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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以为,范书遇会死在那个茅草屋里,一辈子都不出来。
背叛,欺骗,隐瞒,索求,付诸真心化为泡沫。
换做是谁,都很难接受。
但是三天以后,有路过废铁回收站的人发现,范书遇出来了。
他看上去和之前没什么区别,琉璃般的眼睛明亮透彻,金发在阳光下飘扬,感觉经过人身边的时候会带起一阵清新的花香。
唯一不同的是,门外的告示牌旁边重新插上了一根钢筋。
大字“闲人勿扰”带着强有力的笔锋,像锐利的爪牙。
虽然大家私下都没具体议论这个钢筋代表的意味,可人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范书遇会比以前更难缠。
因为他现在没了软肋,而且,心里还多了点什么。
一根刺?
不仅仅。
应该是一扇铜墙铁壁般的上锁的心门。
而范书遇迈出门的那一天,天气也很好,他照例在游街,手里握着钢筋。遇到他的人都不敢和他打招呼,范书遇的气场太强大,一张脸冷得吓人。
以往,听到周围有人在议论他,范书遇都只是置若罔闻,继续朝前走,可这次不一样,但凡是听到了一点跟自己有关的,或者听到了“小美人”这样的称呼,他都会投过去视线。
贫民窟的诸位总算知道什么叫做一个眼神能吓死人。
据说有胆子小的看到范书遇靠近自己,用那双琉璃色的眼睛死死盯着看的时候,吓得差点当场尿出来,只能夹着腿掉头就跑。
而没过多久,上帝回来了。
上帝一回来,贫民窟内更是没人敢提到小巷事件的半个字。
直到,上帝传唤了范书遇。
“完了完了大哥。”老虎团内某小弟浑身发抖,“你说,小美人会不会跟上帝告状?”
“告就告。老子怕他不成?再说了,上帝除非是不想要钱了,否则不可能动老子!”老虎呸了一口,地上立刻溅上一层唾液,焉豆芽蹲下身,用自己的衣袖去擦。
老虎被他这种自觉的行为哄得很开心,抬手又赏了焉豆芽一枚庸币。
“以后你就放心跟着我混,兄弟几个都不会亏待你。”老虎的脚踩在跪在地上擦唾液的焉豆芽背上,“但如果你敢有异心,我绝对会把你丢出去,尸横荒野。”
“最近几包货在不在路上?”老虎扭头问。
焉豆芽垂眸擦着,不敢说话,旁边的人算了算日子,点头:“是快到了。”
贫民窟里的人都知道老虎在“做生意”,可没人非议。大家都知道,老虎也是在找靠山,虽然电子小狗死了的事情仍然横在他和上帝之间,但钱给得够多,上帝也能通融。
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
老虎消停了几天,没有再兴风作浪,范书遇从事务所出来以后没什么表情,一堆在暗中注意他动静的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直到有消息传出,说范书遇在事务所根本没提当天的事情。
傍晚,范书遇坐在中心雕像下面,他身边是电子小狗的灵牌,而范书遇目光却盯着远处的铁门。
铁门外的红色广告牌十分醒目,还散发着火红的光芒,是赛博朋克的霓虹灯。
他又开始眺望远处,看着挂在天边的高楼建筑群安静地矗立。
“这不是我们丧家犬小美人吗!”老虎团的人路过,有人吹嘘一声口哨,打了个响指调侃。
范书遇回眸。
“他看我们了!”
老虎嗤笑,朝着范书遇竖起中指:“小美人,下午是不是在事务所跟上帝翻云覆雨?你伺候好上帝才有命活着,伺候不好,小心哪天我就对你下手了。”
“上帝用过的东西,我也不介意用一用。”老虎舔了舔嘴唇,目光移到范书遇下身。
琉璃眼的目光仍然冰冷刺骨,但范书遇只是坐在原地看他们,没有任何反应,甚至都没伸手去够放在他身边的钢筋。
那钢筋已经血迹斑斑,上面全是范书遇的凶狠过往。
对上那视线,老虎觉得没意思。他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带着一帮子呼啦啦地走,而夹杂在老虎的地痞流氓团里的焉豆芽也不知道心虚还是什么,自始至终都没抬头。
可能是不满意焉豆芽的态度,第二天老虎带着人又经过中央雕像,果不其然又在相同的位置看到了范书遇。
“过去。”老虎推了一把焉豆芽。
焉豆芽一个趔趄,双手紧紧贴在大腿处,低头走到范书遇面前,但隔了十米左右。
好像他只要抬脚再继续走,范书遇下一秒就能抄起钢筋把他戳穿。
“干什么?”头顶落下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焉豆芽猛地抬头,发现范书遇正看着自己,只是眼神和昔日完全不同了。
大概是被目光刺痛到,又或者自己的罪恶心理在作祟,焉豆芽深呼吸一口气,露出一个轻佻又轻蔑的表情:
“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你现在过得有多不好。”
他假装自己鼓起勇气的时候,连说话都利落了许多:“你你你,你别以为自己在贫民窟就是老大,有,有,有上帝罩着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这里是我大哥的地盘。”
“看到了吗?”焉豆芽从背后捞出来一袋东西,晃了晃,里面都是最近他从老虎那得到的好处,“你给我的奶糖我根本不喜欢,我大哥托重装机甲从外面带,可以给我带整整一大袋!”
“所以我怎么可能一直跟着你混呢,跟着你有什么出路?一辈子只是窝在贫民窟里任人欺负罢了!”
焉豆芽说完这些话的时候还冲范书遇笑了下,笑里充满了挑衅。
然而,他的叫嚣似乎没起到任何作用,因为范书遇只是坐在地上,淡淡道:
“哦。”
哦?
原本以为自己会面对范书遇的枪林弹雨,或者唾沫星子的焉豆芽愣住,他好像一下提不起任何精神,眼睛里的光黯淡下去。
他明明都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范书遇却表现出一副无关痛痒的模样!
他以为自己能看到的歇斯底里,疯狂愤怒都不存在。
好像成了小丑的人反而是他。
后头,老虎脸色也不好看,他提着焉豆芽的衣领把人往自己身后一带,又吐了两口口水在地上:“装模作样!”
“小美人,可别在背地里偷偷地哭。”老虎晦气地翻了个白眼,留下一句又是威胁又有些不知所云的话,带着人再次扬长而去。
接下来老虎似乎和范书遇玩起了游戏,只要他在街上遇到范书遇,就会带着人轻蔑地从范书遇的全世界路过,然后给他投上几百上千个轻蔑不屑的眼神,仿佛这样就能彻彻底底地让范书遇崩溃,迟早有一天他们会看到小美人跪在他们面前苦苦哀求,求他们不要再继续针对他。
可惜,老虎这一帮人这辈子都没等到这一天。
因为贫民窟不知道突然来了什么贵客,上帝十分紧张地接待,一连三天上帝都要求贫民窟的人别四处乱走,好好地待在角落里,但凡被贵客看到,后续会直接埋到坑里处理。
甚至,在这期间连老虎的生意都黄了,赛博精神病病发的概率大大减小。
他们不知道是什么贵客,只听说是外面派人过来巡查。
想看看庸城这些落后的贫民窟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美名其曰体察民情。
等贵客走了以后,贫民窟残破的街道才陆陆续续冒出来一些人头,大家开始散漫地走动。
而再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发现外面又丢进来好些难民。彼时范书遇已经在贫民窟混了快一年的日子。
这些人灰头土脸,也是面黄肌瘦,都不知道从哪来,贫民窟的街道一下变得有点拥挤。
进行简单的人员了解后,街头几个混混坐在栏杆上,荡着腿聊天:
“你们看到没有?新进来的一堆人里头有两个长得不错,会不会成为上帝的下一对新宠啊?”
“啊?那小美人岂不是要失宠了!哈哈哈哈!!”
他们总觉得范书遇一定是爬上了上帝的床,要不就是给上帝当男宠,否则凭什么上帝对他这么好。
陪哭员,已经是贫民窟里面最体面的工作了,还能接近上帝,但凡有点心眼的人都会趁着这个机会抱大腿,争取从此以后衣食无忧。
更甚,说不定能出去!
“出去”这个概念在贫民窟的人眼中如同圣经,如同耶稣基督,是需要日日夜夜虔诚跪拜,祷告哀求的。
范书遇坐在地上,在啃面包。他身后有个破败的矮墙,他就躲在矮墙的阴影下吃饭,补充必要的粮食,顺便听一听这几个混混在说什么。
“谁啊?你知道他们叫什么么?”
“知道啊,两个不同类型的呢!虽然都是男的,不过我看上帝好像就好这一口,不然怎么会选小美人!”
“叫啥?”
“还挺正经的,至少不是老虎那种。哦,我这么说你们可千万别传出去,不然我死定了。”
“一个叫苏三亭,一个叫颜伊白。”
范书遇起初听到这两个名字的时候也恍惚了一下,在贫民窟呆久了,已经习惯了称呼对方代号或者花名,他们都没必要知道对方的真实名字,甚至没必要知道对方的过去。
能在这里苟延残喘潦草地度过后半生,足够谢天谢地的,哪儿还有功夫去管别的。
范书遇记忆力好,他没什么自主意识要记住这两个人名,但人名已经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从哪儿来的?八卦一下,我对新朋友还是很感兴趣的,说不定日后会成为跟老虎一样的帮派头头呢,我可以趁早抱个大腿。”
“从哪来的不知道,但我看他们关系不错,好像一被丢进来就已经抱团了!”
“哟,聪明啊?”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话题很快从新朋友上跳过,不知道又在聊什么新闻八卦,甚至聊到当红女星,这几个混混还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出去跟小花来一炮。
范书遇听不下去,吃饱了就拍拍屁股走人。
他没想到,自己很快就遇到了传说中,名字很正经的两个新朋友。
甚至,他是主动被两人找上的。
范书遇记得,第一次见到苏三亭和颜伊白,他两像连体婴,走路都要黏在一起,而他们找上范书遇的时候,就站在范书遇的家门口。
“你两,谁?”范书遇盯着背影,冷冷地问。
他们转身的时候,范书遇愣了一下。
苏三亭长相有些可爱,也很漂亮,看上去一碰就碎,而颜伊白则沉着一张脸,冷冰冰,有点拒人千里之外。
这样的两个人到访他的小屋,让范书遇有点头疼。
首先,他不知道这两位新朋友的目的,其次,这两人太显眼了。
“你叫什么名字?”苏三亭开口前先自我介绍了一下,“你好,我是苏三亭。”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范书遇,眼睛里还含着泪。
又是眼泪。
范书遇自己就是陪哭员,对眼泪很敏感,他仔细分辨苏三亭这眼泪有几分真假:“你好。”
“找我什么事。”
“明明是我先问你的诶!我问你叫什么名字!我都自报家门啦,你不礼尚往来一下吗?”
一张口就是两个成语,范书遇眉毛微微一动。
他视线移到另外一位身上,还没等范书遇有反应,颜伊白道:
“你好,颜伊白。”
范书遇目测,两人年龄差距有点大,苏三亭看上去十岁左右,个子不高,颜伊白已经略显成熟,虽然声音还有些稚气,可下巴上已经有了胡茬,仿佛是在青春期。
颜伊白比苏三亭高出一个头,让苏三亭有种小鸟依人的感觉。
“....范书遇。”他不得不说。
其实范书遇一点都不喜欢“小美人”这个称呼,但如果能把这个称呼活成让人一听就知道是他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称谓只是方便他们互相认清罢了。
“范书遇?”苏三亭愣了一下,他眼睛里的情绪藏得很好,似乎对范书遇也有些警惕,转而声音却高扬:“好好听诶!!我喜欢!”
颜伊白瞥他一眼,没跟腔。
“这里是你的房子吗?我们可以进去坐坐吗?”苏三亭很自来熟地眨眨眼。
用现在的话来说,苏三亭就是在卖萌。只是当时范书遇不知道这个该怎么叫比较好。
想都不想,范书遇拒绝:“不可以。”
对面两人倒是也不稀奇,他们自觉地让开路,范书遇把告示牌旁边的钢筋拔出来,重新狠狠地插进去,这次陷入的程度比先前更深。
举手投足间就四个字:
“离我远点。”
苏三亭:.......
颜伊白:.......
“小白,他们说范书遇是整个贫民窟里最不服老虎帮的人,我没听错吧?”苏三亭再三确认。
颜伊白冷着脸点头:“是。”
“那就对啦!那我们不用去别处走啦,就在这里待着吧。”苏三亭身上衣服是最简单的T恤,但后腰处断了一截,他盘腿坐在外围一圈的磷粉旁,“别的人我都不喜欢,我就喜欢这个。”
“小白小白,你和我一起吧,总有一天他会让我们进去的。”苏三亭拍拍自己身边的座位。
颜伊白和苏三亭是同期进来的,他一落地膝盖就受了伤,是苏三亭撕了衣服给他包扎,两人迅速建立起革命友谊。
他们看对方很顺眼,也能从人群里一眼挑出范书遇。
同道中人总是会惺惺相惜。
苏三亭虽然年纪小,但看上去很老道,是个会处事的人,在贫民窟仗着自己是小孩,又总是对人微笑,被好几个心肠还算不错的人指点了一二,让他要是真想找靠山,废铁回收站旁边有个金发的小美人,人送外号上帝的漂亮恶犬,未来可期。
所以苏三亭就带着颜伊白找了过来。
而苏三亭这人走到哪都能混,他主要是为了自己的小命。苏三亭也不想就这么简单地死了。
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他唯一坚守的,就是生命。他觉得自己还能活个百十来年,还没看过世间万象。
这对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来说,思想着实有点超前。
但这是好事。
傻子在贫民窟里只有被欺负的份,精明人已经开始布局。
范书遇觉得这两个每天坐在他家门口的人多少脑子有点不正常。他不赶人,他们也不跟他说话,只是坐着,夜里范书遇发现门外的人席地而眠,而且靠在一起,看上去像亲兄弟。
就这么睡了一整晚,他们也没动静,直到第二天早上范书遇醒来,他们还在门口,但已经醒了。
“老大!”苏三亭冲他招招手。
范书遇嘴角一抽。
他以为自己已经够摆脸色,就好像自己放了个大,但对方开了净化。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范书遇有点不是滋味。那时候他年纪也小,不太沉得住气。
“你们不识字吗?谁是你们老大。”范书遇手搭在告示牌上,用钢筋戳了戳上面鲜红的大字。
苏三亭字正腔圆:“闲人勿扰。”
“认得呀。”苏三亭点头,坐着还在摇晃他的细腿,“所以我们没有进去,只是坐在外面。老大,要怎么做才可以让我们跟着你呀?给个小提示嘛!”
他头发乌黑,看上去有点脏了。贫民窟有可以洗澡的地方,但一般都不允许人进去,范书遇每次都是在事务所蹭的浴室,因为他要见上帝,而上帝不喜欢臭烘烘的人,所以破例允许范书遇洗漱打理自己。
“没有提示,我习惯一个人。”范书遇撂下这句话就走。
他看都没再多看旁边坐着的两个少年。
游街的时候,范书遇经常能在街角看到苏三亭四处乱窜的声音,他很外向,说话也很讨人喜欢,在贫民窟这一片吃得开,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几乎没人看他不顺眼。
除了老虎。
老虎这几日被严令禁止靠近铁门,他正在气头上。
“大哥,听说最近来的一批难民里,有两个在巴结小美人。”一人坐在楼梯上,牛仔裤全是破洞,看起来放荡不羁,嘴里嘬嘬一根棒棒糖,是从外面托人带进来的。
“谁?!”听到这话老虎瞬间暴怒,“哪两个不长眼睛的?挑战老子权威???”
有人立刻给老虎打小报告。
而苏三亭本来就长得不错,可爱活泼,很快也被上帝注意到。当苏三亭被喊到事务所以后,事务所附近围了一大帮子人。
“我靠?上帝叫那个姓苏的进去了?!?!?!”
“除了小美人,还是头一次见上帝没事主动喊人过去!”
“我猜这次肯定又是个什么新奇的职位。陪哭员毕竟是有一位了,还是说,那小孩要顶替小美人?!”
“精彩,等会儿咱们看小孩儿出来是什么表情就知道了。”
一堆人热闹地讨论着,都在盯着事务所门口看,苏三亭进去了半小时,出来的时候容光焕发,甚至身上的衣服都换了一遍。
“我草,成了?”
有人壮着胆子上去勾搭苏三亭:“喂小鬼,上帝给了你什么职位?”
“你这身衣服挺好看,身上也好香啊,是不是洗过澡了!”
苏三亭被人群簇拥着,他笑:“谢谢哥哥姐姐们,我没事,上帝人还挺好的!”
啥???
“上帝人好?”
周围人面面相觑。苏三亭不知道在上帝面前说了什么,他也成为了一名光荣的陪哭员,而且从他的话语里,众人听出点名堂,上帝似乎很满意新来的这个小鬼。
苏三亭嘴甜在贫民窟里也是出了名的,他年纪又比较小,会让人产生保护欲,平常姐姐长哥哥短地叫,让大家想恨都恨不起来。
但当天夜里,范书遇回到自己小屋时,还是看到苏三亭和颜伊白坐在一圈磷粉旁边,两人在玩石头剪刀布。
“老大!”苏三亭余光注意到出现的人,立刻停下手中动作朝着范书遇招手,“你回来啦!”
他两像两个门神,镇守在范书遇房前。
范书遇目光直视前方,旁若无人地钻了进去,拉上帘子,隔绝一切。
庸城没有冬天,气压带的移动让四季不再轮转,最冷的时候也不会下雪,但足够让人得流感。
范书遇半夜被冻醒,他打了个喷嚏,垂死病中惊坐起,从自己的保险柜里找出来感冒药生吞。他太困,白天在贫民窟四周到处转悠,看到了好几个可以出入的铁门,但防卫森严,只有自己住处附近的这一扇门比较宽松,而且一眼就能看到红色广告牌。
广告牌在范书遇的心里有了象征意义,只要能触摸到广告牌,就代表自由。
重新躺回海报上,范书遇听到外面传来点动静。
一道很轻的声音响起:“老大,我听到你打喷嚏了,是不是有点冷?”
苏三亭稚嫩的童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很清脆。
“出去。”范书遇皱起眉,冷然道。
“........”
站在门口的人没再多说什么,但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范书遇等脚步声远离才起身,发现门口的台阶上轻轻搭着一件外套。
他眉毛轻拧,并没有接受。
这衣服一直到翌日早上都还搭在那,范书遇出门的时候绕开,扬长而去。
“老大是不是不喜欢我们呀?”苏三亭挠挠自己的脸,他冻得浑身通红,“我们很讨厌吗?”
颜伊白淡淡看他:“不是。”
说完,又看向范书遇离去的方向:“他只是不信我们。”
“不信什么?”苏三亭愣住,眼睛里满是不解。
“我听人说,范书遇之前被朋友背叛过。所以我们对他示好,只会是在他雷区上蹦迪。”
“噢!”苏三亭苦恼地皱起脸,他年纪小,可能不太明白这其中的含义,“可是我们不是那种人呀,老大怎么能一杆子打死所有呢!”
“你为什么非要跟着范书遇?”颜伊白也疑惑。
“因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和这里的其他人不一样!”苏三亭骄傲地挥舞起小拳头,兴奋,“他眼睛里有和我们一样的东西!”
颜伊白眉毛轻动:“什么东西?”
“对自由的向往!”
苏三亭指着远处的铁门:“我注意到啦,小白你看,门外面有个红色的广告牌,你记得我们被带来的时候,在运送车上透过窗户看到的情景吗?那个广告牌的背面其实是一朵牡丹花,但在贫民窟里的人只能看到一面。永远看不到背面是什么。老大每天都坐在雕像下面往那边看。我知道的,他想出去。”
“和我们一样想出去。”
颜伊白“嗯”了一声,伸手揉乱了苏三亭的头发。
最近庸城似乎不太平,上帝急匆匆地下令让所有人都藏好别在街上游荡,因为有检查的人要到贫民窟来。
范书遇照例坐在矮墙下面吃面包,他听着混混们又坐在栏杆上聊天:
“据说是因为庸城有个地方爆发了传染病,是一种瘟疫!贫民窟里如果也有,麻烦就大了。”
“大在哪?我们都是要死的人,就算有瘟疫,也不过就是被丢出边界线自生自灭而已啊。”
“不,不一样。”有人竖起手指,“嘘”了声,“你们知道为什么这次会有检查的人过来么?”
“为什么?”
“听说,上面的人决定要开启实验,用已经感染了瘟疫的人做小白鼠试药,还要提取叫什么NA的东西,交给生命科学研究所,让他们能做出控制瘟疫的药。咱们贫民窟里本来就是半死不活的人,要是有人感染,绝对会被带走关起来,扒你的皮,喂你各种药,抽你的血去化验,然后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噫——听上去怪渗人的。”
“所以啊,小爷我宁愿后半生蹉跎在这里浑水摸鱼慢慢老死,也不愿意被抓走去做人体/实验。”
范书遇面不改色地吃完面包,这次小混混们一窝蜂散开,跑得飞快。因为铁门那传来动静。
上面来人了。
范书遇托着钢筋回到自己小屋,傍晚时分整个贫民窟里罕见地一个人影都没有,听别人说,检查的队伍已经走到了西铁门,正在朝这走来。
他钻进自己小屋,闭着眼睛打坐,耳朵却竖起。
回来的时候范书遇看到,两个门神还是坐在废铁回收站的角落里在玩石头剪刀布。
拒绝做一个慈善家是范书遇痛定思痛决定的,他犹豫了一会儿,简单洗漱后倒头就睡,还塞上了耳塞。
“你们听说了吗?昨晚小鬼和他旁边那个冰柱子被带走了。”
“为什么?!”
“说是检查的人在街上看到了他们,直接抗走的,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不会已经死了吧。”
周围一片唏嘘。
范书遇握着钢筋,从他们身边路过。
“小鬼和冰柱子就睡在小美人的房外来着。”
话头指向范书遇,众人均朝他看去。
范书遇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握着钢筋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但当天傍晚,苏三亭和颜伊白就被丢回来了。
检查结果是,他们身上都没病。
范书遇坐在矮墙下,继续吃自己的面包,又听到混混们在热烈讨论,说小鬼和冰柱子真是命大!
一声很轻微的叹息传出,混混们后背发凉:“我靠?刚才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呼吸了一下?”
“你听到了吗?”
“没啊,你听错了吧。”
几个人挠挠耳朵,环绕四周没发现异常,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范书遇躲在矮墙阴影下,垂眸,表情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刚才他的那一声叹息差点把他暴露。
入夜,冷气直往人衣服里钻。
范书遇拖着钢筋回到领地,目不斜视地进门。
“呜呜小白,你看我的手都流血了。”苏三亭小声嘀咕,“你手上是不是也有?那个针管比我的手指还粗!!”
“嗯。我也有。”颜伊白撩开衣袖。
两人抱团躲在墙角,冷得瑟瑟发抖,又互相说悄悄话,分散注意力。
茅草屋里点了灯,周围亮起来,他们每晚都在蹭范书遇的灯光。
“睡吧睡吧小白,你能不能牵着我手呀,我好冷......”苏三亭闭着眼睛嘟囔,往颜伊白怀里钻。
茅草屋的门忽然唰地一下打开:
“进来吧。”
门外地上的两人均是一愣,而后一惊,再接着就是弹坐起。
“小白!!”苏三亭激动得鼻涕都流了出来。
“走吧。”颜伊白扶他起身。
.....
范书遇给两人一人一杯热水,热水是从保温杯里倒出来的,他有幸被召唤到事务所的时候会在事务所里装热水,再带回来给自己喝。这个保温杯表面的漆都已经给范书遇握褪色,一看就是年代久远又经常使用。
他的小屋里一个家具都没有,但干干净净的,看得出来这个人是在好好生活。
“谢谢老大!”苏三亭甜甜地喊。
范书遇盘腿坐着,他看着两人咕噜咕噜地喝完水,开口:
“你们从哪儿来的?”
两人居然异口同声:“孤儿院。”
“哦!我们之前不认识的,不是在同一家孤儿院。”苏三亭举手,仿佛在回答老师的问题,“老大,你放心,我们不会骗你的,我们都是大大的好人。”
颜伊白瞥他一眼,眼神仿佛在看傻子。这种自报家门自证清白的方式简单粗暴,但是可信度很低。
“为什么找我?”范书遇问。
这回颜伊白不让苏三亭开口,他拦着苏三亭,自顾自道:
“我们的目的很单纯,只是想抱团,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你身上有一种气质,你自己知道么?”颜伊白盯着他,“我们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愿意跟随的。找上你只是因为你看起来比别人都靠谱。”
“嗯。”范书遇没发表评论,“然后呢?”
“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直问。
苏三亭和颜伊白对视。
苏三亭:“老大,我们不想得到什么。”
苏三亭:“我们只是想和你一起好好活下去。”
闻言,范书遇手指动了一下,他略带审视地打量面前的两个人。
“你们为什么会被送来贫民窟?”范书遇问。
苏三亭忽然叹气:“哎,老大,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最近庸城爆发了瘟疫。我们的孤儿院惨遭沦陷啦,但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感染了的,所以我们是替死鬼,替那些已经被权贵收养了的小孩来贫民窟,方便他们避免检查,但凡有一例感染的福利院都已经被抄了,大家都流离失所。”
颜伊白点头:“所以我们想出去。”
“我们不应该把后半辈子都葬送在这里。”
他们寥寥几句说的是一件悲惨的现实。
但对范书遇来说,轻言信任的代价是惨痛的。
于是他只是道:
“你们可以住在这里,别的我给不了你们。”
说完范书遇拉上帘子。
如果苏三亭和颜伊白是给权贵养子顶替才被丢来贫民窟,那他为什么会在这个鬼地方?
他为什么不记得自己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情?
范书遇很庆幸自己没有告诉焉豆芽他和别人的不同之处,不然还不知道老虎会怎么大做文章。
.....
一夜相安无事。他们各睡各的。
清早范书遇接到传唤,说是上帝找他有事,于是他拎着钢筋出门。等中午他回来时,一走进茅草屋,发现里面一整个大变样。
地上不仅仅是多了两张用海报垫起来的床那么简单,甚至在范书遇同一侧,连接着废铁回收站的墙面上还多了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墙洞,里面装着一模一样的两个保险柜。
“小白!老大这个铃到底是怎么系上的,我怎么学不会呀!”苏三亭急得在墙角团团转,他跺脚的时候头顶上的茅草屋就会掉下来几搓,落在苏三亭的肩膀上。
“哎呀小白,你不能这么粗暴,脚底全都是你带进来的水泥!快点打扫干净!我们要把我们的家弄得干干净净!”
范书遇愣怔地站在门口,屋里两个身影弓着背在扫地,他们不知道从哪找来了一个像模像样的扫把,勤勤恳恳地和地上的几个水泥脚印做斗争。
其实这个茅草屋本来就搭建在废土上,没有地砖,除了左半侧直接利用了回收站的墙面,其他都是范书遇自己用支架和草棚撑起来的,简陋到经不起风吹雨打。
看他们弄得认真,范书遇悄悄地退了出去,坐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
“诶,老大,你怎么坐在这里?”里面探出来一个脑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快进来老大,你快看看,我们把家打扫得一尘不染了!”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一尘不染的地方,空气里全都是灰尘。
范书遇心里是这么想,腿却直了起来,面无表情躺回自己的海报床上。
他双手撑在后脑勺处,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房子里吵吵闹闹,苏三亭和颜伊白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怼不完的脾气。
让他这个清清冷冷的小破地方有了一丝人气。
接下来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范书遇耳边都充斥着两个门神的声音,苏三亭会从上帝那给他们带回来各种各样的新鲜玩意,橡皮糖,碳酸饮料,甚至还有香喷喷的,上帝吃剩了不想吃的烧烤。
有肉,对贫民窟的难民来说,简直是比上街捡到金子还难。
范书遇默不作声地吃完东西,照例自己回到他的小领地去躺平。
他发现新来的两位都很有难耐,一个擅长花言巧语,把上帝哄得晕头转向,另外一个在医术方面极其有天赋。
颜伊白说,之前福利院负责照顾他的护士是个营养师,书架上总是摆满了各种医学相关的书籍,他发现自己感兴趣以后经常去借阅。
于是,颜伊白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成为了贫民窟最炙手可热的新人。
因为他能治病!
犄角旮旯的老大爷肩膀疼,他能按摩穴位中医疗法,被老虎团的某个兄弟看上一夜翻云覆雨意外怀孕的姐姐羊水破了,颜伊白能接生,小感冒小发烧小腹泻,颜伊白都能想办法治,而且还不需要买药。野生民间疗方他伸手就来。
某天颜伊白给人把脉看诊,结束后他要回茅草屋,却在路上听到几个人往一处跑:“快快快,快去看!!老虎和小美人又打起来了!!”
颜伊白一愣,立刻跟着人一起跑。
等他跑到的时候,看到苏三亭把范书遇护在身后,但两人都被老虎的兄弟们钳制住,而苏三亭和平日里全然不一样,他脑门上出了血,汩汩往外流,一直流到脖子上,可眼睛里却是凶悍的,仿佛能把面前人撕碎的眼神。
“我看你们谁敢!!!”苏三亭拳打脚踢,整个人被拎起来,他手臂上落了几道淤青,“滚开!别碰我和老大!!”
“把我老大的东西还给他!!!”
此刻老虎手上攥着一片面包。
“吗的。”老虎暴怒,一个巴掌直接扇在苏三亭耳朵上,扇得他耳鸣了一圈,嗡嗡作响,苏三亭忽然张嘴,趁着老虎还没收回手,猛地一扭头!
“卧槽!!!!!”周围爆发出惊呼声,几个小弟方阵大乱,“大哥!我草!”
老虎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臂,苏三亭刚才那一口居然硬生生地把老虎手臂上一块肉给咬了下来,连皮带肉,青筋都断开,画面血腥,不忍直视。
颜伊白的气血一下上涌到心口,脑子里嗡一声炸开,朝着两人飞奔过去!
老虎痛得都直不起腰,他手臂上淅淅沥沥拉下来一大滩血,像牛拉牛粪,一道冷厉从远处传来:“你们在这里吵吵什么?!”
众人回头一看,发现是事务所的助理。
于是一大帮子看热闹的人马上做鸟兽状散开,老虎的几个兄弟们又是扶又是抗,把差点痛晕过去的壮汉带走,乌泱泱的人群只剩下坐在地上愣住的范书遇,和脑袋流着血还安慰他的苏三亭:
“老大老大!你是不是被打傻啦?!你看看,这是几。”苏三亭呸出那口肉吐在地上,扭头朝范书遇笑一下,又换做担心的神情,竖起手指。
“....三。”范书遇凭本能反应脱口而出。
苏三亭开心极了,咧嘴:“没错没错,是三。老大,看来你没被打傻!!那你肯定也知道我是谁吧?!”
苏三亭。
范书遇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他们三个被助理带走。
事务所。
范书遇双手握拳,紧张得手指不停交叠,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等着结果。
门开后,苏三亭被送了出来,额头上已经包扎好,看上去像一个漂亮的卤蛋。
“老大!”苏三亭张开双手朝范书遇跑来,“我就说上帝人很好的嘛!”
“谢谢上帝,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苏三亭甜甜地冲身后的男人笑。
大概没人会不喜欢这种甜言蜜语,那个在范书遇眼里总是冷淡,只有在他哭的时候才会笑的男人居然在此刻也笑了。
颜伊白站在墙角,面色是说不上来的冷峻。
苏三亭给上帝打小报告,说了他们和老虎团的过节,上帝丢出来一块令牌。
“送给你了小甜心。”上帝揉着苏三亭的脑袋,“谁再敢欺负你,你就给他们看,带他们来见我。”
这话一说出口,别说是范书遇,就连旁边的助理都傻住。
这可是上帝的令牌!
见牌如见人!
苏三亭手一抖,稳稳接住,而后他冲上去也抱住上帝的手臂,用脑袋蹭着上帝的胳膊:“谢谢上帝!我太喜欢你了!在我眼里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男人就是你!”
上帝乐得直笑,满意地点头。
之后,三个人完好无损地离开了事务所,甚至还都换上了新衣服,洗过了澡。
回到茅草屋,范书遇坐在海报床上,他一直盯着苏三亭的卤蛋脑袋看。
在安静了有什么东西变了,他们三个人都没说话,但是心里都清楚。
“这次谢谢你们。”范书遇主动开口。
“不客气老大!”苏三亭拍拍胸脯,“我们说好的嘛,要一起好好活下去。”
范书遇把自己的保险柜从墙面里拉出来,按照三个人的份,把所有有复数的食物都分好,他伸手往前推,推到苏三亭和颜伊白面前。
三个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笑的,笑声在有灯光的小屋内响起。
范书遇开始会和他们说话,虽然出门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孤零零,但上帝给了什么他都分一点出去,苏三亭成为了上帝的新宠,从来没有人像他一样那么讨上帝喜欢。
街上有人开始说,小美人即将被苏三亭取代,这些话范书遇听了心里没有任何感受,他不会像别人想象中那样产生嫉妒或者不甘的心理。
因为他志不在此。
“老大。”苏三亭从事务所出来,看到范书遇在中心雕像下面坐着,于是走过去,“你又在这里!”
“什么事?”范书遇抬起眼眸问。
苏三亭顺着他目光眺望:“老大,你是不是在看那个红色广告牌啊?”
他这话让范书遇有点吃惊。
别人或许能看出范书遇是在看远处的什么,但没办法具体精准到某一个物件上。而苏三亭就这么说出来范书遇心底的蠢蠢欲动,他说范书遇是在看广告牌。
“怎么?”范书遇问。
“老大。”苏三亭坐在范书遇身边,翘着腿在摇晃,小声,“我也很喜欢那个广告牌,你知道吗?它后面是一朵牡丹花哦。”
范书遇从来没见过广告牌后面的东西,一下起了兴趣。
“漂亮吗?”
“非常漂亮!!”苏三亭激动得牵起范书遇的手,在他手心画画,“大概就是这样的,我进来的第一天在路上看到啦。好可惜哦,都在这里待了快两个月了,我再也没见过牡丹花。”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我会不会忘记那朵花长什么样呀?”苏三亭敲了敲自己还没拆绷带的卤蛋脑子,“我很害怕我会忘记。”
外面自由自在的感受,如果他忘记了,那或许就真的要一辈子坐在这老去。
而范书遇心里微怔,他感受到记忆对于一个人来说究竟有多重要。
“我们会出去的。”没头没脑地,范书遇说了一句。
“嗯?!”苏三亭一惊,“老大,你刚才说什么?”
“我们会出去的。”
范书遇坚定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