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提枪后,阿童止不住地呜咽,就算傻子也知道这枪可不是抵着玩玩。只要范书遇轻扣扳机,就能贯穿阿童的脑门,到时候倒在地上会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死状悲惨,连眼睛都没闭上。
范书遇长相和他作风大相径庭,阿童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是招惹到了大人物。
他没了方才的嚣张,两腿打颤,甚至条件反射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我...我,我不说,我不说了。你松开我!”阿童认错倒是很快,一见范书遇亮出枪,也知道那东西威力不同凡响。
“姐...”
姑娘咽了咽口水,说话尾音发颤:“对不起,请你放过我弟弟吧。”
对峙时,气氛僵持。
阿童大概是觉得,既然范书遇长得好看实则凶悍,那后头那个长得凶悍的会不会实则很好说话,于是他求救似的拱手作揖,对窦章虚声:
“哥哥,你们认识对不对?”
窦章扬眉。
“你帮我说说好话,日后我一定报答你!我是我们家唯一的儿子,我爹很宠我,你想要多少钱我爹都能给!”
阿童见窦章含笑,还没来得及分辨这笑容里的含义,他又抓紧接嘴:“真的!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在这村子里问一问,我们家可是村子里数一数二有钱的门户....”
窦章噗嗤一声,他突然蹲下。
阿童都没范书遇腿长,窦章蹲下时刚好能和阿童平视。
目光交接时,窦章挑起半边眉毛,逼近的面色里带着几分冷厉:
“小鬼。”
“你求错人了。”
语罢,窦章的手赫然里多了把剑!
方才响尾蛇还只是抵着阿童的后脑勺,这会儿,锋利的剑身像淬了毒,抵在阿童的脖子上,只要窦章稍微动动手腕,这把含羞就能斩下小孩的脑袋。
窦章:“哥哥我金山银山都不要,只要他开心,你说怎么办?”
“!!”
阿童僵住,手指发抖蜷缩。
他的脸色一下绿了,连咽口水的动作都带着小心谨慎,死亡的威胁来得太过突然,他年纪又小,在家里横是一回事,出门在外又是一回事。
于是他又开始喊姐。
“姐.....呜呜呜....”阿童咬紧嘴唇,屋檐声从喉咙里漏出来。
他不过就是和平时那些大人们教的一样,鄙视了外来者,还嘲讽了人人信奉的科学,可是为什么没有得到掌声,反而受到了警告!
姑娘也很害怕,但还是紧张地求情:“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范书遇总算开了口。
而且还收回了响尾蛇。
“既然除了嘴皮子全身上下没有别的本事,就别装成小大人一样上赶着送死。”范书遇利索地把响尾蛇别在腿套上,这地方刚才还被阿童指着说晦气,说是歪门邪道。
窦章也笑眯眯地站起身,他跟着范书遇绕开小孩和姑娘,往发财定位的方向走。
范书遇在和阿童擦肩而过的时候淡淡:
“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很对,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目送着范书遇和窦章离开,距离拉开了好几步远,阿童气急败坏地涨红了脸,指着范书遇的背影看向身边人:
“看到没?!怪物,绝对是怪物!爹说过了,这种身上带枪的手上都沾了很多血!他们都是信奉科学的傻子!自以为是!姐,我们快走,离这种人远一点!他们简直是疯了!!”
阿童这次的咒骂声小了许多,生怕被听到,他神色匆忙又警惕地拽着姑娘往家里走,心里默默祈祷范书遇和窦章不要再回来。
而门一关,姑娘搓搓自己的手,系上围裙去烧炉子做饭,阿童坐在客厅里,翘着二郎腿开始玩玩具,拆了待零食后丢得满地都是,姑娘做饭中途出来瞧见,任劳任怨地弯腰去收拾。
她收拾一半,阿童又开始丢,捡都捡不完。
但姑娘一句怨言都没有,也没责备阿童。
她只是希望自己能在父亲回来之前把房子收拾干净,做好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否则,她会被父亲打骂,还会扬言要把她丢到山里献祭给神仙。
神仙到底存不存在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如果想继续活下去,就得离神仙远一点。
但嘴上还得信奉神仙。
*
村庄深处也开始弥漫了白雾,这雾气和山外的野雾不同,更像袅袅炊烟。
黑色小球扑闪翅膀,在上空监视着范书遇和窦章的一举一动。
这条街道再往里走,他们就看到了人堆里的花圈。
这户人家确实是在办白事,唢呐声从深巷内传出。
他们好不容易见到几个人,范书遇直接上前逮住了个青年,不让人走。
“你,你想干什么?!”青年说话结结巴巴。
他一眼看出范书遇和窦章身份不凡,是“外面的人”。
这几年新中城为了搞什么所谓的变法,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指挥官的走狗来无仙山走街串巷,还跟村长啊村委会的成员们啊聊天,商量着要改变无仙山的风貌。
村子里的人不喜欢外来人的原因之一就是,外面的人不信他们这的鬼神之说,还有他们鄙夷的高科技。
村子里之前闹过一场传染病,村长引进了新中城推广的一款疫苗,结果村子里有几户人家的子女因为打了疫苗发高烧而去世了,村长恨得牙痒痒,大肆宣传了反对迷信科学的说法。
范书遇在村子里来回走了会儿,陆陆续续从斑驳的公告墙面上得知了点信息。
他拦住的人,看上去很年轻,二十出头。
“这儿是在办丧事吗?”范书遇抬起下巴,指着前面乌泱泱的人群。
前方,每个人都披麻戴孝,表情悲怆,啜泣声传来。
青年上下打量范书遇,下意识地退开一步,和范书遇拉开距离:“是啊。怎么?你们不是战力大赛的参赛者吗?对我们这的丧事还感兴趣啊?”
“那倒也不是。”范书遇笑笑,“只是我们的目的地在后头,得穿过这丧事的场地。能不能麻烦你带个路?”
带路??
青年的表情唰一下惨白。
“我,我不带!”青年摇头加摆手拒绝,“你们要去自己去,扯上我做什么!”
“怎么了?”范书遇问。
青年嘴角抽搐:“你们,你们不知道自己在这村子里有多招人嫌么?要是我跟着你们一块走,我全家都会沦为笑柄的!我可不想惹这一身腥味!”
“沦为笑柄?”范书遇逮住字眼,“你们很排斥外来人?”
“分明是你们排斥我们!”青年激动起来,“你们看不起无仙山!可是我们世代生存在无仙山,村子里就算没有真的出过什么道人仙人,但这片土地是培育我们的净土!我们相信有神仙在上保佑着我们世代平安!”
“但是,每一个来无仙山的人都说,要变法,要改革,要反对封建迷信!”
“去去去,一边去。”青年像驱赶苍蝇一样,“既然你们不尊重我们在先,我们也不稀罕搭理你们!”
“我告诉你,老祖宗可是有人亲眼见过神仙显灵的,只不过那是百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的年轻人想法多,村子里每年都出几个刺头,想着往外跑,吃里扒外!这地方哪里不好?我看就好得很!果然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那些不恭敬的,不听话的,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神仙会惩罚他们!你们走到这片土地上却对神仙老爷不尊敬,你们也等着苦头吃吧!”
青年一边跳脚,一边指着范书遇的鼻子骂。
范书遇听了半天,就听出一句话。
他们试图把自己的信仰强加在别人身上。
“我们信的。所以你能带个路么?”范书遇眯起眼眺望,前面的人群庞大,中间还摆了个祭坛,四四方方的,不知道正在烧着什么东西,“只要穿过那就行,后面我们可以自己走。”
参加丧事的人里壮汉居多,范书遇也不清楚这的风土人情允不允许他和窦章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从超度现场路过,所以还是抓个本地人带一带比较好。
青年吹鼻子瞪眼:
“不能!”
“两百庸币。带是不带?”范书遇手里多了个钱袋子,份量沉甸甸的,他作势还抛了抛。
闻言,青年原本抬脚就要走的动作一下顿住。
“多少?”青年瞪大眼睛。
本来范书遇还觉得,刚才这小哥如此慷慨激昂义正言辞地拥护了他的信仰,这会儿估计是劝不动他。范书遇已经打算再蹲一蹲下一个人,总能找到个愿意为五斗米折腰的勇士。
但青年的反应倒是给了范书遇一个惊喜。
于是范书遇笑:“两百。如果不满意,还可以加。”
两百庸币对赏金猎人来说就是从金山上拔了片树叶的程度,对无仙村的居民来说,却是一笔天降横财。
天降横财!
青年的眼睛都亮了。
“你确定不是骗我的?”青年摸了摸自己鼻子,他可能也觉得自己这个态度的转变有些不是很妥当,于是找补:“我不是非要这笔钱不可啊,我只是看你们好像还挺可靠的,不至于害我。”
范书遇掌心颠着钱袋子,扬唇:“不骗你。”
“但事成,才给。”范书遇见青年伸手要拿,直接一缩,塞回了兜里,“也请你理解。”
青年的手在半空中僵住,闻言他搓搓手指,点头:“好吧。我给你们带路。”
“跟我来吧。”他下定决心,视死如归。
“神仙在上,家中老母重病在床,我急需钱财给其治病,请不要怪罪于我....”青年边走还边神神叨叨地念,嘴里振振有词。
范书遇觉得他下一秒就要咬破手指,往地上滴血来表示他的虔诚。
*
方方正正的祭台里正在烧着什么东西。
这村子四处都弥漫着诡异的气氛,大多数人家的房子墙壁上都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广告,不过大多数都是和祭祀神明啊供奉神仙啊有关系的,还有给寺庙添香火钱的广告,五花八门,有的年代久远已经开始泛黄,历经风霜雨大,上头的字都花了。
青年和两人保持距离,他走在前头,也不管范书遇和窦章跟得上跟不上,步伐是越来越快,好像生怕有人注意到他此刻正和两个外乡人走在一块。
“你们,你们是哪来的?”青年回头问。
范书遇:“红枫区。”
红枫区?
青年检索着自己的记忆:“我听说外面现在有很多仿生人,长得和人类一模一样!你们不会是仿生人吧?!”
他说着仿生人三个字的时候仿佛烫嘴,说得极其不利索。
范书遇笑了下:“你觉得呢?”
“我去!!别吓我。青天大老爷。”青年立马捂住了自己心口,感受着胸腔内狂跳的心脏,“要是我妈知道我跟什么仿生人混在一起,会抽死我的......”
“太恐怖了,你们不觉得恐怖吗?!什么黑客,仿生人,还有什么飞车,飞行公...电子宠物....这些东西简直有悖人伦!庸城变成今天这个模样,一定会让神仙失望的。”
“老老实实地信奉神明不好么,跟随神的指引,我们村子也存活至今了!一旦人类的界限都分不清,这以后干脆被人工智能取代算了,人类还有什么必要存在?!”
“我是没读过多少书,但我也不稀罕!”
青年自言自语,“你们这些信奉科技的人,故意拉大了贫富差距,还闹阶级对立!要我说,所有人都应该摈弃科学,回归自然本真,把什么仿生人什么枪支弹药的全部禁止!”
范书遇听着他念叨,不发一语。
三人终于逼近了祭台。
祭台周围左右都摆了几个大花圈,负责超度亡灵的大法师手里拿了根香火,嘴里嘀嘀咕咕地念着一串经文。
旁边的家属们都闭着眼睛,虔诚地鞠躬弯腰为死者祈福超度。
“魂归故里...魂归故里....”
范书遇跨了一步上前,和青年挨着:“这家人是谁仙逝了?”
青年又吓一跳,他马上和范书遇拉开距离,低声:“嘘!别多嘴!”
确定周围暂时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青年才压低嗓音:“是个十岁左右的姑娘,病死的。前天夜里就走了,家里人嫌她晦气,说是已经找出马仙来看过,她身上沾染了不敢沾染的东西才染病死的,于是头七都没到就赶紧把所有丧事都操办,以免多生事端。”
什么叫沾染了不该沾染的东西?
范书遇还是问:“所以到底生的什么病?”
“不都跟你说了,是被坏东西附身了!”青年骂道。
“总要有个说法吧。发烧?突发性心脏病?脑溢血?还是别的什么?”
“你这说的都是什么啊。脑溢血?我没听过!”青年皱眉嚷嚷,明显是有些不耐烦。
“你们都不知道生的是什么病?那生病之后家里人没有带她去看医生吗?”范书遇眉心紧缩。
“看医生?看了啊,找了村子里的神婆,给她倒了水,在身上试了试鬼魂。哎哟,反正都说是被不好的东西附身了!她八字不够硬,抗不下来,就死了。”
青年说得理所当然。
范书遇却觉得莫名其妙。
生病了不去看医生,反而求神问佛的做什么?
“你们村子里没有别的医生?”
青年嗤笑:“医生不管用的。根本治不好。无仙村的人是被土地神庇佑的子民,只需要诚心叩拜神明,该活的自然就能活。”
“小毛病我们都是自己找土方子,治得好就说明神仙保佑了你,治不好那就是你命数如此,连神仙都救不回来!那还找医生干啥?”
“浪费钱!”
“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吃亏!我想着我母亲一生行善又对神仙十分尊敬,从来没有半点逾矩,她命不该如此,所以我带着母亲下山去找医生,结果呢?就是个无底洞!要钱要钱,反反复复跟我要钱!”
“村子里的人都说我是失心疯了,居然信医生的鬼话,医院开设就是为了捞钱的,我当时还不相信,结果呢,我把母亲送过去以后,对方说什么胸腔内部可能长了个东西,我一听吓坏了,问要怎么治,治疗方案我也没听明白,反正就交钱!”
“交了两三次,我母亲还是没好!那狗屁医院直接跟我说,是恶性肿瘤,肿瘤是什么?肯定是那狼心狗肺的庸医编出来骗我的!我听都没听过!”
“现在好了,跟我说我母亲要住院观察,又是一大笔钱。如果当初我听村里人的话,让我母亲在家好好烧香求神,或许她还能好得快一些。结果我非带着她去医院,神仙生我的气了,我现在烧香来不及,也打动不了神仙!只能钻到那个烧钱的无底洞里!还他吗欠了一屁股的债!村子里的人都笑话我,说我是脑残!”
“他们还说我妈养了我这么个儿子一定是上辈子做了坏事,这辈子来赎罪!说生了我是倒大霉!我草他们大爷的!”
青年越说越气,也算是找了个发泄口,他一边低声地骂骂咧咧,一边猛地踹了一脚地上的石头。
石头飞出去老远,叮叮当当地撞着地面,就像青年心中的不平声。
范书遇听得更沉默。
他们要绕开祭台。
祭台此刻却在烧着什么东西。
大法师把手里的香往坛子里一丢,大火就烧了起来。
“起身——”粗犷的声音响起,大法师是个男人,看上去年过半百了,赤脚在祭坛上跳起舞。
周围的家属们就纷纷直起腰,对着大火在低喃。
有人发现了想要从角落里穿梭祭台的三个身影,但法事正在进行,倒是也没有人在意。
这会儿,大法师手里多了个纸盒子,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他伸手掏了掏,掏出来后攥在手心揉搓,而后要往祭坛里抛。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大法师老眼昏花行动不便了,他抛的时候,风起,有东西从祭坛上滚了下来,巧的是,正好落在了范书遇脚边。
范书遇和窦章同时看去,两人均是瞳孔皱缩!
那居然是一根手指!
手指上面还缠着头发,乌黑细长,一看就是女人的发丝。
紧接着,又有东西从祭坛上滚落,祭坛的大火蔓延开,狂风起,法师手腕上的铃铛和铜钱串子叮当作响。
滚落的玩意砸着木质在台阶,砸出空灵的敲击音,范书遇顺势看去,喉头瞬间一紧,神色大变。
两个眼珠子还布满红血丝和残留的血肉神经,从台阶上一路滚落,滚到了人群里,在某个披麻戴孝的男人脚边。
男人看到这情景也把持不住,他捂着自己的嘴巴差点干呕出来,身边有胆子小的妇人爆发出尖叫声!
“都别吵!”法师一看自己操作失误,立刻正色呵止:“肃静,肃静!”
“你们这是对神仙的大不敬!大不敬!是要掉脑袋的!你们的寿命会因为今天的失态而折损!你们承担得起吗?!给我肃静!”
他正了正自己的帽子,步履匆匆地下台,捡起两个眼珠子,又来到范书遇身边,捡起那根手指。
他起身的时候和范书遇对视。
“你是?”法师明显愣怔了一下。
“外头来的?”法师面色复杂。
范书遇拧眉,这时候,青年插入两人之间!
“抱歉抱歉,我们这就走,打扰了。”青年对着大法师恭敬鞠躬,回身时拼了命给范书遇和窦章使脸色:“快走!”
“走!!”青年用肩膀撞了两人,推着他们朝前,扭头又对着法师道歉,“真的不好意思!”
“大师,快,快些超度吧.....”这家人里一个老者沧桑道,催促,“这天黑压压的,着实让人害怕啊!”
按照当地说法,祭祀做法事时突生变故,那肯定是亡魂还附着脏东西,必须马上除干净!
否则,一定会将霉运传染整个村庄!
到时候人人都无法自保。
于是,大法师只能又回到了祭坛上,他把手指和眼珠子都丢进去,在大火里烧掉死者最后的部分遗体。
经文还在范书遇耳边缭绕,只不过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们渐行渐远。
终于平安穿过那诡异又荒诞的超度现场,范书遇逮住要跑的青年: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青年想抢钱袋子,范书遇却牢牢抓着,“你不说,这钱就别想拿走。”
“草!”青年低骂,“就是,就是找神婆问过,要想让这姑娘在下面过得好好的,得把把她的手指砍下来,眼睛挖下来,再单独超度啊!因为神婆查出来她身上这两处地方不干净!”
“把钱给我!”青年一把抢过范书遇手里的钱袋子,一股脑塞进自己衣襟内,“你两好自为之吧!自从你们来了就没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