”
范书遇难以接受。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跟上木小七离开斗台一段距离后,才问:
“真的不在了吗?”
“真的。”木小七背对范书遇,“我们是木头人,本来就是没什么寿命,展示拳法是很消耗精神力的。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叫木小六和木小七吗?”
“一二三四五,都已经死了。”木小七快步走着,“在这山上也有很多生命在流逝,和时间一起流逝,所以我们在和时间赛跑,我们把自己会的东西不断地精进,我们锻造合适的武器来承载这样的能量,把赛博朋克和中式武林融合在一起,我们会的功夫一定不能断在自己这一脉。”
“好在你们终于来了。”
范书遇皱眉:“.....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们?”
既然这么危险,既然濒临失传,既然有这么多无可奈何和庞大的责任,为什么还要继续蹉跎?!
如果他和窦章一直没来松塔山呢?
“时间没到。”木小七只说,“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范书遇有点生气了,他眉头紧锁:“你们到底在瞒着什么。”
“你会知道的。”木小七脚步一顿,回头看他,“但是只能靠你自己。”
*
斗台。
窦章被留了下来。
他紧紧握着剑,随后手一压,那把剑就被他狠狠地插在地上,剑身嵌入泥土里。
“差不多可以了。”窦章冷着脸,“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你想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去,然后就莫名其妙地继承这么危险的术法?”
“我父亲和你是什么关系,是怎么认识的,这么多年他到底在干什么,他又是被谁杀掉的。全部告诉我!”窦章几近嘶吼。
莫岚只是冷静地坐在轮椅上,看着这个毛头小子在发火。
不论是愤怒还是伤心,都是一种极其浩瀚的情绪,只有达到某个阈值的时候才会爆发,这是人类情感的蓬勃。
会生气,说明心里还是有善,有义。
莫岚忽然叹气。
“窦章,冷静一点。”他看着窦章欺负的胸膛和黑的发青的脸色,以及窦章眼睛里藏不住的怒火,“如果只是一个木小六的死就足够让你自乱阵脚,那以后怎么办?”
“什么狗屁。”窦章冷冷,“死亡还不能让人愤怒,那活着有什么意义?”
莫岚点头:“果然。这话你父亲以前也和我说过。”
“你别总拿窦良辉来当挡箭牌,我说了,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窦章这暴脾气一点就燃,前几次还能忍一忍,今天就像个炮仗,对莫岚也完全没了什么客套和尊敬。
“你父亲和我是在边界线认识的。”莫岚看到窦章的模样,无奈道。
“当年,我只是负责肃清边界线丧失和变异体的一个小士兵,当年镇卫联盟也还没成立,庸城也没成立。庸城如今的几大区域是曾经互不干扰的几个人类防卫城,里面什么人都有,黄种人,白种人,黑人,大家语言不通,都对突如其来的末世危机束手无措,那时候只想着苟且偷生就好,所以防卫城内的人互帮互助,共享自己手里的粮食和水。”
“直到有一天,有人发现在各大城区周围出现了赛博精神病和丧尸,他们无条件杀人,靠吃生人的血肉存活,没有自主意识。这个危险立刻打乱了众人散漫的心,有的人决定闭门不出,大量屯粮,有的人决定义愤填膺地帮大家铲除异己,成为英雄。”
“可惜,当时还没有一套完整的流程来对付这些东西,直到几大城区的首领决定合作,并且建立联邦。也就是现在的庸城。你能看到庸城庞大的疆土地界,其实是已经肃清了某些区域的丧尸,才能合并的。”
“庸城成立之后,这里成为了最出名的赛博朋克城市,因为葛云央一年不到的时间内就制作出惊世骇俗的‘母脑’系统。”
“而当我在负责清除边疆变异体危机的时候,就遇到了你父亲。”
“窦良辉当时浑身都是血,奄奄一息,他身边带着你。”莫岚说。
窦章眉毛一动。
“然后呢?”窦章皱眉,“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你当然不记得。”莫岚反问,“你记得什么?你对你小时候的事都记得一清二楚吗?你知道自己是哪一个医院出生的,从小居住在哪里吗?你知道你有什么街坊邻居吗?你在哪上小学,上初中?你的老师同学朋友,都长什么样?”
“........”窦章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只记得我小时候经常玩黑客魔方,住在小平房里,房间很整洁,摆的全是我感兴趣的代码拼图。还有一些模糊的片段,是窦良辉喝酒,我在马路上追他,他经常带我到各种垃圾堆旁,用报纸垫着后背就能席地而眠。”
“那是你多大时候的记忆?”
“黑客魔方是小时候,五六岁。马路那些,十几岁吧。后来有一天我从垃圾堆边醒过来,发现自己身边放了一袋子庸币,窦良辉就从此消失了。”
窦章说:“他把我丢掉了。”
莫岚点头:“你只记得这些。你甚至不记得你见过我,当初是我给你打了一剂营养液,你才活下来的。那时候你父亲不知道被什么人伤了,很重,你和你父亲都奄奄一息,一看就是很多天没吃过一口饱腹的东西,嘴唇干得吓人,我见过的丧尸都没你们干枯,瘦成纸片,手指都是粗糙的,皮肤发皱,极度缺水。”
“这么说,你是我救命恩人?”
莫岚看他:“我倒是没觉得自己是你救命恩人,救你命的人是你爹。你也不用这么刺我,既然你很着急知道答案,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可是我担心以你现在的本事,还不足以承担起那些东西。”
“我需要承担什么,我自己心里会有考量。比起你自己觉得我承受不了,还不如让我来做决定。”窦章说得很坚定,“我想我有资格知道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请您告诉我。”
莫岚沉默了很久,山上的雪又开始落,空气里弥漫着硝烟。
“哎。”莫岚转动轮椅,来到窦章身边,他抬头看着这个已经长大的人,开口:
“当时你父亲的戒备心很重,他对所有人都不信任,走到哪都带着你,牵着你的手,生怕你被人抢走,而我为了帮他活下来,隐瞒着当时所有的战友,把你和你父亲藏在我的小屋子里。负责清扫变异体的军队在边界线安营扎寨,而我每天从营地那多要了一点食物,带回来给你们。”
“一个月时间,我瞒着所有人,带你们在边界线四处转悠,也是东躲西藏,你父亲很怕被人发现,也不愿意和我说话。但如果一个人心里藏了太多东西,总有一天是需要宣泄出来的,否则就会生病。”
“你父亲不是藏不住事的人,他每天都脸色阴沉,看上去很可怖。我不厌其烦地帮他包扎伤口,告诉他这里是庸城,这里比外面安全多了,城区内没有丧尸,没有变异体,巨大的防护罩笼罩在城市上,放射尘和变化莫测的太阳辐射都伤害不了你们,空气里充满干净的氧气和水分,可以大胆地呼吸。”
“我对你也当自己亲儿子看待,慢慢地,你父亲开始信任我。”
“我们成了朋友。”
窦章静静地听着。这些话只是莫岚的一面之词,事实是如何,他不去过多地揣测。
“既然是朋友,为什么后面又分开了?”窦章问。
“你父亲不愿意加入我的队伍。他说他有自己要找的人。”
“要找的人?”窦章一愣。
“什么人?”
“他说是他的上级。”
“至此,我才发现,窦良辉好像不是我想象中的普通居民。我一开始以为你和你父亲是庸城流落在外的难民,以为你们居然这么幸运,刚好在边界线附近躲过了危险才回到城区,但其实不是。”
“我暗中在怀疑窦良辉的身份,开始调查,可是毫无进展,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我在调查他。你父亲说不上来你们的身份,说不上来自己曾经居住在庸城的哪个区域,哪个街道,可却告诉我他有个上级。”
“这样的人,即使是我胆大包天了,也不敢留。所以我们爆发了矛盾,他说要带你离开,并且从此以后不需要我插手。”
“有一天夜里,你父亲带你跑了,躲过了所有人的视线,偷偷地溜走,但是在走之前,他找到了我。”
“他说希望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他曾经出现在过这里。我从心里把他当患难与共的好友,答应下来,要求是他告诉我他到底要找什么,要去做什么,而且还带着一个可怜的孩子。”
“你知道吗。”莫岚笑,“当时你父亲就和现在的范书遇一样。”
“他们都很难信任别人,很难焐热。”
“或许,看在我好像是个正义的士兵的份上,之后我们再重逢的时候,你父亲跟我的关系又进了一步。我们重逢时,我是镇卫联盟的第一任将领,所有人都对我尊敬,唯命是从。当时葛云央要我在附近搜罗合适的资源地,他有个研究需要用到仿生人。”
“可是那时候新中城地下的晶体资源还没被发掘。于是,我只能按照命令,带队在边界线之外帮他寻找。”
“忽然有一天,我在世心塔附近见到了你父亲!”
“那时候你父亲的身边已经没有你了。”莫岚说。
窦章心一惊,面上不动声色。
“他混迹在别人带领的骑士团里,一眼被我认出来。”
“我心惊胆战,生怕他被发现。于是,我让我的心腹偷偷地去骑士团里把他带了出来,让他来见我。”
“镇卫联盟的存在是为了守护城邦的安危,但我们的重中之重是保护葛云央。窦良辉见到我以后,告诉我,他要见葛云央。”
“我很震惊。”
“我可以保证我说的话都是真的,窦章,你父亲和我也算半个战友,在我只是个小士兵的时候,我曾经傻乎乎地告诉过他我的理想,就是成为能镇守四方平安的联盟将领,我要守护末世里的净土,守护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人,让大家都能恢复到从前的生活。人类聚在一起只有互相合作才能一直生存下去,内斗和争抢毫无意义。”
“我很庆幸那时候我有一腔热血,把自己坦诚地透露给你父亲。他经常喝酒,喝醉了以后就会放开胆子跟我说些胡话。知道他要见葛云央,我帮他要到了世心塔的地图,让他能顺利潜入世心塔里找他要找的人。”
“中间很多曲折,你如果想知道,以后有时间我会慢慢说给你听。希望你信任我,因为答应过你父亲,绝对不告诉任何人他的身份,而我做到了。”
“这么多年你父亲被追杀的事情我也知道,我在暗中派人保护他。但是动静太大。”
“你知道的,能坐上庸城中心指挥官这把交椅的人,一定不会只是个蠢货。”
“或许葛云央没有惊世才学,没有天赋,可是他是个聪明人。而我私下里这些小动作,总有一天会被发现。果然,这一天到来了。之后,我被我的部下,也就是现任镇卫联盟的将领砍掉了双腿,从而退位。”
“海马特不敢这么做。背后准许的,是葛云央。他不满我的行为,认为我有通敌的嫌疑,认为我居心叵测。当我得知一些真相以后,我确实对他不满,但我没想到,是我先被发现,而且葛云央动作很快,快到我还没来得及制作应对措施,就已经成了个双腿残疾的废人。”
“如果你有幸日后接触镇卫联盟的人,大可以旁敲侧击地从他们嘴里问问关于我的事情,我想我曾经的一些部下,走到今天,应当也担任了不少重要职务。他们都是我教导出来的,熟悉我,我也熟悉他们。”
“下山后你大可以尽情地去验证。”
“然后,接下来我要说的话,请你牢牢地记在心里。”
“窦章,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你去守护,值得你用尽一生的力气去信任,去坚定不移地做一个又一个选择。那就是你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
“血海深仇。”莫岚重复了一遍。
“不只是你,范书遇也一样。”
“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值得你拼死守护,那这个人一定是范书遇!”
“你们被天上的亡灵看着,守护着。你们是一对遗珠!”
他眼睛忽然没了矍铄,浑浊不堪,泪水和岁月在里面杂糅,混成蒙蒙的目光:
“家国情怀,忠义孝道,仁爱信仰,民族精神,文化历史。”
“这些都是你们忘记了的,可是偏偏最不该忘记的!”
接下来,莫岚说了几句话,让窦章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耳边响彻的是钟声。
“窦章。”
“你父亲留给你的遗言,我想我知道是什么。”
“他让你不要忘记。不要忘记肺城!”
“你和范书遇不是庸城的人,你们来自庸城之外,千里之外一个遗世独立的小城市,这个城市叫肺城!葛云央为了一己私利屠了肺城,为了不让人发现,他决定灭口,所以这座城市里的人都死光了。这段历史被人彻底遗忘了,没人记得你,没人记得范书遇,没人记得窦良辉,没人记得这座城市。”
“让一段历史彻底消亡,多么骇人听闻的罪孽!”
“你知道你是谁吗?你知道你父亲是谁吗?你不是很想知道吗,那我今天告诉你。你父亲是肺城的副指挥官!”
“而范书遇和你一样。他身上也背负着血海深仇,甚至比你更痛苦,更庞大。因为他应当是下一任中心指挥官,但是还没继任,你们的城市,你们的家就被葛云央毁了!”
“你不记得,你知道为什么你不记得吗?”
莫岚忽然伸手,那双干枯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他直接戳上窦章的肩胛骨!
这处在汤泉里散发出异样的肌肤里,有什么东西瞬间翻涌起来。
而后,莫岚猛地一抽手。
窦章低头看去,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莫岚的手上躺着一只虫子。
它扑腾了两下,在没了血液滋养的半分钟后,就失去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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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章忽然想起,他和范书遇在尤盼盼笔记本上看到的记载。
“世界发展至今,有三种办法可以让人失去记忆。其一,物理失忆,例如疾病,车祸。其二,植入芯片篡改或封存记忆。其三,下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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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岚再开口的时候,连松塔山的雪都在此刻静默:
“还有最后一件事,我想你也有权知道。”
“你的眼睛,是范书遇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