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飞机起飞到降落的过程里,于楠一直心不在焉。却逸洲中途补了一觉,小江在一旁看提前缓存好的游戏实况,而他坐在最靠窗的里侧,盯着板控制浮浮沉沉的云出神,也不知想了些什么。
事实证明,小江是有一点先见之明在身上的。通过登上机场大巴的那几步路,就明显能感受到地域间的温度差异有多么明显,不少乘客提前脱下了厚重的外衣,倒显得还裹在羽绒服里的其他人像个傻子。
“这机场空调不怎么给力啊。”却逸洲埋怨着,扯开毛衣领往里扇风。他看一旁小江推着小铁车摇头晃脑哼起了曲儿,就差没把“得意”两个字刻在脸上,便将行李全搬了下来,自己往上一坐当起了少爷,“嘚儿——驾驾!”
小江怪叫两声,边嚷嚷他比自己箱子重边抓着握把冲了出去。车轱辘贴着大理石地砖呲溜滑过,沉闷的声响引得前头几个旅客隔着几米远便匆匆躲开,于楠一句“车上贴了禁止带人标志”的话还没能喊出口,就看小车吱嘎一声掉了个头,却逸洲热情地朝他招手发出邀请:“楠宝快来!这儿还有空!”
机场里到处都是地勤,这么大的动静哪能看不见。于楠两手分别拎着两个行李箱,一脚还踢了一个,在看见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往这边来时十分利落背过了身,果断抛弃义气选择了不认识。
不出所料,却逸洲和小江没快活十秒就遭到了拦截。地勤一来来了俩,交叉对两人展开了近三分钟的机场安全教育,却逸洲耷拉着脑袋,见于楠板着长脸在柱子后偷偷摸摸往这边看还嘿嘿冲他傻乐。
“看这儿,‘请勿推人’。”其中一人指着手推车上红色的标语,说得那叫一个痛心疾首:“你们刚来是不知道,上周有个带孩子的妈妈凌晨下了飞机,带了大包小包的行李来投奔丈夫的。当时凌晨一点多小孩子也困了,就一同和行礼坐在这车上,结果没两步哇哇大哭,抱起来一瞧发现是手指给车夹出血了,还严重到咱们机场医务站都处理不得,这落地一口热饭都没吃上,直接打车去儿童医院挂了急诊。”
“啊?”小江低头看看车,也不懂哪里能夹到手,“这么严重,那、那后来呢?”
“后来咱们这边派人陪着去的,说是做了两个小时手术,折腾到四点多,总算是把伤口给缝好了。不过那小孩儿手指双侧血管都断了,还伤到了软骨,后面如果恢复不好导致神经坏死,很有可能会面临截肢。”
“嘶……”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啊。你们看这车,转弯很困难吧?一松手就急停,行李掉了还好说,把人给甩出去磕磕碰碰的——我瞧着你们是学生一起旅游,过年机场到处都是人,要是没弄伤自己弄伤了别人,这一趟肯定也很窝心,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是,您教育的是。”两人齐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们这就改,以后一定不坐了。”
于楠默默打开摄像头,找着角度给两人拍了一张留作纪念,还不忘放个忧伤蓝色调的滤镜。照片里却逸洲和小江脖子都要缩没了,脊背佝偻得显得很猥琐,一个像夏天一个像冬天。他将编辑过后的图分别发给主人翁,顺带转了一份分享给穆博延,附言:先生看,是名场面!
在下机后,穆博延便回了他的汇报短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出去玩时穆博延也出了门,承桑茂的邀请去家里一起用餐,在长辈面前不玩手机是美德,只能抽着空发个一二条作为回应。
于楠本就是单方面分享,没死守着等消息,他最近养成了一个习惯——看见自己认为稀奇的东西总要也给穆博延瞧瞧。比如他在飞机上用了餐,觉得航空公司附赠的红豆餐包好吃,便专门拍了张图,手机连上网了第一时间把这点小高兴传达了过去。
不过或许正好是午后的惬意时光,穆博延可能在陪着下棋,也可能在陪着看春晚的重播,几乎是图片发送成功的下一刻,聊天框的顶部便浮现出“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穆博延发来一个笑脸表情,同样给他看了张照片。
[穆博延]:记得这个吗?
近期走亲访友的人不计其数,大街上和一些免费的景区公园人满为患,而同样每家每户在这特殊时节都有一个共通的传统——逛超市。
很显然,穆博延的这章照片就是在超市中取的景。里面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货架,红色喜庆的装饰物挂在高处,行人穿着鲜艳的新衣裳,一个导购员正踩在三角梯上给快要售空的商品做填补工作。
于楠第一眼没看出什么,但目光在角落里停顿几秒,脸上就臊得慌。他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动着手指回了句“不记得”,其实心里门儿清。
前些日子穆博延说带他去逛逛有没有选购的旅行用品时,他主动推了一个购物车。正好一旁路过一对兄弟,其中哥哥兴许是怕人多走散,便把弟弟安置在车里推着走,而他只不过多看了两眼,就同样被穆博延抱了进去。
地勤说教结束,却逸洲和小江蔫头蔫脑地挪了回来。
于楠帮忙放了行李箱,脑袋里还在循环播放着那一天的情景——穆博延推着他,在嘈杂的背景音中低下头,询问他晚上想不想吃牛排。而他在起初那点挣扎的欲望消退后,发现周围人并不在意他的行为,仿佛Omega被推着宠着就是天经地义,于是慢慢也就习惯、还多冒了点难以忽视的虚荣心。
他原先从来没有想要炫耀过什么。
小学的同学向他炫耀秋游带的小黄鸭雨靴,邱项明的新奴向他炫耀主人的选择,同父异母的妹妹向他炫耀家庭的爱。而他第一次也有了想要炫耀的资本,就好像这种资本支撑着他,在秋日的宴会上昂首阔步地绕开了想给他一个下马威的Moon。
于楠走出一段路,在或顺行或逆流的人群里出了点汗。南岛的温度对于他所在的城市明显是夏天,他突然觉得他活了二十一年,所有决定了他人生方向的重大事件全都发生在炎炎的夏日。
他就是在这么平平无奇的楼梯上遇到了穆博延,无处可藏的、令他焦躁的炎热将过往终结的同时将他抛向了新生活,逼迫着、如同海浪一般送他往前走。而他总认为自己会败于束手无策,偏偏此时回首一瞥,那浪却已经让他沿着海岸线高歌猛进。
他脚步顿了半拍,重新打开了聊天框。
[于楠]:……记得,您怎么还拍了这个。
穆博延去取东西时,他就坐在车上。他重新放大那张照片,镜头并没有直对着他,反而以巧妙的构图将他融在了热闹的背景里,能看见他当天穿了红白相间的宽松毛衣,腿上还放着一盒系了丝带的巧克力。
[穆博延]:看到一只在等主人的可爱小狗,顺手拍下是人类的本能。
[穆博延]:已经上出租车了吗?
[于楠]:那您要发我一份的。
[于楠]:还没有,快要出站啦。
[穆博延]:打印后放了一张在你房间的抽屉里,回来就可以看到。
[穆博延]:走路不要玩手机,到宾馆再告诉我。
[于楠]:嗯嗯好的。
于楠摸摸耳朵,脸上带了点不自觉的笑。手机熄屏后,他再一次输入密码唤醒,扭扭捏捏发出一句话。
[于楠]:离开先生的第二百四十分钟,有点点想他。
[于楠]:(小狗脸红.jpg)
两分钟后,穆博延回:乖。也想你。
这种情话输出非但没让于楠好受,反而思念更胜一筹。他看了眼软件上离标注了“家”的地址相距的公里数,幽幽叹了口气,心想却逸洲的提醒不是没道理,他出国只会比这还远上几倍,那是跨越了整整一片海洋的距离。
不过须臾,于楠暗自下了决心,打算放肆玩个几天,回家问问刘姐有没有提前拿到教材的方式——既然抑制情感这种事不在他的能力范畴之内,那就寄希望于尽早修够学分,通过努力做到快点回来吧。
却逸洲预订的住处离海边不远,旅游胜地几乎一整个片区都是民宿,这导致商户为了揽客内卷严重,争相斗艳地挖掘能拿得出手的亮点来吸引眼球。他们觉得在外只要干净卫生就好,多数的钱还是得花在吃喝与逛玩上,但登记完毕进房间后属实是得了一个惊喜,三人间并不拥挤,独到的采光让大半个屋子都笼罩在温暖下,出了落地窗就能看见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
路上有点拥堵,放好行李后时间已经趋近傍晚,几人商量后去附近走了走,买了点路边摊,又在商店里挑了合身的泳衣。在却逸洲和小江的熬夜瘾发作之前,于楠操着一番苦心把他们押上了床,定下第二天七点的闹钟。
天公作美,这座漂亮城市的未来几日都是好天气。
游艇、冲浪、沙滩排球、拉网捕鱼……能玩的项目都玩了个遍,等正午天气热了就跑到遮阳伞下堆沙堡,晚上凉快了找个小摊子吃烧烤,两天下来却逸洲和于楠肤色变化不算大,倒是小江从脸到脚趾丫黑了一个度,仰天长啸完上帝不公,翌日照旧不抹防晒四处瞎蹦。
“就你那懒得这个不涂那个不涂的样,不晒伤都算好事儿。”海滩自带的盥洗室里,却逸洲站在花洒下冲隔壁翻了个白眼。
正常的旅途最好控制在五天左右,超过这个数一切都会变得索然无味,今天已经是他们出来的第四天,明天早上就可以拾掇拾掇赶飞机回家了。此刻头顶上的太阳还没下山,海面上着了金火一样璀璨,他们打算晚上换个地方住,再去远一点的市民路逛逛特色夜市,买点纪念品、吃点当地的海鲜,作为他们这趟出行的完美终点。
“你那一涂就半个小时起步的,还弄全身……好麻烦哦。反正寒假还有半个月,我回去在屋子里捂捂,开学后还是一条好汉。”小江不以为然,头上的泡沫说话间钻进了嘴里,赶忙呸呸两声,“再说,你一个孤寡老人这么爱美给谁看?”
“又不是给你看。”却逸洲从门板上泼下一捧水,以示他的愤怒,“你懂个屁,我们美貌小O就是要随时随刻用最好的状态来迎接爱情的到来!”
“我靠,你这人怎么这么容易恼羞成怒啊,君子动口不动手!”水正中脸中央,小江反手抄起呲水枪用来回击。大家伙在他手里,他可不怕丢失主动权,手指在扳机出一摁,尖叫声瞬间填满整个上空。
兵燹之祸殃及池鱼,本在一旁安安静静洗澡的于楠不幸被牵连,不断有几滴水从斜上方溅在身上。源源不断的蒸汽拂得他头稍稍晕,眼看却逸洲已经用上盆做武器,他赶在无辜中弹前匆匆逃离现场,用钥匙开了储物柜的锁,换完衣服后打算出去吹吹风。
机票信息第一时间分享给了穆博延,对方说明天会过来接他。他想不起来当初一周一次的见面时自己是怎么捱过来的,明明日子刚跑过一半,他就有点尝不出滋味。
日光还停留在炽热范畴,贩卖机前站了几个人,一旁的墙上贴着冷冻标识,表示这一台机器只供应冰饮。海风被弯弯绕绕的绿植遮去许多,吹到身上散不开一点热意,等那些人走后,于楠凑过去看了眼商品目录,照旧挑了却逸洲喜欢的酸梅汤和小江偏好的可乐,本想自己拿一罐橙汁,却临时改意选了柠檬水。
热带芒果一向出名,路边摊位走哪儿都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果子,其中许多种类他更是从未见过。但姿态不相同并不妨碍他们统一的味道——甜。于楠吃第一次还好,但第二次、第三次……浑身都被浓郁的气味萦绕,现在只觉得腻人,忍不住想吃点酸。
他把另外两份饮料抱在怀里,微仰起头喝了几口柠檬水,清凉的滋味瞬间顺着食道钻入胃里,驱散了一部分燥热。他舒服地呼出一口气,心想这真是一个适合来放松的地方,若是以后有机会,还能和穆先生再来重游,到时他们可以直接租一条船出海,自己钓鱼回来吃现成的。
这种想法当然不能憋在心里,他打算立刻告知他的主人,就算不来一趟南岛,也有很多近处方便闲暇时游逛,他不想让对方一直那么辛苦地埋在工作里。门口只有一棵棕榈树,长得堪堪超过一层楼高,投不下什么阴凉,于楠弯腰放下罐子,刚要拿手机出来,隐隐觉得自己的喉头泛着酸,好像刚才喝下去的正往上反,连同胃里的东西都一阵阵地上涌。
于楠头皮一麻,慌忙侧过头,重新蹲下了身将想吐的冲动压下。还在边打嘴仗边往这边走的却逸洲和小江前脚踏出幕帘,一眼便瞧见他缩在墙角一副难受的样子,前后急匆匆跑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却逸洲轻轻拍动他的后背,一下下替他顺气,“哪里不舒服,中暑了吗?”
“好像有带伞,等我找一下……”小江站到他身前替他挡住光,伸手翻乱了包。
于楠摇摇头,也说不上来突然怎么了,只知道背上那只手并没有让他好受多少,反而让他鸡皮疙瘩顺着胳膊起了一层,相对的,干呕的冲动变得更加明显。他小脸煞白,空咽了几口唾沫,神情有些茫然,等了半天愣是什么都没吐出来,被两人联合架到一旁座椅上时小腿还在抖,一头的冷汗。
“我们去医院吧,别是乱吃什么吃坏了身体。”却逸洲还有点慌,他动用自己所有畜牧方面的医学常识考虑了可能性,食物中毒四个字第一个跃出脑海。
于楠想开口说自己没事,他不觉得身体虚弱,嘴里一个劲儿发苦,刚咂两下嘴去摸那瓶没喝完的饮料,一颗草莓糖已经递到了他的唇边。小江翻出遮阳伞的同时还翻出了一颗糖,想给他压下一些难受劲儿,可他一闻到那股甜腻的香气,又是一阵犯恶心,“不想吃这个,我……唔。”
“那那、那喝点水。”小江麻溜地替他把柠檬水端起来。这边的果汁大部分零添加,保质期短的饮料更是没勾兑糖精,比他们在超市里买的酸得多。他看于楠一口接着一口往嘴里咽,咕嘟咕嘟的声音听得他口水都分泌了出来。
几人在原地又呆了十几分钟,于楠才觉得那种古怪的呕吐欲消散干净。他在原地走了两圈,又出去晒了会儿太阳,朝气蓬勃得仿佛之前那点异样只是臆想,却逸洲还在嘀嘀咕咕让他去检查一下。
“……奇怪。”于楠心有余悸地摸摸肚子,潜意识将动作放得很轻,生怕碰伤了什么一般。他纳闷怎么突然之间自己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小江叫完了车,跟在后头蹙着眉头,“都是却逸洲非要在里头瞎胡搞,让你提前出来等着。这个点天气最热了,你可能就是热到了。”
“和你们没关系呀,是我自己要出来的。”于楠想了想,自我反思:“也可能是洗澡的时候我把水温开高了,那会我就觉得有点晕。”
不行不行。却逸洲连连摇头,还是觉得医学靠谱,一点点小毛病都有可能酿成大患。于楠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穆医生肯定会在意,他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但可以想个办法通风报信,正好借此机会弥补之前犯下的过错。
他不动声色放慢了脚步,给小叔发了一条消息,将于楠刚才的症状详详细细地写了两百字小作文,并在结尾反反复复叮嘱——我做好事要留名,一定要告诉穆医生,是我让你说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