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下了太久。天隐隐泛灰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桑茂从中走了出来,穆博延望着他逐渐靠近的方向,身子却僵得动不了。此时手术中的灯在头顶上灭掉,而他也就随之陷入了一种巨大的空茫里,对接下来对方要说的话产生了无边恐惧。
希望渺茫,这四个字在他脑海中过了无数次。他甚至感到可笑,他从生死线上拉回来了那么多人,等面对自己的Omega时反倒无能为力,自我怀疑让他这么多年的成就感全化为了乌有,目光里透着一层干涩的无助。
桑茂拉下口罩,手套和袖子上还染着红。他垂着背一步步走到窗边,看着一旁满身狼狈的人笑了两声,“真难得。好久没见你这幅表情,都让我有些怀念了。”
他到底上了年纪,过长时间的手术导致身心俱疲,但眼角挤出的鱼尾纹像是活了过来,生动地绽成几道沟壑。穆博延心随着松了一瞬,这才攒起了一点精神,哑声问:“他怎么样?”
“福大命大,救回来了。”桑茂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又可怜道:“这孩子吃了不少苦,饶是咱们这种说惯了拒绝迷信的,都得讲上一句是老天爷显了灵。”
“……谢谢。”这一夜间在生死线来回经历了多少次的拉扯,穆博延可想而知。他骤然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没缓过来,竟是脚下一软,往前踉跄了一步。
“哎你!”桑茂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苦着脸道:“不等我这老骨头先散架,你就得给我全压塌了。不用谢我,行医救人天经地义。赶紧回办公室歇着吧,我现在看见你就烦,顺带把你身上那套脏衣服给换了,他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
“没那个必要。”穆博延摇了头,拒绝了这项提议。他将褂子的纽扣一一系上,遮去里面又是泥又是血的骇人景象,仿佛又成了平常那位衣冠楚楚的医生。一阵晕眩挨过去后,他说:“我先去缴费。”
“又不差这一会儿功夫。”桑茂知道他躁动得待不住,摆了摆手,“行行,我刚让人给他准备病房,等半小时再通知你。”
“要单人病房。”
“用得着你提醒?我当然全按最好的给你安排上。动肝动火熬了一宿,不把你工资收回来都对不起我这好脾气。”
桑茂头也不回地离开,边走边不爽地嘀咕。穆博延扯扯嘴角,没笑出来。他记得于楠挺喜欢吃小笼包,排队交完了各项费用,又在医院门口买了两份早餐。
下过雨后的天仍潮得令人心烦,不经意间踏上一块松动的石板,凹陷在地里的污水跃动着弄脏了鞋面。他浑然不觉,只在楼下的地毯上擦了擦鞋底,为一旁在拖地的保洁人员减少了点繁琐的工作,随后乘坐电梯往住院部偏栋的楼顶去。
路上有同事和他打招呼,态度与平常没差,神情倒是敛着几分小心翼翼。没人以为他是来上班的,一晚上过去,谁都知道穆主任的Omega进了医院,差点人没了。那位他们八卦了许久的中心人物总算出现在眼前,只可惜这不是个合适的时机,众人在群里商量着,打算下班后买点花和礼物过去探望。
偏栋是一院的VIP区,每间病房都隔了一段距离。三三两两的人守在走廊里,穆博延隐约记得这里住了一位明星,不过叫什么他没关注。他目不斜视地路过,伸手推开了过道尽头的那扇门。
护士正在调整吊瓶的速度,听见动静后回头看了一眼,微笑着小声道:“穆主任来啦?”
“你好。”穆博延冲她颔首,目光便紧落在了隆起一团的被子上,“他什么时候能醒?”
房间的布局和宾馆大差不差,此时冒了点头的阳光从窗台洒到地上。用品都是全新的,桌边的花瓶里插着几朵粉百合,半开半合的淡香萦绕在四周,稍稍抚平了内心的躁动一角。
床上的Omega陷在柔软的薄褥中,一缕翘起的头发也沾上了朦胧的金色。忽略他脸上戴的呼吸罩和上方垂下的输液管,就好像今天只是个普通的清晨,平和、舒适的氛围下,疲惫的少年还贪恋于一场香甜的梦。
“桑院长说最晚明天,可能一小时也可能十小时。”护士低头看了看睡得毫无知觉的人,再看看一床之隔、下巴冒青茬略显沧桑的男人,“他现在多睡有利于身体恢复,今天没醒的话您也别太担心……啊,术前从他身上取下来的物品都在抽屉里,您可以检查一下是否有丢失。”
“好,谢谢。”穆博延点点头。他拎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盯着那张安静的睡脸看了片刻,又伸手仔细替对方掖了掖被角。
护士处理完一些琐碎事,回头穆博延的姿势变都没变,成了一幅雕像似的。看他脸色实在有点差,她没忍住也撵人道:“要不您先去休息吧,今天是我值班,我会过来帮忙的。别没等您朋友醒来,您也跟着熬出了什么毛病,到时候又要让对方担心了。”
“不用,我对自己身体有数。先去忙你的吧,这里有我照看足够了。”穆博延还是那句话。
地上放了一盆水,温的。毛巾就搭在一旁架子上,他伸手取下一条浸湿再拧干,为于楠擦拭起耳朵和指缝间残留的血渍,这才想起昨天邹设计给他发了消息,说他的订单已经完工,问什么时候方便去取。还好没来得及回复,不然得放人鸽子。
护士劝了一次没劝动,有点怵他现在面无表情的脸,只好放弃。
她往床尾的病历报告上写了点内容,收拾完走到了门口,又想到什么般折回来几步,“对了主任,宣传部那边的人说昨晚警车的动静太大,引来了几个媒体。他们好像打听到了点风声,现在正在外边蹲点,保安赶了几次也只能撵到远一点的地方,您出去的话得注意着点。”
穆博延口吻平淡:“我知道了。”
他看起来对这些都没了所谓,垂着的眸子深不见底,像是徘徊在冷静自持与癫狂的边界,再多落下一根没有重量的羽毛都能将他推得离后者更近一步。
门被轻轻带上,周遭安静得只剩下仪器固定的“滴——滴”声。毛巾反复洗了几遍,盆里的水被染上了淡淡的红色。穆博延盯着荡起的波纹看了片刻,将于楠扎着针的手拢进了掌心。
温热的肌肤触及到一块冰似的,房里的暖气开得再足,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他无言地坐在原处,只觉得自己抓住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团棉花,没有实质、轻飘飘的,一用力就会散去。
这种虚无到仿佛不存在的感觉令他抿紧了唇角,他盯着于楠莹白的指节,昨晚没有触及到的脉搏平稳而轻柔,有规律地在他的指腹下跳动,没有丝毫重量,却带起一阵酥麻的痒意。
找不着出路的烦躁感更胜,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他左手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刚要给林哥拨去一通电话,对方竟然感应到似的先一步打了过来。
林哥和他一样一夜未眠,现在人还在外边吹冷风,招呼没打一声,直接道:“抑制圈找到了,在蔷薇湖。”
穆博延从于楠脸上收回了视线。
凌晨在湖里打捞上抑制圈后,警方第一时间调取了附近的监控。嫌疑人虽然抹去了旧青年路附近的监控,但也许是觉得雨能遮掩行踪,他们没管蔷薇湖附近的监控,只匆匆将东西处理掉便离开了现场。
“蔷薇湖离案发现场有十里路,这群人开车前往,那辆车在使用完后直接连抑制圈一起抛进了湖里,车牌也是假的。”
车是违法拼装的,自然查不到车主。
线索到这里断了一次,而直至今天早上七点半,也就是穆博延给他打来电话的前一刻,警方终于从附近一家卖零食的小商铺找到了想要的监控画面。摄像头拍到了昨天穿着黑色雨衣路过的人,并和放大后的湖边监控做了比对,确认他们就是给于楠注射了药剂的嫌犯。
说到这里,林哥点燃了一根烟,想着穆博延现在还能在这好好和他说话,那应该于楠是没事了。火机“嚓”的一声响落入话筒,他叼着烟嘴吸了一口,模糊道:“人醒了没有?”
穆博延回了句没。他隔着固定着针的透明贴,干燥的嘴唇在于楠手背上轻轻碰了一下。可惜这不是什么睡美人的童话,被他亲着的人眼睫一动不动。像是带着一点遗憾,他稍稍往前凑了点距离,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吱呀一声响,随后一枚吻落在了呼吸罩上。
一时两人都没说话,林哥皱着眉在思索,穆博延也没再多问。良久,林哥揣着烟嗓说:“现在也没功夫探病。他要是醒来你就通知我,我叫人过去看看。你知道他的证词对我们而言特别重要,如果他记得点什么最好不过。”
“到时候再说吧。”想起那位醒来后至今还在接受心理治疗的女学生,穆博延眸色渐沉,眼底的情绪压抑地汇拢成一道深流。
有人在外敲响了病房的门,很礼貌的三声。不等他电话挂断,副校长就拎着一篮子水果走了进来。自上回学校事故后他就很头疼,温泉的事还没告一段落,今天竟然又发生了意外,果真本命年会有水逆这话不假。
他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一靠近穆博延就嗅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没有刻意收敛的信息素味道——犹如夹杂着浓烈灼烧感,极具侵略性的气息烈火一般顺着鼻腔滚入喉咙,呛得他汗毛直立。本能刹那间被唤醒,周围被挤压的空气僵持着陷入两股冲力之间,直到坐在病床旁的男人后知后觉地放松了肩膀,那种直白而浓烈的刺痛感才逐渐减少。
“……你什么毛病?”副校长黑着脸,原地活动了一下筋骨。他把篮子放在地上,长腿一捞扯了个圆凳过来,就这么隔了五米远的距离落座。
穆博延关了屏幕,不答反问:“你怎么来了?”
“学校里学生出事,我总得第一时间来看看。”副校长说完,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自己怎么知道的事,又说:“林警官通知的我。上一个备案还在压着,他们觉得这两件事有牵连。再说,他可是救过我侄子……不过我没告诉逸洲这件事,说之前总得先问问当事人的意见,免得到时候嫌我们大人多嘴。”
“听说却逸洲被你训得挺惨。”穆博延回忆着于楠说的话。
“哪能。”副校长不似作假,“我只是替我哥照看一下小孩儿。”
他过来不是为了闲谈,更多是处理正事——前天被迫中止的谈话今天正好继续,再往后拖就没时间安排了。穆博延情绪不佳,好在没有不配合,听他简单讲述过大致内容后,便公私分明地梳理了几条路线,又把历年规定的考核制度一一道清。
名单上密密麻麻全是详细的资料,都是签订了单方协议书、希望能够来长见识的学生。穆博延大致翻了一通,又没什么兴趣地重新合上,“人数太多,至少要砍下三分之二。”
“今年一院就只收十五人?”副校长不太满意,想要再谈谈。
“其他学校只给了个位数。”穆博延给他指了个方向,“桑茂在办公室补觉,你可以找他详谈。”
“……你这就开始赶人了?”
“没心情招待你。”
副校长目光落在不远处快见底的吊水瓶上,心道最终还是手足没比过衣服。他半真半假地长叹一声,起身要走:“行罢,那有关你家小朋友的事你也没心情听了吧。”
穆博延掀起眼皮,低声道:“什么事?”
闻言,原本走到门口的男人又从善如流地坐了回去。
“也没什么大事。”
他穿得人模人样,鼻子上横着一副文绉绉的金丝眼镜,却翘着腿像个二流子,慢悠悠地说:“阶段性测验的成绩昨天晚上出来了,预计今天中午十二点公布。
“研究所的人已经收到了学院发过去的表格,不出意外的话,上午他们就会电话联系杨金屋教授,通知多给他们实验室一个内定名额的消息……我是想说,既然那个一毛不拔的研究所都能给个额外名额,你们一院为什么不能再匀一匀?”
这段话相当于把关键信息露了出来。穆博延觉得可惜,没让于楠第一个亲口来告诉他得了A+的结果。他将纸张放到一旁,伸手摸了摸于楠的侧脸,柔软光滑的触感令他稍稍松懈了下来,牵动嘴角道:“所以说你该去找桑茂。只要他肯点头,你把这三十多个人全塞进来我也不反对。”
那个一闪即逝的笑里掺杂了很多情绪,肯定、释然,还有些别的什么。副校长看不出来,也懒得深究,“需要给小朋友推荐一位口语老师吗?留学之前会有这方面的考核。”
“我会亲自教他,没有谁比我更适合做他这方面的老师。”
“也是。”副校长想起传给研究所的那份有关于楠的成绩单。
这位学生一直平平无奇,似是心思不在学习上,但又从不挂科,所有考试得分一直稳定在中等偏上一点的水准。现在短短加入实验室的几个月,就像吃足了养料一样展开了枝叶,蓄势待发。
“那孩子很有能力,既坐得住,又比却逸洲机灵得多。”他低头摆弄手机,话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我听我侄子说了很多次,他是个特别讨人喜欢的性子。等留学回来……甚至是留学途中就会填上那些缺少的部分。人脉、资源……要是哪天他一样都不缺了,取得了不可估量的成就,你就一点都不怕?”
怕什么?当然是怕眼界高阔了,翅膀硬后会忘记归巢。就像绝大多数Alpha想的那样——他们的Omega就该呆在身边,乖乖地、漂亮柔软地被悉心呵护。占有欲和掌控欲容不得他们长期见不着对方,这是与生俱来、无法挣脱的枷锁。
穆博延还未开口,攥在手里半天无反应的手指突然动了动,被什么东西唤醒了一样。他稍稍凝起的念头顷刻间被打散,短暂地愣神后,低下头的同时条件反射地将那只手牵得更牢了些。
血液在血管里飞速流窜,有他强力的心跳做衬,于楠缓缓睁开了眼睛。似是一时间受不了光线的刺激,睁开不到一秒又闭上、再睁开。如此反复了三四次,男生的眼眸中也泛着一层浅淡的水光,犹如盛了清澈的泉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地望向了他。
两人无声对视着,像是在进行隔了一整个世纪的会面。
直到那只冰凉的手圈住了他的小拇指,和过去做过的无数次一样,他才低下头迎了过去,主动贴上了探来的指尖。
面罩上蒙着一层水汽,于楠虚弱得说不出话,只有细不可查的气音。
……胡子。
想摸。
他看见穆博延眼底下的青黑,心疼似的,冰凉的指尖擦过对方下压的唇角,后知后觉到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膝盖没养好,身体又有了更严重的伤病,于是脸上慢慢绽出一个傻傻的、讨饶的笑。
穆博延心头一跳,脑海中桑茂的那句“老天爷显了灵”突然从脑海里冒出,回回荡荡。他不知怎么就记起当初和于楠一起上山访庙,对方双手合十对着佛像虔诚一拜的模样。直到这时他才发觉,那趟简单的旅行实际令人印象深刻,很多细节分明只用眼睛扫过,却分毫不差地烙在了脑中,全在此刻炸烟花似的清晰涌现。
时间从不会为谁停留,但面前小他十几岁的男生却仿佛永远不会变,与这个年纪飘摇不定的特征背道而驰,无论什么时候都怀揣着几分羞涩对他,就如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穆博延双唇微微颤动,极力在忍耐着什么般,又忽然微笑起来,吻在眼前人的额头。自昨天到现在的十几个小时,他头一回脸上有了变化,带着点难以责备的无奈,又有些早就不加收敛的宠溺。
窗外的风轻轻拂过耳边,他将那只手握了起来,贴到自己唇边。犹如在回应他,几根指节将他的掌心反扣住,不舍得用力、又不舍得松开。
“我从不畏惧他的成长。”穆博延轻声说着,像是在回答朋友的话,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合了一半窗帘的窗口并不宽阔,光线从一边朦胧倾泻而出,随着距离的缩短,他几乎能够看到男生脸颊上细细的金色绒毛。他坐在稍暗的那边,而于楠影影绰绰迎着光,眉眼熏染般的绯红,任由他弯腰将脸埋进自己手面,珍而视之地轻轻蹭动。
“……我只怕他飞得不够高。”
所以走多远都没关系,他会等,也会跟。
声音消散在相触的肌肤间,一明一暗交错。穆博延舌尖抵着齿缝,莫名尝到了蚀骨万般的滋味。他念想起下次旧地重游,一定要在同一处上一炷香——还于楠对他心软一回的愿。