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博延知道电话不是于楠挂断的。就算再不开心、不高兴,于楠也不会与他闹别扭。他将电话从耳边拿下,想着或许是不小心行走间被耳廓蹭到了按键,于是回拨了过去。
嘟……嘟……嘟。
传进耳中的只有一阵急促的忙音,一种无法言喻的感受从心头冒出,还没能完全将莫名涌起的恐慌化为实质。就在他下意识再次重播于楠的号码时,一串陌生的短号先一步打了进来,像是被刺痛了随血压上升而鼓胀不停的耳膜,穆博延眉头狠狠一皱,猛地踩下了脚底的油门。
“喂?”“这里是灵木应急管理服务中心,请问您是Y先生吗?”
两道声音撞在一起,不等他在烦躁中开口询问,那边接线员已经自报了家门,语速如脱枪的子弹一个接一个砸在身上,几乎只在听了个开头的瞬间,穆博延就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他太了解溥俊彦新搞的抑制圈项目,那阵子他的耳朵都要被对方念出茧来,因此他不需要思考、甚至不需要弄明白“Y先生”是否是他自己,就直击主题道:“他人在哪,告诉我目前信号点的传输位置。”
后视镜映出了他的脸,浅淡的街光攀附在冷峻的脸上,投下的阴影面昏暗又阴冷,像是将他整个人切割成了分裂的两半。他的眼睛迎着斜对角呼啸而过的近灯,神情却拢在一团雾里,在一秒两秒的倒数中变得越来越沉,像是乌云下压下来的天空,和室外越来越骇人的风暴。
扭曲的光影下,整个世界都寂静下来,抑制不住的Alpha信息素随穆博延衬衫下暴起的肌肉迅速填满了车内。背被惯性吸在靠椅上,市中心限速的标识随处可见,他明显已经超速太多。但他却像一位不屑遵纪守法的狂徒,在狂躁的喇叭声中果断超了前方的车,踩着黄灯倏地闯了一条马路。
方向盘在他手中左右倾斜,他没有克制住,也压根没尝试克制,加重的声音里释放出浓浓的威压:“请现在给我回复。离就青年路和建业街交叉口有多远?我需要精确的数字和方位。”
接线员本想先告知他警察已经出动赶往现场,但原本到嘴边的话全咽了回去。他条件反射地看向显示屏,红点在过去的几分钟内通过卫星信号留下了几个经纬影像,他挑了最近的三个分析预估路线,回答时嘴皮掀动得飞快。
隐约身后传来警笛声,穆博延不知他们目的是否与自己一致,也分不清在左还是右。挂了电话,头脑就跟进了一只虫一样嗡嗡地响,神经被不断凿打的痛感浸得他感觉自己快要炸掉。
快一点。
穆博延死死盯着前面的路况,听见了导航响起即将抵达目的地的声音。
快一点,这回要快一点,他经不起再出错了。
胸口传来的震动告诉他,他现在的心跳猛烈得快要过线。早晨到现在残留在副驾上那丁点不留痕的鸢尾香被本能所捕获,绕着他的面颊像一只手在轻轻进行安抚。但这根本无济于事,最原始的兽性在那一刻轰然出笼,什么挡在前面,他就要撕碎什么。
刀刮般的刹车声戛然而止,他胡乱往手臂里扎了一针阻隔剂,立即摔上门朝面前漆黑的小巷拔腿跑去。
十几年前这边还是一片热闹的景象,不光是卖植物卖宠物,同样也有走街串巷的早市。但陆续那些店铺都搬离到了规划好的商业街,如今人们只能看见城市上空表层的灯红柳绿,忽视了犄角旮旯里还有无数交错不起眼的荒废地带。
一个Omega若是在公开场所进入了发情期,涌出的信息素会引起几百甚至上千米内的Alpha躁动。没走多远,穆博延就闻到了那股刻在他记忆深处的鸢尾香,但那种过去总缱绻绕着他打转的气味已经变得很淡,不比车内的浓艳多少,似是正处于消散的过程中,就快要随风而逝了。
穆博延看着远方,心不断往下沉,一直往下沉。
他提前做了心理准备,十几年前的事重蹈覆辙也好——哪怕于楠真的被标记,那么他也能在最快的时间将人抢回来。可现在的征兆却让他没了底,他想起了那位被送到医院抢救的女学生。
Omega在由药物引起被迫发情的状态里只能感受到痛苦,除了医疗救治的手段之外,只会在因身体衰竭供不起信息素分泌的情况下会造成发情热的暂停,那位患者就是迟迟没有得到缓解,于是在几小时内前后陷入了三次濒死、走了三次鬼门关。
穆博延从没跑这么快过。风擦着他的脸颊呼啸而过,在短短的一分钟、甚至只有几十秒后,他觉得自己看见了于楠。
熟悉至此,他不会感应错。
那么小的身影此时在靠着墙瑟瑟发抖,离着几米又匿在暗处,穆博延产生了对方只有巴掌大的错觉。他不知道于楠有没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只知道自己在看见对方的那一瞬间,全身血液如同逆流。
一声残败的哀吟从下方响起,声音不大,但穆博延听见了。梗在胸腔里的那口气却完全松不开,反而成了刺团卡在了喉咙间,他半跪进泥里,抬手把人拥进了怀中,挂在对方肩头的围巾顿时往下滑落,透出浓郁的铁锈气息。
幻觉中死撑着于楠的那道气味与现实接轨,深海的苦涩立即填满了他的心口。他瞬间安下心来,脱力得想要昏去,却被男人情绪波动时外溢的、足以调动他所有情与欲的信息素所包裹,令处于矛盾的身体立即自卫般缩成了一团。
“嗯……先生?先生……先生。”
“在,先生在。”穆博延抱紧他,用力到自己身上也刻骨地痛。于楠脸颊烫得吓人,手摸上去却没了温度,他想说安抚的话,想让于楠不要害怕,可突然一下失了声般的,连一个多余的简单音节都发不出来。
怎么可能不怕,就连他都在怕。他完全没有庆幸,只剩来不及的恐惧。
“先生……他们跑了。”于楠手指在战栗中抓上穆博延的衣服,想去攀对方脖子,却又脱力到中途滑落下来,指尖扯松了男人胸前的一颗纽扣。
“没关系,没关系。先别想其他,看着我好吗?看着我,我就在这里。”穆博延嗓子完全哑了,额贴着他的脸颊,试图替他分走一部分苦楚。脖子上的青筋已经在暴怒下完全崩起,他口吻却温柔得不像样,一遍遍哄着怀里的Omega,“我们现在就去医院,别睡宝贝,别睡。”
接连两辆警车紧随而来,直接挤进了狭窄的过道。车灯和电筒将破败的四周照出全貌,穆博延这才看清于楠身上的血,红的、尚留余温的、还在不停顺着后颈往下坠的。
于楠同样眯着眼睛,透过两道缝望他,像是终于摸到光了,便贪婪地多瞧了两眼。可他实在太困了,背后有一道漩涡正在将他往深渊里吸,撑不住陷入昏迷之前,他用气声解释道:“谢谢您来救我……我私自填了您的号码,当时还没、没和您在一起,但我想要有您名字的项圈,所以没忍住……您不要,生气。”
“没生气,你做得很好,真的很好。你是怎么登记的信息?工作人员当时没有问你关于我的事吗?”穆博延想用思考的方式让于楠维持醒着,可于楠还是气息弱得快没了。
他捂着男生缓缓垂下的脖子,却接不住那些血,全顺着手背滴滴嗒嗒落染成片。明明抱着人,他却能感觉到对方在一点点离去,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跟着一起在逐渐消失,彻彻底底的被淹没在无尽的黑暗当中。
“于楠……于楠?”
他喊着,没人应答。
“你不乖。”
穆博延三两下脱了外套,牢牢裹着将他从地上抱起。明明蹲下的时间不长,他却一阵晕眩,眼前都在飘白。额前的头发被打湿,他看着不远处红蓝交替的警示灯,边快步走去,边在嘶哑的颤声中吻于楠逐渐失温的耳朵,不停地说着话:
“瞒着我还让我从别人嘴里知道,是不是爸爸不乖的坏孩子?你自己好好想想。别睡,宝贝,睡了爸爸还怎么罚你?”
他以为于楠听见后会挣扎着辩解几句,或是委委屈屈地和他道歉,但他的责怪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纽扣从男生指缝间掉到了地上,雨滴也接连砸了下来,就在短短几秒,天地间便笼罩在一片混沌的雾色之中。
赶到的警察乍将现场唯一的Alpha认作了嫌疑人,抬着枪对着他的脑袋,要他立即远离受害人举起双手,穆博延却仿若未觉,浑身散发的压制已经骇人到让空间产生了扭曲感。下午刚和他道别过的林哥也到了现场,看清现状后吓了一跳,显然没想到紧急案件的当事人会是自己老友,也没想到白天从庄瓯嘴里听来的人现在正处于濒危状态,他赶忙低声和周围下属说了几句话,同一旁抬着担架的医护人员迎过来帮忙。
穆博延没把于楠给他们。他抱着人上了救护车,弯腰的时候,能看见裤子上沾满了灰尘和血迹,像是刚从一场战火里闯出,脸上尽是冷冽与愤怒。
警铃响彻长夜,手臂上擦到的血已经干涸了一截,看起来愈发让人心惊。他背对着人,看着于楠被几双手接上担架床,说道:“林哥,他说错了。不是我在救他,是他在救我。”
浩大的雨势盖住了大部分声音,林哥靠近去听,却迟迟听不到重复的第二句。时间不容浪费,他没试图将两人分开,医疗舱的门被合上,车颠簸着在坑坑洼洼的地上前行。
兹拉一声响,似是后视镜擦过了墙皮。随行的急救人员手忙脚乱,耳边是各种仪器开始运作的动静,穆博延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很差,上前了也只是累赘,便在后方默默看着。
恍惚间,那些他所熟识的声音似乎在远去,重叠的人影也在远去。脱臼的胳膊被接回,后颈的血止了,但这种情况他们无法判定给于楠注射什么针剂,药物被闷在身体里成了毒,多了任何一举都可能雪上加霜。
检测仪上几条数值不断波动,从红变绿,再变回红,滴滴滴地响个不停。直到车速减缓,在医院楼下停下,穆博延才找回了一点神志,他抓住于楠露在外的手,不等摸到脉搏,人已经被从面前推进了急诊室。
诊断结果出得很快,于楠腺体被割破,虽然伤口不深,但细菌的侵入导致身体器官步入紊乱的衰竭状态。本来就处于发情期前后,体内信息素异常活跃,再被喂了药、打了针,双重刺激叠加在一起足以致死,让他存活的希望非常渺茫。
穆博延穿上白褂要亲自上阵,桑茂出来制止了他。他指着穆博延那双血丝丛生的眼睛,顶着一头银发骂道:“你看你现在像什么鬼样,这都不是你的专业领域还想拿手术刀?真把自己当活神仙了,滚外边呆着。”
一小时后,医院走廊里手术中的灯光字眼亮起。林哥早早赶来了,他安排了一部分人去和灵木对接查抑制圈的下落,或是留在现场寻找线索,此时看着如同雕塑僵硬靠墙而站的穆博延,上前低声安慰了一句,“他会没事的。”
穆博延没吭声。他看惯了病人家属等在手术室门口,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曾经光看着就不好受的滋味如今落在身上才知道多么重,压得他气都喘不出。半晌,他摸了摸口袋,没摸到烟,哑声问:“找到人了没?”
“还没。”林哥将窗户拉开一条缝,让室外潮湿的空气和雨声打破周围的沉闷,“现场有第二人的痕迹,附近的监控被篡改过,那群人应该和上回学校事件的是同一批。现在空气取样已经被拿去分析,不出意外里面应当有Alpha的信息素,你放心,这是一起恶性社会事件,我绝不会让他们逍遥法外。”
“如果抓到了人,主谋给我留着。”穆博延道。
顿了顿,林哥劝他:“博延。我知道他们动了你的Omega,但你别给自己找麻烦,这事交给我处理。”
“什么麻烦?”穆博延抬起赤红的眸瞥了他一眼,又看向走廊尽头没灭的灯。
于楠在他怀里昏迷的样子太过清晰,清晰到他一想起来就针扎一样地痛。他看起来已经不再暴怒,而是处于一种完全相反的边沿,“违反了Omega保护法,涉嫌走私违禁药、故意杀人、制造民众恐慌,司法部要是让他能够侥幸活下来,只要有我在的一天,他也绝不会有安生日子过。”
林哥听得牙根发紧。他张了张嘴,想说在一个警察面前讲这种话,完全是没把他放眼里,这也完全颠覆了他对穆博延一直以来合法良民的认知。但再看穆博延此时的表情,他许多话到底没说出来,最终只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