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博延最近睡得一直不太好,他每个晚上都在做毫无逻辑的梦,但醒来后又不记得具体梦到了什么。
这半个月来来回回开了好几次会议,但对于手术是否要进行的争议依旧存在。
手术的成功率不足两位数,这意味着主刀医生要承担着十倍或是百倍的压力,这非常考验心理素质,他们不认为有任何一位医生能不受干扰地做到心无旁骛。
渐渐已经不是在讨论手术的技术问题,而是医疗指导思想问题。众人各持己见,有的认为开刀不如保守苟命,有的认为有机会就要搏一搏。争论声越来越高,最终桑茂站出来说了话:“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利,不能说因为觉得风险大就剥夺了这个权利。”
听他发言时,穆博延一直在翻动手中的病历。
病例上写了最近检测出的各种合并症,信息素激增、心脏衰竭、肾病、严重贫血……也许人中午还好好的,下午就需要抢救。病危通知书来来回回地签,一次次折磨的不止是病患,同样是医生。
那沓纸被他颠来倒去看了好几回,每一行精准的数字他都牢记于心。最终他将面前凌乱的资料收好,目光在在场的每一位人身上扫过。
“家属在知晓高风险和低治愈率的情况下签下了协议书,这是他们自己的决定。病人的痛苦只有病人本人知道,每天用药舒缓着剧痛,在这种离了医院就无法继续生存的情况下,不做手术就意味着她的人生到了尽头。我们不能因为担心她身体扛不住就避免做手术,而是应该创造能够让她扛得住的条件。”
他停顿两秒,接着道:“现在进行手术是板上钉钉的事,希望大家能力所能及地配合我,在最大程度上为我提供便利与帮助。”
他声音徐徐,并不急躁,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一场难以取胜的挑战,而是与过去一样的普通手术。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谁先点了头,他们很快回到各自位置上,投入后续工作中。
既然下了决策,那就没有退路,只能等待最佳条件和时间的到来。直到十月二十七号,十三号床的患者能下地行走,手术的日期终于被圈划在了床头的日历本上。
持续三天没有异常发生,娇小的Omega在下着雨的早晨通过了评估,然后被推入了手术室。她的Alpha伴侣作为治疗协助者躺在了另一张床上,闭上眼前俯身给了她一个亲吻。
上午不到九点,监控室外便挤满了面色凝重的人。他们默不作声地看着屏幕里的穆博延指挥着现场,洗手、麻醉、消毒……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在心脏只有几毫米宽的血管上做切口,相当于每一刀都在走钢丝,没有任何紧急措施。但只要过完这一阶段,接下来就会顺畅很多。可天不遂人愿,意外还是发生了。
手术进行的四十分钟左右,原本在患者体内消停了好几天的信息素忽然开始喷涌式地扩散。
甜腻的气味顺着腺体源源不断外渗,变异后的诱导分子有着更惊人的侵蚀力,检测仪上显示的心率开始急速飙升,血液一股股地从血管往外流。
在嗅到气味的瞬间,穆博延瞳孔骤缩,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了。
通常被标记过的Omega信息素不会对其他人造成影响,但病情却改变了这种必然。在场的Alpha和Omega医生免不了产生躁动,而与她共承一命的Alpha更是在昏迷状态下表露出了攻击欲,像在无意识中感受到了伴侣受到了威胁,想要挣掉身上插满的管子。
“你们两个去按住家属,其余所有人立即注射阻断剂。”穆博延点了两位Beta出来,随后接过助手递来的针管,将透明的液体推入了手臂。
这种药会暂时麻痹他们对信息素的感官,但是有一定副作用的。它能维持六个小时的功效,失效后使用者会出现乏力、头晕等症状,这都是他们在医院内随身携带并常用的东西。
没有时间给他们独立思考,执行命令就是最效率的决定。穆博延活动了一下手腕关节,他连擦汗的功夫都没有,一边让护士配药一边进行局部止血。忙碌两分钟下来见效却不大,趋势逐渐和十年前的手术经历重合,如果再不能找到解决办法,那一切将会重蹈覆辙。
监控室外的人已经坐不住了。
血压升高、呼吸暂停,这两点都是致命的。但他们拿不出主意,想不到解决的办法,只能焦虑地把期望全寄托在手术台上的人身上,听着通话记录仪里传来冷静又果决的决策音:紧急送氧,加大全身输血速度,给家属注射信息素催化剂。催化剂生效了吗?病人现在心率多少……好,继续检测,现在我需要止血钳和纱布。
经过漫长的等待,情况总算有所好转。围观的人捏了把冷汗,后知后觉到比起他们乱成一锅粥,手术间的失序只维持了短短的一到两秒。穆博延没有耽误任何抢救的时机,似乎每一步他都提前考虑得清清楚楚,临时更改手术方案导致手术的时间延长了,他这一站就站到了下午三点。
当穿着绿褂的穆博延推开门的那一刻,在外同样难安了许久的一名小护士眼泪哗地掉下来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激动,但是在场没有人的心情是平静的,有人如梦初醒地从保温箱里取饭出来,有人小跑着去找桑茂,也有人拿着毛巾和水迎了上去,叽叽喳喳地围着他说话。
没有间隔太长时间,前后两张床也被推了出来。麻醉的药效还没有全过,患者需要回到监护室,但生命体征平稳,各项检查指标也正常,24小时后就可以转回原来的病房。
桑茂很快闻讯赶来,他和穆博延隔着三三两两的医生对视一眼,没和旁人一样说些庆贺的话。
只有他知道穆博延这一个月的努力都是为了什么。
他还记得十年前的青年抱着头蹲在角落,整个人像是要就此垮掉的模样,那种绝望和无助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而现在面前的男人已经随着岁月的更替成长得成熟,此时正随意地靠在墙上,郁结了很长时间的眉眼舒展开来,没有骄傲和得意,而是被一种释然所包围。
“带领团队主刀了犹爱薇综合症的手术,你将会被载入史册。”桑茂毫不夸张地说,“而我因你感到骄傲。”
他是看着穆博延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走过坑坑洼洼的泥泞路,脚踏实地地有了现在的成就。
穆博延对此没有太多实感,因为所谓的“史册”不过是给后来人看的东西罢了。他甩了甩酸涩的手腕,“我现在要回去补觉,后续已经转接给了其他同事。”
“去吧。”桑茂拍了拍他的肩,体贴道:“给你放几天假,你可以下周再来上班。”
穆博延嗤地笑了一下,被打湿的碎发挂在额前,竟是染上了一点痞味,“嘴上说得好听,不就是放个周末?”
桑茂冲他挑眉:“你也不想技艺生疏吧?”
桑茂已经是头发斑白的年纪,却仍和他交谈如平辈。穆博延没有反驳,和他道别后拎上属于自己的那份快餐转身离开。
他行走时感到有些晕眩,腿脚不如平常有力。信息素泄漏始终是手术中潜藏的一枚炸弹,谁也不懂究竟什么时候会被引爆,他们能做的只有随机应变。
在办公室草草刨了几口饭,他换了衣服去了地下车库。手术前几天他只睡了四个小时,今天注意力又高度集中这么久,再不休息怕身体会吃不消了。
连绵的细雨还是和早上一样没有变化,天气预报上说将会一直持续到六点。路上接到了溥俊彦的电话,对方知道他今天的手术安排,掐着点过来问候。
穆博延连上蓝牙,大致说了情况,便得了一堆捧读式的彩虹屁,溥俊彦夸完不忘露出本意,问道:“你最近有没有和于楠联系?”
“他怎么了?”听到于楠的名字,穆博延指尖无意识敲击着方向盘。
自从上次和于楠说了结束后会找他,对方真的很听话,这期间一点动静都没冒出来。
如果于楠在他旁边,肯定会趴在一旁蹭他的腿,然后不带什么表情、只是用认真和试探的口吻朝他讨要一个抚摸。
他其实在条件过程中并不轻易给出奖励,放在过去的每一场刑调里,怎样的讨好都不会换来他的爱抚。但于楠那双真诚的眼睛让他在潜移默化中产生了给出的一定要与对方所期待的相匹配的观点,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经过两周前的那通电话,穆博延才清楚认知到溥俊彦对于楠着迷的原因。
大方且坦荡表露内心的少年带给他们的吸引力是不可预估的。打个不怎么合适的比方,于楠的性格就像是做爱中的润滑剂,他能让相处间的摩擦和阻碍降到最小。
就像他之前所说,他们的生活圈里很少能见到不拐弯抹角的人,就连他也大部分时间也处在藏着掖着的阴影中。于楠身上的勇气他无法拒绝,那是一种闪闪发光的特质,没有油嘴滑舌的套路,没有口是心非的装酷,不会浪费时间在无效沟通上。
经手过那么多任主人,却在某种程度上仍旧保持了未经雕琢的原貌,那是非常令他动容的东西。
“我不刚从外地回来么,本来想着周六带小楠出去转转,结果才知道他这两天学校运动会。然后我就改口说那换成周日,结果他还是推脱了,哎。”溥俊彦听上去很苦恼,“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最近态度比以前更强硬了,怎么约都约不出来。虽然以前也没有约出来过吧,但感觉就是不一样了,如果按照GalGame的攻略程度来看,原来还有个30%,现在跌到只有10%了。”
穆博延说:“往好处想,百分之十又不是百分之零。”
“……谢谢你没什么用的安慰。”
溥俊彦更不能理解了。
他原本还以为于楠是因为穆博延才会和他拉开距离,没想到不是。临近挂电话时,他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老程的事儿怎么说?你去不?”
他提到的“老程”全名程卓,是他与穆博延的共同朋友,在半周前突然宣布自己要退圈结婚了,仓促的通知带给一众圈友的惊愕程度不亚于彗星撞地球,围绕此话题的讨论热度好几天高攀不下。
程卓和穆博延一样是位刑主,不过他没在圈内找伴侣,而是选择了一名圈外的温婉高中老师,并在确定关系时果断将身边遣得干干净净。所谓的浪子终有收心的一天,钢筋最终化成了绕指柔也不过如此。
“我当然去。”穆博延没有犹豫。
“也对,你们关系一直挺不错的。”溥俊彦琢磨道:“我问了好几个人都说要带伴,难道不是正儿八经的婚宴吗?”
“老程未婚妻不知道他混过圈。”穆博延轻笑,“是那些人打算吓他一回,让他体验一下什么叫交友不慎,以后邀人都得精挑细选。”
这也不能怪程卓,在圈里畅游这么久,交好的大部分也都是圈内的狐朋狗友。这种头等大事又肯定得找人来撑场子,可不就给了别人去闹腾闹腾的机会了么?
“那你也跟他们一样带伴?”溥俊彦随口一问,转而来了歪主意,“不如就咱俩一块,让她未婚妻知道什么叫双A配对。你说程卓要是以为我俩折腾到一起了肯定杯子都得掉下来,那种画面我想着都乐。”
穆博延一晒,“我会带人去。”
“哦哟?你带谁?”溥俊彦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于楠。”
溥俊彦:“?”他懵了一会儿,“你又在开玩笑?”
穆博延还是刚才那副口吻,他意味不明道:“那就当是一个玩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