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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兰啊!”
男人了拎着包裹站在柳宅前,他粗着嗓子一喊,大宅院里头的人都能听到。
柳书记把男人接进门,纳闷:“这不是大舅哥么?”
他见过男人,知道男人是自己老婆的亲哥哥,又因为下山求仙人指点过,知道自己的命跟仙草息息相关,于是对大舅哥相当客气:
“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是不是来看望蕙兰的?你放心,她在我这里过得很好.....”柳书记脸上带着笑容,让宅院里的下人给男人倒了茶,还上了点心,招待得很周到,“每天都开开心心,结婚以后也不用干活,我都跟供祖宗一样供着呢。”
柳正继续:“村子里女人都羡慕她!说她是命好,嫁给了我!”
其实是柳正命不够好,想要蹭一蹭女人的命格。
“大舅哥,你这次来还有别的事么?”柳正自说自话了好半天,才终于递给男人一个话头。
男人咳嗽两声,露出难过至极的表情,眼神都低落下去:“柳书记,其实,其实我这次是来投奔的。看妹妹是一回事,想和亲人团聚,又是一回事!”
什么?
柳正整个人愣住,神色古怪:“投奔?”
门口出现个清瘦的身影,女人已经脱下了大红的喜服,今天就穿着朴素的长裙,素面朝天,但仍然遮掩不住她身上的气质,有种小家碧玉的美。
见到熟悉的面孔,女人先是脚步一顿,而后再回神时,男人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蕙兰!”男人两只手攥住了女人的肩膀,情绪激动,泪流满面,“你终于来了!哥哥我找你找得好辛苦!这山路崎岖,着实难登!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哥哥我也不会来寻你啊——”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爸妈死了,你知道吗?”
名叫蕙兰的女人僵在原地,瞳孔皱缩。
范书遇和窦章就飘在半空,两人都在打量她的视线。
那双黑色的瞳孔里大多数时候都只有平静,杏仁眼内秋水剪瞳,长睫毛扑闪浓密,即使不化妆也卷翘。这会儿,这双眼睛在听到父母意外离世的消息时,一闪而过太多复杂的情绪。
里面有震撼,惊讶,茫然,还有莫名的解恨感。
“....死了?”她重复。
“是啊。”男人的手还攥着蕙兰的肩膀,情绪激动,他开始不断地晃动着蕙兰,“家里头的债终于还得差不多了,可是父母死了之后我没了经济来源,你也知道的蕙兰,哥哥我在老家人人喊打,大家都不愿意给我一份工!”
“爹妈在世的时候待你很好,现在我没地方去了,妹妹,你就可怜可怜哥哥,收留我吧!”男人哀嚎。
蕙兰皱眉:“可是....”
男人见状,松开手,转身对着大厅主座上的柳书记哀求:“书记!好说好歹我也是蕙兰的亲哥哥,你现在跟我是亲戚了,你不能见死不救!”
“你就让我在你的府里混口饭吃,给我个活干,我保证不给你们夫妻两个添麻烦!”
他说着说着扑通一声直接跪下。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男人却只想要真黄金。
他跪得干脆利落,甚至开始撒泼打滚地卖惨:
“苍天啊!垂怜垂怜我吧!当初书记你说要娶蕙兰,也是有我一份功劳在的!只要给我一口饭吃,一个床睡,我就满足了,对书记你来说不过是动动嘴皮的事情吧?!”
“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我就把蕙兰带走,让她来赡养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哥哥了!”
书记听到这话,心想这他吗还得了?!
他立刻站起身走到男人身边,作势要把男人拉起来:“行了行了延康,我知道你也是可怜,家里父母意外去世,你想和世上唯一的亲人待在一起。”
“那你,你就住在西边小院那个厢房,平时干些劈柴打扫的工作,做点不动脑子的粗活,我给你一口饭吃就是了!”
书记怕麻烦,这个节骨眼上,他最重要的是事情是生孩子!
所以,在院子里养一口壮汉也不是不行,只要这大舅哥别想着让蕙兰跟自己离婚就行。
书记听说,自己老婆和家里人关系不错,父母一去世,她指不定也会想回家,也会想哥哥,那干脆就让大舅哥住在自己家里头,还省事。
书记越想越觉得满意:“这样行不行了?”
地上原本还跪着的人一听到书记松口,嘴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住,他立马站起身:“行,行!那就谢谢你了,蕙兰,你嫁的这个老公真是好男人!一表人才!以后我还得跟着你们混呢。”
他一得到自己想要的,马上油嘴滑舌地对着柳正一顿夸。
延康和蕙兰这两兄妹就此在柳宅定居了下来。
外头当然也会有风言风语传出,说是这对兄妹本来就不是无仙村的人,女人嫁到无仙村,居然拿还把男人也勾了过来。
虽然是兄妹,可柳正和蕙兰新婚燕尔,总得避嫌。
更有八卦者说,这延康出现,一定没好事。夫妻两本来可以在宅院里过二人世界,当哥哥的却恬不知耻地打扰他们的生活,从礼数和道德上来说,就足够落人口实。
于是这一家子很快成为了无仙村里头号热门的八卦人物,大家每天都在茶余饭后讨论柳宅的家事。
而柳书记结婚头一年,一则喜讯从深巷内传出。
*
范书遇自有记忆以来,还没见过谁家妻子怀孕以后能摆这么大阵仗。
“柳正这席面从村头摆到村尾,看起来是真高兴啊。”窦章坐在房梁上,垂眸看着低下的情景,笑了声。
范书遇也低头,他跟着窦章一块坐在屋顶。
这会儿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都是上门道贺还带了礼物的,人人见到柳正都笑着说恭喜,柳正则如沐春风,笑得开怀。
他挨个给人道谢,还祝人家也早生贵子。
柳正高兴得不得了。
他设流水席,足足摆了三天,村子里的流浪汉来了都能吃上好酒。于是柳正妻子怀孕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无仙村,大家都说柳正福气好,娶了个擅生养的老婆。
柳正听了之后更高兴,他就差出门直接在街上撒钱。
“柳家家大业大,家底雄厚,够柳正挥霍个十来年的。”窦章说。
范书遇单手撑着下巴,目光有些懒散地瞧着下面集成一团的人,他们嘴上说一些恭维的话,给柳正送完礼以后又走到角落里和别人谈笑风生,话里话外都在笑话柳正没谈过恋爱没得过孩子,母单到三十多岁,媳妇才终于有喜,还调侃说柳正是老来得子了,后半辈子有福享。
和别人聊完,这些人又转悠到席面酒桌上胡吃海喝一通,最后嘴得满脸通红,四仰八叉地被自己老婆找上门,扛回家。有的出了柳宅就扶着墙边开始呕吐,走路像打太极。
范书遇就坐在房顶上看这些人,越看越觉得没意思。
无仙村里没有人会说实话,大家都披着面具和人交际,人人都留着心眼子。
范书遇开口:“柳正家里不缺钱,所以他求仙问道,想长命百岁。这次蕙兰怀孕以后,柳正一定会很重视这个孩子。如果不是用三维空间技术看到出马仙和延康的对话,我们也不知道原来背后还有这么一个局。”
“从头到尾蕙兰都只以为自己是正常结婚生子,她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之后会成为柳正的药引。”
窦章:“你觉得蕙兰是真的一点都不知情么?”
范书遇手指在自己膝盖上点了点。
他察觉出窦章话里有话,于是侧目,看向自己身边盘腿坐在屋顶上的男人。
窦章黑发被风吹起,他扬眉:“如果想知道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想法,除了主动去了解或者干脆开口询问以外,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看看她有没有留下什么文字。”
“我爹以前跟我说过,没有人能一直藏住心里的事,总有一个时刻会格外想发泄出来。”窦章竖起手指,手腕处有很淡的,肉眼几乎看不到的蓝光。
同时,范书遇的精神海内,发光小人站起身又开始做广播体操,似乎是做好了准备。
“我没意见。”范书遇几乎是开口的时候就已经站起身。
在三维空间内重力可以随意他们摆动,范书遇稳稳当当地飘到了主卧的窗前。
自从结婚以后,女人都是和柳正睡同一屋的。
她怀孕,柳正就真的把她捧在了手心里,自己搬到次卧去,把主卧留给了蕙兰一个人住。
人人都看得出来,柳正对这个孩子十分上心。
他几乎是每周都会去村子里的寺庙里烧香拜佛,还给孩子求签。
无仙村的科技并不发达,或者可以说几乎没有。
蕙兰年轻,又是第一次怀孕,妊娠反应很严重,怀孕一个多月后开始有孕吐反应。她经常坐在梳妆镜前抱着一个小木桶在干呕。
范书遇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
他站在屋子里,虽然蕙兰看不到他,他也没办法触碰蕙兰,但范书遇就这么看,直到窦章低声:
“发财。”
【好的主人。】
【正在为您连接三维空间主控终端。】
发财哼哧哼哧地喘了两口气,接着,窦章面前的抽屉就被拉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本笔记。
笔记上了锁,关在一个密闭的小黑匣内,本子厚实一摞。
范书遇看到这个笔记本,觉得眼熟。
“记得么?”窦章没有伸手触碰,又是不知道哪吹来一阵风,吹得笔记翻页,“尤盼盼的笔记本也和这个大差不差。”
“对得上。”范书遇点头,“尤盼盼也来自新中城。”
于是,窦章操控着那笔记本,蓝光从他的手腕上打出来。
笔记本是蕙兰的私人物品,和她的嫁妆放在一块,看得出来女人平时很爱护这本笔记本,外表几乎是崭新的,连里面的书页都没有卷皱,四个角整整齐齐。
他们从进入这个空间开始就注意过蕙兰的物品,这本笔记能被她锁在小黑匣中,说明很重要。
而当书页被风吹开后,窦章和范书遇看到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地写了字。
蕙兰认识的字似乎不多,从她平时和柳正的交流可以察觉出,她动手写字的时候不多,还经常用拼音取代。
而这本笔记本上记录的是蕙兰的日记,每一页代表着一天,她并不是每天都写,会在左上角标日期。
让范书遇心一颤的是,这本日记里从头到尾都只有四个字。
——“我不开心。”
3月12日,我不开心。
4月27日,我不开心。
7月4日,我不开心。
....
诸如此类。
但凡记录了心情的日子里,满目只有这四个字,有时候一页只有工工整整的一行,有时候一页都被写满,大小不一,力道遒劲,从远处看破具艺术风格,会以为是什么画作。
*
三维空间忽然抖动了下。
范书遇坐在房顶,魂都差点飞出体外。
他听到屋子里又传来女人干呕的声音,紧接着两眼一黑!
“窦章!”范书遇第一反应是去看身侧的人,而一道温热的触感攀上范书遇手腕,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在。”
窦章很镇定:“没事。是主控的意识在操控,记忆芯片要开始读档了。”
读档完毕后,天光大亮!白光闪人眼睛,等视线清明以后,他们匿在寂静的夜里。
范书遇低头,发现街道还是原来的街道,柳宅也还是原来的柳宅,只不过,女人的肚子已经很大,而柳宅院内的大树上挂了几个红信笺。
信笺上写了字:
“给我来个大胖儿子!”——柳正
“希望孩子平安。”——邢蕙兰
还有其他的几个是柳宅的仆人们挂上的,其中一条吸引了范书遇的注意力。他没有冒然伸手去搬弄,而是喊来了窦章。
发财又喘口气,风撞向信笺,信笺就翻了个面,有字的那一面亮在两人面前:
“祝夫人身体健康,平安喜乐。”——张四华。
张四华是柳宅的那位门童。
夜里负责守门,白天负责接客,端茶倒水。住的地方很寒酸,在后院厨房旁的小草棚里,柳宅的人都说那是狗窝。
这些红信笺似乎哪个都没起作用。
因为邢蕙兰生了。
生的是个女儿。
*
哇哇的啼哭声自深夜的柳宅。
邢蕙兰满头都是汗,生了个孩子如同闯了鬼门关,负责接生的稳婆满手都是血,走出来的时候还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书记!书记!生了,夫人生了!”
他们都还是习惯叫柳正书记,这代表一种尊重,尽管柳正早就被卸任革职。
柳正就喜欢听人喊自己书记,他的光辉岁月一去不复返,一年之后居然又瘦了一圈,整个人看上去跟猴干似的。
“怎么样?!怎么样?!?!”柳正激动的心颤抖的手,牙齿都打架,一把抓住稳婆问,“孩子怎么样?!是不是大胖儿子?!”
稳婆笑着:“不是,不是!是个女孩儿!长得可水灵了,一看以后就是个美女!和夫人一样!”
不是?!
稳婆以为自己成功完成接生任务,会得到柳正的大赏,结果柳正如遭晴天霹雳,听到喜讯就像听到噩耗一样,两眼瞬间失神。
“不是?怎么不是?不可能啊?”柳正的表情在一瞬间崩塌,他不可置信地攥住了稳婆的手,“你再说一遍?是女孩?!”
“对,是,是女孩。”这时候稳婆意识到不对,紧张道。
寻常人家确实会更偏向要男孩,无仙村的风俗就是这样。
但是书记的反应太不正常,已经几近疯魔:“怎么可能!不可能!草!”
“老子的命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她怎么是个女孩?!”柳正瘦脸一横,猴着腰就要往里面闯。
里头的仆人们尖叫起来,有几个慌乱之下赶紧冲上前拦住柳正:
“老爷,书记,您不能进来!您还不能进来.....”
一时间整个柳宅都乱作一团。
原本应该是大喜的日子,鸡飞狗跳,柳正发了大火,直接砸坏了家里头几个宝贵的瓷器,地上全是碎片,仆人们经过时大气不敢出一声,只能默默地拿来扫把打扫干净。
生产过后,邢蕙兰精疲力尽,她满头都是汗,旁边的仆人在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的脑门,听到邢蕙兰虚弱着声音问:
“我的孩子呢?”
“我的孩子在哪里?”
她明明连呼吸都顾不过来,还是伸手抓住了旁边的人,不断地询问。
直到稳婆把孩子抱过来给邢蕙兰看,邢蕙兰才舒心地笑了。
“好,太好了。”邢蕙兰满眼都是慈爱。
娃娃刚出生大哭特哭是常态,然而主卧里的男人面色冷然,露出真面目,他抬手猛地拍桌子:“瞎几把哭什么!给老子把她的嘴捂住!不准哭!吵死了!”
“老子要的是男孩!吗的!”
柳正越想越气,越想越憋屈。
他已经感觉到自己近来的身体虚弱不堪,连走路都费劲,人更是瘦成皮包骨。
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
然而,居然生出来个女孩?!
出马仙说过,必须得是他的亲生儿子才行。女孩没用,女孩阴气重,他要借命格,就得拿一个阳气足的,八字硬的来相抵。
柳正烦躁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过了片刻,门外的仆人低声下气:“书记,延康先生来找您了。”
邢延康在仆人说完话的那一刻就胡咧咧地破门而入!
“怎么样柳老爷,我听说我妹妹生了个漂亮的女娃娃!你这可真是有福气啊,娶了我妹妹这么贤惠的女人做老婆!”邢延康一副邀功的模样,他甚至都不遮掩,也不找借口了,直截了当:
“给我点钱,我明早还跟几个兄弟们约好了出去喝酒。到时候,我一定在外面帮你好好地宣传一下,说你生了个福娃。”
然而,平时给钱都很大方的柳正这会儿阴沉着脸,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邢延康。
邢延康皱眉催促:“快点的啊。再不给我小心我告诉我妹妹,你在她怀孕期间还去村子鹊桥旁边那家店买女人上床的事情。你看到时候她还跟不跟你好!”
“哐当!!”
一声巨响从室内传来。
外头的仆人们捂住嘴巴,吓得眼睛瞪大。
屋内。
范书遇看到,邢延康的半个脑门全是血,直接跌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太阳穴,张大嘴巴。
他两就在范书遇面前,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站着的柳正气急败坏,整个人如同暴怒的雄狮,他怒吼:“你他吗还敢来和老子要钱?!老子要的是男孩!男孩!你那个好妹妹给老子生了个姑娘,姑娘有个毛用?卵蛋东西!”
“你还跟我要钱?老子没把你打出去都算不错的了!”柳正气得手臂都抽筋,他抓起桌上的药汤往自己嘴巴里灌,又开始胸闷气短。
邢延康本来就是地皮流氓出身,被柳正这么拿着花瓶一抡,他从地上爬起来,阴森森地笑了两声。
再接着,范书遇猛地后退一步,而邢延康则捡起地上的花瓶,也哐当一下就往柳正后背上砸!
“草你吗的个贱东西敢砸老子,你真以为你是神仙不成?!”邢延康喝了点酒,醉醺醺,被柳正这么一刺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撸起袖子跟人干仗!
柳正年轻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和邢延康打平手,这个时候他不行。
因为柳正已经病重,常年咳嗽,治不好,求神拜佛也没用,还不断消瘦下去,而邢延康则是个粗汉,长得又高又壮,像头牛。
屋子里人仰马翻,外头的仆人赶紧叫来了几个还没睡的小厮,男人们冲进去把柳正和邢延康拉开,女人们偷偷地站在屋外哭,都吓破了胆。
范书遇默默地看着这处闹剧,直到天破晓,屋子里的人全都清醒了。
柳正坐在床头,脸上贴了纱布,嘴角都是血,后背更是缠绕了好几圈,白花花一片,白里还透红,皮开肉绽。
“把那个狗东西拖出去打二十板子,把他腿给老子打残。”柳正冷道。
拿着棍子的下人面面相觑,犹豫:“可是......”
柳正:“给老子打!!!”
“是,是....”他们缩着脖子出去。
院子里传来杀猪般的惨叫,邢延康真给柳正打得快残了,尤其是下半身的那个地方快要没了生育功能。之后他腿修养了两三个月,奇迹般倒是还能走。
而同样,等打完,柳正又开口:
“把那孩子丢山里去。”
“他吗的。都是什么鸟事?!老子再生一个就是!”
下人这次不敢犹豫,只低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