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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云善的房子居然像模像样的。
他家是个大院,院里正中栽了梧桐树。一进门,应云善就对着梧桐树鞠了个躬。
这梧桐树看起来有些年头,枝繁叶茂,树干埋入地底,撑起大地的裂痕,范书遇和窦章一进门,就被它吸引视线。庸城没有冬天,十一二月凉风习习,梧桐树树叶已经泛黄,风一吹就落了满地。
大片梧桐叶铺在地面上,金光灿灿。
“你一个人住吗?”范书遇问。
应云善大手一挥,从左到右:“一二三四五,全是房间,你们自己挑吧。我都打扫过了。你们在新中城能住上这么好的地方就知足吧。豪宅,明白吗?豪宅!”
他双手抱胸,得意洋洋地朝范书遇挑起眉毛。
“我们睡一个房间就够了。”范书遇说。
旁边,窦章嘴角一勾。
应云善回头,瞧半天,“哦”了声,点头:“可以。那我推荐你们选一三五。大床房。”
范书遇听到大床房这三个字,嘴角一抽:“你这是酒店吗?”
“用我们新中城的话来说,应该算客栈。”应云善勾起嘴角。
庭前梧桐树此时又落下几片叶,刚巧一片触到应云善肩上。他负手而立,后背的剑鞘衬得他形貌昳丽,应云善也生了一副好皮囊。
范书遇选的是第一间厢房。虽然应云善说他打扫过,但范书遇在推门时发现,窗户上有一层积灰。从外观上推测,应当是许久没人居住。
客房都在前厅,后院和前厅间只有一条过道,假山上还有电子喷泉,水流都是晶体,幻化出潺潺模样。
范书遇在进厢房前,回头:“这儿只有你一个人么?”
应云善双手抱胸,淡淡:“我是孤儿。”
只四个字,范书遇就不再多问,他和窦章一块钻进房间内。
里面肉眼可见地简陋,一屏风,一床,一橱柜,一石桌,两个圆石凳,稍微高奢并且和黑科技相关的就是床畔有投影仪,连接了网络,可以看影片。
室内清一色褐木,墙壁都没粉刷,原生态。范书遇走到橱柜处,伸手一拉,抽屉里有基本所需的生活用品,一次性的牙刷牙膏等等,房间东侧的门推进去,是个独立卫浴。
“将就一下吧。新中城我们也待不了几天。”范书遇说。
窦章细细打量四周。
“有什么不对劲吗?”范书遇于是问。
窦章摇头:“没有。我只是随便看看。”
窦章靠在橱柜旁,他眯着眼:“应云善了解我们的底细。我们是赏金猎人,太显眼。他主动找上门,不敢说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所以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今晚我盯梢吧。”窦章道。
战力大赛三天后开赛,持续两日就结束,赛程安排得很紧凑。
范书遇没意见,他很自然地接话:“那明晚我盯。”
“不用。”窦章伸手拧了拧手腕,“你好好休息,在客栈休息的几天都我来盯梢。”
范书遇动作一顿。
窦章突然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发财有点激动。要说黑客完全不受精神体影响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大概率是没法安生睡好觉。它告诉我,这里好像有它的同伴。”
.....同伴?
范书遇的心跳漏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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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检查了房间,确定没安装什么针孔摄像头或者窃听器后,门外就响起人声。
“明吉——”姚颠搓着佛珠,一个跨步闪入庭院,他站在巨大银杏树前笑眯眯,扯着嗓子喊,“明吉————”
姚颠一喊一个准,内院飞出来一把剑,又急又猛,朝姚颠刺去。
“当——”
和尚脖子上的佛珠居然在此刻散开,几颗珠子半漂浮于空中,挡在姚颠面前。
其中一颗,尾巴带了层金光,毫不畏惧,直勾勾地冲着青云剑撞去。
金属碰撞,火光交接,只短暂的一瞬,青云剑原路退回,来人步履匆匆,黑着张脸:“秃驴,谁准你进我家门的?!”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擅闯私宅,毫无王法,你到底修的是什么身,出家人有你这样的么?!简直丢人现眼!”
姚颠竖起手指,笑呵呵:“明吉,别生气。贫僧也是实在没地方去了,这几年没回新中城,它也就只剩个新了!你要不然就收留收留贫僧?”
他一副势必要在这住下的德行,撩起袈裟衣袍,还抖了抖,“明吉,我知你心善,你这宅子占地几百平,留个旮旯角给我窝一窝就行。”
“滚!”应云善呵道。
姚颠当然是不会滚的,他眼尖地看到了正靠在门框上观戏的范书遇,于是兴奋地招手:“施主——”
范书遇打断:“范书遇。”
姚颠双手合十:“范施主。想必二位也不介意贫僧住在此地吧?”
他桃花眼含笑,一举一动都能牵动佛珠串子,带出叮叮当当的轻响。
“施主,贫僧先前和你说的话还奏效,只要你有想法,贫僧就不出这个家了,马上还俗。”姚颠嘴上没个把门。
范书遇没说话,倒是瞥了一眼旁边的应云善。
应云善反常地一声不吭,也没发怒,只是站在原地,冷然地看着姚颠勾搭范书遇。
“范施主,虽然贫僧离开新中城多年,不过也算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三天入城日,贫僧可以做导游,带着你们四处转转,不收钱。”姚颠甚至还谈条件。
这和尚说话总在笑,头顶烈日时宛若一颗蛋,偏偏骨相锋利,有种笑里藏刀的瘆人。
“这宅子的主人不是我们。”范书遇勾起唇角,回敬一个微笑,“怀让大师,你随意。我们不介意。但能拿主意的人在那。”
范书遇伸手一指,姚颠便回身。
银杏的叶又被风吹落,姚颠站在一片金灿里,他静静看着应云善。
在场四人都没说话。那风越吹越大,吹得人脸都冰凉,回忆纷至沓来。
半晌,姚颠开口,嗓音温润:“明吉,这棵银杏长得真好。”
应云善一僵。
姚颠笑:“我说过,等这棵银杏开花的时候,我就会回来了。”
“你别再生气。”
地上银杏叶发出吱呀吱呀的动静。
应云善藏在袖袍下的手悄悄攥紧。他别开脸,生硬道:
“爱死哪死哪!”
姚颠了解应云善,听到这话,知道对方只是嘴上还在犟。
于是姚颠笑得更明媚,眼眸如春水荡漾:
“多谢明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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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颠不知道在院子里哪个角落住下,他好像真的打了地铺。范书遇出厢房接水时,看到姚颠正扛着一卷草席。
“怀让大师。”范书遇喊住人。
姚颠一喜,立马扭头:“范施主,你可是——”
“请问你知不知道,藏金阁在哪?”范书遇没给姚颠发挥的机会,直截了当地问。
姚颠一顿,“藏金阁?”
他扛着草席,明眸皓齿,眼波流转:“施主要找藏金阁?藏金阁就在附近,不过得飞上去。良辰大街一侧是万丈悬崖,藏金阁立于悬崖之上,贫僧离开新中城时,藏金阁规模还不大,现在估计早就黄金万两,满楼珠宝了。”
“年年来新中城旅游的人都想逛逛藏金阁,可惜,那地方很神秘。而且藏金阁有管理遗物和基金等的业务,一般都不接待陌生来客。”
“施主怎么对藏金阁感兴趣?有东西要寄托?”姚颠问。
范书遇笑:“随便问问罢了。”
姚颠听到这话,显然是没信,他脖子上的佛珠散开,居然载着肩膀上的草席往大院深处飞去。
而后姚颠拍拍手,凑到范书遇身边:
“施主,贫僧可以带你去找藏金阁。”
他挤眉弄眼,眼底带笑,“不要报酬哦。”
“藏金阁可不是你们想去就能去的地方。”应云善从后头走来,冷笑,“别瞎折腾。”
他对范书遇颔首:“你们如果这几天闲着没事,在良辰大街周围转转就行,保留好体力和精力参加战力大赛。这次比赛的规则到现在都没放出来,指挥官说不定要干票大的。”
提到指挥官,范书遇疑惑:“据说新中城的指挥官连任了多年?”
姚颠嘴角上扬,含笑:“善哉善哉。”
他说:“这位杨指挥官身手不凡,新中城的居民都很尊敬他。”
银杏树旁有个小凉亭,应云善泡了热茶,朝范书遇招手:“过来聊。”
范书遇倒是没犹豫,抬脚跟了过去。
应云善这大宅竟然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住,连个鬼影都看不到。所以,泡茶也是应云善亲力亲为。
他斟茶动作娴熟,一看便是有门道。
茶艺是新中城特色,应云善摆了两个茶杯在范书遇和姚颠面前,抬眸,“那位呢?”
范书遇笑:“在洗澡。”
应云善点点头:“你们两个是打算拿前三,去镇卫联盟?”
范书遇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来参加战力大赛的,目的不都一样吗?”
这话说得有意思,应云善扬眉:“我看过你们的新闻。”
“你的武器是一把长鞭?”应云善问。
范书遇但笑不语。
“还是双形态。庸城双形态的武器可不多,要么去黑市高价拍卖,要么杀人放火掠夺,要么....是有熟人给你打造的吧。”
应云善说话声音很平淡,他唇红齿白,坐在那像一幅画。
“你们两个一旦上了神龙擂台,就会被群殴。”应云善手指握着杯口,把茶杯叩在桌面上,目光灼灼地盯着范书遇,“战力大赛是个人赛,不过,前期抱团是个明智的选择。”
“你很希望我赢?”范书遇反问。
应云善哼哧:“当然。我可是把大半家底都赌在你两身上了!”
“那如果这次战力大赛,你念念不忘的女剑客也参赛了,你是赌我们赢....还是她赢?”范书遇问。
应云善一僵,面色大变,眼神都古怪半分。
“啥?”他愣愣地问。
范书遇也学着和尚,笑两下算了:“我随便说的。”
应云善觉得这可不是随便的事,他神情认真,目光严肃:“你说女画会参赛??”
“你认识她?!”应云善声音激动。
范书遇不动声色。
一旁,和尚抿着茶水,眼神在范书遇和应云善之间来回瞟。
范书遇垂眸,手指无意识地点着杯口。
他在想,应云善大概是不知道,他追崇的那位英姿飒爽的女剑客,如今已经成为了纵横俱乐部的三大之一。
而且,是整个纵横内除泪之外最强的人。
悬赏榜上虽然有邢千婳的信息,但是,邢千婳已经和当初不太一样了。
样貌不一样。
范书遇回味起自己在应云善保存的录像中看到的身影。
那会儿邢千婳戴着面纱和竹帽,偶有风吹才能瞥见面纱下的唇和鼻,范书遇是通过身法认出来的,而且,女画这个代号,和邢千婳的名字也对得上。
上一届战力大赛,邢千婳用的只是木剑,而且,她那时候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
青鸟,监察局多次强调过其特征。
【银白色短发,喜欢穿中性休闲风的衣服,高腰阔腿裤,运动背心和薄开衫。】
重点是这个银白色短发。
她如今容貌和几年前也不太相同,只能依稀从眉目间辨认出些许相似。
所以,即使青鸟的悬赏信息已经被监察局公布,地坛上居然也没有ip地址来自新中城的网友爆关于她的私人过往。
范书遇沉默着,在思考关于邢千婳的事,坐在他对面的应云善按捺不住,又问:
“你,你说话啊!”
范书遇回神,笑:“真的只是随口说说。我不认识她。”
应云善差点翻白眼,他叹气:“可惜了。或许是天妒英才吧!”
天妒英才?范书遇停顿。
应云善继续:“我这人呢,还算有点本事。不瞒你说,论用剑,在今天的新中城,我排不上前五也排得上前十。我是半个剑痴,但凡会玩剑的,我都高看一眼。所以我对那位女侠充满好奇,她消失后我也尝试在新中城找这号人,却始终没找到,我都怀疑她是不是冒充了谁的身份才参赛的。”
“后来有人猜测,这位代号女画的剑客可能是死了。不然,一个人在新中城怎么会就此销声匿迹?”
“听说她是从无仙山出来的,我还去无仙山找过!但也没找到她的踪迹。”
一直一声不吭的姚颠却忽然低笑了两声,讽刺:
“无仙山可是个风水宝地。”
他嗓音温和,如珠玉。姚颠搓着手里的佛珠,半阖眼,含笑:
“那地方,盛产怪物。”
过了几秒,姚颠抬头,发现桌上两人都在看他。
姚颠于是飞速眨眨眼,哎呀道:“二位这么看着贫僧作甚?”
“秃驴,你说。”应云善一掌拍在桌上,命令。
“说什么?”姚颠笑眯眯。
“无仙山。你不是了解么?”
姚颠歪头,弯眼:“贫僧不了解,都是道听途说。”
应云善怒了:“道听途说你也给我说!不然就给我卷铺盖滚出去!”
姚颠看应云善愤怒的表情,反而笑得开怀,他抖抖袈裟:“好好好,贫僧说。”
“无仙山,新中城特级贫困地区之一,山穷水恶,地痞流氓多,老人也多。无仙山山脚总共也不过百来户人家,是个村。这地方之前有风水下蛊和巫术,歪门邪道很多,老祖宗流传下来的传统是迷信巫蛊,而且极度重男轻女,思想非常落后。村民供奉各类鬼神,保佑他们一世平安。村子里最德高望重的人往往是出马仙,牙婆一类。无仙山因为地势险峻陡峭,是个穷乡僻壤,信息堵塞,流通不畅,很少和外界来往。新中城是最近两三年才开始整改各大特级贫困地区,无仙山也在其中,所以现在的无仙山什么样,贫僧就不知道了。”
姚颠慢悠悠地介绍完,又抿了口茶润嗓。
蛊虫。
范书遇眉毛轻拧。
窦章就被下过蛊,虽然,似乎是良蛊,只封了他的记忆,没什么别的攻击性。
“怀让大师呢?你是为的什么离开新中城?”范书遇笑了笑,换了个话题。
姚颠似乎没想到范书遇会问得这么顺其自然又措手不及,他清了清嗓子:
“那什么。贫僧....贫僧....”
他说话时,应云善就这么看着。
看了半天,姚颠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贫僧也贫僧了半天。
他长叹一口气,正色:“这地方在杨指挥官上任,决定一片一片实施变法之前,可不是个好归处。贫僧剃度又还俗,反反复复,不过就是为了图个清静和自己开心。如今回来,是看着新中城在变好,觉得欣慰。”
听姚颠介绍,范书遇对新中城又有了个深刻的认知,在杨槐上任前,这里大概民不聊生。
姚颠看范书遇表情,知道他还有话要问,于是主动:“范施主,你还有什么疑惑?”
范书遇想了想,“新中城开发游晶....怎么开发?具体选址在哪?我能去看么?”
一提到这个词,应云善和姚颠均是神色一变!
两人交换眼色。
应云善哼声:“你这秃驴眼光不错,想拐的两人,倒是拐得很准。一进来又是问藏金阁又是问游晶的。”
姚颠双手合十:“不敢当不敢当。”
他把佛珠往自己手腕上一叠,笑眯眯转向范书遇:
“游晶开采就在城郊,有开采场。说白了,游晶是晶体,藏在地底下,这开采自然是用挖的。新中城有大批专门负责开采游晶的机械,开采之后运送到仓库,再分几条路线往世心塔递送。”
“世心塔检查后,会分一批给公司。公司利用游晶生产记忆芯片,各大电子产品,仿生人,义体等等。”
“除了公司,游晶还会被分成另外两批,一批去生命科学研究所和新科技生物院,制药用,另一批去黑客中心,供能用。”
“其他零零散散,也会分布到各大职能要地,像交通局气象局都可以和世心塔申请,但有限额。”
姚颠伸手摇摇一指:“庸城的边界线屏障,就是黑客中心利用游晶散发的能量制作的。”
应云善勾唇:“臭和尚,你还懂挺多。”
姚颠又双手合十:“不敢当不敢当。”
这些话范书遇浅浅听了一耳朵。他可以确定的是,怀让大师没有骗自己。
因为这些,他在莫岚的书上也粗略看过了。
只是,姚颠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新中城的自豪。
游晶这么重要的末世资源,只有新中城有,自新中城运送到各地,保证这座联邦城市有条不紊地运行。
可是,他一个字都没提到肺城。
莫岚告诉了范书遇一个秘密。
游晶最早被发现,其实是在肺城。那里,是范书遇的故乡。
而新中城地底是没有游晶的。葛云央灭城后用某种手段把游晶运了回来,发现新中城的土地和地下物质适合培育游晶,于是便如同栽种树苗一般,把游晶播种到新中城地底,再让生科所研究能让游晶在此适应并不断“生长”的办法。
范书遇看着手里的茶盏,陷入沉默。
姚颠和应云善又在耍嘴皮子功夫,范书遇站起身。
“多谢二位。”范书遇微微鞠躬。
他说有事,先回房间。
应云善瞧着范书遇冷傲又清寂的背影,轻声:
“怀让。”
“新中城可能真的迎来了贵客。”
姚颠勾唇含笑:“谁说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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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丝丝凉风从窗户缝灌入。月光如流水,泼在窗前。
范书遇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听到有个声音喊自己的名字。
“书遇!”
这声音和自己的居然很像。
不是很像。
是几乎....一模一样。
他不会傻到觉得,是他在喊他。
范书遇猛地回头,看到个金发的人朝自己走来。
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面容,范书遇便瞬间惊醒!
睁开眼睛时,范书遇直接坐起了身。
他捂着自己心口,瞳孔微微发抖。他额头上全是冷汗,后背也湿透。心悸让他置身云端,悬而不落,七上八下。
紧接着,范书遇侧目:
“...窦章?”
没有回音。
“窦章?”范书遇下床。
他的心跳突然飞快,猎猎如鼓点。
“窦章!”范书遇的声音大了些。
仍然没有回音。
床上没有人。摸上去甚至都一片冰冷。
窦章不在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